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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

作品

門:那麼是你最好的書了?
加:不完全一樣。我運用了三種完全不同的視點,雖然沒有給這三個人物起名,但他們的身份極易辨認:老頭兒、孩子和女人。你如果留意的話,就會發現《枯枝敗葉》《族長的秋天》運用了同樣的技巧,表達了同樣的主題(圍繞著一名死者運用各種視角)。只是在《枯枝敗葉》中我還不敢大胆放手,內心獨白寫得過於刻板了。《族長的秋天》就不一樣,我運用了「多人稱獨白」,有時一個長句就包含好幾個人的內心獨白。我在這本書里可以說做到了自由翱翔、隨心所欲。
加: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最欣賞的是貝拉·巴爾托克以及各種加勒比民間音樂。這兩者的混合不可避免地呈現出爆炸性的效果。
加:我是從這個方面來衡量的,在這部作品里,我真正做到了我自己想做的事情。這種情況我過去從來沒有遇到過。在別的作品里,主題常常會牽著我的鼻子走,人物會挑選另一種生活,而且想怎麼干就怎麼干。
門:是什麼原因使你發生了後來的變化?
加:整整花了五年時間才找到一家出版社。我把原稿寄到阿根廷的洛薩達出版社,後來給退了回來。還附了西班牙評論家吉列爾莫·德·托雷的一封信。這位先生勸我還是從事別的工作為好,不過倒還承認我這篇東西很有詩意,對此我至今深感滿意。
加:我希望全世界都成為社會主義的,而且我相信,全世界遲早會變成這個樣子。但是我對於我們所謂的「承諾文學」,或者更確切地說,這種文學的頂點社會小說,很有保留。因為我認為,這是一種眼光短淺的對世界以及對生活的看法,即使從政治上來說,也不會起任何作用。它不僅沒有加速覺悟的進程,反而延誤了。拉丁美洲人民對於壓迫和不公正實在太了解了,他們期待的是一種真正的小說,而不只是某種揭發材料。許多激進的朋友總是覺得有必要給作家們定下許多條條框框,告誡他們應該寫什麼和不應該寫什麼。這些朋友可能沒有意識到,在他們限製作家創作自由的時候,他們自己站在了一種反動的立場上。我認為,描寫愛情的小說和其他任何小說一樣,都是極有價值的。實際上,作家的責任,以及革命的責任,如果你願意承擔的話,就是好好寫作。
加:我在著手創作《枯枝敗葉》的時候,就堅信一切優秀的小說都應該是現實的藝術再現。可是我那本書是在哥倫比亞人民橫遭血腥的政治迫害的動蕩歲月里問世的,於是我那些激進的朋友們讓我產生了可怕的負罪心理。他們對我說:「你這部小說什麼也沒有控訴,什麼也沒有揭露。」今天看來,這種觀點過於簡單化了,而且是錯誤的;但在當時,它也促使我思考這麼一個問題:我應該時刻關心國家的現實,應該對我原先的文學創作主張略加修正。很幸運,這些主張後https://read.99csw.com來都失而復得。但當時我真的是冒著打破腦袋的危險。《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惡時辰》,還有《格蘭德大媽的葬禮》中的許多短篇都取材於哥倫比亞的現實,其理性主義的結構則取決於主題的自然性質。我並不後悔寫了這些作品,但這是一種事先進行構思的文學,提供了一種關於現實的靜止的、排他性的視角。這些書,不管好壞,總還算有始有終,在我看來並沒有到達我能力的邊界。
加:一點兒不錯。孤獨是《族長的秋天》的主題,顯然也是《百年孤獨》的主題。
加:不過我當時希望自己能以強有力的控制來寫一本書,我認為,這一點我在《一樁事先張揚的凶殺案》里做到了。這部作品在結構上很像偵探小說。
門:你還說過,這部作品里有許多民間常用的俚語和暗語。
加:那當然。
門:《族長的秋天》是一首散文詩,這是受了你的詩歌修養的影響吧?
