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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遺忘勛伯格 遺忘勛伯格

八 遺忘勛伯格

遺忘勛伯格

對他們來說,藝術是什麼?是將感覺與思想的每一方面完全展開的方法,好讓生命不致縮減為恐懼的單一維度。對那些被拘禁在那裡的藝術家來說呢?在他們眼裡,個人的命運和現代藝術的命運是混在一起的,所謂「退化」的藝術,是被追捕、被嘲笑、被判處死刑的藝術。我看著當時在特雷辛舉辦的一場音樂會的海報,曲目上寫著:馬勒、策姆林斯基、勛伯格、哈巴。在劊子手的監視下,死刑犯們演奏著被判刑的音樂。
我想到上個世紀的最後幾年。記憶、記憶的責任、記憶的工九_九_藏_書作,是這段時間的旗幟性字眼。人們認為追剿過去的政治罪行是一種光榮的行為,要一直追到陰影里,追到最後的污點里。然而,這種極其特別的、具有控訴性及目的性、急於處罰人的記憶,和特雷辛的猶太人如此熱情懷抱的記憶毫無共通之處,他們才不在乎對他們施刑的人是否不朽,他們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將馬勒和勛伯格留在記憶里。
他們並沒有抱著幻想,他們知道自己活在死神的候見室,他們的文化生活被納粹的宣傳吹噓著,作為不在場的證明。難read.99csw.com道,他們就該因此拒絕這種岌岌可危、被惡意操弄的自由嗎?他們的回答非常清楚。他們的創作、展覽、音樂會,他們的愛,他們生活的種種方面擁有無可比擬的重要性,勝過他們的獄卒演出的死亡喜劇。這就是他們的賭注。今日,他們的心智與藝術活動讓我們啞口無言,我想到的不僅是他們成功地在那裡創造出來的作品(我想到那些作曲家!雅納切克的學生帕維爾·哈斯,他在我兒時曾教我作曲!我想到漢斯·克拉薩!吉迪恩·克萊恩!我想到安切https://read.99csw•com爾,他在戰後成為歐洲最偉大的樂團指揮之一!),我想到的或許更是這對於文化的饑渴,在如此駭人的條件下,依然佔據著整個特雷辛社群的心。
戰後一年或兩年,我十六七歲的時候,曾遇到一對約莫比我大五歲的猶太夫婦,他們的青少年時期先後在特雷辛和另一個集中營里度過。面對他們的命運我不知所措,我感到惶惶不安。我的不安惹惱了他們,他們說:「停,停,別再這樣了!」語氣堅決。他們讓我明白了一件事,那裡的生活方方面面都有,那裡有淚水也有玩笑,有九*九*藏*書恐怖也有溫柔。為了對於自己生命的愛,他們抵抗著,不願被變成傳奇,變成不幸的雕像,變成黑色納粹之書的檔案。後來我再也沒見到他們,可是我沒忘記他們試著讓我理解的事。
特雷辛是捷克文,德文是特雷辛施塔特(Terezinstadt)。一個變成猶太區的城市,納粹拿來當作樣板,他們以相對文明的方式讓被拘禁的猶太人在這裏生活,這樣才有東西可以給國際紅十字會那些愣頭愣腦的傢伙看。這裏聚集的是一些中歐的猶太人,特別是奧地利-捷克這一塊的。當中有許多知識分子、作曲九-九-藏-書家、作家,他們是曾經受到弗洛伊德、馬勒、雅納切克、勛伯格的維也納學派、布拉格結構主義的光芒照拂的偉大世代。
有一次在辯論這個主題的時候,我問一個朋友:「……你聽過《華沙的倖存者》嗎?」「倖存者?哪一個?」他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其實,《華沙的倖存者》是勛伯格的清唱劇,是以音樂題獻給猶太大屠殺最偉大的紀念碑。二十世紀猶太人悲劇的一切存在本質都活生生地保存在這個作品里,在它可怕的莊嚴之中,在它可怕的美麗之中。人們爭吵著,不讓大家忘記殺人者。而勛伯格,大家都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