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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這些綠色街區走了有兩三個小時。她走到了一處俯瞰布拉格的小公園的圍欄邊:從這裏看去,城堡從後面,從隱秘的一側露出來;這就是古斯塔夫從不懷疑其存在的布拉格;她年輕時對她很珍貴的那些名字立即向她奔來:馬哈,詩人,在他那個時代,祖國還是從濃霧中走出的水澤女神;聶魯達,捷克人民的短篇小說家;三十年代的沃斯科維奇和韋利赫的歌,她還是孩子時就已去世的父親曾那麼喜歡他們;赫拉巴爾和斯科沃雷基,她少年時的小說家;還有六十年代的小劇院和夜總會,以其失敬的幽默,顯得那麼自由,快樂的自由;這就是這個國家無法傳遞的芬芳,那非物質的本質,她帶到了法蘭西。
從她散步的地方看去,布拉格是一條寬寬的綠色披巾,有寧靜的街區,有兩邊栽著行道樹的小巷。這才是她依戀的布拉格,而不是市中心繁華的布拉格;她依戀誕生於上個世紀末的布拉格,捷克小資產階級的布拉格,她童年時,在冬日里沿著忽上忽下的小巷滑雪的布拉格,周圍的森林在日落時分悄悄地散發著芬芳九_九_藏_書的布拉格。
她把臂肘支在圍欄上,向城堡看過去:走到那兒只需一刻鐘的時間。正是從那裡,開始了明信片上的布拉格,狂熱的歷史為其烙下累累傷痕的布拉格,遊客和妓|女的布拉格,餐館貴得她的捷克朋友無法進門的布拉格,在探照燈下舞動的布拉格,古斯塔夫的布拉格。她心裏想,對她來說,再也沒有比這個布拉格更陌生的地方了。Gustaftown.Gustafville.Gustafstadt.Gustafgrad.
因為她從來沒有挑選過任何一個男人。總是她被人選。馬丁,她最終愛上了他,但起初他只是她擺脫母親的一個機會。在與古斯塔夫的艷史中,她以為找到了自由。但是今天,她明白了這不過是她與馬丁的關係的一種變形:她抓住了伸出的一隻手,這隻手使她擺脫了她難以承受的困境。
她靠著圍九*九*藏*書欄過了很久,然後直起身來。她滿懷信心,肯定自己能逃脫;她不會留在這個城市;既不待在這個城市,也不待在這個城市正給她編織的生活里。
伊萊娜一心想著第二天的約會,想安安靜靜地度過這個星期六,就像參賽前夜的運動員。古斯塔夫在城裡有一個乏味的商業午餐,就是晚上也回不來。她想趁一個人的時候,長長睡一覺,然後留在自己的房間里,盡量不要跟母親碰面;她在樓上聽見她走來走去,直到中午時分才停止。最後響起了重重的關門聲,她確信母親出去了,她下樓在廚房裡隨意吃了點東西,也出了門。
人行道上,她著魔似地停了下來。秋日的陽光下,這個點綴著一些小別墅的花園街區有一種含蓄的美,抓住了她的心,邀請她去長時間漫步。她記得在流亡國外前的最後幾天,就想作一次這樣的漫步,一路沉思,久久地走著,向這座城市告別,向她喜愛的所有街道告別;但是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安排,她沒有找到時間。
她知道自己生就善於感恩;她一直把這當作自己的第一美德來炫耀;當https://read.99csw.com她聽命于感激之情時,愛情就像順從的女僕跑上前去。她曾經真心實意地獻身於馬丁,也真心實意地獻身於古斯塔夫。但這又有什麼值得自豪的呢?感恩,難道不只是軟弱、依賴的另一個名字嗎?她以後想要的,是不帶任何感恩色彩的愛情!她知道這樣的愛情,是要用勇敢和冒險的行為來付出代價的。既然,在她的愛情生活中,她從來都沒有勇敢過,所以她都不知道勇敢意味著什麼。
她走著,心想今天她終於實現了她以前錯過的告別式的漫步;她終於向她最愛的城市作了偉大的告別,為了過上自己的生活,她無怨無悔,作好了再次失去這座城市的準備。
她想著,走著;有那麼幾秒鐘,她隱約看到了巴黎,第一次對她露出敵意的巴黎:街道那冰冷的幾何形狀;香榭麗舍的傲慢;象徵著平等或博愛的龐大的石頭女人那嚴肅的臉龐;而且沒有一個地方,沒有一個地方,能有一絲她在這裏感受到的那種可愛的親密接觸,那種牧歌般的氣息。並且,她在流亡國外的那段日子里,一直保留著這樣一個形象,作為九*九*藏*書失去的祖國的象徵:山谷中一望無垠的花園裡的小房子。她曾覺得在巴黎很幸福,比在這兒幸福,但是一條隱秘的美的紐帶讓她只心系布拉格。她突然意識到,她是多麼地愛這座城市,她離開這裏時該是多麼痛苦。
古斯塔夫:她看見了他,他的輪廓在她不太懂的語言的毛玻璃后顯得模模糊糊,她想,幾乎是帶著喜悅,這樣挺好,因為真相終於顯露出來:她體會不到任何去理解他,或被他理解的必要。她看見他很快活,穿著T恤衫,喊著:「Kafka was born in Prague.」她感到慾望正在她體內湧起,擁有一個情人的難以抑制的慾望。並非是要修補原來的生活。而是為了徹底推翻它。為了最終掌握自己的命運。
她回想起那煩躁的最後幾天:在最初被佔領的幾個月的混亂中,要離開祖國還很容易,他們可以不用害怕向朋友告別。但是他們沒有時間去看望每一個人。他們臨走的兩天前,一時衝動,去拜訪了一位老朋友,一個單身男人,跟他度過了感人的幾個小時。後來,到了法國他們才得知,這個人之所以長期九_九_藏_書以來對他們表現得特別關心,是因為他早被警察挑中來刺探馬丁。走的前夜,她沒有事先說一聲,就去敲她的一個女友的門。她見女友正跟另一女人談得火熱。她一聲不吭,久久地聽著跟她沒有任何關係的談話,等著一個動作,一句鼓勵的話,一個告別的字;毫無結果。難道她們忘了她要走嗎?還是她們故意把這忘了?還是她在與不在對她們都不再重要?還有她母親。走的時候,母親沒有擁抱她。她擁抱了馬丁,而不是她。對伊萊娜,她只是用力地捏了捏她的一隻肩膀,扯著嗓門喊道:「我們不喜歡炫耀我們的感情!」這番話本想顯得親熱而不失氣魄,結果卻冰冷刺人。如今回憶起這種種告別場景(虛情的告別,假意的告別),她心裏想:錯過跟她告別的人不會指望跟她重逢會有什麼意思。
突然,似乎就像是一陣風:流亡國外的舊夢,從前的焦慮,快鏡似地掠過:她看到一些女人突然出現,圍著她,舉著大杯的啤酒,背信棄義地笑著,阻止她逃脫;她在一家商店裡,別的女人,售貨員,向她衝過來,給她穿了件裙子,裙子在她身上變成了囚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