加:是的,從語言這個角度來衡量,《族長的秋天》是我所有長篇小說中最通俗的一部,同加勒比地區的主題、習語、歌曲以及諺語最為接近。書中有些句子只有巴蘭基亞的汽車司機才能看懂。
門:你現在認為《一樁事先張揚的凶殺案》最好啰?
門:你是從哪個方面來衡量的呢?
門:好吧,你發現了神話、魔幻事物、誇張手法,而這一切都來源於現實;那麼,語言呢?《百年孤獨》中的語言極其豐富多彩,這種語言風格,除了《格蘭德大媽的葬禮》這個短篇,在你以前的作品里是沒有的。
門:我也和你一樣。你的第一本書《枯枝敗葉》已經具備了《百年孤獨》的雛形。今天,你對當年創作這本書的小夥子怎麼看?
加:對,罪惡大街。我當時就住在那裡,在妓|女出沒的旅館里歇腳。一個房間一晚上要一個半比索。當時我給《先驅報》寫稿,寫一個專欄給我三個比索,發一篇社論再給三個比索。我要是拿不出一個半比索付房錢,就把《枯枝敗葉》的原稿給旅館看門人作抵押,他知道那是我的重要文稿。許多年之後,我的《百年孤獨》也寫完了。我在來向我祝賀、索要簽名的人群里認出了那個看門人,他還什麼都記得呢。
加:是的。
加:總共十七年。而且還兩易其稿,第三次才寫成功。
門:你是否認為作家能像一個人一天換一件襯衣那樣,寫一本書就換一種語言?你不認為語言實際上就是作家本身的一部分嗎?
加:是啊,這些困難今天算不上困難了。
加:不是的。不過我很清楚,它是我使出了渾身解數,運用了所有的寫作技巧才寫出來的,這使我在動筆之前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我以後寫的書准能趕上它。
加:不過倒是有條河,只有坐小船才能到那個鎮子。
門:你是如何擺脫了直接的政治現實的束縛,另闢反映現實的蹊徑的?這條我們姑且稱之為神話現實的蹊徑,曾促使你創作了《百年孤獨》https://read•99csw•com
門:這本書你花的時間最多。
門:對。那家報社的編輯部辦公室我也很熟悉。霓虹燈、大吊扇,總是很悶熱。外面是一條大街,充斥著低級酒吧。現在不是還管這條街叫「罪惡大街」嗎?
門:二十二歲,當時住在巴蘭基亞。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是等別人下了班,深夜躲在一家報社的編輯部辦公室里寫出這部小說來的。
門:那麼誇張呢,在《百年孤獨》《族長的秋天》以及你最近發表的幾個短篇小說里運用的誇張表述,也是現實中就有的?還是一種文學創造?
加:情況並非如此,這你是知道的。我只有兩部小說——《枯枝敗葉》《百年孤獨》,還有收在短篇小說集《格蘭德大媽的葬禮》中的幾個短篇背景是馬孔多。其他幾部作品,如《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惡時辰》《一樁事先張揚的凶殺案》則以哥倫比亞另一沿海小鎮作為人物的活動舞台。
門:如果不是寫馬孔多的書,那麼,你唯一的書是哪本?
門:也許你認為,和你其他的作品比較起來,這本書取得的成功不公平?
門:這些困難你今天輕而易舉就能解決了。
門:在你的早期作品和後來使你舉世聞名的作品之間有什麼聯繫嗎?
加:你知道得很清楚,根據我的政治抉擇,我是一個「承諾人物」,在政治上是遵從使命的。
加:是的,擊敗它。
加:不,那主要是受了音樂的影響。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聽的音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多。
門:為什麼呢?
門:為出版《枯枝敗葉》,你費了不少周折。
門:你最欣賞哪種音樂?
加:因為它是我一直想寫的一本書,而且,我在這本書里盡情地抒發了我個人的看法,做到了暢所欲言。
門:擊敗它。
門:《族長的秋天》情況如何?
加:在創作《一樁事先張揚的凶殺案》之前,我認為我最好的長篇小說是《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這部小說我寫了九次,我覺得,在我的所有作品里,它是最無懈可擊的。
門:我想,你一定聽說你的作品在法國也遇到了同樣的麻煩。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恐怕是跟羅歇·凱盧瓦打交道的那一次吧?
