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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一棵冷杉下面,打開小包,拿出一面鏡子。這是一面小圓鏡,她把鏡子舉到面孔前,照著自己。她美,很美,她不想拋棄這份美麗,也不想失去這份美麗,她要帶走這份美麗,啊,現在她已經很累了,太累了,然而,即便累成這樣,她也為自己的美麗而迷醉,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這是她所擁有的最珍貴的東西。
死;決定去死;這對一個少年來說要比對一個大人容易得多。什麼?死亡將要奪去的少年的未來不是更遠大嗎?確實是的,但是,對於一個少年,未來是一種遙不可及、抽象虛幻的東西,他並不真正相信。
很快就到了她選定的那一天。她走出旅館。旅館門邊掛著溫度計:零下十九-九-藏-書度。她上了路,發現自己的那份迷醉漸漸變成了恐慌;她試著迷惑自己,但無濟於事;她呼喚曾伴隨著死亡之夢的那些念頭,也無濟於事;然而,她仍在繼續往前走(這時其他同學按規定都在午休),彷彿正在完成一項自己給自己下達的任務,正在扮演一個自己給自己寫的角色。她的靈魂空了,沒有任何感知,就像一個有口無心背誦台詞的演員的靈魂。
但是,在山上的小旅館里,周圍有那麼多同學,始終在大家的目光之下,怎麼死呢?她找到了一個辦法:離開旅館,走得遠遠的,到很遠很遠的野外,找一個遠離道路的地方,躺在雪裡,一睡就過去了。死亡將九*九*藏*書在睡眠中來臨,被凍死過去,死得平靜又沒有痛苦。她只需要忍受一小段時間的寒冷。而且,她還可以藉助幾片安眠藥縮短這段時間。她在家裡好不容易找到一小瓶,從裏面拿了五片安眠藥,沒有多拿,以免媽媽發現。
她照著鏡子,看見自己的嘴唇在顫抖。那是一種身不由己的抽|動,是個習慣性動作。她已有好幾次發現她身上的這一反應,她臉上感覺得到,但她還是第一次親眼看見。看見這種反應,她倍感激動:既為自己的美麗而激動,也為顫抖的嘴唇而激動;既為自己的美麗而激動,也為震撼著這份美麗,使之扭曲的激動而激動;為肉體為之哭泣的美麗而激動。無限的哀傷此刻向她https://read.99csw.com襲來,因為她的美麗馬上就要不在,因為這個世界馬上就要不在,不,這個世界已經不在了,已經不可能觸及了,因為睡神已在,帶上她,和她一道飛起,越飛越高,飛向耀眼的無邊的光芒,飛向藍天,光閃閃的藍天。
她從一條雪光耀眼的山路往上走,不一會兒就到了山頂。頭上是藍藍的天空;一朵朵雲彩,沐浴著陽光,像鍍了金,歡騰一片,雲彩垂得較低,宛如一頂巨大的華蓋,籠罩在周圍好大一圈雪山上。真美,真迷人,她不由得感到了一陣短暫的、非常短暫的幸福,使她一時忘了此行的目的。感覺是短暫的,非常短暫,太短暫了。她一片一片地吞下了安眠藥,然後按照計劃下山https://read.99csw.com,朝一片樹林走去。她走上一條小路,十分鐘后,感到睡意朝她襲來,她知道,最後的時刻來了。太陽就在頭頂上方,光閃閃,光閃閃的。可突然間,彷彿帷幕拉開了似的,她的心裏一下子膽怯起來。她感覺自己身陷明亮的舞台,所有的退路都已斷絕。
她考慮了各種可行的死的計劃。首先想到的一個主意,就是晚上出走夜裡去死,但立刻又否定了:吃晚飯的時候,別人很快就會發現她不在餐廳,而且回到宿舍,大家肯定更容易發現她人不在;她不可能有時間去死。於是她腦筋一轉,選擇了午飯後的時間,那時大家都在午休,準備午休後去滑雪:在這個時間空當里,她不在也不會引起別人擔心。
她像塊石頭似九九藏書的,獃獃地望著破裂的愛情,望著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漸漸地、永遠地離她而去;對於她來說,除了這段過去,什麼也沒有留下;她正是想向這段過去展示自己,向它言說,向它傳遞信號。她對未來沒有興趣;她寧願要永恆;永恆,就是時間的停滯,時間的凝固;未來使永恆不能發生;她想要毀掉未來。
原委之小,行動之大,這兩者之間明顯的不相稱,難道她自己看不明白嗎?難道她不知道,她的這個計劃太極端嗎?不,她知道,然而,正是這種極端吸引著她。她不要什麼理智。她的行為也不要什麼分寸。她不想斟酌分寸,也不想通情達理。她欣賞自己的這份激|情,知道激|情的定義就是極端!她已陶醉其中,不想從迷醉中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