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不一樣的天性,不一樣的世界

不一樣的天性,不一樣的世界

哥倫比亞講壇
不這麼寫,能怎麼寫?拉丁美洲唯一的歷史傳奇便是上世紀末和本世紀初的軍事獨裁者。許多曾是自由派的軍事領袖,後來都蛻變成為專制野蠻的暴君。我堅信,如果奧雷里亞諾·布恩蒂亞上校能打贏那三十六場戰爭中的哪怕一場,他也會是其中一員。
第一次聽說軍人時,我年紀還小。外祖父給我講故事,講香蕉種植園大屠殺,美國聯合果品公司的哥倫比亞種植園工人舉行革命遊行,在謝納加火車站聚集時被開槍鎮壓,聽得我毛骨悚然。外祖父是銀匠出身,骨子裡是自由黨,參加過「千日戰爭」,在拉斐爾·烏里維·烏里維將軍麾下任上校,戰功卓著,參加過《尼倫蒂亞停火協議》的簽署,結束了長達半個世紀連綿不絕的內戰,當時,桌對面就坐著他身為保守黨議員的長子。read.99csw.com
然而,是到了創作《百年孤獨》的時候,我的意識才真正覺醒。正史宣揚大屠殺是法治的勝利,那時我想,我可以反駁,可以為死者討回公道,內心不禁大受鼓舞。但那其實是不可能的,我根本找不到任何直接或間接的證據,證明死者不止七個、屠殺規模遠非民眾所想。但即使如此,那場災難的嚴重程度也絲毫不會因此降低。
別以為我對此全無所謂,相反,我們失落。我總問自己:毛病出在哪兒?軍人身上,還是我身上?怎樣才能推到阻礙交流的堡壘?沒那麼容易!十九歲時,我在國立大學念過兩年法學,有兩個同學是中尉希望他們此刻在座。他們穿著乾淨挺括的軍服,總是準時準點地一同來到課堂,單獨坐在一邊,不苟言笑,有條不紊。我老覺得,他們生活在不一樣的世界。跟他們說話,他們很和氣,你問多少,他們答多少,客套的很。考試前,我們四人一組去咖啡館學習;星期六,我們要麼在舞廳碰面,要麼在街頭鬧事,去安靜的酒館喝酒,去幽暗的妓院鬼混。可在九_九_藏_書那些地方,我們從沒遇到過軍人同學,一次也沒有。
他們的本性原與我們不同,諸如此類的想法不禁油然而生。通常,軍人的孩子也會是軍人,他們住在軍人社區,在軍人俱樂部會面,他們的世界謝絕觀賞。很難在咖啡館見到他們,電影院更難。他們頂著神秘的光環,就算穿著便裝,也能一眼認出。身為軍人,他們四處漂泊,有機會踏遍全國的每一個角落,由內至外都與眾不同,雖然沒有投票權,但那也是出於他們自己的意願。我受過良好的基礎教育,背過無數次軍銜,免得碰到時叫錯,可每次都是背的慢,忘得快。
外祖父給我講的香蕉種植園大屠殺成為我早年間印象最深、記憶最久的故事。童年時,它是親朋好友一再談論的話題,因此在我們的生命中留下了永久的烙印。此外,它也有其歷史重要性:它提前結束了美國在哥倫比亞長達四十多年的霸權統治,對後來的軍人政權無疑也有影響。
哥倫比亞武裝部隊召開「法治國家與革命部隊」大會,正式啟動「哥倫比亞講壇」,由國防部長胡安·卡洛斯·埃斯蓋拉·波托卡雷羅主持。
回到今天的正題,這個故事其實也是我對軍人的第一印象,這印象在多年以後才有所改觀,不再聽風是雨,而九-九-藏-書是盡量做到客觀公正。但儘管我有意識地修正腦海里的軍人印象,這五十年來,我還從未有機會和六個以上的軍人交談,交談時也很少能做到輕鬆自如,不背任何的思想包袱。彼此猜疑自然就導致交流不暢,我老覺得,同樣的話,他們的理解就是和我的理解不同。說到底,我們之間沒有共同語言。
然而,當我圓夢,將解放者西蒙·玻利瓦爾的風燭殘年寫成《迷宮中的將軍》時,我得擰斷天鵝的脖子,不再去編造故事。玻利瓦爾是一代偉人,他有血有肉,對自己的身體過分地不加愛惜。見證他生平事迹的只有那支陪伴他浴血奮戰,最終送他入土的年輕衛隊。我必須了解這支衛隊,了解衛隊里的每個人。通過這位解放者引人入勝、史料豐富的信札,我想我已經近距九九藏書離地了解到了。說真的,《迷宮中的將軍》是一部充滿詩意、美不勝收的歷史紀實小說。
我對軍人存在偏見,知情人會覺得,來這個講壇簡直是我做過的最奇怪的事。但其實,自從外祖父跟我講過謝納加慘案,我對各種權利形式的痴迷程度就超過了對文學的興趣,甚至為此踏足人類學的範疇。多少次,我問自己,那個故事是否正是貫穿我所有作品的主題之源?《枯枝敗葉》中,香蕉種植園遷走後的小鎮復甦;《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惡時辰》中,對利用軍人達到政治目的的反思;此外,還有在三十三場戰爭的炮火中進行詩歌創作的奧雷里亞諾·布恩蒂亞上校,以及一輩子不會寫字的兩百多歲的族長《族長的沒落》中的人物。。從第一本到最後一本希望將來出更多本書里,我對權力的本質進行了畢生的追問。
這幾天,其他朋友也跟大家做了交流。輪到我,我想說說文學之謎。促成講壇的軍方人士知道,我很願為這一講壇盡一份力九-九-藏-書——辦講壇很有必要,我只願它越辦越好。大家談的都是專業,而除了文學,我沒有別的專業。即便文學,我也不是科班出身,有的只是一些經驗。但我依然有能力引領大家加入不總是太平的文學隊伍。先送大家一句話:「如果每個人都能在背包里放一本書,我相信,所有人的生活會更美好。」
1996年4月12日 哥倫比亞 波哥大
該學術講壇的聽眾全部為軍人,登上講壇的有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羅德里戈·帕爾多·加西亞、檢察官阿方索·巴爾迪維索·薩米恩托、歷史學家赫爾曼·阿西涅加斯、前部長胡安·曼努埃爾·桑托斯和魯道夫·奧梅斯、前制憲成員奧蘭多·法爾斯·博爾達與作家古斯塔沃·阿爾瓦雷斯·加德亞薩瓦爾。
在座諸位有理由問我,為什麼不實事求是,非得竭盡誇張之能事,說死了三千人,用一列兩百節車廂的火車裝著投進大海。理由很簡單,可以用文學語言陳述如下:書中的香蕉種植園事件不是發生在某個國家的某個特定的歷史悲劇,而是規模未知、死難人數不一、儈子手無名無姓、沒準誰也逃不了干係的事件。這麼一誇張,我腦子裡就浮現出那個住在母牛成群的宮殿里、拖著一匹孤零零的小母馬的老族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