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百年孤獨》

《百年孤獨》

門:許多評論家說,你這部作品是對人類歷史的一種隱喻或諷喻。
加:她不愛讀手稿。
加:要說有什麼更加複雜的創作意圖,那也是不自覺的。不過話說回來,也會發生這樣的情況,那就是:評論家和小說家完全相反,他們在小說家的作品里找到的不是他們能夠找到的東西,而是他們樂意找到的東西。
加:我的一位蘇聯女友看到一位上了歲數的婦女手抄我這本書,而且很明顯是從頭抄到尾。我的女友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做,那位婦女回答說:「因為我想知道究竟是誰真的瘋了:是作者還是我。我認為,唯一的辦法是重新把這本書寫一遍。」我想不出比這位婦女更好的讀者了。
加:有一條非常容易掌握的規律:何塞·阿爾卡蒂奧們使這個家族得以延續,而奧雷里亞諾們則否。只有一個例外,即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和奧雷里亞諾第二這一對孿生兄弟,也許是因為他們倆長得完全一樣,從小就給搞混了。
加:就人物的性格及其命運來說,有三個人物完全背離了我的本意:奧雷里亞諾·何塞,他對他的姨媽阿瑪蘭妲產生了強烈的熱情,這使我大為驚訝;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我原來打算把他寫成香蕉工會的領袖,但並未如願以償;還有何塞·阿爾卡蒂奧,他竟從教皇的學生變成了一個花|花|公|子,跟本書其他部分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門:那梅塞德斯有什麼看法呢?
加:不是這麼回事。我只是想藝術地再現我童年時代的世界。你知道,我的童年是在一個景況悲慘的大家庭里度過的。我有一個妹妹,她整天啃吃泥巴;一個外祖母,酷愛占卜算命;還有許許多多彼此名字完全相同的親戚,他們向來搞不太清楚幸福和瘋癲的區別。
加:與其說馬孔多是世界上的某個地方,還不如說它是某種精神狀態。所以,要把它從小鎮這樣一個舞台挪到城市中來並非難事。但是,如果既要挪動場所又不致引起人們思鄉之情的明顯變化,那就難了。
門:對書中那些關鍵人物來說,有一段時期,馬孔多給你寫得不像個鎮子了,倒像一座城市,像巴蘭基亞了。最終,你把你在那兒所熟悉的人物和地點都給安上去了。這麼一變,沒有引起什麼問題嗎?
門:佩特拉·科特斯在這部小說中有什麼作用?
加:有一種極其膚淺https://read.99csw•com的看法,認為她僅僅是費爾南達的對立面。也就是說,她是一位加勒比地區的女性,沒有安第斯地區婦女那種道德偏見。但是我認為,倒不如說她的個性和烏爾蘇拉極為相似。不過她對現實的感覺要粗糙得多。
門:《百年孤獨》的成功是否使你非常驚訝?
門:一部線性的歷史。
門:我不想再問你別人問過你多次的問題,即為什麼書中出現了那麼多的奧雷里亞諾,那麼多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因為眾所周知,這是一個極富拉丁美洲特色的命名方式。我們祖祖輩輩名字都大同小異。你們家的情況就更加出奇,你有一個兄弟,名字跟你一樣,也叫加夫列爾。不過,我倒想知道,要區分奧雷里亞諾和何塞·阿爾卡蒂奧,有無規律可循?什麼樣的規律?
加:他們忽視了這部作品極其明顯的價值,即作者對其筆下所有不幸的人物的深切同情。
門:這本書被譯成了幾種文字?
加:我認為,婦女們支撐著這個世界,以免它土崩瓦解;而男人們只知一味地推倒歷史。到頭來,人們會問究竟哪種做法不夠明智。
門:上校發動的那三十二次慘遭敗北的武裝起義足以表現我們的政治挫折。請問,如果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打了勝仗,那將會是什麼樣子?
門:於是你半路掉頭回家開始動筆,是不是?
門:你著手寫《百年孤獨》的時候,什麼是你的創作初衷?
加:是的,我不想知道。我認為,搞清楚為什麼我的一本我估計只有幾個朋友會看的書會像熱香腸一樣到處出售,是危險的。
門:聽說你在十八歲的時候就打算寫這部長篇小說了,確有此事嗎?
