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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家鄉:哥倫比亞 第六章 回到海岸區:卡塔赫納的實習記者

第一部 家鄉:哥倫比亞

第六章 回到海岸區:卡塔赫納的實習記者

然而,19世紀自西班牙獨立之後,巴蘭基亞擴張成為哥倫比亞所需的大型貿易城市,卡塔赫納的發展則停滯,默默療養自己的傷口、哀痛,以過去的光榮和被蹂躪的美麗自我安慰。這個頹廢的城市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新家。他回到加勒比海沿岸,回到這個感官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人體的美麗、醜陋、脆弱皆以原來的樣貌被接受。他從未造訪過這個威風的城市,但同時被其堂皇與荒蕪所震懾。此處並未完全避開「波哥大大屠殺」的影響,但如同整個海岸地區一般,即使處於圍城狀態,宵禁,有審查制度,也很快回到了一種不安的正常。這位年輕人直接來到位於仕女街的瑞士旅館,此地也充當學生宿舍,卻發現他富有的朋友何塞·帕倫希亞尚未抵達。主人不願意在沒有預先付款的情況下給他房間,又飢又渴的他被迫在舊城牆內遊盪,最後在大廣場的板凳上躺下來,希望帕倫希亞很快會出現。然而帕倫希亞並沒有如期出現,在板凳上睡著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因為違反宵禁被兩個警察逮捕,也可能是因為他沒有香煙可以賄賂。他在警局牢房的地板上過了一夜。這是他在卡塔赫納的初體驗,不是什麼好預兆。第二天,帕倫希亞終於出現,兩個年輕人終於得以住進宿舍了。
加西亞·馬爾克斯很高興地知道這些顯然見過世面的記者已經知曉他的名聲,並且像失散已久的兄弟般擁抱他,把他介紹給當地的文學大師,也就是卡泰隆作家拉蒙·范恩斯。他們出發前先往酒吧和妓院作樂,最後來到一個叫作「黑色尤菲米亞」的傳奇地點,此地後來在《百年孤獨》中名垂千古。在那裡,加西亞·馬爾克斯唱了一個多小時的曼波和波麗露歌曲,奠定了個人的勝利,以及和這個團體之間的聯結。他在阿爾瓦羅·塞培達的家裡過夜,有別於其他人,他們的年齡相當,對於花襯衫和藝術家的長衫品位類似,只是塞培達的頭髮更長,穿涼鞋,像個拓荒時代的嬉皮士。塞培達嗓門很大、性格容易誇大,固執己見。他給加西亞·馬爾克斯看一整面牆的書籍,大多是北美和英語的書,他大聲地說:「這些是目前最好的書,唯一值得閱讀的,由唯一知道如何寫作的人寫的。如果你要的話可以全部借走。」
根據回憶錄,第二天早上,加西亞·馬爾克斯被送走時帶著一本小說《奧蘭多》,由一位他從來沒有聽過的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所著。塞培達似乎認識她,因為他總是稱她為「老伍爾芙」,就像整個團體的人顯然都和他們最喜歡的作者威廉·福克納有親密關係,他們通常叫他「老頭子」。許多年後,這些硬漢仍然訝于拘謹的伍爾芙夫人的文字所顯示的熱情。朋友回憶到,對於當時聲稱在她的某篇小說中讀到一句顯然不像女士寫作的句子時,加西亞·馬爾克斯特別感受到衝擊。「愛就是脫掉內褲」是來自《奧蘭多》中「愛就是脫掉襯裙」的「縮略」翻譯。這句引述對於他的世界觀所造成的影響,可能比乍看之下還要深遠。無論如何,他告訴每個人「弗吉尼亞」是個「強悍的老娘們兒」
與此同時,他與巴蘭基亞團體的來往不僅啟發他,也讓他更有自信,並且開始寫第一本小說,標題為「家」。這本小說寫的是他自己的過去,的確也可能是他醞釀許久的一本小說。他最開始寫這本小說是在1948年的下半年,接著在1949年的上半年加快步伐。他的朋友拉米羅·艾斯畢里埃亞和哥哥奧斯卡住在父母位於舊城牆內的巴帝尤二街上一座龐大的19世紀大屋裡。加西亞·馬爾克斯經常去拜訪,常常在那裡吃飯,偶爾也在那裡睡覺。那棟房子里收藏著很多書籍,加西亞·馬爾克斯常常被人發現躲在圖書室里閱讀哥倫比亞的歷史。哥哥奧斯卡記得:「我父親稱他有『公民勇氣』,因為他說,像他那樣穿著需要很大的勇氣……我母親把他當親生兒子一樣疼愛……他會帶著用領帶綁起來的一大捆紙,也就是他在寫的東西,他會打開稿子坐下來讀給我們聽。」