加:有的,我自己也覺得有必要了解這種內在聯繫並加以保護。
門:你如何看待你過去的作品,舉例說,你最初出版的幾本書?
門:就跟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和族長一樣。九-九-藏-書
加:是的,我這麼認為:一般而言,一個作家只能寫出一本書,不管這本書卷帙多麼浩瀚,名目多麼繁多。巴爾扎克、康拉德、梅爾維爾、卡夫卡都這樣;自然,福克納也不例外。有時,一個作家的某一本書比他的其他幾本書顯得更加突出,因而使人以為他此生只寫了一本書,或者說,只寫了一本重要的書。有誰知道塞萬提斯的短篇小說?我們不妨舉個例子,有誰知道《玻璃學士》這個短篇?儘管時至今日這個短篇像作家的其他優秀作品一樣,讀來依然饒有興味。在拉丁美洲,羅慕洛·加列戈斯由於他的《堂娜芭芭拉》而飲譽文壇,其實這部小說並不是他最優秀的作品。而阿斯圖裡亞斯則因其《總統先生》而聞名遐邇,但依我看,這部小說糟透了,遠不如他的《瓜地馬拉傳說》。
門:弗吉尼亞·伍爾夫、喬伊斯,當然還有福克納。說老實話,《枯枝敗葉》的寫法跟福克納的《我彌留之際》非常相像。
加:說來也許有點兒自誇,但是說實在的,我早就有駕馭這種語言的能力了,恐怕從我創作伊始就具備了,只是我一直沒怎麼用。
加:是的,我怨恨它。它差一點兒把我給毀了。出版之後,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樣了。
門:很奇怪,你從來不把《百年孤獨》列入你的優秀作品中,許多評論家可是把這部小說推崇為無可媲美的呢。你真這麼怨恨這本書嗎?
加:記得我曾經對你說過,也許是我外祖母給我講的故事啟發我尋找到了這條途徑。對於她來說,神話、傳說以及人們的信仰,已經極其自然地組成了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有一次,我想起了外祖母,突然意識到我自己並沒有創造出什麼新奇的玩意兒,只是簡單地捕捉和描述了一個充滿預兆、民間療法、感應、迷信的世界,也可以說是一個極富我們自己特色的、極富拉丁美洲特色的世界。你不妨想想吧,我們國家有的人只要在母牛身邊念幾句經文,就能夠從牛耳朵里掏出蟲子來。拉丁美洲的日常生活充滿了諸如此類的奇特的事情。
加:《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交給了伽利馬,比《百年孤獨》要早得多。當時有兩人讀了稿子:胡安·戈伊蒂索洛和羅歇·凱盧瓦。前者那時還不像今天這樣是我的好朋友,他閱畢原稿,寫了一篇出色的讀後記;但凱盧瓦卻原封不動地把稿子退了回來。我不得不抓緊時間寫《百年孤獨》,目的是要使伽利馬對我的某一本書感興趣。不過當時我的出版代理人已經在法國另外簽訂了一些合同。https://read.99csw.com
加:是《先驅報》。
門:你還說過,這是一部在寫作時最使你感到幸福的書。為什麼呢?
