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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去看他嗎?」
在六十年代,約瑟夫曾參觀過這個畫家的畫室,那時官方學說漸成弱勢,畫家差不多已經可以想畫什麼就畫什麼了。約瑟夫直率得近於天真,說他喜歡這幅舊畫,不喜歡那些新作,而畫家對自己的這幅有著工運中心主義傾向的野獸派畫作既喜歡,又有點瞧不上眼,於是毫不憐惜,把這幅畫作為禮物送給他,甚至拿起筆,在自己的簽名旁邊題了詞,獻給約瑟夫。
哥哥頭一抬,指了指他妻子:「凱蒂也很喜歡。她每天都要站在畫前看一看。」然後接著說:「你走的第二天告訴我把它交九_九_藏_書給爸爸。爸爸把它掛在了醫院辦公室的桌子上方。他知道凱蒂有多喜歡這幅畫,在去世之前把它贈給了她。」稍停片刻,他又說:「你都想像不到,我們那些年過得多慘。」
「是的。我救過他的鬈毛狗。」
他久久地望著這幅畫:一個貧困的市郊工人區,大胆而新奇的色彩,令人想到世紀初的野獸派畫家,比如德蘭https://read.99csw.com然而這幅畫遠不是一幅仿作;如果一九〇五年它在巴黎的秋季畫展上和其他的野獸派畫作一起展出的話,人們肯定都會被它的怪異震驚,驚奇于這遙遠的異域來客散發的迷亂馨香。實際上,這幅畫繪於一九五五年,當時,社會主義藝術理論嚴格要求遵守現實主義:該畫的作者,是一個狂熱的現代主義者,本來更喜歡採用當時普遍的畫法,亦即一種抽象手法,但他也很想展出,於是,不得不尋找意識形態主管的強制要求和畫家願望之間的一個神奇結合點;顯示工人生活的簡陋小屋是獻https://read.99csw•com給意識形態主管的一種貢品,而強烈的非現實主義色彩是他送給自己的禮物。
看著他的嫂子,約瑟夫想起自己從來就沒喜歡過她。他以前對她反感(她也一樣以牙還牙),現在看來實在愚蠢而令人遺憾。她站在那兒,眼睛盯著畫,臉上流露出一種悲哀的無奈,約瑟夫一時心軟,對哥哥說:「我知道。」
「不。」
「你跟這個畫家很熟吧。」哥哥說。
最後一句話沒有任何責備的口氣,但是約瑟夫並不懷疑,哥哥嫂子提到他時肯定帶有恨意,肯定為約瑟夫一走了之,而又提不出什麼正當理由而憤read.99csw•com怒,肯定認為他流亡國外實在不負責任,因為當局沒有給流亡者親屬好日子過。
哥哥開始給他講家裡發生的事情,說父親長期備受煎熬,說凱蒂有病在身,說他們女兒婚姻失敗,說醫院有幫人與他作對,而且由於約瑟夫流亡國外,他在醫院的位置已岌岌可危。
「這幅畫,你始終都喜歡?」哥哥問。
一九八九年後不久,約瑟夫在丹麥收到了一個郵包,裏面是畫家新作的照片,這次是完全自由創作的:這些畫和地球上數以萬計的其他畫作沒有絲毫區別;畫家於是能以雙重的勝利而自豪:一是他完全自由了,二是他與所有人完全read.99csw.com相同了。
「是的,它始終很美。」
他們帶他在屋子裡走動,讓他看看他離開后家裡有什麼變化。在一個房間里,他看到了曾屬於他的一幅畫。當初,出國的決心一下,他肯定馬上就得付諸行動。那時他住在外省的另一座城市,出國的想法對誰也不能說,要是把財產分給朋友,免不了會暴露自己。臨走的前夕,他把鑰匙裝進信封,寄給了他哥哥。後來,他從國外打電話給哥哥,讓他在國家沒收之前把房子里能用的東西都拿走。過後,他在丹麥安頓下來,開始了新的生活,很幸福,根本沒有想設法打聽他哥哥救下了多少東西,又是如何處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