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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小說,存在的探測器 加速前進的歷史里的愛情(菲利普·羅斯《慾望教授》)

二 小說,存在的探測器

加速前進的歷史里的愛情
(菲利普·羅斯《慾望教授》)

羅斯筆下的主人翁的理智主義的意義就在這裏,這些主角都是文學教授或作家,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思索關於契訶夫、亨利·詹姆斯或卡夫卡的種種。這並不是自戀文學的一種微不足道的智性展示。這是渴望,要將過去的時代留存在小說的地平線上,不讓那些人物被遺棄在再也聽不見先人聲音的空無之中。
二十世紀,小說逐漸往它的每一個維度去發掘性|欲。在美國,小說宣告並且伴隨著速度令人暈眩的道德大動蕩:五〇年代,人們還悶在無情的清教徒信仰九*九*藏*書里,之後不過十年的時間,一切都變了——初次調情與性|愛之間的遼闊空間消失了。人和性之間不再有感性的無人地帶作為保護。人直接與性對陣,此事已成定局。
歷史的加速前進深深改變了個體的存在。過去的幾個世紀,個體的存在從出生到死亡都在同一個歷史時期里進行,如今卻要橫跨兩個時期,有時還更多。儘管過去歷史前進的速度遠遠慢過人的生命,但如今歷史前進的速度卻快得多,歷史奔跑,逃離人類,導致生命的九_九_藏_書連續性與一致性四分五裂。於是小說家感受到這種需求——在我們生活方式的左近,保留那屬於我們先人的、近乎被遺忘的、親密的生活方式的回憶。
在D.H.勞倫斯的作品里,性的自由有一種戲劇性或悲劇性的反叛氣息。再晚一些,在亨利·米勒的作品里,性的自由圍繞著一種如抒情詩般熱情奔放的欣快|感。三十年後,在菲利普·羅斯的作品里,性的自由不過是一種既定的、眾人一致確認的、集體的、平庸無奇的、無可避免的、設定好的情read.99csw.com境:既無戲劇性,也無悲劇性,也沒有抒情詩的奔放與激|情。
然而,最近這幾十年,歷史走得那麼快,《慾望教授》里的角色不得不將另一個時代保留在他們的記憶里,那是父母親的時代,他們的父母經歷的愛情方式比較像是托爾斯泰的方式,而不是羅斯的方式。從主角科佩什的父親或母親出場的那一刻起,小說里就瀰漫著懷舊的氛圍,這不僅是對於父母的鄉愁,更是對於愛情的鄉愁,原原本本的愛情,父親和母親之間的愛情,這動人的老派愛情九_九_藏_書似乎在今日的世界已不復重現。(沒有過去曾經有過的記憶,愛情還剩下什麼?剩下愛情的概念嗎?)這奇特的鄉愁(奇特是因為這鄉愁並非聯繫到具體的人物,而是固定在更遠處,在這些人物的生命之上,在後面)賦予這部看似無恥敗德的小說一種動人的溫柔。
從什麼時候開始,卡列寧不再和安娜做|愛?沃倫斯基呢?他能讓安娜達到高潮嗎?安娜呢?她不是冷感嗎?他們在黑暗中做|愛,還是點著燈?在床上,還是在地毯上?三分鐘還是三個小時?他們說著浪漫的情話https://read.99csw.com、淫|盪的字句,還是沉默無語?這些事我們一無所知。愛,在那個年代的小說里佔據廣袤的領土,這片領土從第一次相遇一直延伸到性|交的關口;這關口是一道無法跨越的邊界。
我們觸到了極限,已經沒有任何「更遠之處」了。和慾望對立的不再是法律、親人、習俗。一切都被允許,唯一的敵人是我們自己的身體,剝得赤|裸裸的,剝除了幻想,剝除了假面。菲利普·羅斯是一位偉大的美國情|色史學家,他也是書寫這種奇異的孤獨——人被拋棄、面對自己身體而生的孤獨——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