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六點鐘到達的女人

六點鐘到達的女人

「我說過。」何塞說。
「你快睡覺去吧,」何塞說道,「上床前最好洗個澡,醒醒酒。」
「什麼事兒都會過去的,女王,」何塞說,有點兒事不關己的樣子,繼續擦著櫃檯,「沒必要把他殺了吧。你讓他走不就完了。」
談話到這兒停了下來。何塞還是臉朝著櫃櫥,忙來忙去,還是看也不看那女人一眼。女人又噴出一口煙霧,把胸脯抵在櫃檯上,然後,帶著點狡黠和淘氣,講話前咬著舌頭,話說出來像刀子:
何塞聳了聳肩。
何塞看了看鍾。
「那就是說你沒吃醋嘍。」
何塞臉又紅了,帶著明顯的局促不安,幾乎有點兒無地自容,就像一個孩子一下子被人揭穿了所有的秘密。他說:
「別說蠢話了,」女人告訴他,「別以為這樣我就會給你付賬。」
「就是每天換一個男人帶你走。」何塞說道。
何塞把抹布放在櫃檯上,走到黑乎乎的、散發著一股柏油和臟木頭味兒的櫃櫥跟前,片刻之後,他回來了,手裡拿著火柴。女人彎下腰來,為的是夠著男人那毛茸茸的、粗壯的手裡的火。何塞看見那女人一頭蓬鬆的頭髮塗抹著厚厚一層廉價頭油,看見她繡花緊身胸衣上方裸|露的肩膀。他還看見了那女人軟塌塌的胸脯,正在這時,女人抬起頭來,嘴上的煙已經點燃了。
「你在想什麼呢?」女人問他。
「就是一百萬比索那句話。」女人說。
「女王,這鍾剛打過六點,」何塞說,「你進門的時候剛剛打過六點。」
「你知道嗎,也許你根本用不著殺人。」
「你又把事情弄複雜了。」何塞說這話時看起來已經有點兒不耐煩。
「哎!」
「你還是什麼都瞧不見。」女人說道。
「你今天真讓人受不了,女王。我看你最好把牛排一吃,然後回去睡覺。」
「跟你說正經的,何塞,」女人說,「我沒喝醉。」
「我說什麼了?」何塞說,頭髮被揪住了,他頭低著,竭力想看著她。
「還不都是一回事兒嘛。」女人說。
「一定意義上說,我是吃醋了,可並不像你說的那樣。」
「你要是再回來的話,得給我帶點兒什麼東西。」何塞說。
「我答應你,我會滿世界去找一隻上發條的小熊,買來送給你。」女人說。
「連我剛才對你說那樣的話也不在乎嗎?」女人追問道。
何塞自矜地笑了,頗為受用。女人又隔著櫃檯把身子探了過去。
「我去給你煎塊上好的牛排。」何塞說。
「你想要什麼?」何塞問道。
「你別傻了,何塞,」女人說了話,「你記住了,我五點半就到你這裏了。」
這時,何塞看見第一位顧客從彈簧門進來,走到角落裡的一張桌子旁。何塞看了看鍾。整六點半。
「哪怕我不跟你上床嗎?」她問道。
「沒錯。」女人說著轉過身來,看著櫃檯另一邊正在查看冰箱的男人。她盯住他看了兩三秒鐘,然後又看了看櫃櫥上方的鍾。六點零三分了。「沒錯,何塞。今天是不太一樣。」說完,她吐出一口煙霧,接著說了下去,話又短又充滿了感情,「今天我可不是六點鐘來的,所以不一樣,何塞。」
「那麼到底是什麼樣?」女人追問著。
「好了好了,就按你說的來吧,女王。」何塞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有點兒厭煩。
「當然要緊,何塞。」女人說完把兩隻胳膊平平地伸在櫃檯的玻璃檯面上,帶著漫不經心的神情,懶洋洋的。她說:「不是我願意不read.99csw.com願意,我就是來了有一刻鐘了。」說著她又看了看鍾,改口說道:「我說什麼呢,我已經來了二十分鐘了。」
「都行,女王,」何塞說道,「只要看見你高興,我把一天一夜送給你都沒問題。」
彈簧門開了。這個時候何塞的飯館里是沒人的。時鐘剛剛打過六點鐘,他知道,通常只有到了六點半老主顧們才會來。他的顧客就是這麼保守,中規中矩。可時鐘剛打完第六下,和每天這個時候一樣,進來了一個女人,她一言不發,坐在高高的旋轉椅上,雙唇之間還叼著一根沒點燃的香煙。