第二年的考試時間漸漸逼近,加西亞·馬爾克斯非常絕望。他的上課率非常不穩定——正式記錄上就有十五次缺課——即使聽進去,吸收的也很少。一位當時的同學回憶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報社工作到凌晨三點,在新聞紙卷上睡到七點,那時我們已經開始上課。他總是說自己待會兒要洗澡,因為他來大學之前沒有時間洗澡。」那一年他的平均成績及格,但羅馬法未通過,而且數年後還回來糾纏他,並且很可能在他永遠無法取得律師資格這件事上扮演決定性的角色。
大約在此時,薩巴拉收到波哥大的薩拉梅亞·博爾達捎來的信息,詢問這位年輕學徒的文學活動。其實,此時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已經放棄了他的故事,但他無法對薩拉梅亞說不,很快修改了《死亡的彼岸》,於1948年7月25日刊登在《觀察家報》。當加西亞·馬爾克斯知道一位很重要而且具影響力的人物還在挂念著他,而且還在波哥大繼續協助他發展寫作興趣,這必定讓他既感到受寵若驚,又覺得非常安慰。
這是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人生中第一次對於未來有一定程度的安心。他不但有工作,而且其他人認為他做得很好,他是個新聞人。他會繼續零星、消極地研讀法律,但他已經找到逃避法律專業、進入新聞和文學世界之路。他不會再回頭。
1948年4月29日,就在弟弟路易斯·安立奎出發的兩天之後,加西亞·馬爾克斯所乘坐的道格拉斯DC-3客機降落於巴蘭基亞。路易斯·安立奎留在巴蘭基亞開始找工作,很快進入哥倫比亞國家航線航空公司,在那裡工作了十八個月。同時,在「波哥大大屠殺」的餘波中,哥倫比亞所有的運輸系統仍然一片混亂,在加勒比海沿岸的高溫下,賈布帶著沉重的行李箱和同樣厚重的深色西裝,坐著郵車朝卡塔赫納而去。
1948年9月16日,加西亞·馬爾克斯為報社公務前往巴蘭基亞,但沒有直接坐巴士回卡塔赫納,而是決定去見幾個由卡塔赫納的朋友所推薦的記者。這是另一個具有歷史性的決定。他前往《國民報》(El Nacional)的辦公室,赫爾曼·巴爾加斯和阿爾瓦羅·塞培達當時工作之處。他們是一群鬆散的波希米亞同好,後來稱為「巴蘭基亞團體」。第一天晚上,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於討論的熱情、有見地的貢獻,已經讓這個團體的第三位成員阿方索·福恩馬佑爾印象深刻,這位自由黨報紙《前鋒報》(El Heraldo)的助理編輯要加西亞·馬爾克斯回卡塔赫納之前去找他。read•99csw.com
加西亞·馬爾克斯生病前嚴重忽略了法律系的學業,康復之後更下定決心不予理會。他大聲宣揚自己對法律的痛恨,在大學肅靜的走廊上安排即興的足球賽,因此名噪一時。危險的是,他如果得到律師資格,有可能因誘惑、家人因素或良心被迫去執業。卡塔赫納的法律課程比波哥大更加煩瑣,最後,他的醫藥法和民法討論課都不及格(報復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民法考試則低分險過,另外五科及格。如果考慮到他缺課的狀況,有這樣的成績實在是個奇迹。然而,他沒有挽救羅馬法,因此帶著三科不及格升到大學生涯的第四年。
到第三篇文章時,這位年輕作家已經找到自己的一些關鍵想法之一,後來在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中賦予典型的形式:愛情可以維持永恆,但更容易像花朵一般在最短暫的時間內凋謝,就像生病一樣。只有少數男性訪客能忘記第一眼見到卡塔赫納或哈瓦那這些加勒比海港口女性肉感、衣不蔽體的景象,而加西亞·馬爾克斯年輕時就住在海岸區,正是加勒比海妓院最風光的時代。至於認真、正經的女朋友,拉米羅·艾斯畢里埃亞記得他只提過一個,即當時十六歲的女學生梅塞德斯。「不過,我沒辦法想象她看上他哪一點;他只是個孩子,一點兒也不顯眼,長滿青春痘,好像得了瘧疾,看起來發育不良,沒有一點兒存在感……如果在街上看到他,你會以為他只是個送信的小子。」
