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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長的秋天》

《族長的秋天》

門:有人認為,你刻畫的這個獨裁者實際上是集兩個不同的歷史人物於一身:一個是出身農家的考迪羅,像戈麥斯那樣,從拉丁美洲內戰的混亂中殺將出來,在一段時期內,他還代表了要求民族安定團結的願望;另一個則是索莫查式或特魯希略式的獨裁者,也就是說,他原來是一個默默無聞、毫無領袖氣質的低級軍官,是靠美國海軍陸戰隊扶植上台的。對此,你有何想法?
加:除了評論家的這些推測,使我又驚又喜的還有我偉大的朋友奧馬爾·托里霍斯將軍在臨死前四十八小時講的一番話。「你最好的作品是《族長的秋天》,」他說,「我們確實像你描寫的那樣。」
加:戈麥斯有一種非常奇特的直覺,那更像是一種預測未來的能力。
但是,實際上,我對這個人物本身(封建獨裁者這一角色)不及對提供給我的這個思考權力問題的機會感興趣。其實,在我所有的作品里都包含著這個主題。
加:那是描寫權力的孤獨的一首詩。
當時,我和加西亞·馬爾克斯兩人是一家周刊的負責人,從那一刻起,我們的日子變得特別緊張忙碌。我們去參觀了前政權的要害部門:國防部。它好像一座要塞,走廊里到處可以看到這樣的標語:「此處所聞所見,一律不準外泄!」我們還參觀了米拉弗洛雷斯總統府。
門:那戈麥斯,委內瑞拉的胡安·比森特·戈麥斯又如何呢?
加:我一貫認為,極權是人所創造的最高級、最複雜的成果,因此,它同時兼有人的一切顯赫權勢以及人的一切苦難不幸。阿克頓勛爵說過:「權力趨向腐敗,絕對權力趨向絕對腐敗。」對於作家來說,它確實是一個非常吸引人的主題。
門:你在閱讀資料的過程中發現獨裁者有許多共同的特點。比方說,他們的母親往往喪夫守寡,對不對?這種特點應該怎麼解釋?
加:長期以來,我在進行創作時,總是碰到結構方面的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我是絕不動筆的。在哈瓦那公審索薩九_九_藏_書·布朗科的那個夜晚,我覺得被判處死刑的老獨裁者的長篇獨白也許是較好的結構。但是,我錯了。首先,這是違反歷史真實的:那些獨裁者不是壽終正寢就是被人們處死,要不就亡命國外,但從來沒有受到過審判。第二,獨白可能會使我局限於僅僅從獨裁者的視角來進行敘述,並且只使用他個人的語言。
門:你對我說過,你的作品都基於一個視覺形象。那麼,《族長的秋天》的視覺形象是什麼樣?
加:佩雷斯·希梅內斯坐著這架飛機逃跑了。
門:就是一九五八年一月二十三日凌晨兩點我們看到的從加拉加斯上空掠過的那架飛機。我記得,我們是在聖貝納迪諾區的一套公寓的陽台上看到的,當時我們正在那兒聚會。兩道紅光低低地掠過實行宵禁的加拉加斯的夜空,這座城市徹夜不眠,時刻等待著獨裁者垮台。
加:杜瓦利埃,海地的杜瓦利埃博士,人稱「博士老爹」。他曾下令把全國的黑狗斬盡殺絕,因為據說他的一個敵人為了逃避逮捕和暗殺,竟變成了一條狗,一條黑狗。
加:那是因為我在寫《族長的秋天》的時候,還沒想得十分清楚,因此不可能做到一氣貫通。相反,《百年孤獨》我早有創作計劃而且已醞釀多年。它再次闖入我的創作日程,而我只須解決一個過去懸而未決的問題:全書的格調。再說,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一九五五年我在巴黎就曾經中斷《惡時辰》而轉寫《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後者是一部特別的書,其故事嵌套在前者的故事中,我當時真是被它纏住了。我是一個作家,但是我和讀者一樣遵循一個準則:要是對一部作品不感興趣,就會放下。不過,總會有舊筆重提的最佳時間的。
加:《俄狄浦斯王》給了我很多啟迪。我從普魯塔克和蘇埃托尼烏斯以及愷撒大帝的其他傳記作者那兒也獲益匪淺。
門:我知道,你中止《族長的秋天》而轉寫《百年孤獨》的時候,已經在這部作品上花了相當多的時間了。你為什麼這樣做?你並不經常中止一部作品而轉寫另一部作品。
門:巴拉圭的弗朗西亞博士曾經下令全國二十一歲以上的男人都得結婚,是不是?九-九-藏-書
加:他兩眼朝天走著,端著衝鋒槍,他那雙滿是污泥的靴子把地毯也踩髒了。他下了樓梯,鑽進小汽車,直奔機場,逃亡國外了。
門:記得有一次你告訴我或寫信告訴我,這本書的開頭描寫的是一個非常衰老的獨裁者在一個體育場受審判的情景。(古巴革命勝利后不久,我們倆出席了在哈瓦那舉行的對巴蒂斯塔手下的軍人索薩·布朗科的審判大會。我認為,這一形象即取材於此。)據我猜測,這本書的開頭你寫了兩次,後來把這個情節廢棄不用了。這是怎麼回事?
