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六部 天使們 3

第六部 天使們

3

在他病中的這十年間,爸爸在寫一本關於貝多芬的奏鳴曲的巨著。他寫的時候比說的時候要好一些,可即便是在寫作中,他也越來越難以找到他的詞句,他寫的文稿也就變得難以理解,因為它是由不存在的片語成的。
是的,這是一件眾所周知的事情。但是,爸爸想知道的,是應該怎麼來理解這件事。為什麼恰好是變奏曲呢?這後面蘊涵著什麼意義呢?
一天,他在他房間里叫我。他在鋼九*九*藏*書琴上打開了奏鳴曲作品第一一一號的變奏曲。他指著樂譜(他不能再彈鋼琴了)對我說:「你看。」他又重複說「你看」,並且在做出長久的努力后終於說出:「現在我明白了!」他一直試圖向我解釋什麼重要的事情,但他說出來的話儘是些完全難以理解的詞。之後,看著我沒聽懂他說的東西,他便驚訝地看著我,說:「真奇怪。」
當然,我知道他要說什麼九-九-藏-書,因為他很久以前就給自己提出過這個問題。變奏曲是貝多芬晚年最喜歡的形式。乍一看,人們會認為這是最膚淺的形式,是音樂技巧的簡單羅列,是一項更適於花邊女工而不是貝多芬的工作。但是,貝多芬(首次在音樂史上)使它成為了一種至高無上的形式,在其中他寫下了最美麗的沉思。
正是為這事兒,他才從他的房間里叫我過去,指著樂譜對我說:「現在我明白了九_九_藏_書!」
在他生命的最後十年,他漸漸喪失了使用言語的能力。起初,他只是記不起某些詞,或者在應該說某些詞的時候,他說出了其他的與之相似的詞,馬上他就笑起來。到後來,他就只能說出很少的一些詞,並且,每次他想要明確說出他的想法的時候,往往回到同一句話上,那是他還會說的最後幾句話中的一句:「真奇怪。」
在他俊朗的臉上,深邃的藍眼睛表達的是同以前一樣的智慧。我read.99csw.com經常帶他出去散步。我們一成不變地繞著同一群建築走,爸爸沒有力氣走得更遠。他走得吃力,邁著很小的步子,一感覺到有點兒累,他的身體就向前傾斜,失去了平衡。我們要不時地停下來讓他休息一下,前額抵著牆。
在這些散步中,我們談論音樂。在爸爸能正常說話的時候,我很少問他什麼問題。現在,我要彌補失去的時間。因此,我們談論音樂,但這是一個奇怪的對話,因為其中的一個人一九九藏書無所知卻掌握著大量的詞語,而另一個人無所不曉卻一個詞也說不出。
六個月以後,許布爾被捕了,並被判以長期徒刑。這時候,我的父親已經病入膏肓。
在他說「真奇怪」的時候,他的眼中流露出的是知曉一切卻什麼都說不出的深深的詫異。事物失卻了它們的名稱,混同到一個沒有區別的惟一的存在之中。在和他說話時,我是惟一能夠暫時讓那個被遺忘的有名稱的實體的世界從他那漫無邊際的無語中顯現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