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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家鄉:哥倫比亞 第七章 巴蘭基亞、書商和波希米亞團體

第一部 家鄉:哥倫比亞

第七章 巴蘭基亞、書商和波希米亞團體

帶著沉重的心情,賈布不情願地同意父親的要求搬回卡塔赫納,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則回到蘇克雷安排出埃及記,路易莎的心都碎了。莉西亞回憶道:「正如母親到達蘇克雷的時候哭泣,她離開的時候也哭泣。」這家人在蘇克雷住了十一年多,海梅、埃爾南多、阿夫列多、埃利希奧·加夫列爾都在此出生,特蘭基利娜也在此去世。終於有一次,即使是短暫的,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在一個被水圍繞的小鎮成就了些許的地位和權威,甚至在那裡蓋了第一棟房子。然而,正如先他們而去的巴爾查家族,正如1948年的賈布和路易斯·安立奎,整個加西亞·馬爾克斯家族此刻成為逃離「暴力事件」的難民。
「世界書局」屬於一位前共產黨員豪爾斯·羅登·艾德立奇所有,在精神上被認為繼承維耶斯在遙遠的20世紀20年代就燒掉的書店。每當加西亞·馬爾克斯抵達這個城市時,都會來到此處,幾周后他母親來找他時也是在此地找到他。如果喝酒喝到午夜或超過午夜,團體成員通常會到巴蘭基亞的許多妓院之一再聚,通常在所謂的「中國區」,雖然他們最喜歡的地方還是「黑色尤菲米亞」,當時位處三十幾條街外的市郊。
赫爾曼·巴爾加斯是福恩馬佑爾的好友兼同事,1919年出生於巴蘭基亞。他身材高大、有雙具有穿透力的碧眼,是位永不滿足的讀者;他做起事來既緩慢又謹慎,有點難以接近。福恩馬佑爾雖然嚴肅,但不可避免地經常出錯、邋遢又有趣,巴爾加斯則總是穿著白襯衫,一絲不苟——雖然偶爾在判斷上冷酷無情,但非常牢靠。(後來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手稿都是寄給他徵求第一印象,寫信要求增援書籍或金錢也是找他。)他是個老煙槍,煙草顏色越深越好。雖然他和福恩馬佑爾是最安靜、不好動的,喝起酒來卻不遑多讓,特別是一種主要配方為「蘭姆、檸檬加蘭姆」的酒。
加上一些黑人和西班牙人的
第一年的情況完全是混亂的。沒有一個孩子被送離家讀書,比較小的那幾個甚至連書都沒讀。在先前所有的失敗之後,雖然有短暫的再嘗試一次,加夫列爾·埃利希奧一定知道自己沒辦法在卡塔赫納以藥師的身份生存下去。他也半調子地嘗試當醫生,但對於江湖醫生而言,卡塔赫納並不是什麼應許之地,一年不到他就又離家,在蘇克雷地區到處遊盪當醫生,如同他們搬到巴蘭基亞的那十四年間一般。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再也無法完全養活妻小,一直要等到十年之後,這家人才有辦法說他們已能重新再站起來,而且那也只是因為大部分的孩子都已離家,並且是由瑪歌承擔大部分的壓力。
我有瓦伽娜多的作樂方式
此時,瓦伽娜多活動的歷史中心已經照慣例公認是烏帕爾山谷本身的首善城市塞薩爾,位於烏帕爾山谷(瓦伽娜多就是「在山谷出生」的意思)。只要聽過這種音樂,以後馬上可以認得出來。傳統的瓦伽娜多有著一種動人、輕快的節奏,融合了不尋常的樂器組合,歐洲手風琴、非洲鼓和一種印第安民俗打擊樂器「瓜恰拉卡」;由雄渾、堅定、激昂無畏的男聲所領導,通常是手風琴師自己。一首阿龍索·費南德茲·歐納德的歌曲非常簡短地道出瓦伽娜多的一般思考模式:
阿雷曼我寫這封信回復你寄給我的荒謬的信因為我太忙了我沒有時間在這封信里寫句號或是分號還有所有的標點符號我根本沒有時間回信可惜沒有心電感應可以用心電感應的信件回信一定是最棒的因為可以逃過審查如你所知我們在做紀事周刊讓我們沒有時間去探索尋找麻醉的草所以目前你只能滿足於一般直到紀事周刊倒掉我們可以回到以前出沒的地方做夜之子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問候你還有他的女兒瑞米迪奧斯半個婊子後來跟歌手出去推銷員那兒子托比亞斯成為警察他們被殺了所以只剩下沒有名字的女孩兒永遠也不會有他們只是叫她那女孩兒整天坐在她的搖椅里聽留聲機就像世界其他東西一樣都壞了現在房子里有問題因為鎮上唯一知道怎麼修機器的是個義大利鞋匠他一輩子從來沒有見過鵝卵石做成的留聲機他去到房子試著敲敲打打修理又沒效而其他水上男孩兒都在吐口水吹口哨結果留聲機的碎片跑到每一家房子里說奧雷里亞諾上校弄壞同一個下午人們穿衣服關門穿鞋子梳頭髮去上校的家他沒有期待訪客因為鎮民已經十五年沒有去他家因為他們拒絕埋葬葛列高里歐的屍體因為害怕警察上校侮辱神父鎮民黨員離開市議會把自己關在房子里因此十五年後留聲機壞掉的時候人們會回到房子里發現上校和他的妻子索利達夫人完全不知道……那女人整個晚上在角落裡誰也不理索利達夫人難為情終於捱到天亮人們離開只是東西你知道因為兒子變成警察警察去他的葬禮時上校如往常坐在門邊他看到葬禮隊伍接近時把門關起來向這樣好像發生在蒙波斯這樣你可以看到偉大的書進行得怎麼樣那部分我可以告訴你赫爾曼·阿方索·菲古利塔和我殺時間都是講話寫東西喝酒做紀事周刊不像以前喝酒嫖妓抽煙抽草因為人生不能像那樣如果你不喜歡弗吉尼亞你可以去死拉米羅喜歡她而且比你懂小說所以去告訴拉米羅我欠他一封信但12月還是寫給我我會向紀事周刊要一個假期幫我在公寓里留一個房間拉蒙閣下離開有寫信都很好布林葛伊·愛德華多·布特伊叔叔老福恩馬佑爾結果是個好人我們都問候你祝你聖誕快樂新年快樂你熱情的朋友賈布
1952年剩下的時間里,他繼續在《前鋒報》謀生,「長頸鹿」專欄持續一整年,但那些文章再也不如神奇的第一年那樣令人耳目一新、新穎與熱情洋溢。沒有多久,「塞提莫斯」就消失了,加西亞·馬爾克斯不再寫「長頸鹿」——可是對於自己和《前鋒報》的關係,包括結束的方式與原因,他沒有對任何一個團體成員提出令人滿意的解釋。事實上,雖然他虛張聲勢,《枯枝敗葉》受到拒絕還是一個很沉重、令人心碎的打擊。他的自信心受到嚴重的傷害,似乎沒有理由再繼續寫「長頸鹿」了。這個專欄給了他什麼?他這麼努力的工作結果又如何呢?毫無疑問,由於他把自己視為失敗的案例,至少在公開場合是如此,他覺得道義上自己應該再嘗試一次研讀法律課程,好養活家人。然而,當他再度看出這是一條死胡同時,便陷入完全的迷惘。