門:我記得,你從此開始大量閱讀獨裁者的傳記。你非常驚訝,發現拉丁美洲的獨裁者都十分昏聵荒唐。每天晚上吃飯的時候,你總會給我講一個從書里看來的這類故事。下令把黑狗斬盡殺絕的是哪個獨裁者?
門:你寫這部小說為什麼拖了那麼長時間?
(那架飛機上坐著獨裁者,還有他的老婆、女兒、部長和密友。獨裁者當時由於顏面神經痛而臉部紅腫,可還在對他的副官大發雷霆,因為在他們踩著繩梯爬上飛機倉皇出逃時,此人竟把一個裝有一千一百萬美金的手提箱落在飛機下面了。
當電台播音員中斷了三天來一直在播放的古典音樂節目宣告獨裁統治垮台時,飛機已經飛高了,朝向海上,朝向加勒比漸漸遠去。這時,加拉加斯千家萬戶的電燈,彷彿聖誕樹上的蠟燭一樣,一盞接著一盞亮了起來。之後,在凌晨淡淡的霧靄和清新的空氣中,人們開始狂歡。喇叭聲、叫喊聲以及工廠的汽笛聲響成一片,人們坐在汽車和卡車裡揮動著旗子。在國家安全部大廈化為火海之前,人們把在那兒找到的政治犯們扛在了肩膀上。
門:是啊,隨著這架飛機的逃跑,委內瑞拉為期八年的獨裁統治結束了。請讓我向讀者交代一下這段時期的情況吧。這很重要,因為就是在這個時候你產生了創作一部描寫獨裁者的長篇小說的想法。十七年後,經過兩次中途擱筆,你終於寫出了《族長的秋天》一書。
門:關於《族長的秋天》,你說過不少自相矛盾的話。比如,你說過,從語言這個角度來衡量,這部小說是你所有作品中最通俗的一部,但是,實際上卻是最怪誕奇特、最令人費解的……
門:那麼,在地理方面情況怎樣呢?
門:你是在和他談話之後才產生創作這部小說的想法的吧?
門:你還說過,你在這本書里進行了自我懺悔,全書無處不閃爍著你個人的體驗。你甚至還說過,這本書是一部用密碼寫就的自傳。
門:你在時間的運用上也無拘無束。
加:毫無拘束。你還記得吧,有一天,獨裁者一覺醒來,發現每個人都戴著一頂紅色圓帽。人們告訴他來了一幫古怪的傢伙……
那是一幢古老而高大的殖民地建築,院子中央有一個噴泉,四周擺滿了一盆盆鮮花。加西亞·馬爾克斯在那兒遇到一個老管家,早在另一個獨裁者胡安·比森特·戈麥斯統治的時代,他就在總統府服役了。戈麥斯出身農家,長著一雙韃靼人的眼睛和兩撇鬍髭,這個年邁的暴君在對其國家實行了近三十年的鐵腕統治之後才安靜地死在了自己床上。那位管家至今還記得他的將軍、將軍午睡的吊床以及將軍心愛的鬥雞。)九_九_藏_書
加:不僅是使我著迷的人物,還是我一直渴望創造的文學形象。看起來沒這個可能了,所以,我只能滿足於用拉丁美洲所有獨裁者的零碎材料拼湊出一個獨裁者來。
加:糟透了。
加:是的,它確實是一本懺悔錄,是唯一一本我一直想寫但總也寫不好的書。
加:對拉丁美洲的所有獨裁者,特別是加勒比地區的獨裁者做一個綜合,是我的一貫想法。但是,胡安·比森特·戈麥斯其人顯赫威嚴,對我特別有吸引力。毫無疑問,描繪族長式的獨裁者,從他身上擷取素材比從其他任何人那裡都要多得多。不管怎麼說,二者在我頭腦中的形象是一致的。當然,這並不是說,他就是書中的人物了,後者只能說是一個理想的形象。
門:你在這部作品中打破了一切束縛,做到了完全的自由:句法、時間,或許還有地理,都無拘無束。有人認為,你甚至在涉及歷史時也毫無拘束。我們先來談談句法。書中有些很長的段落,中間沒有句號和分號,不同的敘述視角交織雜錯。這一切,對於你來說,當然不是毫無意義的。這樣運用文字來進行創作,究竟有何深刻的原因?