何塞從爐灶那裡看了她一眼。
「我想跟你再多要一刻鐘的時間。」
「你今天真漂亮,女王。」何塞說。
他又站在了她面前。她向前探了探身子,用力抓住他的頭髮,表情卻是一臉的溫柔。
「明白我是早就明白了,」女人說,「只不過我剛剛才說服了自己。現在我想起那些男人就噁心。」
「那麼如果是我把這傢伙殺了,你是會保護我的,對嗎?」她說這話時語氣堅定,一面用一個野性的挑逗動作推開何塞豬一般碩大的頭。何塞沒接話茬,只是微微一笑。
「你陷進什麼麻煩了,女王?」何塞問道。他往前傾著身子,又一次把胳膊支在櫃檯上。女人感到他喘著粗氣,臭烘烘的,他的胃頂在櫃檯上,喘起氣來有點兒費勁。
「一定能找到的,」女人說,「可這會兒我想讓你告訴我,在這分別之際,我對你提的要求你都能做到嗎?」
女人笑得花枝亂顫,絲毫不想掩飾嘲弄的意思。
女人把頭轉向一旁。
「好吧,」何塞擺出和解的樣子,「你說怎樣就怎樣吧。」
「何塞。」她叫道。
「看是什麼樣的女人了。」何塞說。
「別說蠢話了,何塞。你知道的,我這六個多月滴酒未沾。」
「看情況吧。」何塞說。
「你吃醋了,何塞。太棒了,你吃醋了!」
「今天不一樣哦。」女人說這話時神情陰鬱,眼睛還是看著街上。
「明天我就要走了,我答應你再也不來麻煩你。答應你再也不和任何人上床了。」
「是我太愛你了,不想看見你干這種勾當。」何塞說。
何塞走到冰箱跟前,取出一盤牛肉放在桌上,又點燃了爐灶。
「說老實話,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女王。」他說。
男人看了她一眼,目光里充滿濃濃的、凄凄的溫情,像只母牛。他看她倒不是為了聽她講話,只是為了看她一眼,知道她在那裡,無望地等候著一個保護和同情的眼神。一種類似玩偶的眼神。
「我愛你愛到了不會跟你上床的地步。」他說。然後他走到她跟前,面對面看著她,強有力的雙臂支撐在她面前的櫃檯上。他直視著她的眼睛,說道:「我愛你愛到了每天下午都想把帶你走的男人殺死的地步。」
「這難道不算自衛嗎?」女人揪住袖子,使勁兒搖晃他。
「何塞!」
「就是誰和我睡覺你就把誰殺了那句話。」女人說。
「我剛剛決定的,」女人說道,「我剛剛發現這活兒太髒了。」
「不是說這個,何塞。我是說,我今天不是六點鐘來的,」女人說道,「我來的時候差一刻六點。」
「差不多,差不多吧。」他說。又對她擠了擠眼,這眼神一方面是親切的理解,另一方面也是對承諾當她的同謀的恐懼。可女人還是一臉嚴肅,鬆了手。
「這三個月你從來就沒有過read.99csw.com錢,可我總是給你做好吃的。」何塞說道。
「這無關緊要,」女人說,「你這麼說就對了。」
「不管怎麼著,也不至於如此吧。」何塞說。他沒挪動地方,繼續擦著櫃檯,這會兒他對聊天沒那麼大興趣了。
男人微微一笑。
「什麼事兒也沒有,」她說,「我只是說著玩玩。」
「給我一個字一個字地重說一遍。」女人說。
她又看著他的眼睛,目光里閃動著奇異的光,像是憂傷,又像是挑戰。
「這事兒還真得當真了,女王。你到底陷進什麼麻煩事里了?」他問道。
何塞猛地轉向她,像是要把她看穿,彷彿腦海里突然迴響起一個可怕的念頭。這念頭從一個耳朵進去,轉了個圈,空空的、亂亂的,又從另一個耳朵出去了,留下的是熱烘烘的恐懼。
「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女王,」何塞又說道,「我敢打賭,你今天的午飯把肚子吃壞了。」
何塞臉一下子紅了。他背對著女人,開始撣櫃櫥里瓶子上的灰塵,說話時連頭都沒回。
「那就是說,你愛我?」女人又說。
「為了我,你能撒一次謊嗎,何塞?」她說道,「我是說真的。」
