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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我在「狼船」上的最後幾分鐘

Part 2 我在「狼船」上的最後幾分鐘

船從夜裡十點鐘開始跳起舞來。二十七日的白天卡爾達斯號也一直在晃動,可比起二十七日的夜裡,就不算什麼了。我躺在鋪位上,為在甲板上值勤的夥伴們擔心。我知道,躺在各自鋪位上的人也沒有誰睡得著。快十二點的時候,我對下鋪的路易斯·任希弗說:
二十八日凌晨四點,在船尾集合的我們六個,全都一夜沒合眼。這中間有我朝夕相處的夥伴拉蒙·埃雷拉,還有領班的士官吉列爾莫·羅索。那是我在艦上的最後一次值勤。我知道下午兩點鐘我們就會到達卡塔赫納。我打算交完班后好好睡上一覺,這樣,當晚就可以上岸玩個痛快。離開卡塔赫納已經有八個月了。清晨五點半鍾,我在一個見習水兵的陪同下,去底艙檢查了一回。七點鐘,我們替換值勤的人,讓他們去吃早餐。八點鐘,他們又換下了我們。這就是我的最後一班崗。一切都太平無事,只是風越刮越大,浪也越來越高了,浪衝上艦橋,拍打著甲板。
正如我所料,路易斯·任希弗也沒睡著。不管船怎麼顛簸,他的好心情絲毫不減。他答道:
一聽到命令,我立刻從鋪位上一躍而起。路易斯·任希弗十分鎮靜,他站起身來,走向靠左舷的幾張空鋪中的一張,那是在值勤的人的鋪位。我手扶著一張張上下鋪,努力想邁開腳步,這時,我忽然想起米格爾·奧爾特加。
二十六日夜裡,我記得是拉蒙·埃雷拉對我提起,說加勒比海上情況有點兒不妙。按照大家的計算,這一天的後半夜我們就應該能駛出墨西哥灣。我站崗的地方正對著魚雷發射架,我正滿心歡喜地想,就快到卡塔赫納了。這一夜很亮堂,高高的天穹上滿布星斗。我自打進海軍起就喜歡辨認星星。這天夜裡,卡爾達斯號波瀾不驚地駛向加勒比海,我則愉快地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
這是九-九-藏-書我頭一次看見路易斯·任希弗緊張。在我身邊,拉蒙·埃雷拉若有所思,他也是渾身上下沒一塊乾地方,依然是一聲不吭。一時間,四下里一片寂靜。過了一會兒,拉蒙·埃雷拉開口說:
米格爾·奧爾特加在朝鮮待過,在帕迪亞海軍上將號護衛艦上服役。他算是經多見廣,對海洋可以說再熟悉不過了。可這一回,儘管墨西哥灣風平浪靜,他還是得靠人幫忙才能起身去值勤。他就像是奄奄一息了,什麼都吃不下去,我們幾個和他一起值勤的夥伴要麼讓他坐在船尾要麼讓他坐在甲板中央,直到最後命令下來把他送到卧室艙房裡去。然後他就趴在鋪位上,頭朝外,隨時準備撕心裂肺地大吐一場。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想看到我暈船,那得整個大海都暈了才行。」
我朝著上方游去,竭力想浮出水面,一秒、兩秒、三秒鐘過去了。我還在拚命朝上方游著。氣不夠了。我快要窒息了。我竭力想抓住一件貨物什麼的,可那些貨物都不見了。我的周圍什麼都沒有。浮出水面時,我朝四下里看去,唯有茫茫大海。一秒鐘之後,在離我一百米開外的地方,在波浪中,艦船露了面,它四面八方都在向外淌水,活像只潛水艇。直到此刻我才明白,自己落水了。