加:我並不認為這是突如其來的興趣,它是拉丁美洲文學有史以來一個永恆的主題。我認為,這種情況還會繼續下去。這很容易理解,因為獨裁者是拉丁美洲特有的有神話色彩的角色;再說,這一歷史時期還遠遠沒有終結。
門:他是神智學者嗎?
加:情況並非如此。我只是在這部小說里使用了大量加勒比地區的習語和諺語。翻譯家常常會為了搞清楚這些詞語的確切含義而發瘋,可巴蘭基亞的出租汽車司機一聽就懂,而且會會心地笑起來。這是一本加勒比沿海味兒十足的小說,是《百年孤獨》的作者終於拿定主意要寫他想寫的東西時有權享受的一種奢侈。
加:哪架飛機?
至於權力的孤獨和聲名的孤獨,毫無疑問是存在的。保存權力的策略和抵禦聲名的策略最終總是相似的。這是這兩種情況會產生孤獨感的部分原因。此外,權力與聲名的隔離效應更加深了這一問題的嚴重性。歸根結底,這個問題有關掌握情況,了解信息,隔絕信息會把上述兩種人同紛繁複雜、千變萬化的現實隔離開來。因此,權力和聲名存在一個相同的重要問題:「應該相信誰?」這個問題,如果放肆地加以引申,最後將會導致這樣一個問題:「我他媽的到底是誰?」如果我不是一個著名的作家,我就不會認識到這種危險。當然,這對於我塑造最後也許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的族長的形象是大有裨益的。在這場你來我往、相互妥協的遊戲中,作家筆下的人物不管多麼令人憎惡,作家最終總是與其休戚相關,即使僅僅出於同情。
門:他們穿得好像棒花仆侍https://read•99csw.com
門:我還記得他兩眼朝天走路的那副模樣。
加:他們穿得好像棒花仆侍,用他們所有的一切(鬣蜥蛋、鱷魚皮、煙葉、巧克力)交換紅色圓帽。獨裁者打開一扇朝著大海的窗戶,看到哥倫布的三艘三桅帆船正停靠在海軍陸戰隊遺棄的裝甲艦旁邊。
加:是的。他居然還把他的國家當成一幢房子關閉起來,只許打開一扇窗戶遞送郵件。弗朗西亞博士這人怪極了,他居然還是一個頗有聲望的哲學家,值得卡萊爾出手研究。
這是我們第一次目睹拉丁美洲獨裁者垮台的情景。
加:不,神智學者是薩爾瓦多的馬克西米利亞諾·埃爾南德斯·馬丁內斯,他讓人把全國的路燈統統用紅紙包起來,說是可以防止麻疹流行。埃爾南德斯·馬丁內斯還發明過一種鐘擺,據說進餐前先在食物上擺動兩下,便知食物是否下過毒。
門:要是用一句話概括你這部小說,該如何概括?
加:因為我是像寫詩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地寫的。開始的時候,有好幾個星期我只寫出了一行字。
門:令人驚訝的是,你居然會運用你個人的體驗來重構一個獨裁者的命運。任何一個精神分析學家聽到這裏都會豎起耳朵……有一次,你說權力的孤獨和作家的孤獨十分相似。也許你是指成名之後的孤獨吧!你不認為你的成就以及你的寫作才能悄悄地使你和你創造的這個族長形象休戚相關了嗎?