事實上,身為一位講故事的人,如今他的發展以最具戲劇性的方式受到質疑。在一封給巴蘭基亞朋友的信中,加西亞·馬爾克斯暗示對方,如果可以收到一箱書以平衡蘇克雷的荒蕪以及父母家的不文明,那將令人期待。書籍依照他的願望寄到,包括福克納《喧嘩與騷動》《村子》《我彌留之際》《野棕櫚》,弗吉尼亞·伍爾芙的《達洛維夫人》,多斯·帕索斯的《曼哈頓中轉站》,斯坦貝克的《人鼠之間》《憤怒的葡萄》,內森《珍妮的畫像》,以及赫胥黎的《針鋒相對》。不幸的是,閱讀這些才華洋溢現代主義作家的文學作品的結果就是,《家》的寫作慢到幾乎停止。更重要的是,他在逐漸恢復健康之際,也開始恢復餘興活動。他一直沒有到西爾貝村,但在路易莎·聖蒂雅嘉極度的反感之中,他和肉感的妮格羅曼塔又恢復了關係(她當時已成寡婦)。他也交了一些新朋友,其中之一是來自孟波克斯的卡洛斯·阿雷曼,當時他已經被選為縣議會的成員,他回憶自己在1949年5月抵達蘇克雷時的場景:「在臨時茅屋裡,一群歡迎我們抵達的群眾之中,一名男子的穿著帶著異國風情,特別顯眼:農人涼鞋、黑長褲、黃襯衫。我對拉米羅說:『那隻鸚鵡是誰?』他回答:『那是賈布。』他穿著那些衣服非常顯眼,其他人都穿卡其布。」
薩巴拉回到自己的單人房間后,加西亞·馬爾克斯和羅哈斯·赫拉索就開始在港口區遊盪,從先烈步道開始,這裡有九座雕像紀念1816年對抗西班牙帝國的首批反抗者。接著,加西亞·馬爾克斯回家工作,在這焦慮的幾個小時之間,他沉迷於自己的寫作、修辭,然後腳步輕盈地給老闆看第一個專欄稿。薩巴拉讀過後表示寫得不錯,但還不夠好。第一,他的個人性太強、文學性也太強;第二,「你沒有注意到我們受到審查制度的限制嗎?」薩巴拉拿起桌上一支紅色的鉛筆修改。幾乎從一開始,結合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與生俱來的天分與薩巴拉的專業熱情,就製造出了可讀性高、令人著迷又明顯原創的作品。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宇宙日報》所有的專欄都以「新段落」發表,他的第一篇文章受到編輯的注目最多,內容關於宵禁和圍城狀態,巧妙地偽裝成城市的冥想狀態。年輕作家預言式地問道,在一個政治暴力和去人性化的年代,如何能期待他這一代成為「善意的人」?顯然,這位新手記者因為4月9日的事件突然間言論變得極端。第二篇文章也同樣的傑出。如果第一篇是傳統上較含蓄地談論政治,第二篇幾乎是文化政治的宣言:捍衛手風琴。卑微的手風琴是樂器中的游牧民族,然而,在海岸區由默默無名的音樂家發展出的音樂形式瓦伽娜多中,卻是基本要素;對加西亞·馬爾克斯而言,更是此地區人民與其文化的象徵,更別說代表他自己挑戰統治階級成見的慾望。他堅持手風琴不只是游牧民族,而是無產階級的象徵。第一篇文章拒絕來自波哥大的政治,第二篇則擁抱作者新發現的文化根源。
由於記者不受宵禁限制,因此,午夜過後很久,薩巴拉檢查、訂正過報紙八頁的每一篇文章之後,他會邀請兩位年輕的徒弟去吃飯。如今加西亞·馬爾克斯開始了新生活,這樣的生活形態會維持許多年;他工作整晚,白天大多數的時間在睡覺(如能睡覺的話)。在卡塔赫納,這樣的生活並不容易,因為法律系的課早上七點就開始,但加西亞·馬爾克斯六點鐘才到家。晚上唯一營業到深夜的地方是一家餐廳酒吧,外號「洞穴」,位於市場後面的海邊,由非常俊美的年輕黑人同志何塞·聶維斯(雪中的喬)所開。在這裏,記者和其他的夜貓子可暢快地享用牛排、牛肚、米飯加蝦子或螃蟹。https://read.99csw.com
11月9日的波哥大,現任保守黨政府了解到自由黨領導階層的分歧和軟弱,再度實施圍城,並且關閉國會——所謂的「體制內政變」。幾天後,政府宣布八點開始實施宵禁。由於自由黨未能實時反應,等於鼓勵保守黨無須再克制,此次再加倍的「暴力事件」使得整個國家屍橫遍野,最嚴重的是鄉下地區。不過雖然一如往常,北部海岸區受到的影響最少。
他的朋友和熟識的人意見各有不同。許多人,特別是社會保守主義派,認為他特異的行徑簡直到了瘋狂的地步,甚至常常認為他是同性戀。就連羅哈斯·赫拉索這樣的朋友後來回想起來都認為他有點娘娘腔(「真是個好孩子」)。羅哈斯和另一位朋友卡洛斯·阿雷曼都記得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男孩子氣,生氣勃勃的步伐——他一直保留著——每當有人提供新的靈感,或是他想到新的故事而興奮時,他總是歡天喜地地跳舞。相識的朋友記得他等待午餐時總是在桌上敲著手指或是手上的東西,安靜或大聲地唱著歌,他身上似乎總是傳出音樂聲。
梅塞德斯的家人和加西亞·馬爾克斯大部分的家人都還住在蘇克雷,不過,住在巴蘭基亞的路易斯·安立奎常常在周末和假期時前往卡塔赫納:「賈布在卡塔赫納就像在波哥大一樣,假裝在讀法律,其實在寫作。」當時是拉丁美洲波麗露舞曲三重唱興盛的年代,路易斯·安立奎的夢想就是如班丘斯一般成立自己的三重唱——「比起聽到賈布在寫作,這會給我父親帶來更大的震撼。」