諷刺的是,提供他一條出路的,是他從前的對手,羅薩妲出版公司的經紀人胡利奧·塞薩爾·維耶卡斯,他也接受了。維耶卡斯開始自己的賣書事業,某天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巴蘭基亞的時候,維耶卡斯出現帶他去「綠野飯店」,灌他威士忌,允諾給他工作機會,給他賣書人的公文包,然後把他送走。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是自詡要寫下「新堂吉訶德」的人,此刻卻成了兜售的業務員,在哥倫比亞東北部的小鎮村落兜售百科全書和醫學、科學手冊。他必定想過自己已變成了他父親的樣子。
因此,我們這裏同時所見到的是回歸,也是抽離——很清楚的是,這關鍵性的體驗非常得強烈,融合了情緒與知識、過去和現在。如果這本小說對於哥倫比亞現實的看法尚且不是殘酷的嘲諷,那是因為加西亞·馬爾克斯不希望把外公包括在這責難之中,或是讓自己的過去在回顧時太過苦澀(或太過迷惑)。此時,上校這角色雖然自相矛盾,但主要仍是受推崇的對象,只受到最輕微的嘲諷。然而,由於回到他的出生地,加西亞·馬爾克斯了解到馬孔多已經被一種力量侵襲,此處的居民視之為命運,他現在則視為歷史。
對賈布自己而言,這是一場災難,我們只能想象他的焦慮。雖然幾乎沒有和他們長期住在一起過,他還是讓自己被拖回家人的懷抱里。他和《前鋒報》的管理階層協調,繼續從卡塔赫納寄交他的「長頸鹿」專欄稿。他們很大方地同意先付他六百比索作為六個月的專欄稿費,以及每周七篇大致上政治立場中庸的社論。對他而言,生活變成一場噩夢,對福恩馬佑爾卻很輕鬆。
2月初,他收到《前鋒報》辦公室轉來羅薩妲出版公司的信。這也許是他一生中最失望的事。根據加西亞·馬爾克斯原先的理解,《枯枝敗葉》的出版是幾近定局的事,因此,知道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編輯委員會拒絕出版這本書,在某種意義上也拒絕了他時,他感到非常的錯愕。而且,來自布宜諾斯艾利斯委員會的這封拒絕信以主席基耶爾莫·妥雷的名義發出,他是放逐自西班牙的重要文學評論家之一,剛好是博爾赫斯的妹婿,又正好是加西亞·馬爾克斯所景仰的人。信中承認新手作家有一些文學天分,但宣告他作為小說家則毫無前途可言,毫不委婉地建議他從事其他工作。加西亞·馬爾克斯所有的朋友雖然同樣難為情,但支持他、幫助他堅強地渡過——他正好需要,因為他所受到的震驚和失望已經讓他瀕臨生病的危險。阿爾瓦羅·塞培達不屑地說:「大家都知道西班牙人是笨蛋!」所有的人都支持他們自己的判斷,不同意妥雷的意見。
對於這些早期的約會,至少知道一些內情的是艾妲·加西亞·馬爾克斯,她被父母親驅逐到巴蘭基亞,只為了把她和自己親愛的追求者拉法葉·貝雷斯分開。她告訴我:「梅塞德斯不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但我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我們以前會一起去『綠野飯店』跳舞,我會和她父親跳舞,讓賈布可以和梅塞德斯在一起。」
不過,他的羞怯仍是個問題,家人至今仍然拿此事出來開玩笑。莉西亞·加西亞·馬爾克斯回憶道:「梅塞德斯搬到巴蘭基亞時,賈布花好幾個小時在藥店里和德梅特里歐·巴爾查聊天,就在他們家隔壁,所以人們對梅塞德斯說:『賈布還在暗戀你。』她回答:『不是,他暗戀的是我爹,他總是和他聊天,連一句晚安都不曾對我說過。』」加西亞·馬爾克斯承認自己當了十年「街角的男人」,在那裡閑晃,就為了看一眼高傲又嘲弄的梅塞德斯,忍受一陣陣來自這女孩兒的挫折的痛苦,甚至偶爾的羞辱。似乎有很長一段時間,她覺得自己很難認真看待他,對他一點兒興趣也沒有。巴蘭基亞團體的成員後來回憶到,有時梅塞德斯放假,離開學校后在藥店里幫忙時,他們開著塞培達的吉普車兜風,加西亞·馬爾克斯要求塞培達慢慢地開車經過藥店,只為了看她一眼——無視他充滿男子氣概的朋友的嘲弄,因為他們對於女人的態度大不相同。梅塞德斯本人只接受過兩家報紙的採訪(其中之一是她的小姑,帶有嘲諷的標題:「賈布等我長大」)。她在1991年告訴我:「我和賈布向來都只和一群人一起出去。但我有一個巴勒斯坦的姑姑會幫我們掩護,她總是嘗試讓我們共處,她每次一開口就說:『等你嫁給賈布的時候……』」
《杓鷸之夜》(The Night of the Curlews)是另一篇更成功的故事,受到波哥大鑒賞家如穆蒂斯和薩拉梅亞·博爾達的推崇。這個故事源自某次造訪德利西亞斯的「黑色尤菲米亞」妓院,那群朋友通常每天晚上都會來此。後來福恩馬佑爾堅持,彷彿他從來沒有想過,他們去那裡不是為了女人,不是為了「那些為了一口飯吃而上床的可憐小女孩兒」,而是為了用十三比索的價錢買一瓶朗姆酒,觀賞美國水手踉蹌地倒在地板上,醉卧在駐紮的杓鷸之中,彷彿他們丟了自己同為人類的伴侶,因而想和紅羽毛的涉禽跳舞。一天晚上,加西亞·馬爾克斯在那裡打盹兒,福恩馬佑爾把他搖醒說:「小心別讓杓鷸啄了你的眼睛!」(哥倫比亞人相信這種鳥如果看到小孩兒的眼裡有魚在移動,會把他們啄瞎。)因此,加西亞·馬爾克斯直接回到辦公室里,寫下了三個朋友在妓院里被鳥弄瞎眼睛的故事,只為了填滿《紀事》周刊。根據作者之後的表述,那是他筆下第一篇沒有在半世紀后讓他難為情的文學作品。
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還有合約在身,他繼續努力試圖用舊資料撐下去寫稿,但他也因而開始寫新的故事《星期六之後的某一天》,這也是少數他後來承認真正喜歡的早期故事。最有趣的是,這篇作品雖然讓人聯想到《家》,故事背景卻是在一個叫「馬孔多」的地方。不僅如此,去過的人都很容易發現「馬孔多」就是阿拉卡塔卡的化身,雖然帶著一點兒神秘感,卻有著清晰的透明度,廣闊的天空,而不是主導《家》和《村莊》(蘇克雷的化身)的黑暗陰沉。而且,這裏甚至有一座火車站!同時,這個故事——其實是簡短、高度濃縮的短篇小說——已經不再局限於一座房子里,也不再如大部分早期的故事以及出版的片段,其中帶有明顯的政治化,專註在市長和當地的神父身上。更有甚者,故事中出現了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和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名字,還有他們的親戚蕊蓓卡這個「令人難受的寡婦」。作品中還有一名來自鎮外的可憐男孩兒,加諸他身上額外的同情明顯帶著社會和政治批判的意味。同時,這個故事展現了一系列後來成為加西亞·馬爾克斯最喜歡的主題,以瘟疫(此處是死鳥的瘟疫)及人類孤獨的概念為開端。九九藏書