加:我認為,我可以確定的一點是,他們母親的形象主導著他們的生活,而他們自己,在某種程度上,往往是喪父的孤兒。當然,我是指那些大獨裁者,而非那些坐享其成、繼承政權的獨裁者。後者的情況和前者很不相同,而且也很少,沒有什麼文學價值。
加:請你想一下,如果這本書是線性結構,將會是什麼樣子:篇幅冗長,比現在枯燥無味得多。相反,螺旋形的結構可以壓縮時間,講述更多的事情,彷彿是把豐富的內容緊緊地塞進膠囊一樣。另外,多人稱獨白允許許多聲音加入而不必交代身份,就像歷史上真實發生的情況,就像加勒比地區大規模的謀反活動,總是充斥著無數吵吵嚷嚷的秘密。在我所有的作品里,我認為這部小說最具有實驗性質,也是我最感興趣的一次藝術冒險。
門:幾天之後,在我們坐著小汽車去我們工作的雜誌社的路上,你對我說:「描寫拉丁美洲獨裁者的長篇小說至今尚未問世。」因為我們一致認為,阿斯圖裡亞斯的《總統先生》不能算數,它糟透了。
門:你還記得那架飛機嗎?
你看,這裏牽涉兩個歷史事件:哥倫布到達美洲和海軍陸戰隊登陸。我不是按照這些事件發生的先後順序安置它們的,我有意打破時間的束縛。
我就是在這一剎那,在那個軍官從一間九*九*藏*書正在討論如何組成新政府的密室里出來的時候,才對政權、對政權的奧秘有了直覺認識的。
加:是一個非常衰老的獨裁者的形象,衰老得令人難以想象,孤零零地一個人待在一座母牛到處亂闖的宮殿里。
門:愷撒是使你著迷的人物。
門:他讓人宣布他的死訊,後來又突然復活,這跟你這部小說里描繪的族長的情況一模一樣。順便告訴你,我在讀《族長的秋天》的時候,就聯想到胡安·比森特·戈麥斯的秉性以及他的相貌特徵。這恐怕不單純是個人看法。你在寫這本書的時候,心中難道沒有想著戈麥斯嗎?
門:說來也真巧,幾乎在《族長的秋天》問世的同時,出現了另外幾部拉丁美洲作家寫的同一主題,即刻畫獨裁者的長篇小說。我現在想到的有阿萊霍·卡彭鐵爾的《方法的根源》、羅亞·巴斯托斯的《我,至高無上者》,以及阿圖羅·烏斯拉爾·彼特里的《祭奠》。拉丁美洲作家為什麼突然對這種人物產生了興趣?
門:我猜想,嚴格地來說,你同權力的首次接觸純粹是文學性質的。這方面,一定有一些文學作品和作家對你有所啟迪。是哪些?
門:是啊。在《惡時辰》《百年孤獨》里就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輪廓,人們不禁要問:你為什麼對這一主題如此感興趣?
加:我從來沒有說過權力的孤獨跟作家的孤獨一個樣。一方面,我曾經說過,你自己也說過,聲名的孤獨酷似權力的孤獨;但另一方面,我還說過,作家這種職業是最孤獨的,因為他在寫作的時候,沒有人能助他一臂之力,也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想幹些什麼。是啊,作家孤零零一個人面對著空白的稿紙,感到極端的孤獨。
加:不,我是在軍政府在米拉弗洛雷斯總統府開會那天萌發這一創作慾望的。也就是說,在佩雷斯·希梅內斯下台之後的兩三天,你還記得嗎?當時好像出了什麼事,我們這些文字記者和攝影記者在總統府接待廳里等著。大約凌晨四點鐘左右,門開了,只見一個身穿軍服、足蹬滿是污泥的靴子、手持一挺衝鋒槍的官員兩眼朝天走了出來,從我們這些記者中間穿了過去。
加:也一樣。不錯,獨裁者所在的國家是一個加勒比地區的國家,但是這個加勒比是西班牙加勒比和英國加勒比的混合體。我熟悉加勒比的每一個島嶼,每一座城市,這你是知道的。我把那兒的一切都寫進書里去了。當然首先是熟悉的東西啰。我在巴蘭基亞時住過的那家妓院、我學生時代的卡塔赫納、我每天凌晨四點從報社下班去吃飯的那幾家港口的小酒館,甚至還有每天一大早就滿載著妓|女開往阿魯巴島和庫拉索島的那些縱帆船。我在書中描寫的街道跟巴拿馬商業區的街道一模一樣,還描寫了舊哈瓦那、聖胡安以及瓜希拉的一些角落。當然,我也描寫了英屬安的列斯群島的一些地方,那兒有印度人、中國人和荷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