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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久以來,民族的自主一直是一個幻想。」N說。
他不得不強迫自己,回到剛剛開始的話題上:約瑟夫問N是否有人曾因他在政治上的舊事而攻擊他;N回答說沒有;他認為,人們都知道他總是幫助那些被制度戲弄的人。「對此我並不懷疑。」約瑟夫說(他真的毫不懷疑),但他又追問:N本人對自己的過去是如何評價的?是一個錯誤?一次失敗?N搖搖頭,說既不是錯誤也不是失敗。最後約瑟夫問他對資本主義如此迅猛地復辟有何看法。N聳聳肩說,既然形勢如此,別無辦法。
N朝樓上揚了揚頭,好像是說他的子孫後代。他說:「他們是在別處。」
「但是如果一個國家不獨立,甚至不渴望獨立,難道還會有人時刻準備著為它獻身嗎?」
小樓建在一個山坡上,從街上只能看到底層。門開了,約瑟夫迎面碰到了一條高大的德國牧羊犬,它一個勁地與約瑟夫親昵。過了好半天,他才看到N。N笑著制止了牧羊犬,領著約瑟夫穿過一條走廊,然後https://read•99csw•com又通過長長的樓梯,朝一個兩居室的公寓走去,公寓與花園位於同一水平線,由他和妻子一起住;他妻子正好也在,友好地向約瑟夫伸出手。
「我真的說過這些話嗎?」約瑟夫感到驚訝。他記得前天晚上曾對嫂子說過,他選擇這一職業是出於對家庭的反叛。他是出於熱愛而不是出於反叛而做出了這一選擇嗎?恍惚間他好像看到他遇到過的所有生病的動物從眼前走過;然後他又看到安在他那座磚房後部的動物診所,明天(對,就在二十四小時后!)他會重開大門,迎接當天的第一個患病的動物;他的臉上露出了長時間的微笑。
不,這次談話並不順利。起初約瑟夫以為N覺得他的問題提得冒失。接著他又改變了想法:這些問題不只是冒失,而是過分了。如果嫂子的報復夢得以實現,如果N被起訴,被送上法庭,要是這樣,也許他會回到他作為共產黨人的過去,為之辯解,為之辯護。但是沒有被送上法庭,read.99csw.com如今這段往事離他已經遙遠了。它已不再留在他的心頭。
N指了指天花板說:「上面的房間要寬敞得多,我女兒和兒子跟他們的家人住在那裡。別墅是我兒子的。他是個律師。可惜他不在家。聽我說,」他壓低聲音說,「如果你想回國定居,他一定會幫你的忙,他會為你提供一切方便。」
「我不願意我的孩子們時刻準備著去獻身。」
「我還記得你一直說的那句話,」N說,「因為對疾病感興趣,所以才成為醫生。愛動物才會成為獸醫。」
「告訴我這二十年你是如何過的?」
「以後我會告訴你的。」N接著說,把這個話題完全岔開了。
「我跟他們提過你……」N說,說罷朝樓上喊了好幾個人的名字;他的孫子輩、重孫子輩紛紛從樓上下來,個個都漂漂亮亮、文雅大方(約瑟夫目不轉睛地看著一個金髮女孩,那是N的一個孫子的女朋友,一個連一個捷克詞都不會說的德國姑娘);這些孩子,就連女孩也比N高大;(在後輩面前九_九_藏_書,N就像一隻在野草叢中迷路的兔子,身邊的野草轉眼長高了,把他給遮住了)。他們就好像是表演中的時裝模特,一語不發地微笑著,直至N請他們離開,讓他與朋友單獨待一會兒。他妻子留在屋子裡,約瑟夫和N走出房子來到花園裡。
約瑟夫想起他很久以前的想法,當時他認為這個想法簡直是褻瀆神明:信仰共產主義與馬克思及其理論毫不相干;那個年代只為人們提供了機會,使他們得以滿足形形色|色的精神需要:不墨守成規的表現需要;服從的需要;懲罰壞人的需要;做個有益的人的需要;與年輕人一同朝著未來前進的需要;或者身邊擁有一個大家庭的需要。
儘管如此,此次拜訪的最初意圖在他心裏依然沒有得到滿足:那就是要讓N知道,假如N被送上法庭,約瑟夫一定會為他辯護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約瑟夫想首先向他表明他並沒因共產主義時代之後在此確立的世界而盲目欣喜,他提起在他出生的城市的廣場上的一幅大廣告畫,畫上有一個無法理解九九藏書的首字母縮寫詞,在向捷克人提供什麼服務,同時向捷克人展示了緊握在一起的一隻白手和一隻黑手:「請告訴我,這還是我們的國家嗎?」
「咱們不提這個。」N邊說邊把食指放在胸口,約瑟夫不懂他這個動作的含義:政治事件竟讓他感受如此深刻,「直至肺腑」?要不他經歷了什麼愛情悲劇?或者得過心肌梗塞?
牧羊犬歡快地吠著,約瑟夫心裏想:如今人們離開共產主義並不是因為他們的思想發生了變化,精神上受了打擊,而是因為共產主義已不能再提供機會,去表現出不墨守成規,去讓人服從,去懲罰壞人,去做個有益的人,與年輕人一道前進,或身邊擁有一個大家庭。它變得毫無用處;以至於所有人都輕易地將其拋棄,甚至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他們是誰?」
他期待聽到對統一全球的世界資本主義的一句嘲諷,但是N沉默不語。約瑟夫繼續說:「蘇維埃帝國坍塌了,因為它再也控制不了那些想獨立的民族。但是這些民族,如今卻不如以前那樣獨立自主了。九_九_藏_書它們既不能選擇自己的經濟,也不能選擇自己的對外政策,甚至連廣告用語都不能選擇。」
這番話讓約瑟夫想起四十年前的一天,那天N也是這樣壓低聲音,偷偷地主動向他表示友誼,提供幫助。
牧羊犬跟在他們的身後,N說:「我從未見到這狗因客人而如此激動,好像它認出了你所從事的職業。」接著,他詳細講述他如何一個人規劃花園,如何用小路將草坪分開,然後又向朋友一一介紹所有的果樹;約瑟夫為了談一談他想說的話題,不得已打斷了N有關花草的長篇大論:
「那我換一句話說:還有人熱愛這個國家嗎?」
談話並不順利;每當約瑟夫停下來想更好地提出一個問題,牧羊犬就像得到特許似的,朝他撲來,把爪子放在他的肚子上。
N放慢了腳步,激動地說:「約瑟夫,你怎麼能流亡國外呢?你可是個愛國者呀!」然後,他很嚴肅地說:「為祖國獻身,如今再也不會有人。也許對你來說,在你流亡國外期間,時間停滯不前了。但是他們,他們已和你的想法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