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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分 小說,記憶,遺忘 對延續性的意識

第七部分 小說,記憶,遺忘

對延續性的意識

我們可以這樣來講所有的小說:它們共同的歷史將它們放到了許多照明它們的意義、延續它們的光芒、保護它們免於遺忘的相互關聯之中。弗朗索瓦·拉伯雷還會留下些什麼,假如斯特恩、狄德羅、貢布羅維奇、萬楚拉、格拉斯、加達、富恩特斯、加西亞·馬爾克斯、基什、戈伊蒂索洛、夏姆瓦佐、拉什迪沒有讓他瘋狂的回聲在他們各自的小說中響起?正是在《我們的土地》(一九七五)照明下,《夢遊者》(一九二九至一九三二)讓人看到了它的美學新穎性的全部意義,而這意義在它剛剛出版時,是幾乎看不見的。也正是在與這兩部小說的比較中,薩爾曼·拉什迪的《撒旦詩篇》(一九九一)不再僅僅是轉瞬即逝的政治時事,而成了一部偉大的作品。它以各個時代、各片陸地夢read.99csw.com幻般的對比,發展了現代小說最大胆的可能性。還有《尤利西斯》!只有一個非常熟悉小說的藝術對現時的神秘、對生活中每一秒鐘蘊藏著的豐富性、對存在中的無意義保持的古老激|情的人,才會理解這部作品。放置到小說歷史的背景之外,《尤利西斯》只能是一時的心血來潮,是一個瘋子令人無法理解的怪異之作。
在福克納的這部小說中,有一種給人留下非常深刻印象的傾向,那就是摧毀複數的語法欺騙性,從而摧毀惟一的敘述者的權力的傾向。這一傾向,作為一種可能性,早在小說藝術的肇始階段就已經產生萌芽,而在十八世紀非常流行的「書信體小說」的形式中,就幾read.99csw.com乎成為一種系統性出現的東西。這一形式馬上打破了在「故事」與人物之間的力量關係:不再是一個「故事」的邏輯全然決定哪一個人物在哪一個時刻將進入小說的舞台。在這一形式中,人物被解放了出來,每個人物都擁有話語的自由,自己成為遊戲的主人;因為,一封信,顧名思義,是一個寫信人的心聲,他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可以自由地離題,從一個主題跳到另一個主題。
當我想到「書信體小說」的形式和它巨大的可能性時,不由得心馳神往;我越想就越覺得這些可能性並沒有被挖掘盡,甚至沒有被看到:啊,作者可以在一個奇妙的整體中,極其自然地放入各種離題、插曲、思考和回憶,將同一事件的不同版本和闡釋進行對比!可惜的是,「書信體小九-九-藏-書說」有了它的理查森和盧梭,但沒有出一個斯特恩。它放棄了它的自由,因為它被「故事」的暴君式權威懾住了。於是我又想起了富恩特斯的那位瘋狂的學者,我覺得,一種藝術的歷史(一種藝術「全部的過去」)不光由這一藝術已經創造出的東西組成,而且也由它原本可以創造出的東西組成;既由它所有已完成的作品組成,又由它可能而未完成的作品組成。但在這一點上我就不多提了。在所有的「書信體小說」中,有一部很偉大的著作,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那就是肖代洛·德·拉克洛的《危險關係》(一七八二);在我讀《我彌留之際》的時候,想到的就是這部小說。
藝術作品一旦從它們的藝術的歷史中扯出來,就剩不下什麼東西了。
你對我說,他們憎恨你?但這又意味著什read.99csw.com麼,「他們」?每個人都以一種不同的方式來憎恨你,請放心,在他們中間肯定有人是愛你的。語法可以用變戲法一樣的本領,將一大批個體轉化為被稱為「我們」或「他們」的同一個整體,同一個主體,同一個「主體元素」,但其實,作為具體的現實,它並不存在。年老的艾迪死在她的大家庭中間。福克納在他的小說《我彌留之際》(―九三〇)中講述她如何被放在棺材里,經過長長的旅行,被運往美國偏遠一角的墓地。這一敘述的人物是一群人,一個家庭集體;是他們的屍體,他們的旅行。但是,通過小說的形式,福克納挫敗了複數騙局:因為並非一個敘述者,而是眾多的人物本身(共有十五個人),在六十個短小的章節中,每個人以自己的方式,講述病情的發展。
這兩部作品的聯繫並非九_九_藏_書是其中的一部被另一部影響了,而是它們屬於同一藝術的同一歷史,並關注這一歷史向它們提出的一個重大問題:即惟一的敘述者的權力濫用的問題。這兩部作品雖然被那麼長的時間隔開,卻有著同一種打破這一權力的慾望,希望將敘述者從王座上拉下來。(而且,它們的反叛面向的不僅僅是文學理論意義上的敘述者,同時還攻擊作為敘述者的歷史可怕的權力,亘古以來,歷史就向人類講述著一個關於所有存在的公認的、規定的惟一版本。)將《危險關係》作為背景參照,福克納的小說非同尋常的形式就會顯示出它全部的深刻涵義。同樣,相反的,《我彌留之際》使人可以看見拉克洛巨大的藝術勇氣,因為他從各種不同的角度,照明了同一個「故事」,使他的小說成為一系列個別真理和它們不可簡化的相對性的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