加:是的,我是這麼看的。拉丁美洲的歷史也是一系列代價高昂然而徒勞的奮鬥的集合,是一幕幕事先註定要被人遺忘的戲劇的集合。至今,在我們中間,健忘症仍然存在。只要事過境遷,誰也不會清楚地記得香蕉工人橫遭屠殺的慘案,誰也不會再想起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
加:為了創作這部小說,我每天從上午九點寫到下午三點,整整寫了一年半的時間。毫無疑問https://read.99csw•com,我知道那天將寫完它。這本書大約是在上午十一點鐘光景自然完結的,不早不晚,有點兒不合時宜。當時梅塞德斯不在家,我想把這個消息打電話告訴別人,可一個人也找不到。我那天手足無措的窘態現在想起來真是歷歷如在目前。我竟然不知道怎麼打發剩下的一大段時間,只好胡思亂想以便挨到下午三點鐘。
門:你還記得你寫完這部小說的日子嗎?當時是幾點鐘?你的精神狀態怎麼樣?
門:該書在法國的銷售情況不及在英國和義大利,更不用說取得巨大成功的西班牙語國家了。這是什麼原因?
門:在你這本書里,狂熱昏聵的總是男子(他們熱衷於發明、鍊金、打仗,又荒淫無度),而理智清醒的總是婦女。這是否是你對兩性的看法?
加:我跟義大利文譯者和法文譯者一起工作了很長時間,這兩種譯本都很好。不過,我體味不到法譯本的優美。
加:是的,阿卡普爾科我到底沒去。
加:可以。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就是其中一例。在小說里,她一發現自己患了麻風病,就應該像在現實生活中一樣,立即不辭而別,走出家門。儘管這個人物的性格基礎是忘我的犧牲精神,這個結局讓人覺得還算真實可信,我還是進行了修改。那樣寫太悲慘了。
加:開頭。我十分吃力地寫完第一個句子的那一天,我至今記憶猶新,當時我非常心虛,不禁自問:我下面不知會寫出他媽的什麼玩意兒來呢。事實上,當我寫到在一片叢林之中發現了一艘西班牙大帆船時,我覺得這本書無論如何也寫不下去了。但是,過了這個階段,我的創作便猶如江水奔流,一瀉千里,而且心情也變得非常愉快了。
加:我怎麼也安排不好一個完整連續的結構,只寫出一些零散的章節,其中有些在我當時工作的報紙上發表了。至於年數,倒從來沒讓我操過心。此外,我對《百年孤獨》的歷史是否真能延續一百年不太有把握。
門:評論家總會在你的作品里找到更加複雜的創作意圖。
我舉個例子。我記得,有一位評論家看到書中人物加夫列爾https://read.99csw.com帶著一套拉伯雷全集前往巴黎這樣一個情節,就認為發現了作品的關鍵。這位評論家聲稱,有了這個發現,這部作品中的人物所有無節制的、極其誇張的表現都可以得到解釋,原來都是受了拉伯雷的文學影響所致。其實,我提到拉伯雷的名字,只是扔了一塊香蕉皮,結果不少評論家都踩上了。
門:你的兒子也一樣,他們都是你作品的最後一批讀者。請你告訴我,你當時對《百年孤獨》會取得成功是否有信心?
門:一談到評論家,你總是充滿嘲諷的口氣,你為什麼這麼討厭評論家?
加:你知道,我這種瘋瘋癲癲的作風她總是默默地忍受。要沒有梅塞德斯,我永遠也寫不成這本書。她負責為我準備條件。幾個月之前我曾經買過一輛小汽車,後來我又把它抵押了出去,把錢如數交給了她,心想還夠用六個來月的。可是我用了一年半的時間才寫完這本書。錢用完了,梅塞德斯也沒吭聲。我不知道她是怎麼讓肉店老闆賒給她肉,麵包師傅賒給她麵包,房東答應她晚交九個月房租的。她瞞著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承擔起來了,包括每隔一段時間給我送來五百張稿紙。不管什麼時候也少不了我這五百張稿紙。等我寫完這部作品,也是她親自到郵局把手稿寄給南美出版社的。
門:有沒有哪個人物最後寫得完全背離了你的本意?
加:十七種。
加:這也許要歸咎於笛卡爾哲學吧。我覺得,我和拉伯雷的激|情較為接近,離笛卡爾的嚴謹則相去甚遠。在法國,笛卡爾曾一度佔了上風。儘管我這本書也受到了好評,但是因為這個原因,在法國沒有像在其他國家一樣受到普遍的歡迎。前不久,羅薩娜·羅桑達才給我把事情講明白:原來一九六八年法譯本在法國出版時,社會局勢對我這https://read.99csw.com本書並不十分有利。
加:他很可能變成一個大權在握的族長。記得在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我還真有一次想讓這位上校掌權執政呢。要真那樣,就不是《百年孤獨》,而變成《族長的秋天》了。
門:創作這部小說時最困難的是什麼時刻?