加西亞·馬爾克斯從蘇克雷回來,寫下一篇關於學生選美的署名文章時(此舉已經非常罕見),他並不是署名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而是「塞提莫斯」,這是受到弗吉尼亞·伍爾芙筆下《達洛維夫人》角色名字所啟發的筆名。在第一篇署名「塞提莫斯」的文章《星期五》中,最顯著的是筆下的自信,幾乎傲慢的語調中包括以下輕蔑的聲明:「我們是學生,我們已經發現了完美國家的程序,也就是不同社會階層之間的和諧,公平的薪資,剩餘價值的公平分配,解散得支薪的國會,完全、集體的放棄選舉。」
如今當上記者,加西亞·馬爾克斯也開始注意蘇克雷這個地方。當地最有意思的傳奇人物之一是西爾貝(女)侯爵,據說這名金髮的西班牙女子,應該是住在偏僻的村落西爾貝(為毒蛇之意),她從來沒有結婚,也不曾和男子發生過性行為。她會魔法,名下的農場有好幾個城鎮大,活了兩百多年。每一年她都會巡迴當地幫人治病,幫助她所保護的對象。她死前讓牲畜遊行經過她的房子,花了九天的時間,直到它們踩在濕土的腳步終於形成蘇克雷西南方、聖豪爾斯河以及高卡河之間的西爾貝大沼澤(謝納加)。然後,她把剩下最珍貴的遺產、寶藏以及永生不死的秘密一起埋在大沼澤里,剩下的財產分給服侍她的六個家庭。
這成為重要的一次返家。加西亞·馬爾克斯曾經說,他預期大概得待上半年跑不掉,雖然後來其實並沒有超過六個星期。不過,這不但是許多年來他和家人共度最長的時間,也是他事先知道自己會被關在家裡很長的時間。他當時並不了解,但其實內心已經開始了一場安靜無意識的革命。如今他的眾多弟妹都已經長大,這場革命的速度尚無立即的效果,但長期而言,對他的文學、歷史想象和觀點非常的重要。也許可以說,如今糾纏他想象力的不只有死人,還加上活著的人。
5月中旬,加西亞·馬爾克斯覺得身體已經複原,可以回到卡塔赫納進行日常活動。身為新選上的縣議員,他的朋友卡洛斯·阿雷曼並沒有妄自尊大,不過,利用自己的新地位和預算安排大吃大喝,通常可以讓他貧窮的朋友有足夠的食物可以維持一個星期,加上總是一成不變地在妓院落腳。
這個傳說由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朋友,何塞·帕倫希亞的堂弟安赫爾·卡西·帕倫希亞轉述,加上自己收集的其他故事,不僅有助於為三四年後他所寫的一系列才華洋溢的文章奠下基礎,也啟發了20世紀50年代末期了不起的文學創作《格蘭德大媽的葬禮》——那毋庸置疑是首部具有成熟加西亞·馬爾克斯風格的作品。另一部分的靈感來源是蘇克雷一位富有的居民,她住在加西亞·馬爾克斯家人的朋友貞提爾·奇門多家族隔壁。她的名字是瑪麗亞·阿馬利亞·參帕尤·阿瓦雷茲,這名女子看不起教育和文化,無止境地炫耀自己的財富。她在1957年去世時,舉辦了一場特別豪華的葬禮。另一個同樣不尋常的故事是一位十一歲的女孩兒,被外婆強迫賣淫的她在許多年後成為他筆下許多個虛構的角色,其中最著名的是「艾倫狄拉」。九_九_藏_書
1948—1949
加西亞·馬爾克斯以驚人年輕的年紀從朋友和同事身上學到他們教他的東西,也發展出自己一套關於職業的重要想法。比如說,蕭伯納的宣言表示從今往後要致力於廣告標語和賺錢,加西亞·馬爾克斯則進一步評論,對於像他這樣「決心不為了商業理由寫作,卻發現自己因為虛榮而在做」的人而言,這是值得思索的問題。
加西亞·馬爾克斯回到卡塔赫納。雖然他幾個星期前就通過面試,但6月17日才正式在大學註冊。他的工作很順利,但經濟上,這位年輕作家卻正面臨災難。加西亞·馬爾克斯雖然實際上是全職記者,他的薪水卻是按照篇數計酬。他自己從來都不是數學家,對於預算問題也漠不關心,不過,一個朋友拉米羅·艾斯畢里埃亞後來計算,不論署名與否,他每篇文章的稿酬是32分,相當於三分之一比索,而其他工作則根本沒有薪水,比任何想象得到的最低工資還要低。6月底,他已經被趕出廉價旅社,又開始睡在公園的板凳上,或其他學生的房間里,或是眾所皆知的,睡在《宇宙日報》辦公室一捆捆的新聞紙上,因為那裡永遠不關門。一天晚上,他和同事走在世紀公園裡,他們常常坐在「勿觸摸我」(耶穌復活后見到抹大拉的場景)紀念碑前的台階上喝東西、抽煙、聊天,另一位記者豪爾斯·佛朗哥·姆內拉問他住宿的問題有沒有解決,加西亞·馬爾克斯坦言自己遇到困難。同一天晚上,佛朗哥·姆內拉帶他回到自己位於「布告欄角落」燒酒屋街的家,靠近舊城的薪傳劇場。這家人擁抱了這位飢餓、無家可歸的學生,特別是豪爾斯的母親卡門·姆內拉·娥蘭,其他人的母親總是很容易喜歡賈布。在卡塔赫納剩下的日子里,他偶爾會在那裡吃飯、睡覺,但盡量吃少一點兒以緩和自己良心的不安。
