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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想法出錯了嗎?不。他的想法是對的,只不過他生活在一個高高在上的世界里。他與巴赫、歌德、勃拉姆斯、馬勒等最偉大的德國人探討問題,儘管閃現著智慧的光輝,但是,在精神的高層展開的討論,對下面毫無因由、不合邏輯地發生的一切總是視而不見:兩支大軍為了神聖的事業浴血奮戰;可一個小小的鼠疫病菌卻最終將它們統統掀翻在地。
收音機是一條小溪流,一切由此開始。接著出現了許多其他的技術手段用以複製、擴充、增強聲音,溪流變成了寬廣的大河。如果說,以往人們出於對音樂的熱愛而聽音樂,那麼今天,「不問我九-九-藏-書們是否喜歡聽音樂」,音樂都在嚎叫,隨時隨地。在高音喇叭里,在汽車上,在飯店裡,在電梯里,在大街上,在候車室里,在健身房裡,在隨身聽的耳機里,音樂在嚎叫,音樂被改寫、被重新配器、被刪節、被肢解,一段段搖滾、爵士、歌劇,聲浪滾滾,成了大雜燴,弄不清誰是作者(成為噪音的音樂是匿名的),也分辨不出頭尾(成為噪音的音樂是沒有形式的)。音樂就這樣犧牲在音樂的髒水中。
一九二一年,阿諾德·勛伯格宣稱德國音樂會因他本人而在以後的一百年內一直主宰世界樂壇。十二年後,他不得不永遠地離開了德國。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他在美國享有盛譽,他一直堅信自己的作品永遠不會被輝煌所拋棄。他指責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太為當代人著想而忽略了對未來的判斷。他把後人視為自己最堅定的同盟。在一封致托馬斯·曼的措辭嚴厲的信中,他要「兩三百年以後」的時代作證,他與托馬斯·曼誰更偉大會在那時見分曉!一九五一年阿諾德·勛伯格去世。在此後的二十年內,他的作品被冠以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作品,自稱其弟子的才華橫溢的青年作曲家們對其作品推崇備至;但是此後,其作品就遠離了音樂廳,也走出了人們的記憶。世紀末的今天,還有誰在演奏他的作品?還有誰會提到他?不,我不想愚蠢地嘲笑他的自大,也不想說他高估了自己。一千個不!是他高估了未來。read.99csw.com九-九-藏-書
勛伯格了解細菌,意識到細菌的危害,但是在內心深處對它並不十分重視。正如我在上面講到的那樣,他生活在精神的極高層,傲氣阻止了他認真對待一個如此渺小、俗氣、令人反感、令人鄙視的敵人。伊https://read•99csw.com戈爾·斯特拉文斯基是他惟一的旗鼓相當的偉大對手,偉大的競爭對手,他滿懷激|情,嚴肅地與之鬥爭。為了贏得未來的青睞,他與之決一死戰。
勛伯格意識到了細菌的存在。早在一九三〇年,他就曾這樣寫道:「收音機是一個敵人,一個冷酷無情的敵人,它不可抵擋地勇往直前,對它的任何抵抗都註定沒有任何希望。」收音機「將音樂灌入我們的大腦……卻不問我們是否喜歡聽音樂,是否具有感受音樂的能力,」就這樣,收音機將音樂變成了一種普通的噪音,眾多噪音中的一種噪音。
斯卡采爾把自己關進悲苦之屋三百年,是因為他發現自己的國家read.99csw.com已被東方帝國永遠吞沒了。他錯了。對未來,任何人都會出錯。人只能對現時有把握。可果真如此嗎?人真能認識現時?能對現時作出判斷嗎?當然不能。不知曉未來的人怎能理解現時的意義?如果我們不知道現時會把我們引向何種未來,我們怎能判斷這一現時是好還是壞,怎能說它值得我們支持、懷疑還是憎恨呢?
但未來是一條大河,是由音符匯聚而成的洪水,作曲家們的一具具屍體漂浮在枯葉斷枝中間。一天,勛伯格的屍體在翻滾的浪潮撞擊下與斯特拉文斯基的屍體相遇,在姍姍來遲,應當受到譴責的妥協中,兩具屍體繼續朝著虛無(朝著音樂的虛無,即絕對的喧囂)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