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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失落的信 18

第四部 失落的信

18

巴納卡淚眼漣漣地望著她,用手指著自己的胸說:「我不在,你明白嗎!我不在!我不存在!」
塔米娜意識到,只要有一個陌生的目光就會毀滅掉她私人記事本的所有價值,而歌德則確信,只要有一個人的目光不在他的作品上停留,那就是對他歌德的存在的質疑。塔米娜與歌德的不同,是人與作家的不同。
幾天以後,巴納卡在咖啡店出現了。他已喝得酩酊大醉,坐在高腳圓凳上九*九*藏*書,兩次掉下來又爬起。他要了蘋果燒酒,把頭伏在櫃檯上。塔米娜注意到他在流淚。
「出了什麼事,巴納卡先生?」她問。
寫作癖在政客、計程車司機、產婦、情婦、殺人犯、小偷、妓|女、警察局長、醫生以及病人中的不可避免的泛濫,在我看來,無非表明著每個人毫無例外都具有作家的潛質,乃至整個人類都可以堂而皇之地走到大街上,大九九藏書聲叫喊:我們都是作家!
如果有一天(這一天為時不遠了)所有人一覺醒來都成了作家的話,那麼普遍失聰、普遍不理解的時代就降臨了。
這是因為,每個人都無法忍受自己遲早會消亡,消亡到一個冷漠的世界里,默默無聞,無聲無臭。因此,只要還來得及,他就要把自己變成由語片語成的他自己的世界。
塔米娜把這事兒跟雨果講了。雨果沒有解釋,手指著報紙的一九九藏書頁給她看,上面是書評和新書動態,涉及到巴納卡的作品,有四行諷刺挖苦的文字。
兩個鞋匠,只要不是把彼此的鋪面都開在一條街道上,完全可以和睦相處,但是,當兩個人都開始寫一本關於鞋匠的境遇的書的時候,他們馬上就互相妨礙起來,並提出這一問題:「倘有別的鞋匠存在,自己這個鞋匠還存在著嗎?」
巴納卡的這段故事,就是邊哭邊用手指著自己的胸說自己不存在的故事,讓我想起歌德的《西東合集》里的一句詩:「倘有別的人存在,我們自己還存在著嗎?」在歌德的問題里,隱藏著作家之存在的所有秘密:人,只要是寫書,就變成一個世界(我們不是說巴爾扎克的世界、契訶夫的世界、卡夫卡的世界嗎?),而一個世界的本質所在,便是它的獨一無二性。另一個世界的存在,威脅著這一個世界的存在本質。九-九-藏-書九_九_藏_書
寫書的人是一切(對自己、對所有其他人來說,都是獨一無二的世界)或者什麼都不是。可是,因為永遠也不可能假定一個人是一切,那我們所有寫書的人,我們就什麼都不是。我們默默無聞,渾身酸氣,喜怒無常,又巴不得別人死掉。在這一點上,我們都是平等的:巴納卡、皮皮、我和歌德。
然後,他去了洗手間,從洗手間直接走到街上,沒有付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