加西亞·馬爾克斯到只有幾條街外的大學去,終於說服校方讓他繼續完成法律系第二年剩下的課程,包括通過他第一年不及格的科目,而校方則在他未來的同學面前為他進行測驗。他和帕倫希亞持續著先前在波哥大的生活,喝酒、狂歡,縱使有宵禁,他們的行為還是如帕倫希亞一樣閒蕩的上層階級學生一般,這是加西亞·馬爾克斯根本無法負擔的生活。這樣閑靜的生活終於在幾個星期後結束,帕倫希亞決定另覓他途,加西亞·馬爾克斯搬到集體宿舍,一個月食宿加洗衣的費用只要三十比索。
《宇宙日報》本身是嶄新的報紙,十個星期之前才由貴族的自由黨政治人物、曾是省長和外交官的多明戈·洛佩斯·埃斯瓜里亞薩創辦。如今,鑒於越來越多的保守黨暴力,他決定在海岸區的傳播戰中打開新的戰線。「波哥大大屠殺」發生的一個月前,在這個極度保守黨的城市中,從來沒有其他自由黨的報紙。
到《宇宙日報》上班才兩個星期,加西亞·馬爾克斯就要求放假一星期,他前往巴蘭基亞,上溯馬乾奎,接著到蘇克雷探望家人。他是否在孟波克斯停留去看梅塞德斯一眼,不得而知。他出發的時候,一定已經發現自己的薪水並不如他讓父母親相信的那麼多,但他顯然不忍心說明白。這不但是他在「波哥大大屠殺」之後第一次回家,也是他在1947年2月前往波哥大就讀大學之後首次返家,時間已經超過一年。因此,自從他外祖母去世之後,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母親,也是他第一次見到幺弟埃利希奧·加夫列爾,如同他自己一樣以父親的名字命名,只是命名的方式更完整。加西亞·馬爾克斯比埃利希奧·加夫列爾大二十歲,他晚年常常開玩笑地說,新生兒如此命名是因為「我母親失去我,但她想確定家裡永遠都會有一個加夫列爾」。事實上,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在1947年11月親自接生埃利希奧·加夫列爾,後來家人都叫他伊尤,這位父親宣布:「這嬰兒長得很像我,有別於長得一點兒都不像我的賈布,所以這一個新生兒用我的名字命名,只是反過來——埃利希奧·加夫列爾!」
就某些方面而言,當時在哥倫比亞當記者實在是最差的時機。1948年4月的事件后,審查制度又馬上開始,只是海岸區比較沒有內地那麼嚴格。加西亞·馬爾克斯一開始進入新聞界是因為「暴力事件」,然而,「暴力事件」卻嚴重限制記者可以做的事。接下來的七年間,在馬里亞諾·奧斯皮納·佩雷斯、勞雷亞諾·戈麥斯、烏爾達內·阿爾貝埃斯、羅哈斯·皮尼利亞的政權統治下,雖然程度不同,但政府仍然持續實施審查制度。更有意義的是,1948年5月21日,加西亞·馬爾克斯在事業的第一篇文章中暗示了清楚的中間偏左的政治立場。他後來並沒有偏離這個主要的立場,但也從來沒有在最終狀況下(如馬克思主義所言)限制或曲解他的小說。
此時,黑人流浪漢作家、革命家及醫師馬奴耶·薩巴塔·歐立維亞的生命路徑再度與加西亞·馬爾克斯交會,正如同未來再度所發生的。此時,他帶加西亞·馬爾克斯首度遊歷曾經是帕迪拉的這個省份,馬爾克斯上校在「千日戰爭」中經常出沒此地。薩巴塔·歐立維亞剛從波哥大的國立大學畢業,雖然出身卡塔赫納,他卻動身前往雪山腳下、距離烏帕爾山谷大約十二英里的小鎮拉巴斯,在此從事他的新專業。薩巴塔邀請加西亞·馬爾克斯和他一起前往新居,年輕人把握住了這個機會。在拉巴斯和烏帕爾山谷,他第一次見到瓦伽娜多和梅倫格舞歌手在他們的自然環境里表演——尤其是有影響力的非裔哥倫比亞手風琴家小亞伯·安東尼奧·維亞,他是第一位錄製瓦伽娜多音樂的人。
這位年輕人顯然後來對於某個人有不知感恩的情況,針對卡塔赫納時期對他往後發展貢獻良多的人,他也始終如一地輕描淡寫。但同樣清楚的是,如今卡塔赫納的作家聲稱,這城市及其知識分子對這位發跡時期的小說家的影響過於巨大,卻低估了他在此地的遭遇讓他吃了多少苦。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學校的這七年是個可憐的男孩兒,仰賴獎學金和他人的善舉。在波哥大他永遠缺錢,在卡塔赫納——以及後來在巴蘭基亞——他根本就是一貧如洗。然而在那些年間,他仍然有辦法微笑,幾乎總是抱持正面的態度,不論友善或不友善的見證人都證實他真的從來未曾自憐,或要求他人的同情。他如何維持泰然自若,如何保持信心,如何建立自我的決心,如何有辦法在如此艱巨的環境下養成、強化他的使命,加上家裡有十個弟妹也居住在相對而言貧窮的環境中,也只能用像是勇氣、性格、無法動搖的毅力這樣的字眼來詮釋他的處境。
