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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他最喜愛的表達方式是講述軼事趣聞。正因為如此,他才是一個小說家,而不是散文家。也許,這是他們地理和文化上的一個特點:加勒比人是用軼事趣聞來描繪現實的。和許多歐洲知識分子不同,加西亞·馬爾克斯不熱衷意識形態問題。他認為,卡斯蒂利亞人帶給安第斯高原的許多華麗的詞彙是空洞可笑的。我一直認為,他和菲德爾·卡斯特羅的友誼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他們有著同樣的看待現實和理解問題的方式,以及加勒比地區所特有的共同語言。
這對夫婦的兩個兒子羅德里戈和貢薩洛跟他們的父親關係非常好:他是他們的一個夥伴,而且,常常跟他們相互幽默地開玩笑。「著名作家在哪兒啊?」一回到家裡,他們就這麼跟他開玩笑。在拉丁美洲各國,富人不敬窮人,白人不敬黑人,父母不敬子女,但加夫列爾卻反其道而行之:他絕不輕率地向兩個孩子顯示權威,差不多從他們還在搖籃里的時候,他就完全對他們平等相待了。效果非常令人滿意:這兩位青年無論待人接物還是安排生活都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做出選擇,聰明理智而且不失幽默感。
《百年孤獨》問世以前,他總是深深感到有必要經常給他的密友寫信,什麼都想跟他們談談:希望、挫折、憂慮和精神狀態。「我必須坦承,我感到很害怕」,「你別以為我生活得這麼緊張毫無意義」,等等。今天,他原則上不寫信了。他和朋友們用電話保持聯繫。他的聲調大大咧咧的,很熱情,永遠加勒比味兒十足:「什麼事呀?我是加博。」不過,他再也不吐露心事了。
儘管各種聲譽接踵而至,儘管各國的傳記作家和記者們不斷登門拜訪,但是榮譽並沒有沖昏他的頭腦。他跟朋友們仍然一如既往。他們仍然管他叫「加博」或「加皮托」(這是哥倫比亞加勒比地區「加夫列爾」的縮小詞。他們仍然像過去那樣和他相處,特別是他在巴蘭基亞的朋友們。他們是https://read•99csw•com地道的加勒比人,不在乎什麼名氣。幾個和他關係非常密切的朋友已經過早地離開了人世;餘下的幾位,則一個個體態發福、兩鬢添霜,不過仍然像三十年前一樣對待這位常常向他們借喬伊斯或福克納的書來讀的夥伴。
當然,如今一切都不同了。當初他是個雙魚,而今朝已成為金牛了。過去,他瘦骨嶙峋,局促不安,一個勁兒地猛抽煙捲;現在,他戒了煙,體重增加了十公斤,神態穩重安詳,使他往昔的老相識感到驚訝。他青年時代放蕩不羈的生活已經沒有絲毫痕迹,那時,黎明的天光可能把他從編輯部、酒吧或隨便哪個房間喚醒。同他會面要遵從嚴密的日程安排。他的夫人和文學代理人卡門·巴爾塞爾斯妥善安排,保護他免受那些想會見他的人——通常是想跟他談論他的作品的記者、教授或大學生——的干擾。他的一切都得事先安排。一月份確定一個九月份的會面且如約實現,這種事情對於一個拉丁美洲人而言實屬罕見。
加夫列爾和他的妻子梅塞德斯結成了一對關係非常牢固的伴侶。加夫列爾認識她的時候,她還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當時,她身材纖細,長著一對眯縫著的、從不流露驚慌神色的眼睛。確實,無論是面對各種災難和意料之外的事,還是面對生活的幸運轉折,梅塞德斯總是表現得如花崗岩般鎮定自若。她敏銳、冷靜地觀察一切,有如她的埃及先祖(父系的)注視尼羅河的潺潺流水。當然她也像那些加勒比地區的婦女,在加西亞·馬爾克斯筆下,她們明智地把握著現實,在權力之後形成了真正的權威力量。梅塞德斯在面對同她丈夫來往的著名人物(諸如菲德爾·卡斯特羅、路易斯·布努埃爾或莫妮卡·維蒂時,談吐極其自然,也許可以認為,這是古老而又自信的處世哲學的一個特點。秘密在於,她在生活中依然像她跟她在馬甘格的表姐妹們相處時那麼活躍;那是一個偏遠的熱帶鎮子,她在那兒出生。read.99csw.com