長頸鹿這種動物對於任何輕微的編輯舉動都很脆弱。從這個每日專欄的第一個字在這裏生出來開始,在矮木叢里……直到第二天早上六點鐘,長頸鹿變成悲傷、無法自衛的動物,隨便轉個方向都有可能折斷關節。首先必須謹記在心的是,不論作者的氣質多麼的愚蠢,每天寫這十四公分的胡說八道可不是個笑話。接著還有「兩個審查制度」的問題。第一個就在這裏,在我身邊,面紅耳赤地坐在電風扇旁,準備好阻止長頸鹿擁有任何自然公開可允許以外的顏色。然後還有第二道審查,什麼也不能說而不冒著長頸鹿的長頸被減少到絕對是最短的風險。最後這個無法防衛的動物進到排版的黑暗密室中,惡意的同事辛苦地把本來以光和曇花一現的樹葉所寫的東西變成鉛字。
當然,加西亞·馬爾克斯還是需要謀生,他繼續幫《前鋒報》寫「長頸鹿」專欄,幾乎每天都寫,並且當《紀事》周刊的「發動機」。當時他所寫的每一篇作品,不論多麼微小,多麼趕時間,幾乎都在某些程度上帶有探索和創造的特徵。不過就傳記而言,那時期最有趣的文章出現在1950年12月16日,標題為「女友」。西班牙文的「女友」可以是女性朋友也可以是女朋友。簡單地說,這是他公開回應再次見到梅塞德斯·巴爾查的興奮,這篇文章冷淡的語調中難掩興奮。文中描述這位「朋友」正如當時以及現在的梅塞德斯,也是「東方面孔」、有著「斜斜的眼睛」、「高顴骨」、「黝黑的膚色」,以及「發自內心的嘲弄」態度。梅塞德斯會待在城裡是因為家人幾個月前面對「暴力事件」時逃離家園,出乎意料地來到蘇克雷。
殺害卡耶塔諾·貞提爾的是梅塞德斯在孟波克斯的室友小瑪格麗妲的兄弟。她結婚那天晚上,瑪格麗妲對丈夫表露自己並不是處|女,他把她當成損壞的商品送回娘家去。孟波克斯的謠傳之一是,她在「暴力事件」時被一個警察強|暴,因為怕被報復而不敢說出真相。她只好說是卡耶塔諾·貞提爾奪去了自己的貞操,而他也的確曾經是她的男朋友。真相永遠不會大白。她的兄弟馬上出發重建家族名譽,就在整個鎮的面前,在蘇克雷大廣場上把這名嫌犯殺死。三十年後的1981年,加西亞·馬爾克斯把這個故事寫成他的小說《一樁事先張揚的謀殺案》。這是一宗殘酷的謀殺案,糾纏加西亞·馬爾克斯和全家人數十年的時間卻揮之不去。
阿爾瓦羅·穆蒂斯如今是埃索公司的公關部部長,接近年底時回到巴蘭基亞,見到朋友的困境,再次嘗試說服他搬到波哥大,說他「在鄉下生鏽」。穆蒂斯有很好的理由相信加西亞·馬爾克斯可以得到《觀察家報》的工作。這位「岸邊人」心裏一點兒也不想去,直言拒絕。穆蒂斯說:「那麼,我會寄一張你隨時可以用的機票給你,你準備好的時候再來。」加西亞·馬爾克斯終於重新考慮,但了解到自己即使想去波哥大也沒辦法去,因為他沒有衣服穿。他把身上的比索湊一湊買了一套西裝、幾件襯衫、一條領帶,然後把機票從抽屜里拿出來看著,放在新西裝的口袋裡。他已經儘力嘗試過了,但一個沒有學位的窮小子完全不可能在海岸區有像樣的收入。也許有一天他能夠娶梅塞德斯,他現在已經認定她,至少在心裏。他的朋友說:「好吧,但你不要變成卡恰克人回來。」接著,他們帶他去最喜歡的廉價酒吧「第三個人」慶祝他的離開。就這樣。
靈魂血統皆純正
一切跡象顯示,在他們見面的很久之前,他就預期她會在聖誕節從學校回到巴蘭基亞。首先,他終於離開了「巨塔」,搬進一家比較體面的寄宿處;他經由蘇克雷的關係認識經營它的阿維拉姐妹。她們住在上城離「綠野飯店」只有幾條街之處,距離他的詩人朋友梅拉·戴爾瑪的住處不遠,這裏正好離德梅特里歐·巴爾查在六十五街和7月20日大道交叉口新開張的藥店很近。加西亞改變了自己的打扮,剪短頭髮、鬍鬚也比較整齊、穿上西裝打上領帶、以較體面的鞋子替代熱帶涼鞋。他朋友的反應一點兒也不留情,有些人預測他只要離開「巨塔」就一個字也寫不出來。這次搬家顯然剛好碰上他領悟到新小說——一本關於他和自己人生的小說——此刻已是安全的現實,他因而決心要安排巧遇梅塞德斯。畢竟,他在許多方面都是一個嶄新的男人,比起過去有更多可以付出給女性。
無疑,在重新改造的路上,加西亞·馬爾克斯已經不再流亡于自己的人生之外,他終於重獲自己的童年。而且,他也發現了(或者更棒地揭露出)新的身份。他打造一個全新的自己,全都是因為突然之間意識到20世紀20年代的前衛作家如何學習從自己的藝術意識中觀看這個世界。
他在這樣的環境里住了近一年,夾雜在街上的吵鬧聲、妓院中的多元噪音、討論生意和女人之間激烈的爭吵中。他和妓|女成為朋友,甚至幫她們寫信;她們則借他香皂,分享自己的早餐,偶爾他唱幾首波麗露或瓦伽娜多曲子回報。他特別欣慰的是,幾年後他曾經崇拜的威廉·福克納強烈推薦妓院是最適合寫作的地方:「早上很安靜,很平靜,晚上有派對、酒,可以和有趣的人聊天。」透過薄薄的牆壁,加西亞·馬爾克斯聽到許多大開眼界的對話,被他大量運用在未來的文學創作里。其他的時間里,他和一位開計程車的朋友「猴子」葛拉漫無目的地在夜間兜風。後來,他一直把計程車司機視為具有常識的榜樣。
雖然這個道德情節是索福克勒斯《安提戈涅》的變體,但在純粹的事實上,《枯枝敗葉》是加西亞·馬爾克斯所有的小說中自傳色彩最濃厚的一本。故事中主要的角色來自賈布、路易莎和尼古拉斯的三位一體,形成三方的家族浪漫史。但如果書中孩子、母親和外公來自這些真實人物,這樣的選擇便需要壓抑其他的真實角色,也就是特蘭基利娜(小說中的外婆去世,由第二位妻子取代)、賈布的弟弟和妹妹(那孩子是獨子),還有,賈布的生父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加西亞。不過在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的例子里,他不是壓抑這個角色,而是另行取代。書中的確有一個角色和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相近,在小說里是小男孩兒的生父,但他的名字是馬丁——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的第二個姓是馬丁內斯,如果他是婚生子的話就是第一個姓——而且他結婚的動機非關道德,而是為了私利。更有甚者,他在短暫的時間后就拋棄妻子(她對他的感覺顯然一直都只有冷淡),離開馬孔多,小孩兒在整本小說里完全沒有想起他。顯然這給了加西亞·馬爾克斯些許幻想的空間,他寫到母親從來沒有真正愛過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和他母親分開的是他的父親加夫列爾·埃利希奧,而不是他自己,他的兒子賈布。