接著,命運之神大手介入。正當他在城牆隔壁葛瑟馬尼舊奴隸區的惡行大街上閑逛時,遇見前一年在波哥大認識的黑人醫生馬奴耶·薩巴塔·歐立維亞。薩巴塔後來成為哥倫比亞有名的作家兼記者,他一向對朋友樂善好施;第二天薩巴塔帶著這位年輕人到天主聖約翰街的《宇宙日報》(El Universal)辦公室,就在他學生宿舍的轉角,把加西亞·馬爾克斯介紹給總編輯克雷門特·馬奴耶·薩巴拉。他剛好是艾德華·薩拉梅亞·博爾達的朋友,讀過加西亞·馬爾克斯登在《觀察家報》的短篇故事,早已經是他的仰慕者。雖然加西亞·馬爾克斯這個年輕人很羞怯,但總編輯讓他當了專欄作家,並沒有討論薪資待遇內容,只說期待第二天見到他,第三天報紙就刊出了他的第一篇文章。
卡塔赫納已經光景不再。西班牙人在1533年抵達時,此地成為殖民系統的要塞,連接西班牙、加勒比海和南美洲;不久,舊城搖身一變成為整個新世界運送、販賣奴隸最重要的城市之一。雖然有這樣的歷史背景,它還是成為(如今依然是)整個拉丁美洲最優雅、風景最美麗的城市之一。read.99csw.com
不過,他還有許多需要學習之處,這位新專欄作家的原創性從一開始就很明顯,對於僱用他的編輯而言必定是一大驚喜。就在三個月之後,他寫到卡塔赫納的非洲裔哥倫比亞作家豪爾斯·阿特爾時,他含蓄地召喚兼具當地色彩又具大陸色彩的文學作品,足以代表「我們的種族」,並且給大西洋岸「屬於自己的認同感」、身為馬爾克斯上校的孫子,在二十一歲的年紀就採取這樣的立場,相當驚人。
那第一年的7月中旬,保守黨警察在玻利瓦爾地區的卡門屠殺自由黨家庭,就在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外公和法蘭希絲卡姑婆長大的地點。卡門有著悠久而光榮的自由黨政治傳統,剛好也是薩巴拉的出生地聖哈辛托最鄰近的大城鎮,因此,兩個男人對於那裡發生的事件特別注意,也都發起運動,以「玻利瓦爾的卡門發生了什麼事」作為口號。在每次重新發起運動,卻面對政府的否認和遲鈍時,總是以此收尾:「毫無疑問,在玻利瓦爾的卡門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這是薩巴拉冷酷的笑話。後來,加西亞·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著名的一段中寫到虛構的馬孔多時,在關鍵的香蕉工人屠殺事件發生之後,用了幾乎一模一樣的詞彙。
從存留的手稿以及後來刊登在巴蘭基亞《前鋒報》的摘錄中,我們可以看到小說的故事背景正如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外公外婆家,主題使人聯想到福克納,不過風格卻不相同;小說非常有趣,有潛力,但流於平淡,現存的手稿看不出受到福克納或喬伊斯,甚至弗吉尼亞·伍爾芙的影響。書中的人物有點像他的外公外婆以及他們的祖先,地點有點像阿拉卡塔卡,有一場類似「千日戰爭」的戰爭,不過,此時他尚無法超越片段的插敘,平淡,看來似乎是毫無生命力的敘述。看起來,加西亞·馬爾克斯似乎無法逃離那座大宅院。或者換句話說,他尚無法分辨「家」和現實中的房子,小說和靈感的起源。然而我們毋庸置疑的是,在此篇小說中《百年孤獨》以令人訝異的程度萌芽,孤獨、命運、懷舊、父權統治、暴力,這些主題都在等待著十多年後才會找到的特殊語調和觀點。一部分的事實是,加西亞·馬爾克斯仍然無法完全地諷刺自己的文化,當時無法想象任何和尼古拉斯·馬爾克斯有關的事物可能是荒唐或甚至可笑的。諷刺的是,當時他並沒有想到可以將卡夫卡的幻想世界和他回憶里的真實世界聯繫起來。
奧斯卡·艾斯畢里埃亞回憶加西亞·馬爾克斯唱著自己宣告為「我所學的第一首瓦伽娜多歌曲」時,第一句是歌詞:「我會給你一束勿忘我,讓你照著花名做。」這句歌詞被卡塔赫納的作家含蓄地用來暗示加西亞·馬爾克斯一些不公平的「遺忘」——實際上斷絕關係的,不只是這個城市被公認為勢利、保守的上層社會價值,還有幫助過他的朋友、啟發過他的同事,另外還有最重要的,愛他、教導他的編輯克雷門特·馬奴耶·薩巴拉。直到1994年《愛情與其他魔鬼》的序曲之前,加西亞·馬爾克斯從來沒有公開提過他。