「你真的會為了不讓這種男人帶我走就把他殺掉嗎?」女人問道。
「何塞!」
「沒有一個體面的男人會幹這種事。」何塞說。
「行,」女人說,「那麼,現在給我煎牛排吧。」
「要是哪天我又回到這一帶來,看見別的女人和你說話,就在這個鐘點,就在這把椅子上,我會吃醋的。」
「你是真的愛我嗎,小佩佩?」
「這要看情況了,」何塞說道,「你知道的,這事兒不像說說那麼簡單。」
「我在這裏已經待一刻鐘了。」女人說。
「隨便去哪兒,」女人說,「到一個沒有男人想跟我上床的地方。」
「我從來就沒想過殺人。」何塞的話說得有點兒沒底氣。
「靠近點兒!」
何塞又抓起了抹布,在她附近的玻璃檯面上擦拭著,沒看她,說了句話。
「今天下午跟你說什麼你都聽不明白,女王。」他用抹布擦了擦汗,又說道,「這不像話的生活已經把你變成個粗野的人了。」
他鬆了松衣領,又擦了擦汗,用抹布擦著脖子。
女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小佩佩。」
「是真的。」何塞悶悶地答道,沒有看她。
「每一天都一樣,」何塞說,「每天時鐘指到六點,你就會進來,說你餓得像條狗一樣,然後我就會給你做點兒什麼好吃的。唯一的區別就是,今天你沒說自己餓得像條狗,而是說了句今天不一樣。」
「沒錯兒,你做的是一件臟事兒。你早該明白的。」
「這沒什麼用處。」何塞說。
「我說這話可不是因為這個,」女人說,她聲音里冷冷的勁頭少了一點兒,「是因為沒有一個女人受得了你,哪怕是為了一百萬比索。」
直到這時,何塞才又看了她一眼。
「如果女人都已經說了討厭他,他卻停止了穿衣服,又一次朝她撲過來,又開始吻她,還……那又怎麼辦呢?」
「謝謝你,何塞,」女人說,「可問題不在這兒。問題是我已經不能和任何人上床了。」
「為了我剛才說的那種事,我能。」何塞說著,嗓音變得悲壯起來。
何塞看也沒看她一眼。
「我不餓呀。」女人說read.99csw.com完,又看著街道,看著傍晚時分城裡亂鬨哄的行人。有那麼一會兒,飯館里安靜得有點兒古怪,只有何塞收拾櫃櫥的響聲不時打斷這寧靜。突然,女人把目光從街上收了回來,又開了腔,這回她的聲音壓得低低的,柔柔的,聲音也不一樣了。
「我在想,你能不能在什麼地方碰見上發條的小熊。」何塞答道。
「不是不讓他走,」何塞說,「我殺他是因為他帶著你走。」
「為什麼呢?」何塞說這話時還是沒看她,甚至好像連聽都沒聽見她的話。
「這太不像話了,」何塞說,「幸好沒有哪個男人會幹出像你說的那種事。」
「別扯得太遠了。」何塞被震驚了,聲音里有一絲不安。
「今天想要點兒什麼?」他招呼道。
「你喝醉了,蠢婆娘,」他說,「趕緊去睡你的覺吧。你連東西都不想吃了。」
何塞向後仰了仰身子,看了看鍾,又看了看靜靜坐在角落裡等著的顧客,最後,又看了看鍋里煎得金黃的牛肉,這才開了口。
何塞笑了。他抬起頭來看了看她,臉上還帶著笑,可他看見的女人心事重重,困惑不已,嘴裏說著話,兩隻肩膀聳得老高;她在轉椅上晃來晃去,神情憂鬱,臉色黃黃的,像秋天裡早熟的莊稼。
「還要我怎麼說呢?」他說,「除了這塊上等牛排,你還想要點兒什麼嗎?」
他走了過去,心裏不知道是高興還是不安。
「哦,這一說我就明白了。」何塞說道。
「什麼事兒?」何塞看也沒看她一眼,答道。
「這話你對別人說可以,」他說,「跟我就別來這一套了。我敢打賭,你們兩個人至少喝了二斤。」
「我想看見你高興。」他又重說了一遍,然後突然停住,轉向那個女人:「你知道我很愛你嗎?」
接著她又看了看他。
他說:
「女王,這回我要給你做一份最棒的牛排,算是送別吧。」他說。
「沒什麼需要你明白的,」女人又說道,「反正我已經在這裏待了一刻鐘。」
女人用指關節敲打著玻璃,語氣變得堅定而有力。