當然,一向支持軍事獨裁者的拉丁美洲右派對他是深惡痛絕的,把他視為卡斯特羅的危險的代理人。「你為什麼不把你的錢分給窮人呢?」他的敵人怒氣沖沖地責問他;他們看不出馬克思和聖弗朗西斯科·德·阿西斯之間有什麼差別。他們對他居然也享受資產階級的奢侈品,如魚子醬、牡蠣、優質香檳、豪華的旅館、剪裁講究的服裝,還有最新式的小轎車等大為惱火。確實,他花錢十分大方,但這都是他用他的打字機掙來的,他並沒有剝削任何人。
要想讓他深藏不露的感情出其不意地流露出來,恐怕得創造一些條件(比如說來點兒威士忌,或者在一大早的時候)。也許在這種時候,從他的片言隻語或者他眼中突然迸發的光亮中,你才能揣度他內心隱秘的喜怒哀樂。比如,我當時看到的那位穿著一件肘部有洞的套頭衫的三十歲作家,可能會喜歡與一個試圖引誘如今這位年過五旬的作家的美貌而虛偽的女郎共同經歷一段冒險;當然,為了自己的平靜和生活秩序不致被擾亂,他今天對她們是不加理睬的。
他已經不像在過去寒酸的歲月里那樣在晚上寫作了。每天,他穿著一件跟飛機機械師一樣的外衣,從上午九點一直工作到下午三點。午餐按照西班牙習慣在下午三點享用。然後,他會聽聽音樂(他所偏愛的室內樂,不過也聽拉丁美洲民間音樂,包括阿古斯丁·拉臘那些老舊的博萊羅舞曲,這常常會勾起他對同時代人的思念)https://read.99csw.com
我覺得他有點兒像巫師。他生活中的許多重大決定都與某種直覺能力相符,而很難用什麼道理解釋清楚。笛卡爾肯定不會是他的好朋友(拉伯雷倒有可能,笛卡爾肯定不是)。笛卡爾的哲學彷彿一件非常緊身的背心,使他渾身不舒服。儘管以密特朗總統為首的許多法國傑出人物都是他的朋友,然而,所有的法國人從喝第一瓶奶時就接受的邏輯對他來說卻是有限的:他把它看作是僅僅能容納一部分現實的模子。
他常常外出旅行。他除了在墨西哥城和圭爾納瓦卡各有一幢房子之外,還在波哥大和巴黎各有一套公寓;巴黎的那一套,離穹頂餐廳只有三十來步之遙,他常常秋天去那邊居住。他住的房間總是明亮舒適,室內的傢具擺設也稱心如意(總是有一個質量優良的英式皮沙發,一部傳聲極其清晰的電話),他可以免受行李之累來此下榻。書架上擺著書,牆上掛著畫,衣櫃里掛著衣服,酒櫃里擺滿了一瓶瓶威士忌,蘇格蘭優質威士忌。他來到之後,只要在花瓶里插一束黃顏色的鮮花就什麼都齊了。這是一種非常古老的迷信觀念。據說,黃顏色的花能給人帶來好運氣。
許多人聽說《族長的秋天》是他自傳性最濃的一本書,感到奇怪。不過我認為,從某種十分隱蔽的意義上來說,確實如此。他沒有像他筆下的獨裁者謀取權力那樣去尋求聲名,聲名是附帶著讚美和沉重的代價不期而至的。今天他所做、所說或所寫的一切,都無法像過去任何時候那樣自然隨意。聲名必須像管理權力一樣來加以管理。它也是一種權力。對它需要採取一種警惕的態度,九_九_藏_書而不能過分信賴。如今他肯定有隻能存諸內心而不能告之他人的事情。他青年時代和落魄時期的那種對話現在只能是內心獨白了。
不過,他並非一個封閉在象牙塔中的作家。如果整整一上午都關在書房裡,那麼他下午某個時候就會出去跟外界接觸。他一星期有好幾個晚上要到外面用餐。他喝酒很有節制。他極其重視了解各種信息。他每天都要收到從他的祖國空運來的各種報紙,他還瀏覽美國和法國的大量雜誌。他的電話費是一個天文數字,因為他不管什麼事情都要跟他在世界各地的朋友們通話商量。他從從容容地跟他們談論各種話題,似乎他們就在他面前,而他自己手裡正拿著一杯白蘭地。
