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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丁美洲的孤獨

拉丁美洲的孤獨

我們擺脫了西班牙人的統治,卻沒擺脫瘋狂。安東尼奧·洛佩斯·德聖安納將軍三任墨西哥獨裁者,曾為自己在「糕點戰爭」中失去的右腿舉辦隆重的葬禮;加夫列爾·加西亞·莫雷諾將軍如專制君主般統治了厄瓜多十六年,死後身著戎裝,胸前掛滿勳章,端坐在總統寶座上供人弔唁;馬克西米利亞諾·埃爾南德斯·馬丁內斯將軍,薩瓦爾多的暴君,神智學者,曾慘無人道地一次性屠殺了三萬農民,還發明了檢測食物是否有毒的鐘擺,下令用紅紙罩住路燈,以防猩紅熱;特古西加爾巴中心廣場上的弗朗西斯科·莫拉桑將軍像,其實根本是奈伊將軍像,是從舊貨市場淘來的二手貨。
斯德哥爾摩音樂廳。小說家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和六名科學家——肯尼斯·威爾遜物理學獎,阿龍·克盧格化學獎,蘇恩·伯格斯特龍、本格特·薩米爾松和約翰·R·范恩醫學獎,喬治·J·斯蒂格勒經濟學獎——從瑞典國王卡洛斯十六·古斯塔沃和王后西爾維婭手中接過著名的諾貝爾獎章。頒獎典禮上,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作為焦點人物,沒有穿莊重的燕尾服,而是身著地道的加勒比西裝,打破了諾貝爾獎的頒獎習俗。https://read.99csw.com
托尼奧·克勒格爾的夢想是將純潔的北方與熱情的南方融為一體,五十三年前,托馬斯·曼曾在此地對此大加讚賞。今天,我無意再次扮演這書中人的角色,但我相信,頭腦清楚的歐洲人,同樣為建設更人道、更公正的偉大國家而奮鬥的歐洲人,只要徹底修正看待我們的方式,就能給我們提供更好的幫助。對於夢想在世界民族之林擁有一席之地的人民來說,如果支持僅限於聲援,沒有落實成合法的行動,我們的孤獨感是絲毫不會因之減少的。
十一年前,當代著名詩人、智力的巴勃羅·聶魯達曾用詩歌輝耀此地。那之後,拉丁美洲亦真亦幻的新聞如潮水般湧入了心地善良抑或居心不良的歐洲人的視野。在那片廣袤的土地上,有胡思亂想的男人,有載入史冊的女人,永不妥協的精神鑄就了一段段傳奇。而生活在其中的我們,從未享過片刻寧靜。一位普羅米修斯式的總統曾困守在火光熊熊的總統府,孤身抵擋一支軍隊,直至戰死;另一位高尚的總統與一名重塑民眾尊嚴、推行民主制度的軍人死於兩起至今原因不明的可疑空難。https://read.99csw.com
五次戰爭、十七次軍事政變,還冒出一個惡魔似的獨裁者,打著上帝的旗號率先開展了拉丁美洲當代的種族文化滅絕。與此同時,兩千萬拉美兒童不滿兩歲夭折,超過一九七○年以來歐洲出生的人口總數。鎮壓與迫害造成的失蹤人口近十二萬,好比烏普薩拉全城市民不知去向。難以計數的孕婦被捕后,在阿根廷監獄分娩,嬰兒被軍政府秘密送養或送進孤兒院,至今下落不明。為了讓此類事情不再發生,約二十萬拉美人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其中有十多萬喪身於尼加拉瓜、薩爾瓦多、瓜地馬拉這三個中美洲恣意妄為的小國。若以相同比例換算至美國,相當於四年內橫死一百六十萬人。
read.99csw•com麥哲倫一道進行首次環球航行的佛羅倫薩水手安東尼奧·皮加菲塔,途經南美時如實記下的所見所聞,竟好似一部奇思妙想的歷險記。他說見過肚臍長在背上的豬,雌鳥伏在雄鳥背上孵蛋的無爪鳥,以及形似鵜鶘、勺形喙的無舌鳥。他說見過騾頭、騾耳、駱駝身、鹿腳、馬嘶的怪物,還說曾給在巴塔哥尼亞遇上的第一個土著照鏡子,那大個子土著一激靈,被鏡子里的自己嚇得魂飛魄散。
如今,這優勢還在擴大,而且速度越來越快:世界年凈增人口已達七千四百萬,相當於紐約人口的七倍。人口大多出生在貧窮國家,其中當然包括拉美。與此同時,最繁榮的幾個國家卻積聚了足夠大的破壞力,不僅能將現存總人口毀滅一百次,還能將在這個倒霉星球上存在過的所有生物盡數毀滅。