「我們已經到墨西哥灣了。」二月二十六日,我起來吃午飯的時候,一個夥伴這樣對我說。前一天,我對墨西哥灣的天氣著實有些擔心。不過驅逐艦雖說有點晃動,前進得還算平穩。我很慶幸自己的擔憂只是無端的瞎想,便走到了甲板上。海岸的輪廓早已看不見了。四周只剩下碧綠的大海和蔚藍的天空。可在甲板中央,槍炮大副米格爾·奧爾特加面色煞白地坐在那裡,臉都扭曲了,他在忍受暈船的煎熬。這有一陣子了,在莫比爾的燈火還依稀可https://read.99csw.com見的時候就開始了,按說米格爾·奧爾特加在海上並不是什麼新手,可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里,他連站都站不起來。
我想起了米格爾·奧爾特加,不久前我還在右舷見過他,就在這時,我看見他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靠著左舷躺下了,依然暈得死去活來。這時,驅逐艦突然令人恐懼地歪了一下;有點失控。我屏住了呼吸。一個巨浪向我們襲來,我們全身都濕透了,就像是才從海里被撈上來的一樣。過了好一會兒,驅逐艦才好不容易恢復到正常的位置。路易斯·任希弗站在崗位上,臉色發青。他緊張地對我們說道:
我非常清楚這道命令的意義所在。艦船正在向右舷傾斜,到了危險的程度,需要用我們的體重去恢復平衡。我在海上航行已經兩年了,這是第一次對大海真正心存畏懼。上面,海風怒號,甲板上的人員一定都是渾身濕透,瑟瑟發抖。
這樣說不太合適,可如果米格爾·奧爾特加真的一直躺在他的鋪位上,他也不至於死掉的。
拉蒙·埃雷拉正在搜集硬紙板,想用它們把自己遮起來,試圖睡上一覺。艦船晃來晃去,卧室里根本睡不成覺。浪越來越猛,越來越高,一次次湧上甲板。我和拉蒙·埃雷拉在船尾綁得結結實實的冰箱、洗衣機和電爐之間找個地方妥妥地躺了下來,我們可不想被打上來的浪頭捲走。我仰面躺著,看著天空發獃。這樣躺著的時候,我心裏踏實了一些,心想過不了幾個小時,我們就能到卡塔赫納海灣了。沒有什麼暴風雨;天氣十分晴朗,能見度很好,天空藍得透亮。這會兒我也不覺得鞋子打腳了,剛才交班之後,我換了雙膠鞋。
我聽了差不多一分鐘手錶的聲音。拉蒙·埃雷拉一動也不動。我估摸著時間是差一刻十二點。離到達卡塔赫納還有兩小時航程。有九_九_藏_書那麼一瞬,驅逐艦彷彿懸在了空中。我抽出手來想看看幾點了,可我既沒看見手臂,也沒看見手,更沒看見手錶。我甚至連浪也沒看見。我只覺得這艘船完全失控了,我們藏身其中的那些貨物一下子都滾了起來。說時遲那時快,我剛站起身來,海水已經沒到我的脖子。我兩眼瞪得溜圓,看見了路易斯·任希弗,他臉色鐵青,牙關緊咬,想從水裡探出身來,手裡還高高舉著耳機。這時,海水漫過了我的頭頂,我急忙朝上方游去。
儘管一整天的天氣都沒什麼變化,但我們的航行還算是正常。值勤的時候,我努力想象著到卡塔赫納之後要做哪些事情。我會給瑪麗寫信的。我打算每星期給她寫兩封信,說起寫信我這個人從不懶散。自從我加入海軍起,我每個星期都會給波哥大家裡寫信。我還常給奧拉亞街區我的那些朋友鄰里寫信,都還挺長的。因此我一定會給瑪麗寫信的,我這樣想著,一面還每隔一會兒就算一算還有多長時間才能到卡塔赫納:還得整整二十四個小時。這是我倒數第二次值勤。
拉蒙·埃雷拉幫我一起把槍炮大副米格爾·奧爾特加弄到了他的床上。他的狀態越來越糟了。自從三天前我們駛離莫比爾港,他就什麼東西都沒吃過。他現在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臉色發綠,整個人都走了形。