不過,加西亞·馬爾克斯還是儘力維持自己的政治立場(以及不合時宜)。他在《前鋒報》的事業之初就顯示,自己不會受到吸引他的拉丁美洲左派、庇隆式的民粹所影響。寫到艾娃·庇隆訪問舊大陸時他說:「第二幕是艾娃襲擊歐洲。在國際上煽動民眾的炫耀行動中,她把整個財政部揮霍在義大利的工人階級身上——與其說是慈善,不如說是在引人注目。在西班牙,那些政府丑角以對待高尚共事者的熱情接待她。」1950年3月16日他寫的一篇文章中提道,每日以開式剃刀幫共和國總統刮鬍子的理髮師手上握有大好機會,但他的這篇文章逃過一劫。1950年7月29日,以彷彿是熟識之人的身份,他冷淡地寫了蘇聯最有效的宣傳之一,伊莉亞·愛倫布爾訪問倫敦一事。1951年2月9日,他大胆地言明「對我而言,沒有任何政治立場比西班牙的長槍黨更令人反感」。(當時的哥倫比亞由勞雷亞諾·戈麥斯主政,是拉丁美洲首先與佛朗哥將軍統治下的西班牙恢復全面關係的政權,雖然有聯合國的強烈警告,但他們視而不見,希望和佛朗哥以同樣方式掌政。)
當然,這樣的傾向幾乎使他們反卡恰克人,最極端的是塞培達,他對加勒比海大眾文化深具信念——也就是反對安第斯,倡導現代化。他後來鼓吹加勒比海共和國的成立。1966年接受波哥大記者丹尼爾·桑佩爾的採訪時,他強調「岸邊人」「不是先驗論者……不發明神話。我們不像卡恰克人是說謊的人、虛偽的人。」桑佩爾是卡恰克人,不知道他的哥倫比亞同胞竟然可以做到這樣,因而深深著迷於此超然的個性。塞培達率先熱衷於不說廢話的北美作家如福克納與海明威,積極倡導這團體最喜愛的消遣:格蘭德大媽主義(獨裁主義)。
更具自殺性而情緒不穩定的人物是阿雷翰德羅·歐布雷貢。加西亞·馬爾克斯抵達巴蘭基亞時,他並不在此處。的確,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巴蘭基亞的時候,歐布雷貢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歐洲,但偶爾還是會來此探視,在加西亞·馬爾克斯停留期間的前後他都是重要的會員。歐布雷貢是位畫家,1920年出生於巴塞羅那,其家族擁有巴蘭基亞的歐布雷貢紡織工廠,以及市內的豪華旅館「綠野飯店」。他結婚又離婚數次,如塞培達一般吸引女性。歐布雷貢是典型的充滿激|情的畫家,到了20世紀40年代聲譽往上攀升,在費南多·玻特羅成名之前,於20世紀后成為哥倫比亞最知名、無疑最受喜愛、最受推崇的畫家。他通常只穿條短褲,就這樣。在巴蘭基亞,他的「功績」是個傳奇:單挑數位美軍陸戰隊隊員,因為他們苛待一位妓|女;一口吃下另一位酒客訓練的蟋蟀;從當地馬戲團租來一頭大象,砸爛他最喜歡的酒吧的大門;和朋友玩兒威廉·泰爾遊戲,只不過用的不是弓箭而是酒瓶;他最喜歡的狗在一樁意外之後癱瘓,因為他一槍打在它的頭上。如此這般。
1950年4月15日,維耶斯離開徒弟返回來處。他離開前安排了歡送晚宴,真的是最後的晚餐。在當晚的照片中,維耶斯興奮地把手繞在悶悶不樂的阿方索·福恩馬佑爾身上,他們身邊是唯一沒有穿西裝或打領帶的男人,也就是穿著鮮艷熱帶襯衫,在場最年輕的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他像魚骨那麼瘦」,「美洲撞球室」的女服務生說到。他的眼光炯炯有神,他在場時表情欣喜,真誠中帶著些許譏諷,但最重要的是充滿了活力和生命力。

赫爾曼·巴爾加斯(後排左三)、奧蘭多·里維拉(「菲古利塔」,後排右一)、費列耶多(「鮑伯」,前排左一)、加西亞·馬爾克斯、阿方索·福恩馬佑爾(居中)、拉蒙·維耶斯(前排右二),1950年4月于巴蘭基亞的拉蒙·維耶斯的送別會。
阿爾瓦羅·塞培達·薩穆迪歐是這團體中具活力的引擎,英俊、瀟洒、有著全世界最開朗而明亮的笑容,女性無法抗拒——他和哥倫比亞一些重要女性藝術家有過很公開的羅曼史——卻也受到男士的歡迎。他於1972年英年早逝,因而成為巴蘭基亞的傳奇。他於1926年3月30日出生於巴蘭基亞,但總是聲稱自己出生於謝納加,香蕉工人大屠殺所發生的地點,因為他希望自己的出生和這可惡的「卡恰克人謀殺『岸邊人』」的悲慘歷史事件有某種淵源。他的父親是保守黨的政治人物,在阿爾瓦羅小時候就發瘋去世,使得這小男孩兒身上帶著一股悲劇的味道,但被他奔放而令人難忘的成人性格所掩飾。塞培達是個充滿矛盾的個體,總是以憤怒的咆哮解決這些矛盾。他的外表像個流浪漢,1949年到1950年他在美國時弄到了一筆錢,和當地上流社會總是有緊密的聯繫,包括巴蘭基亞商人胡利奧·馬里奧·聖多明戈,他有一小段時期曾經是會員,後來成為哥倫比亞首富,也是拉丁美洲最富有的人之一https://read.99csw.com
哥倫比亞尚未出現一本明顯而幸運地受到喬伊斯、福克納,或弗吉尼亞·伍爾芙影響的小說。我說「幸運」是因為我不認為我們哥倫比亞人在此時此刻能夠免於受到影響。在《奧蘭多》的序曲里,弗吉尼亞·伍爾芙承認她的影響。福克納自己無法否認他受到喬伊斯的影響。有一些東西——特別是對於時間的掌控——是赫胥黎和弗吉尼亞·伍爾芙所共有的。現代世界的文學中到處可見弗蘭茲·卡夫卡和普魯斯特,如果我們哥倫比亞人要走正確的路徑,我們必須不可避免遵循這道強流。可悲的事實是,這還沒有發生,也沒有任何跡象顯示會發生。
這本小說有著雙線、福克納式的情節發展。1928年9月12日下午兩點半到三點之間,三個角色在醫生死去的房間里坐了半個小時,等著他被放在棺材里抬出去。因而處於非常緊張的氛圍中,他們害怕痛恨醫生的鎮民會阻止葬禮的舉行。然而在這半個小時之間,經由各自意識的倒敘片段,他們也回想起家人的整個人生,也就是上校來自瓜希拉的家人。這是福克納《我彌留之際》較為複雜的版本,雖然也是比較靜態而有技巧的版本;這本小說是偵探故事,讀者必須破解迷宮或拼圖。這位年經作家驚嘆于福克納、伍爾芙,也許還有博爾赫斯等天才的作品,既想表現出來又同樣地想隱藏,我們看到的正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他深深地著迷於20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歐洲和美國現代主義作家的成就,對於他們的名聲和聲譽也感到好奇,包括一些作者如何看待這些關於他們自己及其作品的神秘色彩——主要是福克納,最重要的是海明威。1949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從缺,福克納雖然在瑞典學院中贏得多數票的支持,仍然無法得到一致同意。4月8日,加西亞·馬爾克斯在一篇文章《又是諾貝爾文學獎》中寫道,他預測自己總是稱為「福克納大師」的福克納永遠不會得到這個獎項,因為他是一位「太優秀的作家」。1949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於1950年11月補頒給福克納時,加西亞·馬爾克斯宣告這是遲來的榮譽,因為福克納是「當代世界最偉大的作家,古今最偉大的作家之一」,他此刻必須接受「成為流行的不自在的禮遇」。在更久之後,他會解決這個巨大的兩難——福克納還是海明威——據他表示,福克納滋養他的文學靈魂,海明威則教他如何作為一名作家。
