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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小子在跟女中學生的愛情里找不到任何迷醉的痕迹,感到絕望;他摸她的臀部,她把他的手拿開了;為了懲罰她,他對她說他要搬到布拉格去;憂傷之下,她任他撫摸,宣稱她理解至死忠貞不渝的詩人;於是一切都如其所願,只是一兩個星期後,女孩從男朋友的搬家計劃中推理出,她得及時找另外一個人來取代他;她於是開始去尋找這個人,壞小子猜到了,無法克制自己的妒忌心;他以她非要自己到山裡去而不帶他為借口,對她上演了歇斯底里的一幕;他的所作所為滑稽可笑;她放開了他。
要是他想把這個回憶當作有意義的一段小小的插曲來講述,那他就不九-九-藏-書得不把它插入一連串具有因果關係的其他事件、其他行為和其他話語中去;既然他什麼都忘了,就只能去編造;這倒並不是為了弄虛作假,而是讓回憶變得更清晰明白;而且,在他俯身看日記中文字的時候,他就本能地為自己這樣去做了:
甚至連最豐富的檔案都無能為力。我們可以把約瑟夫的舊日記看作是一份檔案,保存了對過去的真實見證記錄;這些記錄講述的事件,作者沒有理由否認,但是其記憶也無法確認。從日記講述的事情中,只有一個細節點燃了一個清晰、而且肯定是準確的回憶:他看到自己走在林間的一條路上,對一個女九*九*藏*書中學生撒謊,說要搬到布拉格去;這個小小的場景,更確切地說,這個場景的影子(因為他只記得他所說的大意和撒謊的事實),是生活中惟一儲存在他記憶里的沉睡的一小部分。但是它孤立於它之前和之後的一切事情:女中學生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促使他編造這一謊言?接下來幾天發生了什麼?他的謊言堅持了多久?他如何脫身的?
不管約瑟夫多麼想最貼近真實,他都不能聲稱他的插曲與他真正的經歷是一模一樣的;他知道這不過是對遺忘進行包裝后的模擬。
我想像著兩個人數年後重逢時的激動心情。從前,他們經常來往,因此覺得彼九-九-藏-書此由相同的經歷、相同的回憶聯繫在了一起。相同的回憶?誤解由此產生:他們沒有相同的回憶;兩個人都只從他們的見面中保留了兩三個小小的情景,但是各有各的情景;他們的回憶並不相像;不能相互印證;甚至從數量上來說,也無法相比: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回憶往往多於對方對他的回憶;首先是因為記憶能力因人而異(這還是兩個人都能接受的解釋),還因為(這更難接受)他們對於對方的重要性不一樣。伊萊娜在機場看到約瑟夫時,想起了他們過去那次艷遇的每一個細節;約瑟夫卻什麼也想不起來。從第一秒開始,他們的相遇就建立在不公正的、令人憤read.99csw.com怒的不平等之上。
如果不從數學的途徑來研究,記憶也是無法理解的。基本數據,就是生活過的時間與儲存在記憶里的生活時間之間的數字關係。人們從來沒有嘗試計算這一關係,此外也不存在任何計算這一關係的技術方法;但是,我可以不出大的差錯,猜想記憶只能保存一百萬分之一、十億分之一,簡而言之,只是經歷過的生活中完全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這也是構成人的本質的一部分。如果有人能在記憶中留住他所經歷過的一切,能在任何時刻回憶起他過去的任意一個片斷,他跟人類就沒有任何關係:他的愛情、友誼、憤怒、原諒或報復的能力都會跟我們不一樣。
九*九*藏*書人們不斷地批評那些歪曲、重寫、偽造自己的過去,或是擴大某一事件的重要性而不提另一事件的人;這樣的批評是公正的(它們不可能不公正),但如果在此之前不做一項更基本的批評,也就是對人的記憶本身的批評,它們就不具備重要性,因為人的記憶,可憐的記憶,真的能做些什麼呢?它只能留住過去可憐的一小部分,沒人知道為什麼留住的恰恰是這一部分,而不是另一部分,這一選擇,在我們每個人身上,都在神秘地進行,超越我們的意志和我們的興趣。我們將無法理解人的生命,如果我們竭力排除下面這一最為明顯的道理:事實存在時的原來模樣已不復存在;它的還原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