薩巴拉把加西亞·馬爾克斯介紹給另一位新進人員艾科妥·羅哈斯·赫拉索,這位二十七歲的年輕詩人和畫家來自加勒比海港口的妥魯。他沒有認出加西亞·馬爾克斯,其實八年前在巴蘭基亞的聖何塞學校里,他曾經短暫地當過他的藝術老師。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人生中不斷地出現此類非比尋常的巧合。羅哈斯·赫拉索自己則註定成為哥倫比亞最優秀的詩人和小說家,也是位頗為受人景仰的畫家。他的長相粗獷,威風凜凜,嗓門比較大,體格健碩,有些固執己見,顯然也比他的新朋友熱情、感情奔放,同時也易怒。
因此,應該尚處於療養之中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和朋友哈克波·卡西、另一位自由黨戰士一起加入一個團體,他們一起坐三艘汽艇航行於整個莫哈納地區,每艘船都插上自由黨的旗幟,船上有整桶的朗姆酒,以及一個銅管樂團。自由黨的支持者在河邊喝彩,當地的老闆通常是自由黨的地主,會在他們上岸時安排慶典和會議。奧斯卡·艾斯畢里埃亞後來回想:「其實,那時候我們都信仰馬克思主義,都在等待革命,但卡洛斯·耶拉斯從來都沒有下命令。」read•99csw•com
當時,加西亞·馬爾克斯似乎只是把記者這一行當成謀生工具,而且是層次比較低的寫作。不過,此時剛過二十一歲生日的他之所以能夠被僱用為記者,就是因為他之前得到的文學地位。他馬上聯繫父母,告訴他們現在自己已有能力支付生活費用。既然他有意儘快放棄這些法律課程,而且即使拿到文憑也不打算執業,這些念頭讓他大大地心安理得起來。
回到卡塔赫納時,他終於下定決心 , 是該離開的時候了。若要回顧他的文化傳承,從巴蘭基亞來看更適當。他在卡塔赫納最後一次公開露面是在12月22日的派對上,慶祝十七歲的朋友豪爾斯·里·畢斯維爾·科特斯的小說《藍霧》(Neblina azul)出版。他在《宇宙日報》以些微的讚許、施惠以及藐視的評論抨擊。
在國際上,1948年到1949年這段時期也是非比尋常的年代,是20世紀最緊張、最具決定性的時刻。新的泛美體系在波哥大創立,加西亞·馬爾克斯也在波哥大。這個組織的成立主要是為了美國的利益,直到最近才主導在歐洲一項關於成立聯合國的討論,並且足具象徵性的安排將此新機構的會議地點從倫敦遷往紐約。不久前,杜魯門總統才決定在日本投下兩顆原子彈——中央情報局於1947年成立,作為對抗共產主義的角色之一 ——教皇則沉默地站在美國這一邊。杜魯門總統因為這方面立場強硬而獲選連任。以色列在西方國家的全力支持下建國,北大西洋公約組織成立,蘇聯對柏林實施禁運,美國以空投回應,蘇聯測試自己的原子彈。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此時,加西亞·馬爾克斯終於決定主導自己的人生,離開卡塔赫納。在最近宣告的冷戰及隨之而來的時期中,運作於世界的新國際體系已經穩固的到位,這是他成年生活及其當時的時代背景。
大家都認同薩巴拉是報紙的王牌人物。由於這位總編輯的努力和洞察力,雖然辦公室並不討人喜歡,《宇宙日報》卻也漸漸成為政治理念連貫性的典範;並且依照當時的標準,也提供相當不錯的寫作園地。對於加西亞·馬爾克斯這位新進人員而言,所提供的優秀的寫作環境來得正是時候。薩巴拉是名纖弱、緊張的男子,五十多歲的他出生在聖哈辛托,有著「印第安人」的特徵,頭髮、膚色黝黑,有一點兒小肚子,總是戴著眼鏡,很少見到他手上沒有香煙。根據謠傳,他是未公開自己性取向的同性戀,把頭髮染黑對抗老化,一個人住在旅館的小房間里。他曾經是凱坦的政治夥伴,據說他年輕時曾經是本雅明·艾雷拉將軍的私人秘書,也在將軍的《民族日報》(El Diario Nacional)工作過。20世紀40年代,他在教育部工作,後來和普利尼奧·門多薩·聶拉的雜誌《解放行動》(Acción Liberal)密切合作。