可是,那女人此刻已經停止了大笑,又靠在櫃檯邊上,一臉嚴肅思索的模樣。她目送著男人走遠,看著他打開冰箱門又關上,什麼也沒取,又看著他走到櫃檯另一頭,像一開始那樣擦拭著光堂的檯面,於是她又開口了,這迴音調又軟又柔,就像一開始說「你是真的愛我嗎,小佩佩?」時那樣。
「那好吧,」女人說,她徹底失去了耐心,「要是他幹了呢?你假設一下,他這樣幹了。」
「是——嗎?真是看不出來,何塞。就算你有一百萬比索,你覺得我會為了這個和你在一起嗎?」
何塞走到女人跟前,一張紅彤彤的大臉一直伸到女人面前,又用食指拉了拉自己的眼皮,說:
「如果這女人在看著這個男人穿衣服的時候告訴他,她討厭他,因為她想起來和這個男人折騰了整整一個下午,感覺不管用肥皂還是絲瓜瓤都擦不掉他的氣味,也不行嗎?」
一九五〇年
「不,小夥子,」女人繼續說,「我是說不會再有人和我上床了。」
女人頭向後仰躲著,她一臉正經,有點兒生氣,溫柔纖弱,在一層憂傷和疲倦的薄霧籠罩下,變得更漂亮了。
「什麼勾當?」女人問。
「你是說過,」何塞說道,「可你沒說你要去哪兒呀。」
「是的。」何塞回應道。九九藏書
何塞看了她一眼,眼神溫和又有點兒討好。
「看什麼情況?」女人說。
「何塞!」
「可是,要是他幹了呢?」女人的腔調里透出越來越多的焦慮,「要是這個男人不是什麼體面人,他幹了,那女人噁心得要死,她知道結束這一切的唯一辦法就是從底下給他一刀,那又怎麼辦呢?」
「不管什麼人問你我是幾點鐘到你這裏來的,你真的會告訴他我是六點差一刻到的嗎?」女人問。
女人這才鬆開了手。
「剛才我沒瞧見。」何塞說。
「我剛才告訴過你,明天我就要離開這裏了,你還什麼話都沒對我說。」女人說。
「我可沒錢。」女人說。
「謝謝了,小佩佩。」女人說。
何塞有點兒不知所措,也許還有點兒生氣。也許,那女人放聲大笑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上當了。
「你就是個野人,何塞,」她說,「你什麼都聽不懂。」她使勁兒抓住了他的袖子,「說呀,說那女人就該把他殺了。」
「那你就是變粗野了。」何塞說。
「你這又是鬧的哪一出呀?」何塞問她。
女人吞下第一口濃濃的煙霧,雙手交叉,胳膊肘還是沒離開櫃檯,透過飯館寬大的玻璃,朝街上望著。她神情憂鬱,憂鬱中帶著厭煩和粗鄙。
「就因為這一點,」女人說道,「警察了解你,你說什麼他們都會信的,連第二遍都不用問。」
「你好,女王。」何塞看見她坐下來,先和她打了個招呼。然後走向櫃檯另一頭,用一塊干抹布擦拭著玻璃檯面。只要有人走進飯館,何塞總會做這同一個動作。儘管和這個女人已經相當熟了,金紅頭髮的胖店主還是表現出一個勤勉男人的日常做派。他在櫃檯另一頭開了腔。
「把你先頭跟我說過的話再重說一遍。」她說。
「照這樣說,」女人說著伸出一隻手撫摸著男人粗壯的胳膊,另一隻手扔掉了煙頭,「……照這樣說,你是能殺人的嘍?」
「要是這個鍾慢一分鐘的話,我就砍下自己一隻胳膊給你。」他說。
「我說的都是實話。」何塞說。
「你就想象是一個你特別愛的女人,」女人說,「不是說要跟她怎麼樣,你明白嗎?而是就像你說的那樣,你特別愛她。」
「太恐怖了,何塞。這太恐怖了,」她一邊說,一邊還在大笑,「何塞能殺人了。誰能想到呢,這個一本正經的胖胖的先生,每天給我做一份牛排卻從來不收我一分錢,和我說話的時候心不在焉,一直等我碰到一個男人,然後他就會成為一個殺人犯。這太恐怖了,何塞!我怕了你了!」
「你剛才說什麼了?」何塞的嗓音還是悶悶的,沒有看她。
「警察誰都不相信也得相信你。」女人說。
「那話我早忘了。」何塞說。
「我什麼都沒弄複雜。」女人說著在座位上伸了伸腰,何塞看見她緊身胸衣下面乳|房平平的,可憐巴巴的。
可女人還在說個不停,她的聲音聽上去單調、松垮,情緒有點兒激動。