門:當然是精心編排的啰。
加:因為聲譽擾亂了你對現實的感覺,也許人有了權力也一樣;另外,對於一個人的私生活來說,它也是一種持續的威脅。不幸的是,誰要不是深受其害,是絕對不會相信的。
加:不是這麼回事。我剛才跟你說了,《族長的秋天》是我在文學上最重要的作品,但是它也只講到了權力的孤獨,而不是日常生活的孤獨。《百年孤獨》中所描述的則跟大家的生活很相像。它寫得簡潔流暢,線條分明,我要說(我已經說過),寫得很膚淺。
加:不,誇張實際上也是我們拉丁美洲現實的一個組成部分。我們的現實是十分誇張的,常常使作家們面臨非常嚴肅的問題,其中之一便是詞彙貧乏。如果我們說起一條河流,那麼一個歐洲讀者所能想象的最長河流就是全長兩千七百九十公里的多瑙河,他們怎麼能夠想象寬闊浩瀚、在有些地方一眼望不到對岸的亞馬遜河呢?對於歐洲讀者來說,暴風雨這個詞是一個概念,而對於我們來說是另一個概念;雨這個詞也一樣,在他們的頭腦中同滂沱如注的熱帶暴雨毫不相干。熾熱沸騰的河流、震天撼地的暴風雨,以及能把房子卷上天空的龍捲風,這些都不是人的創造發明,而是存在於我們世界中的大自然的巨大威力。
加:我對自己工作的反思。我經過長時間的思考,終於懂得了,我的職責不僅僅是反映我國的政治和社會現實,而且要反映本大陸乃至全世界的現實,決不偏好或輕視任何一個方面。
門:如果一個作家一生只能寫出一本書,那麼,你的是哪一本?是描寫馬孔多的書嗎?
門:如果說,孤獨是你所有作品的主題,那麼,這種佔壓倒性優勢的情感應該從何處追根溯源?也許從你的童年時代?
加:我對他有點兒同情,因為他當時寫得非常倉促,以為此生再也沒有寫作的機會了,這是他唯一的創作機會,於是他就把當時學到手的東西一股腦兒地塞進這本書中,特別是他當時從英美小說家那兒學來的創作技巧和文學手法。
加:從文學的角度來講,我最重要的成果,能使我免於被九九藏書遺忘的是《族長的秋天》
加:我已經對你說過了,我是帶著慈父般的柔情看待我早期的作品的,彷彿回憶已經長大成人、離開家庭的子女。我覺得我的早期作品就像去了遠方、舉目無親的孩子。我至今仍然記得那個小夥子寫這幾本書的時候所遇到的種種困難。
因此,我寫出了《百年孤獨》僅僅是由於我發現了現實,我們拉丁美洲的現實,我在觀察時擺脫了歷來的理性主義者和斯大林主義者為了更加省力地理解拉丁美洲而強加的條條框框。
加:描寫孤獨的書。請你注意,《枯枝敗葉》中的核心人物一輩子就是在極端孤獨中度過的,可謂是生於孤獨,死於孤獨。《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中的人物也是孤獨的。每個星期五,上校和他的老婆,還有他那隻鬥雞,眼巴巴地等著有人給他送退伍金來,可總也等不來。《惡時辰》里的那個鎮長也是孤獨的,他得不到老百姓的信任,飽嘗了權力的孤獨的滋味。
門:哪一部是你最重要的作品?
門:這倒是文學創作中的一種奇特的現象了……
門:一個見不到火車、聞不到香蕉味的鎮子。
門:我們再回過頭來談談那個寫了《枯枝敗葉》的小夥子。你那時是二十歲。
加:不,我認為技巧和語言都是工具,它們取決於作品的主題。在《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惡時辰》以及《格蘭德大媽的葬禮》中的幾個短篇里,我使用的語言簡單明了,樸實無華,講求效果,那是我寫新聞報道時使用的語言。而《百年孤獨》則需要一種更加豐富多彩的語言,使另外一種現實得以入駐,這種現實,我們一致同意稱之為神話現實或魔幻現實。
門:你確實這麼認為嗎?
門:你在《枯枝敗葉》之後《百年孤獨》之前創作的作品《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惡時辰》和《格蘭德大媽的葬禮》),無論在語言上,還是在結構上,突然變得現實主義了,有分寸了,嚴謹有力了,沒有絲毫魔幻、誇張的色彩。應該如何看待這個變化?
門:這就是說,你用切身體驗批駁了曾經名噪一時卻使拉丁美洲受害不淺的承諾文學
加:為了擺脫在《百年孤獨》中使用的語言,我不得不另找一種。
門:遵從社會主義的使命……
加:二十二歲。
門:你似乎不大瞧得上眼。
加:我認為,這是一個人人都會遇到的問題。每個人都有他表達這種情感的方式和方法。許多作家,其中有些人是不自覺的,在他們的作品里只表達這種情感。我也是其中之一。你不也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