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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7 一個餓得半死的人的絕望辦法

Part 7 一個餓得半死的人的絕望辦法

名片在我褲子口袋裡,因為泡了水,已經爛得不成樣子。我把它們扯成碎片,塞進嘴裏嚼了起來。這簡直是奇迹:喉嚨不那麼難受了,嘴裏也充滿了唾液。我慢慢地嚼著,彷彿它們是塊口香糖。咬第一口的時候嘴裏還有點兒疼。之後,這些自打那天陪瑪麗·埃德瑞斯逛商場就不知怎麼留在我兜里的名片,讓我越嚼越有力氣,人也就樂觀起來。我打算就這麼一直嚼下去,至少能減輕一下嘴裏的疼痛。我覺得把它們吐到海水裡去是一種巨大的浪費。我感覺到,被咬得稀爛的硬紙片最後被咽進了胃裡,從那一刻起,我就覺得自己一定會得救,一定不會被鯊魚咬碎的。
然而,每當我心灰意懶的時候,總會有件什麼事情發生,重新燃起我的希望之火。那天夜裡,是映照在波瀾之上的月亮。海上微波蕩漾,每一朵浪花在我看來都像藏有船上的燈光。兩晚之前,我就對能有船來救我一命不抱希望了。然而,那個夜晚被月光照得透亮(那是我在海上度過的第五夜),我一整夜都在海平面上竭力搜尋著,緊張的程度和抱有的信念不亞於頭一晚。如果現在再讓我處在那種情況下,我一定會絕望而死:現在我知道了,那條筏子航行在一條沒有任何一艘船的路線上。
我一動不動,那隻歇在我大腿上的貪玩小海鷗可能把我當成了一具死屍。我看著它歇在我大腿上,在我的褲子上啄來啄去,一點兒都沒傷著我。我的手繼續滑動,就在它感覺到危險、準備展翅飛翔的那一瞬間,我猛地抓住了它的一隻翅膀read.99csw.com,隨即滾進筏子中央,準備將它生吞活食。
那會兒,我恐怕什麼東西都吃得下去。我餓得實在受不了了。而比飢餓更難忍受的是喉嚨的潰爛和牙床的疼痛,因為老不用牙床,那裡已經變得硬邦邦的。我嘴裏得有點兒東西嚼嚼才行。我想把鞋子上的橡膠條扯下來,可又沒什麼東西能割得動它。這時我想起了莫比爾那家商場的名片。

我已經是個死人了

下午,想到馬上五點鐘,鯊魚就要到來,我掙扎著起來想把自己綁在筏沿上。兩年前,在卡塔赫納的一處海灘上,我看見過一個人的殘骸,已經被鯊魚咬得零零碎碎的。我可不想這樣死去。我不想被一群貪婪的野獸撕成碎片。
一開始我嘗試仔仔細細地拔毛,可沒想到它的皮那麼嫩,拔完毛,我手裡的海鷗也就不成樣子了。我在筏子里把它洗了洗,又一下把它撕成兩半,它粉|嫩的腸子和藍色的內臟讓我的胃裡又是一陣翻騰。我把一條腿塞進嘴裏,可實在是咽不下去。原因很簡單,我覺得自己是在嚼一隻青蛙。我實在沒辦法壓制住那陣噁心,把東西吐了出來,然後長時間地一動不動,手上還握著那團令人作嘔的羽毛和血淋淋的骨頭。
如果一個人躺在廣場上試圖捉一隻海鷗,他可能在那裡躺上一輩子也無法成功。可是在離海岸一百海里的地方,情況就不一樣了。在陸地上,海鷗自我保護的本能很敏銳,但在海上,它們卻有些盲目自信。
無奈之下,我只好去啃我的腰帶,把牙齒啃得生疼。但連一小塊都啃不下來。這read.99csw•com會兒的我一定像頭野獸,啃咬著鞋子、皮帶和襯衫,試圖從上面弄一小塊下來。天黑了,我的衣服早已濕透,我索性把它們都脫了。我身上只剩一條褲頭。也不知道是不是名片起了作用,隨即我就呼呼大睡了。我在海上的第六個夜晚,也許是因為已經適應了筏子上的種種不適,又或許是因為一連七個晚上都沒睡覺的我已經累極了,反正這一覺我睡了好長時間。有幾回,夢裡我被浪濤驚醒,於是一躍而起,警覺萬分,生怕海浪把我衝進大海里。可每一次我都幾乎立刻就重新進入了夢鄉。

鞋子的滋味如何?