如果他的主要問題之一是審查制度,那麼他的主題之一便是尋找主題。兩者都在「長頸鹿的朝聖之旅」中幽默地提到這是他的每日功課:
雖然並不情願回到《前鋒報》,加西亞·馬爾克斯逃離這個火坑的方法只是跳入另一個火坑。阿爾瓦羅·塞培達·薩穆迪歐已經賣了一陣子汽車,長期以來都有和《前鋒報》競爭的慾望,想辦一份更好的報紙,主導整個海岸區。大約10月時,他得到一個機會負責《國民報》,希望將之變成他在美國學到的那種現代報社。他僱用新近失業的朋友當助理,加西亞·馬爾克斯後來回想,那是他一生中最糟糕的時期之一。兩個年輕人日夜都在辦公室里,卻很少有成品出現,也很少準時完成工作。不幸的是,並沒有資料留存下來,因此無法評論他們的努力。我們只知道塞培達主持早上的編輯會議,送到內地販售;加西亞主持晚報會議,在巴蘭基亞販售。他們的結論是,部分問題是有些老員工想破壞這個想創新的報社。不幸的是,事實似乎是塞培達當時無法拿出管理這樣的運作所需要的紀律和敏銳度。加西亞·馬爾克斯謹慎地回憶道「阿爾瓦羅甩上門離開」。
很明顯,這在他對於文學和生活之間關係的了解上具有重大的轉折意義。幾個星期後,他寫了一篇文章《小說的問題》,奚落當時在哥倫比亞和美國大部分的小說:
他繼續沿用在卡塔赫納使用的筆名「塞提莫斯」,每日專欄命名為「長頸鹿」,秘密地紀念他少年的繆斯梅塞德斯,因為她的脖子修長而纖細。從一開始,這些專欄就帶有嶄新的光彩,即使當時有審查制度,內容也常常低俗不堪。
他沒有再回去讀書。他不情願地去註冊時才發現,自己在1949年年底結束時不及格的科目是三科而不是兩科,這表示他不能升四年級,而是要重讀三年級。他很快地放棄了讀書的想法,他的父親聽說了這個決定,對推諉的長子發了一頓脾氣。古斯塔沃記得加夫列爾·埃利希奧質問賈布這件事時,他們正好在舊城外的「烈士濱海步道」上。聽到兒子承認自己決定放棄法律而專註在寫作上時,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所說的話在家裡成為傳奇,他怒吼著:「你最後會只剩紙可吃!」
1950—1953
看起來,很有可能賈布回到卡塔赫納時本來抱著不需要待太久的希望,但又覺得需要表現出意願,幫助家人在這個昂貴又不見得友善的新環境安定下來。他夾著尾巴爬回《宇宙日報》,意外而感謝地受到薩巴拉、洛佩斯·埃斯瓜里亞薩和其他老同事展開雙臂歡迎——更令他意外而感激的是,他們給他比巴蘭基亞更高的月薪。
寫完第二天的文章,加西亞·馬爾克斯和路易莎坐上七點的汽艇橫跨謝納加大沼澤,回憶錄中以令人難忘的方式重述了這段旅程。從謝納加到阿拉卡塔卡,他們搭乘的是許多年前賓士在兩個城鎮之間依然如故的黃色火車。他們到達阿拉卡塔卡後走過空曠的街道,試著在胡桃樹下避暑。加西亞·馬爾克斯認為這趟旅程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經歷,因而終於確定了自己的文學職業和志向,並催生他認為第一篇嚴肅的作品,也就是小說《枯枝敗葉》。這也正是《活著為了講述生活》為何以這段往事開場,而不是他出生的那一刻;無疑,這段精彩的描述賦予整本回憶錄鮮活的生命。
如此這般,加西亞·馬爾克斯以想象得到最樂觀的心情開始於1951年,並不知道其實自己小心安排、得來不易的新生活正要受到殘酷的破壞。1月23日,他又得到來自梅塞德斯的消息。一張簡短的字條告訴他,他的朋友卡耶塔諾·貞提爾在蘇克雷被謀殺了。這兩家人非常親近——卡耶塔諾的母親胡莉耶妲是南奇的教母——加西亞·馬爾克斯後來發現他的幾個弟弟妹妹目睹了事情發生的經過。當時不在蘇克雷的只有艾妲、在卡塔赫納參加保守黨會議的加夫列爾·埃利希奧,以及賈布自己。
以我的歌聲傳達
細心的讀者也可以看出此時期他受到的另一個影響,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很多期的《紀事》周刊中納入了偉大的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的故事。就在1950年8月,保守黨總統勞雷亞諾·戈麥斯就職的那一個月,加西亞·馬爾克斯所讀到的「奇幻文學」典型似乎開始發酵。博爾赫斯最有名的是靈感來源俯拾皆是,他已經寫過這方面的散文表示,所謂「影響」的概念是誤導的,因為「所有的作家都是創作自己的先驅」。對於拉丁美洲的作家而言,這樣的態度令人大大地解除束縛,而博爾赫斯對於他所使用的來源毫無敬意,這點也非常令人耳目一新。他有時被稱為「拉丁美洲的卡夫卡」,然而,我們在他幽默的諷刺之中卻找不到一絲絲卡夫卡的影子。更確切的是,當時加西亞·馬爾克斯吸收了許多博爾赫斯的想法(雖然並不是沒有承認這個新的影響),選擇寫一個關於自殺的嘲諷故事,標題是「卡夫卡的漫畫」。我們可以有把握地說,此時的加西亞·馬爾克斯把卡夫卡(以及他對他的「影響」)放到過去,並且通過博爾赫斯較為怪誕的鏡片檢視卡夫卡的主題。我們可以說,《家》一部分的問題在於帶有許多卡夫卡式的風格,而《百年孤獨》出現時,則明顯是一本博爾赫斯風格的書。
「老天,我認為他去巴蘭基亞是為了新鮮的空氣、更自由、更高的薪水。」四十多年後,拉米羅·艾斯畢里埃亞如此解釋朋友的決定,他為何從卡塔赫納這個歷史城市往東八十英里去到熱鬧的海港城市巴蘭基亞。1949年12月底,加西亞·馬爾克斯離開卡塔赫納時,已經又開始實施宵禁,在傍晚宵禁開始前抵達巴蘭基亞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口袋裡揣著路易莎偷塞給他的兩百比索,另外,一位大學教授馬里奧·阿拉里歐·菲利伯則不知道塞了多少錢給他。在波哥大搜查來的皮箱里放著《家》的手稿,一如往常,他比較擔心弄丟的是手稿而不是錢。雖然他再次獨自一人度過聖誕假期,卻仍然非常興奮;畢竟,如同一位喜好卡塔赫納的人後來所承認:「在那個年代,來到巴蘭基亞就像回到現實世界,真正的行動中樞。」阿方索·福恩馬佑爾向加西亞·馬爾克斯保證,自己會動用一切關係幫他在《前鋒報》找到工作。