加:我要為我童年時代的全部體驗尋找一個完美的文學歸宿。
門:別的譯本怎麼樣?
加:在《百年孤獨》中,一個被判處死刑的人對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說:「我擔心的是,你那麼憎恨軍人,跟他們鬥了那麼久,琢磨了他們那麼久,最終卻變得和他們一樣。」他這樣結束了他的話:「這樣一來,你會變成我們歷史上最專制最殘忍的獨裁者。」
門:我們是否應該認為,由於我們的歷史命運的不幸,為了反抗暴政進行鬥爭的那些人,一旦上台執政,就很有可能變成暴君?
加:在這部線性的歷史中,奇特的事物極其純真地同日常事物融合在一起。
門:看樣子,婦女們不僅保證了這個家族的延續,還保證了這部長篇小說的連貫性。也許,這就是烏爾蘇拉·伊瓜蘭特別長壽的原因所在吧?
加:是的。早在內戰結束之前,她已年近百歲,應該歸天了。但是我覺察到,要是她一死,我這本書也就完蛋了。只有等後面的情節無足輕重時,她才能死。
門:你認為,誰是這部小說最好的讀者?
門:記得有一次她告訴我,她一面拿著你的手稿往郵局走,一面想:「要是到頭來這部小說被認為很糟糕可怎麼辦?」可見,她當時還沒有讀過,是不是?
門:這部小說的某些重要特點一定會被評論家們(當然是指你厭惡的那些評論家)所忽視。你看,哪些特點會被他們忽視?
加:是的,非常驚訝。
門:但是這個家族的興衰史一直縈繞在你的腦際。
門:你後來為什麼沒接著寫下去呢?
加:確有此事,不過小說的題目叫作《家》,因為我當時設想所有故事都應該在布恩迪亞家族中展開。
門:聽說英譯本非常出色。
加:我個人認為,是因為他們缺乏愛。在我這部小說里,人們會看到,那個長豬尾巴的奧雷里亞諾是布恩迪亞家族在整整一個世紀里唯一因愛情孕育出的後代,布恩迪亞家族的人不懂愛情,不通人道,這就是他們孤獨和受挫的秘密。我認為,孤獨的反義詞是團結。九_九_藏_書
門:評論家高談闊論我們可以不加理會,不過,你這部小說倒不僅僅是你童年時代的藝術再現。有一次,你不是也說過,布恩迪亞家族的歷史可以說是拉丁美洲歷史的翻版嗎?
加:因為當時要創作這樣一部作品,我還缺乏經驗、勇氣以及寫作技巧。
加:因為他們總是擺出一副主教大人的臭架子,冒著大放厥詞的危險,承擔解釋《百年孤獨》之謎的全部責任。他們沒有想到,《百年孤獨》這樣一部小說,根本不是什麼一本正經的作品,書中有很多給最親密的朋友的暗號,只有他們自己才能發現。
門:但是你對弄清楚這個秘密並不感興趣?
門:我猜想,你在寫這部作品的時候,總有些人物偏離了你的創作初衷,你能舉個例子嗎?
加:是的,很出色。原文譯成英文,顯得明快有力。
加:這部作品會獲得好評,這一點,我是有信心的,但是否會在讀者中取得成功,我就沒有把握了。我估計,大概能賣掉五千來本(在此之前,我的作品每種大約只賣出一千來本)。南美出版社倒是比我樂觀,他們估計能賣掉八千本。而實際上,第一版僅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地半個月之內就搶購一空了。
門:我們來談談這部作品吧。請問,布恩迪亞家族的孤獨感源出何處?
加:大約有十五六年。但我還是沒找到能使我自己對這部歷史信服的筆調。有一天,我帶著梅塞德斯和兩個孩子到阿卡普爾科去旅行,途中我終於恍然大悟。原來,我應該像我外祖母講故事一樣敘述這部歷史,就以一個小孩一天下午由他父親帶領去見識冰塊這樣一個情節作為全書的開端。
門:當時你這部小說有多大規模?是不是從那時起這部小說就計劃跨越一百年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