寂靜無聲的一分鐘

「真見鬼!這條軍艦失控了,控制不住了。」
艦船繼續在波濤中掙扎前行,可傾斜得越來越厲害了。拉蒙·埃雷拉將一塊篷布卷了卷,把自己裹了起來。我們都用篷布蓋住了自己,又一個大浪,比剛才那個要大得多,直衝著我們撲來。我用雙手護住腦袋等大浪過去,半分鐘后,擴音器又沙沙響了起來。

舞會開始

「你還沒暈船嗎?」
我先前說過,我心裏很不九_九_藏_書安。我說過這是一種類似恐懼的感覺。二十七日夜半時分,擴音器里傳來了對全體船員的命令:「全體人員移到左舷。」我的感覺不再是捕風捉影了。
他已經動彈不得了。聽到命令,他也努力想爬起來,但因為他已經暈得七葷八素,又摔回了床上。我把他扶了起來,安頓到靠左舷的一張床上。他聲音低啞、有氣無力地對我說,他感覺自己不行了。
拉蒙·埃雷拉在船尾待著。待在那裡的還有頭戴耳機的值勤救生員路易斯·任希弗。甲板中央半靠半躺著暈得半死不活的槍炮大副米格爾·奧爾特加。船的這個位置晃動得緩和一些。我和二等水兵埃德瓦爾多·卡斯蒂約聊了幾句,他是艦上的倉庫管理員,單身,波哥大人,為人很拘謹。我也記不起來我們當時都聊了些什麼。我只知道,從那時算起我們再一次碰面是在幾小時后,他掉落海水,沉下去了。
「這艦船穩著呢。」路易斯·任希弗說道。船晃來晃去,我躺在鋪位上實在睡不著,他這麼一說,我心裏踏實了許多。可左舷風越刮越大,我想象著卡爾達斯號在這樣的大浪之中會怎麼樣。就在這時,我想起了《凱恩號嘩變記》。
這句話他總掛在嘴邊。可這天夜裡,他幾乎來不及把這句話說完。
「胖子,」他叫了我一聲,「你還沒暈船嗎?」
「這回準是要求砍斷纜繩。」我想。可傳來的卻是另外一道命令,那聲音堅定自信,不慌不忙:「所有在甲板的人員,請套上救生圈。」
我認為,一個游遍世界的老水手靠船隻晃動的不同情況就能判斷出這是哪一處海域。我第一次出海時的經歷告訴我,此刻已經到加勒比海了。我看了看手錶,是夜裡十二點半鍾。二月二十七日凌晨十二點三十一分。就算船不怎麼晃動,我也一樣能覺察出這是到加勒比海了。而實際上船晃動得厲害。我這個從九_九_藏_書來不暈船的人也開始感到不安。我有一種奇怪的預感。不知怎的,我想起了槍炮大副米格爾·奧爾特加,他正在下面的艙房,趴在鋪位上,連腸子都快吐出來了。
早上六點,驅逐艦像蛋殼一樣晃個不停。路易斯·任希弗躺在我的下鋪,沒有睡著。
路易斯·任希弗問我幾點鐘了。十一點半。一個小時了,艦船一直傾斜著,朝著右舷傾斜得很厲害。擴音器里又傳來了昨天夜裡發布過的命令:「全體人員移到左舷。」我和拉蒙·埃雷拉沒有動彈,因為我們本來就在左邊待著。
我也這麼想,遲早他們會發出這樣的命令,把綁著貨物的繩索砍斷。這種做法有個名字,叫「減輕負荷,輕裝前進」。只要命令一下,收音機呀冰箱呀電爐呀全都會滾進海里。我想,真到那個時候,我就得下到艙房去,因為雖說在船尾也很安全,可那是因為我們躲在了冰箱和爐灶中間。一旦沒了這些東西,隨便一個大浪就能把我們卷到海里。
這是十一點五十分的事。
「要不我們去爭取一下,別讓你再去值勤了。」我對他說。
「只要上頭一發命令說砍斷纜繩,讓裝的這些貨滾下水裡,我頭一個就去砍。」
路易斯·任希弗無比鎮靜,他一隻手扶住耳機,用另一隻手去套救生圈。而我,每一次大浪過後,總會先感到一片真空,接下來是一陣寂靜。我看見路易斯·任希弗已經套好了救生圈,又重新把耳機戴好。於是我閉上雙眼,耳邊清清楚楚地聽到了我的手錶嘀嘀嗒嗒的聲音。
我說沒有,但我告訴他自己很擔憂。我剛才說過,任希弗是個工程師,勤奮好學,是個好水手,他給我列舉了種種理由,說卡爾達斯號在加勒比海上沒有一丁點兒危險,絕不會出事。「這是一艘狼船。」他這樣說道。他還跟我提起,就在這一片海域,二戰時這艘驅逐艦還曾擊沉過一艘德國潛水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