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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八年八月,俄國軍隊侵入這個國家,整整一周,所有城市的街巷都在怒吼。捷克從來沒有這樣國之不國,捷克人也從沒有這樣民之不民。約瑟夫沉浸在仇恨之中,時刻準備撲向坦克。接著國家政要被逮捕,押送到莫斯科,被迫簽訂了一個草率的和約,依然怒火滿腔的捷克人回到家中。十四個月後是俄國十月革命五十二周年的紀念日;這個節日也被強加給捷克。這一天,約瑟夫從他行醫的小鎮出發,驅車到國家的另一端去看望家人。一進城,他漸漸減速;他很好奇,想看看有多https://read.99csw.com少窗子會掛上紅旗,在這個戰敗的年頭掛上紅旗,就是自認屈服。紅旗比他預想的要多:也許掛旗的人有違自己的信仰,出於謹慎,還有一種隱約的恐懼,但是,他們總還是自願的,因為沒有人強迫他們,也沒有人威脅他們。他在老家門前停下車。在他哥哥住的三樓,一面大旗,紅得可怕,在閃耀。他沒有下車,而是待在車內,凝視良久,然後驅車離開。回去的路上,他決定離開祖國。不是因為在這兒生活不下去。他完全可以在這兒安靜地九九藏書治療奶牛。但是他單身,離異,沒有孩子,是自由的。他對自己說,人生只有一次,他想到別處生活。
這句話使他吃驚。「怕我?」嫂子說是的。他看著她:片刻前他覺得她的臉還很陌生,可此刻臉上又顯現出從前的模樣。
他心亂如麻,試著解釋(向他們也向自己)他年輕時的心理狀態,但話總是難以出口,因為嫂子臉上僵硬的笑容正衝著他,對他所說的一切永遠都表示否定。他知道自己對此毫無辦法;這就像是一條法則:生活失敗者總是對罪人窮追不捨。罪人,約瑟夫read.99csw.com就是雙重的罪人:年輕時他詆毀上帝,成年後他流亡國外。他頓時失去了再解釋什麼的慾望。而他的哥哥,像個精明的外交官,轉移了話題。
他哥哥:一九四八年,讀醫學專業二年級時,由於資本家出身被校方開除;為了不喪失希望,能有機會重新學習,日後像他爸爸一樣成為外科醫生,他竭力表現出自己擁護共產主義,不惜犧牲自己,最終加入共產黨,一直到一九八九年。兩兄弟是背道而馳的:哥哥先是被開除,后又被迫放棄信仰,總有(將永遠都會有)一種受害者的感覺;九_九_藏_書弟弟則在不太受歡迎又管制不嚴的獸醫學校,用不著表現出對當局的什麼忠誠:在哥哥眼裡,他像是(而且永遠都像是)一個善於擺脫一切的幸運小人;是一個逃兵。
說他們怕他,實屬荒謬。嫂子的記憶只是和他中學時代有關,也就是從他十六歲到十九歲的那段時間。他當時嘲笑教徒是完全可能的,但這與當局激烈的無神論沒有任何牽扯,針對的只是家人,當時,家裡人從不誤過任何一次禮拜天彌撒,迫使他扮演了一個挑釁者的角色。他於一九五一年,即革命爆發三年後,通過中學畢業會考。也正九-九-藏-書是在好挑釁的性情驅使下,他決定學習獸醫,因為救死扶傷,服務人類,是他家人最大的驕傲(他祖父就是一名醫生),而他恨不得對他們說他喜歡牲畜而不喜歡人類。但沒人讚賞或是責備他的叛逆;獸醫在社會上是不太受尊重的,他的選擇於是被認為是缺乏雄心壯志,甘心在家裡當二等角色,處在他哥哥之下。
餐廳里,午飯已經準備好了。他們聊個不停,哥哥嫂子想把他不在時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他。幾十年舊事在盤碟上方鋪陳開來,忽然嫂子沖他說:「你過去有幾年也很狂熱。瞧你說起教會的勁頭!我們都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