「你是真的要走嗎?」何塞問這話的時候彷彿一下子把生活看得十分透徹,臉上的表情也突然為之一變。
談話的刺|激味兒越來越濃了。女人壓低了嗓音,聲音甜甜的,著了迷似的。她的臉幾乎貼在了那男人健康平和的臉上,男人一動不動,彷彿被她說話的氣息迷住了一般。
「那就是說你沒有嘍。」她說。
「哪個男人敢和你睡覺我就殺了他,女王。我說的是真話。」何塞說。
「我想先教教你怎麼做個https://read.99csw.com紳士。」女人說。她坐在一排旋轉椅的盡頭,雙肘支在櫃檯上,嘴裏叼著根沒點火的香煙。說話時她的嘴巴咬得緊緊的,好讓何塞看見她那根沒點著的煙。
一瞬間,那女人看上去有點兒困惑。接著,她用心看了看這個男人,目光里半是同情,半是嘲弄;接下來又有一刻的茫然,沒有說話;最後她放聲大笑起來。
何塞點點頭,做了個同意的表情。臉上帶著實實在在的笑容。女人向他這邊探過身子來。
「我只不過和一個朋友喝了兩口。」女人說。
她又陷入了沉思,彷彿突然進入了一個充滿了混沌、未知事物的奇異小宇宙。櫃檯的另一邊,新鮮牛肉落在滾燙的油里,發出滋滋的聲響,她一點兒也沒聽見。接下來,何塞把牛裡脊肉翻鍋,發出悶悶的、翻滾著氣泡的噼噼啪啪的聲音,她也沒聽見。調過味的牛肉油汪汪的,香氣撲鼻,飯館里一點兒一點兒充滿了香氣。她就這樣沉思著,心事重重,直到最後抬起頭來,眨著眼睛,活像死了一回現在又活過來了一樣。這時她才看見何塞在爐灶旁忙碌著,被熊熊爐火照得通亮。
他又走開了。他已經看過鍾,馬上就六點半了。他想,再過幾分鐘,飯館里就會擠滿人,也許正因為這個,他更用力地擦著玻璃檯面,一面透過窗玻璃看著大街。女人坐在椅子上,靜靜的,沉思著,帶著逐漸消退的憂傷神情看著男人的一舉一動。她看著他,就像在這男人身上看到了一盞行將熄滅的燈。突然,她毫無徵兆地又開了口,聲音里滿是抹了油似的溫順。
「行吧,女王,」何塞漫不經心地答道,「就按你說的來吧。我總是按你說的來。」
「是的。」女人說。
「這是真的,何塞。我敢打賭,你從來沒說過一句謊話。」她說。
「要是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睡過之後,對他也對所有睡過她的男人都覺得噁心,就把他殺了,你不覺得大家應該放過她嗎?」
何塞又微微一笑。
「這就看你了,」女人說,「要是你懂得怎麼告訴別人我是幾點到你這兒來的,明天我就離開這裏,再也不攪和到這些事里。這樣你喜歡嗎?」
「你會為了保護這樣的女人撒一次謊嗎?」她問。
「過來,我有話跟你說。」女人說。
「我不是這意思,女王,」何塞說道,「我再跟你打一次賭,你中午飯肯定吃壞了。」
何塞笑了,把抹布在他和女人之間揮了一下,就像在擦一塊看不見的玻璃。女人也笑了,笑容里含著親近和挑逗的意味。接下來,何塞一面擦著玻璃檯面,一面向櫃檯另一端走去。
「朝我這兒吹口氣。」
「回答我,何塞,」女人說,「如果是我把這人殺了,你會保護我嗎?」
「啊!」何塞說,「你這會兒才算是把話說透了。我總覺得你沒必要去操這種生涯。我保證,只要你改了,我會把每天最大的那塊牛排白送給你,一分錢不收。」
「好吧好吧,要是你願意的話,就算你在這裏待了一刻鐘,」他說,「不管怎麼說,早十分鐘晚十分鐘又有什麼要緊呢。」
可是這會兒那女人的表情又變了個樣。
在整個這段時間里,何塞一直在櫃檯后忙個不停,把東西挪挪位置,把某件東西拿開再放到別的地方。他乾著自己該乾的事。
何塞站在她面前,開始在櫃檯上輕輕敲擊,不知說些什麼好。女人又向街上看過去,然後看了看鍾,變了嗓音,好像想在第一撥顧客到來之前結束這次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