靜脈里流的是印第安人的血
沒有幾位拉丁美洲作家曾經和可稱為真正的大眾文化有如此緊密的接觸,如同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接下來五十年所做的。他甚至會說,自己和瓦伽娜多音樂以及創作音樂家的相遇才真正給了他《百年孤獨》敘述風格的靈感。這樣的比較非常有意思,因為那本小說中每一頁所描述的事件比任何其他可以想得到的故事都還要多。但加西亞·馬爾克斯更進一步,在瓦伽娜多的具體性與自己小說和生活的直接關係之間建立了對比:「我的書里沒有一行字是無法不連上真實的經驗,總是和某個具體的現實有關。」這就是他為什麼總是主張自己並不是「魔幻現實」作家,只是個「可憐的見證人」,抄下放在桌上的東西。也許,這一切唯一令人意外的層面是,一向以對女性的共鳴受人推崇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居然如此完全地認同這種非常武斷地讚揚男性和男性價值的運動。
這趟旅程不只引發他的記憶,改變對於自身過去的態度,也讓他知道如何寫新的小說。如今,他通過福克納和其他20世紀20年代現代主義作家喬伊斯、普魯斯特、弗吉尼亞·伍爾芙給他的鏡片看待自己的家鄉。《家》的構想起源其實是19世紀小說,卡塔赫納人所推崇的書讓他得到啟發,如霍桑的《七角屋》。如今他已意識到可以用時間本身多重面向的敘事結構進行,他已經不再和外公一起埋葬在那冷凍的房子里,他已經逃出來了。
這些是後來以「巴蘭基亞團體」聞名的主要角色,20世紀50年代初,加西亞·馬爾克斯受邀參加他們所安排的永不間斷的嘉年華會。其他許多成員幾乎同樣的多彩多姿、深具個人特色。赫爾曼·巴爾加斯在1956年寫到這個團體的多元興趣,談到他的朋友在「後現代主義」存在之前就已是先驅之士:「他們可以以同樣的興趣,毫無偏見地思考不同的現象,如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柯爾·波特的音樂、阿夫列多·斯特凡諾的技巧,或威利·梅斯的技術、安立奎·葛勞的繪畫、米格爾·埃爾南德斯的詩、雷內·克雷爾的評論、拉法葉·艾斯克隆那的梅倫格舞、加夫列爾·費格羅阿的攝影,或是『黑色亞當』、『黑色尤菲米亞』的生命力。」巴蘭基亞團體的成員認為友誼比政治更重要,雖然塞培達傾向無政府立場,加西亞傾向社會主義,但他們幾乎都是自由黨。加西亞·馬爾克斯後來說,這群朋友之間擁有所有令人想擁有的書,他們常會於夜深之際在妓院里引述書中內容,第二天早上把談到的書借給他,而他讀的時候還處於宿醉之中。read.99csw.com
許多年後,加西亞·馬爾克斯說:「前往阿拉卡塔卡的那一趟旅程中,真正發生在我身上的是,我了解到童年所發生的一切都具有文學價值,而我現在才開始察覺到這一點。從開始寫《枯枝敗葉》的那一刻開始,我了解到自己想成為作家,沒有人能阻止我,我唯一剩下能做的,就是嘗試成為全世界最好的作家。」除了所有回鄉所帶有的諷刺意味之外,此行本身的目的則完全失敗,他的母親無法和現任房客達成協議。的確,整趟旅程都是因為誤解而來,而路易莎自己對於賣房子這件事也還猶豫不決。至於他,在他寫下回憶錄,詳細描述自己和路易莎一起巡視搖搖欲墜的老家之前,他總是堅持自己那次無法踏入房子里,從此也沒有進去過——「如果我進去了,我不會再成為一名作家。關鍵是裏面。」他曾經這麼說。不過,在他書寫的回憶錄中他的確進入了房子里。
他們出沒于巴蘭基亞市中心的幾條街。加西亞·馬爾克斯後來說「世界從聖布拉斯街開始」,此處最近重新命名為三十五街。事實上,聖布拉斯街夾在進步街(四十一號公路)和7月20日街(四十三號公路)之間的那一段,就是「世界書局」的所在之地,哥倫比亞咖啡館、哥倫比亞電影院、快樂咖啡館、美洲小館也都在這裏。往北一條街是「美洲撞球室」,往東一條街是位於西蒙·玻利瓦爾步道的羅馬咖啡座。再過去一點兒是露天市場旁的哥倫布公園,維耶斯就住在那裡,可以看到聖尼古拉斯教堂,此地以「窮人的教堂」而廣為人知,距離《前鋒報》的辦公室只有幾步之遙。
巴蘭基亞這個地方几乎沒有歷史,也沒有傑出的建築,卻很現代,積極進取,充滿活力而友善,而且距離糟蹋哥倫比亞內在的「暴力事件」非常遙遠。此處人口接近五十萬。「是巴蘭基亞使我得以成為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在1993年這樣告訴我:「這裡有哥倫比亞最高的移民率——阿拉伯人、中國人等,如同中古世紀的科爾瓦多,是一座開放的城市,裡頭滿是聰明但一點兒也不在乎自己是否很聰明的人。」
1950年2月,他和路易莎·聖蒂雅嘉從阿拉卡塔卡回來后不久,在「長頸鹿」上寫了標題為「阿貝利多·維亞·艾斯克隆那及其他」的文章。在這一篇文章中,他和母親的這趟旅程讓他想起自己已經走過的旅程,同樣重要地,這趟旅程也啟發他未來計劃的方向。此文短暫地回憶了1949年和薩巴塔·歐立維亞一起走過的探險,頌讚馬格達萊納和帕迪拉地區吟遊詩人的生活和冒險,並特別對於另一位年輕人的作品讚許不已,不只是在他了解瓦伽娜多音樂上,同時也在他直接參与大西洋岸偏遠地區文化上扮演重要的角色,而這位年輕人就是瓦伽娜多作曲家拉法葉·艾斯克隆那,他和薩巴塔·歐立維亞談過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事,也讀過加西亞·馬爾克斯所撰寫讚賞他音樂的評論,打算認識他。1950年3月22日,他們在巴蘭基亞的羅馬咖啡座首次單獨見面(也許前一年已經見過面);此時他針對1949年旅程的這篇文章發表還不到兩個星期,距離改變他此生命運,與路易莎·聖蒂雅嘉同行的旅程不到一個月。為了讓這位年輕的吟遊詩人對自己印象深刻,加西亞·馬爾克斯去羅馬咖啡座見他時,還唱著他作的曲子《中學的飢餓》。在一張來自那個年代稀有的照片中,我們可以看到加西亞·馬爾克斯對著艾斯克隆那唱自己的一首歌,他撅著嘴,手指敲著吧台,加西亞·馬爾克斯不只是唱歌時習慣這麼做,還有抽煙的時候,生悶氣的時候——不論對象是他如何迷戀的男女。