在這本篇幅不長、引人入勝的小書里,甚至已能窺見現代小說的萌芽,但它還遠非當年最令人瞠目的史料。西印度群島的史學家們留下了更驚人的書山文海。令人垂涎的黃金國,本是虛構的產物,卻常年出現在不少地圖上,位置形狀隨繪圖員的臆想千差萬別。為了尋找永葆青春泉,傳奇人物阿爾瓦爾·努涅斯·卡維薩·德巴卡耗時八年勘察墨西哥北部,遠征隊員痴念成瘋,同類相食,六百人去,五人生還。還有很多其他的不解之謎,如一萬一千頭各駝一百磅黃金的騾子,從庫斯科出發去贖還印加國王阿塔瓦爾帕,可一頭也沒到達目的地。後來,殖民時期,卡塔赫納出售過一批在衝擊土上飼養的母雞,雞胗里發現了金粒。我們那些開國者的黃金熱,直到不久前還陰魂不散。上世紀,有個德國代表團研究在巴拿馬地峽建造跨洋鐵路的可能性,下結論說這地方鐵少,要建,就得用金。
1982年12月8日 瑞典 斯德哥爾摩九-九-藏-書
如果連我們自己也被難倒,那麼,生活在地球這邊、理性至上、沉醉於自身文化的人自然就更無法明白我們了。不難理解他們會堅持用衡量自身的標準來衡量我們,忘記了生活的苦難因人而異。自我追尋的路上荊棘叢生、鮮血淋漓,他們走過,我們在走。用他人的標準解釋我們的現實,只會讓我們變得越來越陌生,越來越拘束,越來越孤獨。可敬的歐洲如果想想他們的過去,再來對比我們的現在——記起倫敦花了三百年才建起第一道城牆,又花了三百年才有了一位主教;羅馬迷失了兩千年,才由一位伊特魯里亞國王確立其歷史地位;如今愛好和平,出產有孔乳酪、精密鍾錶的瑞士,十六世紀還在以雇傭兵的身份血洗歐洲;即便在文藝復興頂峰,神聖羅馬帝國軍隊中的一萬兩千名德國雇傭兵也曾對羅馬燒殺搶掠,刺死八千羅馬人——也許會更理解我們一些。
我斗膽認為,是拉丁美洲異乎尋常的現實,而不僅僅是其文學的表現形式,引起了瑞典文學院的極大關注。現實並非紙上之物,它就在我們身邊,每天左右無數生死,同時也滋養著永不枯竭、充滿了美好與不幸的創作源泉,我這個四處漂泊、思鄉心切的哥倫比亞人只是蒙幸運女神的眷顧。現實是如此匪夷所思,生活在其中的我們,無論詩人或乞丐,戰士或歹徒,都無需太多想象力,最大的挑戰是無法用常規之法使別人相信我們真實的生活。朋友們,這就是我們孤獨的癥結所在。
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
拉丁美洲不情願、也沒有理由成為任人擺布的棋子,此外也不會去幻想西方國家能打心眼兒里支持我們獨立、獨特的發展計劃。航海技術的進步縮短了美洲與歐洲的地理距離,卻加大了彼此的文化距離。為什麼文學上的獨特性可以全盤授受,卻對我們獨立自主、舉步維艱的社會變革疑慮重重、全盤read.99csw.com否決呢?為什麼認為歐洲發達國家在本國推行的社會公正無法在不同條件下,以不同方式成為拉美國家的奮鬥目標?不,歷史上眾多的戰亂與傷痛,源於世世代代的不公和無休止的苦難,而非千里之外的詭計陰謀。可許多的歐洲領導人、思想家偏不信。他們忘了自己也曾年少輕狂、銳意進取,幼稚地認為不聽兩個超級大國的擺布,只會走投無路。朋友們,瞧,我們有多孤獨!面對壓迫、掠奪和遺棄,我們的回答是:活下去。無論是洪水、瘟疫、飢荒、災難,還是連綿不絕、永不停息的戰火,都無法戰勝生的頑強,生命對死亡的優勢。
也是在像今天這樣的一個日子,我的導師威廉·福克納在這裏說:「我拒絕接受人類末日。」如果我還沒有充分認識到,三十二年前被他拒絕接受的巨大災難,如今在人類歷史上已首次從科學角度成為可能,我會愧對這個他曾站過的位置。這令人震驚的現實在人類史上曾經只是個烏托邦式的空想,而我們這些相信一切皆有可能的寓言創造者有權相信:反轉這個趨勢,再烏托邦一次,還為時不晚。那將是一種全新的。顛覆性的生活方式:不會連如何死,都掌握在別人手裡,愛真的存在,幸福真的可能,那些註定經受百年孤獨的家族,也終於永遠地享有了在大地上重生的機會。
智利本是好客之國,居然也有百分之十的人口——一百萬人亡命天涯。烏拉圭是個兩百五十萬人口的小國,在拉美國家中文明程度最高,卻也流放了五分之一的人口。自一九七九年起,薩爾瓦多內戰幾乎每二十分鐘就製造一名難民。拉美各國的流亡者與難民,加起來比挪威總人口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