嚼名片對疼痛的緩解刺|激了我的想象力,我得再找點兒什麼吃的。如果此刻我手頭有把小刀的話,我一定會把鞋子割開,弄點兒橡膠條在嘴裏嚼嚼。這是我能觸及的範圍內最能刺|激我的東西了。我用鑰匙割了半天,想把白白凈凈的鞋底弄下來。可力氣全白費了。那橡膠在布上粘得太結實了,想撕一條下來根本不可能。
噴到筏子上的血刺|激了魚群。一條鯊魚翻著白得發亮的肚皮從筏邊掠過。在這種時候,鯊魚若嗅到血腥味發起狂來,連鋼板都能一口咬斷。它的嘴長在身體下方,必須翻過身來才能吃到東西。而這個貪吃的傢伙又是個近視眼,當它翻過身體肚皮朝上的時候,能把碰見的一切都捲走。我覺得那一刻鯊魚是想把筏子掀翻。我嚇得要死,趕緊把海鷗頭扔了出去,於是我看見就在筏子旁邊幾厘米的地方,那群巨大的傢伙,為了一個比雞蛋還要小的海鷗頭爭得不可開交。
https://read.99csw.com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這些我實在難以下咽的東西可以用來做魚餌。可我什麼捕魚的工具都沒有。哪怕有個別針也好呀,或是一小截鐵絲什麼的。可我身上除了幾把鑰匙、一塊手錶、一枚戒指和三張莫比爾某商場的名片,什麼都沒有。
快五點了。鯊魚群準時到達,在筏子旁巡弋。我艱難地爬起身來,去解開筏子邊上的繩子。下午的空氣新鮮清涼。海面一片平靜。我覺得精神稍微恢復了一點。突然,我又看見了前一天曾來過的那七隻海鷗,頓時又激起了我活下去的願望。
兩天前我看見那七隻海鷗的時候,心中充滿了喜悅。可接連兩天我都看見了它們,第三天再看見它們的時候,我心裏重新升起了恐怖的念頭。「這七隻海鷗該不會是迷路了吧!」我絕望地想。所有海員都知道,有時候海鷗也會在海上迷路的,它們會一連好幾天毫無方向地飛來飛去,直到遇上一條船,給它們指明港口的方向。我一連三天看到的興許總是那幾隻,它們也在海上迷失了方向。這意味著我的筏子離陸地越來越遠了。
我首先要做的就是把海鷗的毛拔掉。它太輕了,骨頭那麼脆弱,手指一擰便都斷裂了。我想拔下羽毛,可那海鷗的皮膚又嫩又白,羽毛又和皮膚粘得太緊,總是血淋淋的連毛帶肉都拔了下來。那些黑黢黢、黏糊糊的東西粘在手指上,讓人一陣噁心。
當我還在等它跳到我大腿上的時候,我就想好了,只要能抓住它,我就把它活活吞下去,連毛都不拔。我實在是餓狠了,而且一想到還有血可以喝,我就更渴得受不住九九藏書了。可是,當我已經把它抓在手中,感覺到它熱乎乎的身體在顫抖,再看著它那又圓又亮的褐色眼睛時,我還是猶豫了片刻。
我終於迎來了海上漂流的第七個白天。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我確信這不會是最後一天。海面風平浪靜,天空布滿了雲。早上快八點鐘,太陽出來的時候,由於頭天夜裡好好睡了一大覺,我覺得我又恢復了不少。鉛灰色的天空低垂著,那七隻海鷗又飛了過來。
餓了五天的人什麼東西都吃得下去,這話說起來輕巧。可不管這人餓成什麼樣子,當他看見羽毛和熱乎乎的血粘在一起,散發出一股生魚和疥瘡的強烈腥味兒時,他還是會感到作嘔的。
有一回,我在甲板上,手裡拿了一支卡賓槍,想打一隻尾隨在我們船後面的海鷗。驅逐艦上的槍炮長是一個老水手,他告訴我說:「別乾沒出息的事。對水手來說,看見海鷗就等於是看見了陸地。殺死海鷗可不是水手應該乾的事。」就當我在筏子上打算殺死那隻海鷗並把它撕成碎塊的時候,我想起了那天的情景,想起了槍炮長的話。不錯,我是有五天沒吃一點東西了,可他的話就在我耳邊迴響,彷彿在又一次講給我聽。然而,在那樣的時刻,飢餓感壓倒了一切。我用力抓住那傢伙的頭,像殺雞一樣擰斷了它的脖子。
它非常脆弱。只擰了一圈,我就感覺到它脖子上的骨頭全碎了。又擰了一圈,我感覺熱乎乎的鮮血涌了出來,流在我的指間。我心裏有些不忍。這簡直就是一場殘殺。它的頭與身體分離開來,在我手中還一動一動的。
我記不清第六天天亮時的情景了。我只隱隱read•99csw.com約約記得,那一上午,我都躺在筏子底部,在生死線上掙扎。那時我想起了我的家,而且看見了我的家人,和後來他們告訴我那些天里他們的情形一模一樣。聽到他們還為我舉行了祭奠儀式,我一點兒也沒感到驚訝。在海上孤身度過的第六個上午,我想到了正在發生的一切。我知道,我的家人已經得知了我失蹤的消息。既然飛機沒有再飛回來,我知道這是因為人們已經放棄了尋找的努力,並且宣告了我的死亡。
我覺得,這天夜裡我恐怕要因為精疲力竭加上絕望而死去。天剛擦黑就颳起了大風。筏子顛簸得厲害,而我萬念俱灰,甚至不想用繩索把自己固定住,只是疲憊不堪地躺在水中,僅僅露出腳和頭。
這時我想到我還有條腰帶。我想也許能把皮帶鉤改成個魚鉤。可我的努力全是白費心思。腰帶怎麼也改不成魚鉤。天漸漸暗下來,魚群受到血腥味的刺|激,在筏子旁邊躥來躥去。天完全黑下來以後,我把那海鷗剩下來的部分扔進水裡,躺下身子等死。整理好船槳準備躺下時,我聽見動物們在無聲無息地爭搶我沒能吃下去的東西。
可到了後半夜,天氣變了:月亮出來了。這可是出事以後的頭一回。藍色的月光下,海面重又變成鬼影幢幢的模樣。這天夜裡,海梅·曼哈雷斯沒來。我一個人,待在筏子底部,聽天由命,心裏充滿絕望。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並非假消息。當然我一直在尋求自救。而且我總能找到活下去的辦法,找到一個支撐點以便繼續堅持,不管它有多麼微不足道。可到了第六天,我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我成了筏子上的一個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