因此在這個時期,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生活比他在波哥大時更加殘酷、絕望,他現在根本就已經習慣性地忽略自己的生理需求。即使在這海岸地區,他以自己恐怖的彩色襯衫(他通常一次只擁有一件襯衫)以及格紋外套、下身穿的來自一套舊西裝的黑色羊毛長褲、套在腳踝的鮮黃色襪子,以及沾滿灰塵、從來不擦的印第安式鹿皮平底鞋而聞名。他一撮撮的鬍鬚並不明顯,有些蜷曲,沒有整理的黑髮鮮少碰到梳子。就算住到佛朗哥·姆內拉的房間之後。他還是一樣累了或清晨來臨就隨處席地而眠。他骨瘦如柴(瘦得像掃把一樣),朋友見到他時,他總是永遠保持愉快,似乎從來不可憐自己,也不求助,因而受到感動的朋友,白天總是湊錢請他吃飯,晚上則攜他一同參加在夜晚的探險娛樂。
加西亞·馬爾克斯也有其他朋友,他們的喜好比較沒有那麼嚴肅。其中,比較重要的友人是艾斯畢里埃亞兄弟、拉米羅和奧斯卡,他在1948年時偶爾和他們碰面,1949年時往來更頻繁。他們不只對政治有興趣,特別是對極端自由主義甚至馬克思主義更有興趣,也比較有世界觀。加西亞·馬爾克斯和他們以及其他人一起喝酒,上妓院。1948年7月刊出三篇意外有挑釁性的文章中顯示,當時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可能迷戀一些夜鶯,也有可能當時他對於性和愛情的態度正在摸索成長,並描繪在後來的作品中。他第一次頗為明確地描繪年輕女性的胴體時,一面若有所思,「想到這一切有一天都會被死亡取代,」接著結束第一個句子,「想到在你身體裏面,遠離自己的存在,這痛苦有一天會找到自己最終的解救」。幸好,卡塔赫納保守的天主教徒不看《宇宙日報》,正如同他們不會赤身裸體走在玻利瓦爾廣場上。
1949年3月,他突然病重。根據他自己的說法,引發此次危機的是他和薩巴拉在政治上的爭執。3月底的某天晚上,加西亞·馬爾克斯和薩巴拉坐在「洞穴」里吃著他們的深夜晚餐。自從去過巴蘭基亞之後,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行為越來越差勁,在《宇宙日報》的工作表現不穩定,由於和阿爾瓦羅·塞培達的交往而顯露出青少年叛逆、漫不經心的跡象。薩巴拉湯喝到一半停下來,透過眼鏡看著他,尖酸地說:「告訴我,加夫列爾,你做這些愚蠢的行徑時,有沒有注意到這個國家正一步一步朝向毀滅?」受到刺|激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繼續喝酒,結果在「先烈步道」的板凳上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他在一陣熱帶傾盆大雨中醒來,衣服全濕,肺部劇痛,後來被診斷罹患肺炎。他因而回到蘇克雷,不管需要多久時間,都必須在父母的房子里休養——對於支氣管病人而言,蘇克雷不是很理想的地點,因為此地附近的水位比以前還要高,鎮上就像《惡時辰》或《一樁事先張揚的謀殺案》里一樣常常淹水。
接下來的二十個月里,他為《宇宙日報》寫了四十三篇署名的文章,未署名的則有好幾倍。基本上這還是明顯老式的新聞業,評論加上文學創作,娛樂意義大於政治改革,的確比較接近每日或每周「記事」,在20世紀20年代的拉丁美洲報界還不算過時。另一方面來說,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任務之一是過濾收到的電報,以選擇新聞、提出評論和文學延伸的主題,這點在當時的新聞界是非常重要的。這項每日的磨鍊必定讓他得到寶貴經驗,把每日生活中發生的事物轉化成「新聞」,成為「故事」,立即揭開日常現實的面紗,對他最近探索卡夫卡的作品提供有力的紓解。這個時期的新聞界幾乎到處都不得不採取美國式事必躬親、捲起袖子的新聞從業方式。加西亞·馬爾克斯一開始就如魚得水,這也使他成為與當代拉丁美洲作家非常不同的作家;對這些作家而言,他們所遵循的典範仍是法國以及法國式的作風,然而在這個年代,法國本身卻一開始就失去了對於現代主義的掌控。
他在卡塔赫納的生活逐漸安定下來,大部分的課都沒去上,不過,並不是所有的教授都點名,自由黨的老師認同這位年輕人面對新聞與審查制度的衝突感,以及整體上與主管機關的衝突,因後者不止一次派軍隊前往報社辦公室恐嚇員工。在他最重要的人際關係里,古斯塔沃·伊巴拉·梅拉諾是其中一位,他是讀古典文學的學生,畢業於波哥大師範學院,如今在《宇宙日報》辦公室附近幾碼之處的當地學校教書。伊巴拉·梅拉諾已經是羅哈斯·赫拉索的好朋友。加西亞·馬爾克斯和這兩位一起散步,一毛錢也不用花,也不需要接受任何施捨,因為他們既不喝酒也不狂歡,主要討論和詩以及宗教哲學相關的高尚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