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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備為祖國獻出生命:所有的民族都熟悉這種犧牲的願望。捷克人的敵人,德國人和俄國人也一樣:但他們是大民族。他們的愛國主義是不同的:他們為他們的榮耀,為他們的重要性,為他們的國際使命而激奮。捷克人愛他們的祖國,不是因為她輝煌,而是因為她無名;不是因為她強大,而是因為她弱小,並且不斷地處於危險之中。他們的愛國主義,是對他們的國家的無限同情。丹麥人也一樣。約瑟夫選了一個小國去流亡,並不是出於偶然。
他離開了旅館,開著車閑逛;他在鄉下的一家小飯館吃了午餐;然後在田間穿行:小路,薔薇,樹,還是樹;他莫名地激動起來,看read.99csw.com著天邊樹木繁茂的丘陵,想到在他自己的生活空間里,捷克人曾兩次為了使這片景物永遠是自己的景物而準備獻出生命:一九三八年,他們想與希特勒搏鬥,而他們的同盟,法國人和英國人加以阻止,他們絕望了。一九六八年,俄國人侵略了他們的國家,他們又一次要搏鬥;可他們同樣被迫投降,又一次陷入了同樣的絕望。
太陽落向地平線,他駕車行進在通往布拉格的路上;景物,人們準備為之獻身的他這個小小國家的景物,從他身邊飛速離去,他知道還有更弱小的東西,更迫切地呼喚他的憐愛:他看見兩張扶手椅,面對著面九*九*藏*書,還有放在窗台上的那盞燈、那盆花,他的妻子種在屋前的細高的冷杉,冷杉就像是她舉著的一隻手臂,遠遠地把他們的家指給他看。
於是他準備去旅行,一個念頭怯怯地在他腦中萌生:要是他永遠都留在那兒呢?不管怎麼說,他在波希米亞總可以像在丹麥一樣繼續當獸醫。在這之前,他似乎無法接受這樣的想法,這簡直就是對他心愛的人的背叛。但他想:這真的是背叛嗎?既然他妻子的存在是非物質的,為什麼一定要把它與一個地方的物質性聯繫在一起?她難道在波希米亞不會像在丹麥一樣跟他在一起嗎?
他的思想又回到那位嫂子身上:她憎恨共產黨人,因為他https://read.99csw•com們否認神聖的財產權。而對於我,他想,她否認我對我那幅畫的神聖所有權。他想像著那幅畫就掛在他那間磚房的一面牆上,突然,他吃驚地意識到,那片市郊工人區,那幅捷克的德蘭畫,那幅大寫的歷史的怪象,放在他家中,將是一個擾亂者、入侵者。他怎麼能想到要帶走它呢?那幅畫,在他跟死去的妻子生活的地方,沒有它的位置。他從來沒跟她提過那幅畫。它跟她,跟他們,跟他們的生活,沒有任何關係。
他看著這片景色,心情激動,心想他的波希米亞最近半個世紀的歷史是迷人的,獨一無二的,前所未有的,若不對這段歷史感興趣那是思想上的狹隘九九藏書。明天早上,他將看到N。他們沒有見面的這段時間里他過得如何?他如何看待俄國人佔領自己的祖國?他如何經歷從前誠心誠意、清清白白信仰的共產主義在捷克的結束?他接受的馬克思主義教育如何容納全球都在鼓掌歡迎的資本主義的回歸?他反抗嗎?還是他已經放棄了他的信仰?要是他放棄了自己的信仰,對他而言會不會是個悲劇?其他人怎麼對他?他聽到了他嫂子的聲音,她是個追捕罪人的獵手,肯定想看到N戴著手銬站在法庭上。N難道不需要約瑟夫對他說,不管歷史如何扭曲,友情永存嗎?
接著,他又想:如果一幅小小的畫就能擾亂他與死去的妻子的共同生活,那麼整個國家,她從九-九-藏-書來沒有見過的國家,持久而堅決地存在著,它所造成的擾亂將嚴重得多!
共產主義從歐洲消失時,約瑟夫的妻子堅持要他回去看看他的祖國。她想陪他去。但是她死了,從那時起,他一心想著跟已不在人世的她過新的生活。他試圖說服自己,這是幸福的生活。但是有幸福可言嗎?是的,這幸福,就像一道顫動的微光,穿透了他的痛苦,一種順從的、平靜的、不斷的痛苦。一個月前,他無法走出悲傷,回憶起死去的妻子說過的話:「從你的角度來說,不回去,是不正常的,沒有理由的,甚至是卑鄙的。」確實,他想,妻子一再促動他去作的這次旅行,現在也許能幫他一把;至少能幫他避開幾天他那十分痛苦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