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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他們向來就不崇尚回憶。當然,他們既沒有銷毀他們的親密信件,也沒有銷毀記錄著他們的義務和約會的記事本。但是他們卻從來沒有過再讀讀這些信和記事本的想法。於是他決定跟死去的她生活下去,就如他曾跟活著的她生活過那樣。他去她的墳墓不是為了悼念她,而是為了跟她在一起;為了看看她凝視他的眼睛,不是從過去,而是從現在來凝視他的眼睛。
於是他開始了一種新的生活:跟死去的她共同生活。一隻新的時鐘開始安排他的時間。因為喜愛清潔,她曾因為他把什麼地方都弄得一團糟而生氣。現在,他一個人仔細地做著家務。因為他比她活著時更愛他們的家:矮矮的木柵欄帶著一扇小門;花園;深紅色磚房前的冷杉;他們下班回來后坐的兩張相對而置的扶手椅;窗檯,她總https://read.99csw.com在窗檯的一側放一盆花,另一側放一盞燈;他們不在家的時候讓燈開著,這樣他們回家時,遠遠地從街上就能看見。他尊重這所有的習慣,精心照料,讓每一張椅子,每一個花瓶都擺在她喜歡的位置。
很久以前,在布拉格,他們結婚的那天,馬丁把伊萊娜安置在他的別墅里;他把書房和辦公室安排在二樓,把一樓留給了他作為丈夫與父親的生活區域;去法國之前,他把別墅讓給了他的岳母,二十年後,岳母把在此間重新置換了傢具的二樓送給了古斯塔夫。米拉達來看伊萊娜時,回憶起她以前的同事。「在這兒,馬丁工作過。」她說,陷入沉思。不過,這些話說完后,馬丁的影子再也沒有出現。很久以來,他被趕出了家,他和所有他的影子。
馬丁九*九*藏*書死後,煩憂的狂潮將伊萊娜從他和所有認識他的人身邊捲走。他從談話中消失了,他的兩個女兒,他在世的時候都還很小,對他也沒了興趣。有一天,她碰到了古斯塔夫,為了能多說一會兒話,古斯塔夫跟她說他認識她丈夫。那是馬丁最後一次跟她在一起,強大、重要、有影響力,為她走向下一個情人做了跳板。他這一使命完成之後,永遠地消失了。
這就是記憶的另一個謎,比其他的謎更基本的謎:回憶是否有一個可以衡量的時間容量?是否在某一段時間內展開?他想重現他們的第一次相見:他看到一條階梯,從人行道伸向一家酒吧的地窖;他看到昏黃的微光下單獨相處的一對對男女;然後他看到了她,他未來的妻子,坐在他對面,手裡拿著一杯烈酒,帶著羞澀的微笑,盯著他看。他九*九*藏*書觀察了她很長時間,她拿著杯子,微笑著,他仔細地審視著那張臉,那隻手,在這段時間里,她一直沒有動,沒有把杯子舉向嘴邊,沒有改變她的笑容。這就是可怕之處:人們回憶起的過去沒有時間。不可能像重讀一本書或重看一部電影一樣去重溫愛情。約瑟夫的妻子死了,沒有了任何物質的和時間的維度。
他重新去了他們喜歡的地方:海邊的餐館,餐館老闆每次都不忘記提醒他妻子愛吃的魚;附近小城廣場拐角的那些房子,漆成紅色,藍色,黃色,漂亮不到哪裡去,卻令他們著迷;或是在哥本哈根時看到的碼頭,每天晚上六點,一艘白色的大型客輪從那兒駛入大海。他們會久久地駐足碼頭,看著那艘船。啟航前,音樂響起,是爵士樂,邀請人們去旅行。她死後,他常去那兒,他想像著她就在他身邊read.99csw.com,感覺到兩個人共同的願望,想登上這艘白色的夜航船,在船上跳舞、入眠,在北方某個遙遠的,非常遙遠的地方醒來。
如果兩個人生活在同一公寓,每天見面,而且相愛,他們的日常交談就會協調他倆的記憶:在心照不宣、不知不覺的默契中,他們把生活中大片大片的區域都遺忘了,說著,重複說著同樣的幾件事情,編織著同一故事,這故事宛若枝頭的微風在他們的頭頂竊竊私語,總讓他們想起他們曾經生活在一起。
因此,讓妻子在自己的精神里復活的努力很快成了一種折磨。他並沒有因找回這一或那一被遺忘的時刻而喜悅,卻為包圍這一時刻的巨大空白而絕望。有一天,他禁止自己在過去的走廊里痛苦地遊盪,結束讓妻子重生如初的徒勞嘗試。他甚至對自己說,死盯住她過去的生活,這樣做無異於背https://read•99csw•com信棄義,將她禁錮在一座存放失物的博物館里,把她從他現在的生活中剔出去。
她希望他高雅,親自照看他的衣物。他忘不了他的哪件襯衣是她喜歡的,哪件襯衣又是她不喜歡的。這次來波希米亞,他特地挑了她不在乎的一套西服。他不想過於重視這次旅行。這次旅行不是為了她,也不是跟她在一起。
妻子死後,約瑟夫察覺到,沒了日常交談,他們過去生活的竊竊私語越來越弱。為了增強這些私語,他努力讓妻子的形象重現,但是結果的貧乏讓他感到悲傷。她有十來種不同的微笑。他強迫自己的想像力去重新描繪這些微笑。他失敗了。她有滑稽而迅速的辯駁才能,曾讓他著迷。如今他再也想不起她的任何一次反駁。有一天,他問自己:如果把他們共同生活留給他的零星的回憶累加起來,總共會有多少時間?一分鐘?兩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