他是卡斯特羅的密友,但是和蘇聯政府官員以及統治共產主義世界的陰鬱的官僚沒有什麼交情。如果用許多歐洲知識分子的苛刻眼光來看待加西亞·馬爾克斯,那麼是很難在政治上理解他的。對於他來說,勃列日涅夫是一回事,而菲德爾·卡斯特羅是另一回事,儘管古巴制度的許多特徵都取自蘇聯模式。(我們對此的爭論很早以前就走入了死角。)不過,有一點卻是可以肯定的,即他與正統的共產黨人之間毫無共同之處。除了幾個密友之外,很少有人了解他在加勒比地區作為非官方的、懷有良好願望的大使在政治上所起的作用。他和進步的社會民主黨人以及自由黨人有著密切的聯繫。在一個被迫在反動的、軍事獨裁的、親美的右派勢力與親蘇的、常常是教條主義的極左派勢力之間做出痛苦抉擇的大陸,他支持具有民主思想、受群眾歡迎的另一種力量。這也許是他贊同密特朗的一個原因。
加夫列爾每年大部分時間住在墨西哥。他在佩德雷加爾·德·聖安赫爾有一幢舒適的房子,那是個建立在火山石上的豪宅區,住戶主要是有錢的前總統、銀行家和電影圈人物。在那幢房子裏面的花園盡頭,有一間專供寫作之用的僻靜的書房。房內終年保持一樣的溫度。室外有時不免陰雨連綿,氣候寒冷,但室內總是溫暖的,跟馬孔多一個樣。他的辦公用品有:五六本詞典,各類百科全書(甚至還有一套航空百科全書),一台複印機,一台無聲電動打字機,以及伸手可及的五百張稿紙。https://read.99csw•com
除了原本就害怕話筒和照相機之外,這就是他為什麼不大願意在法國電視台露面的原因。諸如「您怎麼看待文學?」(或者生與死、自由與愛情)這類問題,早在學生時代就習慣於抽象的概念和分析的法國記者往往會以一種狡黠而平靜的口吻提出,使得他汗毛直立。捲入這類辯論在他看來異常危險,猶如行走在布滿炸藥的陣地上。
是的,他跟他家裡僱用的瓜希拉印第安人一樣迷信。他認為,有的物品、有的情況、有的人會帶來晦氣(委內瑞拉人把這種倒霉事兒叫作「雌火雞」,義大利人則叫作「赫塔圖拉」。不過,令人驚異的是,他從來沒有弄錯過。有些人被他看出帶有晦氣,結果真的都倒了霉。加夫列爾還具有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那種奇異的預感能力。他能預感到一樣東西會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情況果如其說,那樣東西掉下來摔碎了,他不知所措,臉色煞白。他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為什麼會有這種預感能力。「馬上要出什麼事了。」有一年元旦他在加拉加斯對我說。我們把毛巾和浴衣搭在肩上,決定直奔海灘。三分鐘之後,這座舒適明亮、多年來沒有發生過騷亂的城市遭到了轟炸。原來,起義部隊的飛機襲擊了獨裁者佩雷斯·希梅內斯盤踞的總統府。
他全部作品的主題並非憑空而來,而是植根於他自己的生活。孤獨的幽靈始終追隨著他,追隨著寄居在阿拉卡塔卡他外祖父家的那個小男孩,追隨著坐有軌電車打發凄涼的星期天的窮學生,追隨著在巴蘭基亞蹩腳的旅館下榻的青年作家,追隨著如今世界聞名的文學家。這個幽靈現在仍然緊隨在他的左右,即使在他因名揚天下而高朋滿座在穹頂餐廳度過的那些夜晚。他贏了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打敗了的那三十二場戰爭。但是,那永遠打在布恩迪亞家族身上的印記同樣也是他的印記,無法擺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