加西亞·馬爾克斯是整個團體里最年輕、最天真、最沒有經歷的一位——根據伊巴拉·梅拉諾所述,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卡塔赫納不但不會罵髒話,也不喜歡別人罵髒話。他酒喝得並不多,也從來不打架,雖然證據顯示他經常與女人暗通款曲。赫爾曼·巴爾加斯後來說道:「他很害羞,很文靜,就像我和阿方索一樣,那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是我們之中最具小鎮性格……也是最有規矩的。」當時以及後來的許多年間,他一直處於沒有房子,沒有錢,沒有妻子,甚至好幾年都沒有正式女朋友的狀態(和梅塞德斯之間半想象的感情使他免於擁有真正穩定女友的命運)。他像一些永遠的學生或波希米亞藝術家一般,後來雖然回想當時很快樂,但從不認為自己會熬過來。
除了《老人與海》,他清晰地記得旅程中在其他旅館或妓院里重讀弗吉尼亞·伍爾芙的《達洛維夫人》,在群蠅飛舞之間和令人窒息的高溫之中,也許弗吉尼亞·伍爾芙本人也難以感到舒服的地方。雖然他的筆名來自她的小說,但他以前未曾受到如此的衝擊,特別是關於英國國王坐禮車經過的那一段,後來對於《族長的秋天》有重要的影響。
出名之後,加西亞·馬爾克斯發現自己一再地被誘導去討論他的作品受到多少福克納的「影響」;在這個問題的背後常常隱藏著一個更陰險的問題: 他是否「抄襲」福克納?也就是說,他是否缺乏真正的原創性?如果考慮到他們背景的相似度,福克納對於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影響沒有更大也許才是令人意外之事,何況福克納無疑是整個巴蘭基亞團體最喜愛的作家。對加西亞·馬爾克斯幾乎具有同樣決定性影響力的弗吉尼亞·伍爾芙則不常被提到,詹姆斯·喬伊斯幾乎完全沒有。就算被拿來與他相比較的作家眾多,就算加西亞·馬爾克斯對這位密西西比人抱有短暫的熱情,他自己的原創性仍毋庸置疑,但他們之間有諸多的共同點,也難怪加西亞·馬爾克斯越來越擔心有人把他降格成「哥倫比亞的福克納」。我們幾乎沒有加西亞·馬爾克斯這個時期的任何私人文件,甚至連他故事和小說的手稿都沒有保存下來。然而,1950年中期,大約同年10月間,加西亞·馬爾克斯可能受到某些非文學因素的影響(也許是酒精),寫了一封兩頁的信給波哥大的朋友卡洛斯·阿雷曼,這封信奇迹似的被保存,以下是摘錄:
這趟回鄉旅程的影響不僅令他嘆為觀止,似乎每一條街都帶領著時光倒流,引領他回到自己出生的房子里。這真是他童年的阿拉卡塔卡嗎?破落的房屋、滿布灰塵的街道、頹落如玩具般的教堂。他記憶中忙碌翠綠的街道如今空無一人,彷彿永遠不會再鮮活起來。他所見到的每一個人、每一樁事物似乎都覆滿塵埃,以他無法想象的程度老化。大人看起來都病懨懨,虛弱,狼狽,他的同輩老化的程度超過真正的年齡,他們的孩子無精打采,大著肚子。流浪狗和禿鷹顯然佔據了這個城鎮,放眼望去彷彿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他和母親活著。或者,如同童話故事一般,他自己也死了,只是現在又復活過來。
整個流浪時期將要結束,政治變化的威脅再度隱約可見。1953年6月13日,加西亞·馬爾克斯坐巴士回到巴蘭基亞,得知三軍統帥羅哈斯·皮尼利亞將軍在政變之後接收了勞雷亞諾·戈麥斯的政府。在政變之前,戈麥斯已經從迫使他將權力交給副總統的疾病中充分康復;他嘗試回到權力中心,但軍隊決定他的複位不符合國家利益,剩下的任期由羅哈斯·皮尼利亞帶領他們負責治理。這場政變受到全國上下的支持,連某些全國性的報紙編輯都聲援新領袖。加西亞·馬爾克斯記得在羅哈斯·皮尼利亞著手推翻戈麥斯的第二天,自己在維耶卡斯的書店裡和拉米羅·艾斯畢里埃亞激烈地爭論著政治問題——維耶卡斯不久后就因為被指控詐欺而入獄。加西亞·馬爾克斯甚至主動挑釁朋友說道:「是的,我認同我的古斯塔沃·羅哈斯·皮尼利亞將軍的政府。」他的立場基本上是隨便誰都比戈麥斯的長槍黨政權要好,而艾斯畢里埃亞想要一場徹底的革命,他害怕軍事獨裁政權也許比保守黨獨裁政權還要糟糕,爭論不能信任軍隊。兩者都有道理,這是很重要的意見相歧,也具有預言的意義。後來,加西亞好幾次爭論漸進式的獨裁比法西斯政府在民主的掩護下作惡要好。
後來以「巴蘭基亞團體」知名的精神創立人是加泰羅尼亞人拉蒙·維耶斯,他註定要成為《百年孤獨》中有智慧的卡泰隆老書商。他於1882年出生於山村貝爾加,在巴塞羅那長大,在西班牙小有名聲,後來才於1913年移民至謝納加。巴蘭基亞的謠言至今仍傳說他是同性戀,這似乎其來有自。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加勒比海時期兩位重要的導師薩巴拉和維耶斯似乎都是同性戀。加西亞·馬爾克斯認識他時(只有非常短暫的時間),維耶斯已經六十多歲了。他身材稍微粗壯,滿頭白髮,額頭上的頭髮像鸚鵡一樣不受控制。他有辦法讓人同時感覺既害怕又友善,他雖然酒喝得不多,但很會聊天,有著非常細膩但尖酸的幽默感,偶爾也有非常殘酷的坦白。他在團體中享有非常崇高的地位,知道自己不是偉大的作家,但他廣泛閱讀,對於文學的觀點開闊而精闢。他從來不曾富有,但總是輕鬆以對。維耶斯使這個團體的成員凝聚在一起,讓他們有信心相信即使身處一個默默無名、顯然沒有文化的城市,沒有歷史,沒有大學,沒有有教養的統治階級,但他們還是有可能受教育,而且很容易走在時代的前沿。加西亞·馬爾克斯從來沒有忘記他說過的一句話:「如果福克納住在巴蘭基亞,他會坐在此處。」這一點也許是真的。早在馬歇爾·麥克盧漢提出「地球村」的概念之前,他就已經以此為自己的中心思想。
一個星期後,他還沒有機會弄清楚這樁可怕的事件,就先收到一封信。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參加完會議並沒有回到蘇克雷,而是去了巴蘭基亞。賈布坐公交車到市中心的羅馬咖啡座,打算去見他驚慌失措的父親,他也聽到了消息。由於政治暴力行為越來越頻繁,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和路易莎·聖蒂雅嘉早已為這家人的未來擔憂,而這野蠻的暴行則是最後的一根稻草。(老實說,自從一位真正的醫生搬到鎮上他住的那一區之後,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在蘇克雷的財務狀況就不是很好。)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和今後的得力助手古斯塔沃一起去過卡塔赫納,在保守黨朋友和城裡的親戚間打聽,安排把家人遷到卡塔赫納。他不但要賈布幫他們安定下來,還要賈布自己也搬回卡塔赫納,以協助改善家裡艱難但尚未絕望的財務狀況。加夫列爾·埃利希奧說,這還有一個好處,賈布可以回去讀法律。read•99csw.com
