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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分 小說,記憶,遺忘 無法忘卻的遺忘

第七部分 小說,記憶,遺忘

無法忘卻的遺忘

我當時對這座島有多少認識?什麼也沒有。只知道埃梅·塞澤爾的名字,因為我在十七歲的時候,戰爭剛剛結束的時候,在一本捷克的前衛雜誌上讀過他被譯成捷克文的詩。馬提尼克島,對我來說,是埃梅·塞澤爾的島。事實上,當我踏上這座島時,它就是這樣向我呈現的。塞澤爾當時是法蘭西堡的市長。每天我都在市府周圍看到人群在等待,等著跟他說話,談知心事,讓他幫忙出主意。我肯定再也看不到民眾與代表他們的人之間那樣一種私密、直接的接觸了。
是年輕的塞澤爾的一首詩引發了一切:《回祖國手記》(一九三九)。一個黑奴回到了安的列斯的一座黑奴的島上。這首詩不帶任何浪漫主義色彩,也不帶任何理想化色彩(塞澤爾不用黑人這個詞,而特意說「黑奴」)。詩人突如其來地自問:我們是誰?我的上帝啊,確實,他們是誰,那些安的列斯群島的黑人們?他們在十七世紀就從非洲被押到那裡;但確切是從哪個地方呢?他們曾經屬於哪個部落?他們的語言曾經是什麼?過去被遺忘了。被砍斷了頭。被在船的底艙與屍體、呼喊、哭泣、血、自殺、謀殺一起進行的長長的旅途砍斷了頭;在這一次地獄之旅后,什麼也沒有留下;只有遺忘:根本的、基本的遺忘。九九藏書九-九-藏-書
詩人成為一種文化、一個民族的奠基者,這一點,我在我的中歐已經見過不少。比如波蘭的亞當·密茨凱維奇、匈牙利的裴多菲·山多爾,波希米亞的卡雷爾·希內克·馬哈。但馬哈是一個被詛咒的詩人,密茨凱維奇是一個移民,裴多菲則是一八四九年在一場戰役中死去的年輕的革命家。他們都未能經歷塞澤爾所經歷的:民眾公九_九_藏_書開向他表示愛戴。而且,塞澤爾不是一個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者,他是一個現代的詩人,蘭波的繼承人,超現實主義者的朋友。假如說中歐小國的文學是紮根于浪漫主義文化之中的,那麼,馬提尼克島的文學(及至整個安的列斯地區的文學)是誕生於現代藝術的美學之中的!(這一點讓我覺得非常美妙!)
在徹底離開我那被綁架的小小國家幾個月之後,我來到了馬提尼克島。可能是想在一段時間內,忘卻我作為移民的境遇。但這做不到:由於我當時對小國的命運十分敏感,在那裡一切都讓我想起我的波九-九-藏-書希米亞來;尤其因為我與馬提尼克的相遇,正好發生在它的文化正在狂熱地追求它自身的特性的時候。
令人無法忘卻的遺忘的震撼,將奴隸之島轉化成了夢想的舞台。因為馬提尼克人只有通過夢想,才能想象他們自身的存在,創造他們存在的記憶。令人無法忘卻的遺忘的震撼將民間講故事的人提升到了表現身份的詩人的地位(正是為了向他們致敬,帕特里克·夏姆瓦佐創作了《大人物索里波》),到後來,又將他們崇高的口頭遺產中的奇思異想與瘋狂傳給了小說家。這些小說家,我當時很喜歡。他們與我是那麼奇妙地相近(不光有馬提尼克人,還有海地人,勒內·德佩斯特,他跟我一樣是移民;雅克·斯蒂芬·亞歷克西,一九六一年被處決,正如在此之前二十年,在布拉格,我最早的文學之愛伏拉迪斯拉夫·萬楚拉被處決一樣)。他們的小說都非常具有獨創性(夢境、魔幻、奇思異想在那裡起著與眾不同的作用),而且極具重要性,不光對他們所在的島,而且對於小說的現代藝術,對於世界文學(我要強調的是,這是一個非常罕見的現象)。https://read•99c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