路易斯·安立奎回到謝納加之後,賈布去找拉法葉·艾斯克隆那,結伴在一星期的時間里穿越瓜希拉——烏魯米塔、新莊、磨坊、聖胡安·塞薩爾,也許還有豐瑟卡。他們在路上和薩巴塔·歐立維亞會合,一起安排巡迴的樂團表演,一種瓦伽娜多式的即興演奏會以及比賽,活動有許多參与者以及大量酒精,包括朋友和親戚,如阿拉卡塔卡的路易斯·卡梅羅·科雷阿,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一位表弟,拉法葉·艾斯克隆那的好友朋丘·科特斯都來了。四十五年後,薩巴塔告訴我:「我們繼續著慶祝之旅,某天晚上車子出現,第二天早上我們帶著宿醉在瓜希拉或雪山醒來,當時的生活就是那樣。我們去誰的農場,吃參科丘(一種用肉、木薯和香蕉做成的菜肴),或開車越過貝立哈山脈到瑪瑙瑞,但最後總是和當代最棒的手風琴家艾米利亞諾·蘇雷達、卡洛斯·諾利耶卡、羅倫索·莫拉雷斯在一起。」如此這般,艾斯克隆那帶他城裡來的朋友去見牛仔吟遊詩人,以及當地區的傳奇人物。
我是真正出生在瓦伽娜多
他說自己馬上決定放棄《家》的寫作,轉移方向。乍看之下這似乎很令人意外;有人可能認為,回家一趟應該只會鼓勵他繼續回到因這房子啟發而萌生的小說,而不是如同實際上所發生的情況,他把焦點擴大到這房子所在的整個城鎮。然而事實上他筆下重現於《家》中的那一棟房子其實上並不真的存在,而是為了掩蓋真實的那一棟房子所虛構的結構。如今,他終於準備坦白地面對這棟糾纏他許多年的建築物,順著存留在他記憶之中的印象重建整箇舊城鎮,馬孔多從而誕生。
大約在同時,胡利奧·塞薩爾·維耶卡斯正在哥倫比亞四處旅行,包括海岸地區,試圖尋找具有潛力的作品。他是一位放逐自我的秘魯政治人物、探險家,也是布宜諾斯艾利斯深具影響力的羅薩妲出版公司在波哥大的代表,當時可以捧紅任何拉丁美洲的作家。他告訴加西亞·馬爾克斯,完成手上的作品時交給羅薩妲,他們會考慮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出版,作為當代哥倫比亞小說的代表。在興奮狀態中,加西亞·馬爾克斯以嶄新的活力和熱情著手他的手稿。到了9月中旬,《枯枝敗葉》的第一個版本已經大致上準備好了。
阿方索·福恩馬佑爾出生於1917年,是名作家何塞·菲利克斯·福恩馬佑爾之子。他是團體中最安靜的,也許是年輕團員中最認真的一位,但也是最關鍵的人物。首先是由於他和上一代有直接的關聯,其次是因為他藉由自己先前的關係把大家凝聚在一起,最後則是他首先建議加西亞·馬爾克斯應該換到《前鋒報》,福恩馬佑爾自己工作了二十六年的地方。他廣泛地閱讀西班牙文、英文和法文作品,表面上缺乏遠見,安靜,謹慎,但如同其他人一般是經驗老到的酒客,對於整個團體的和諧來說如同堅定的潤滑劑。他有嚴重的口吃,但朗姆酒或威士忌常有舒緩之效。他強烈偏好古典文學和字典,無疑是此團體中真正博學、最廣泛閱讀之人。
7月初還清債務之後,加西亞·馬爾克斯不再寄「長頸鹿」的文章到《前鋒報》,直到1952年2月都不再有文章發表。在家庭的混亂之中,他同時儘力地繼續自己的寫作。古斯塔沃回憶一起事件,可略窺他的抱負:「賈布不記得了,但他……曾經對我說:『你聽好,幫我這個忙。』接著,他拿出《枯枝敗葉》的原始手稿和我一起看。我們讀到一半,他站起來說:『這還好,但我還要寫一些東西,將來讀者會比《堂吉訶德》還要多。』」3月,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另一篇作品在波哥大出版:《納沃:讓天使等待的黑人》。這是第一個聽起來像「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標題,開始有他後來作品的風格。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短暫的探險之後回到巴蘭基亞,對他而言,這是一段漫長旅程的尾聲,經歷自己的地區流行文化、他自己的過去以及自己出生以前的歷史。他如今已準備好棲息在「馬孔多」——諷刺的是,正當海明威的例子引誘他離開回憶和虛構故事的世界之時。如今提到偉大的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總是馬上密切地聯想「馬孔多」,既代表拉丁美洲小鎮,也是一種心境。然而如我們所知,「馬孔多」只是加西亞·馬爾克斯故事的一半,雖然是這一半給了他國際認同及聲名。「馬孔多」這個文學鎮實際涵蓋的地區是舊省份馬格達萊納的北部,從聖瑪爾塔到瓜希拉,經過阿拉卡塔卡和烏帕爾山谷。這是他母親和外公外婆的故鄉,他父親則是個不受歡迎的闖入者,所謂的「枯葉垃圾」。故事的另一半是父親自己的地盤,即卡塔赫納市、辛瑟和蘇克雷鎮,位於玻利瓦爾和蘇克雷省份,帶著狂妄自大夢想庶出之子過去和未來的地盤,因此是個被拒絕的地區;由於此地區具有殖民、壓抑的光彩,同時也因為並不傑出的子孫仍然經歷的羞辱,這個地區被濃縮成匿名的拉丁村落,不值得給予文學上的名字,但同樣代表拉丁美洲——很容易被解讀成「真實」歷史的拉丁美洲。
對於一個習慣把自己的貧窮與其詳情隱藏在小丑的制服之下及其表演背後的年輕人而言,龐大、難以控制、貧窮的大家庭一旦與他自己都市的世界連接,一定讓他非常的難為情,更別說感到羞辱。住進新房子的第一天晚上,加西亞·馬爾克斯記得踢到一包東西,是他外婆的骨頭,路易莎·聖蒂雅嘉帶來重新埋在他們的新家。拉米羅·艾斯畢里埃亞對於這家人的處境感到啼笑皆非,他當時認為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發明的稱呼最為傳神:「那個種馬。」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則毫不掩飾自己對兒子的感受。有一次,卡洛斯·阿雷曼遇到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當他問候賈布時,身為父親的他大聲抱怨需要兒子的時候他從來都不在身邊,「叫那流浪的精蟲去見他母親!」他大吼著。艾斯畢里埃亞試圖幫賈布說話,捍衛其他的批評,說他現在被公認是「哥倫比亞最好的小說家」,他的父親暴怒:「他會說故事,沒錯!他從小就很會說謊!」
和艾斯克隆那在一起時,加西亞·馬爾克斯有了人生中另一次偉大的神秘奇遇。他們在拉巴斯的小酒館一起喝冰凍啤酒和朗姆酒,一名年輕人走進來,穿著像牛仔,戴著寬邊帽。乾裂的皮膚,腰上掛著一把槍。跟他很熟的艾斯克隆那說:「讓我為你介紹加西亞·馬爾克斯。」那男人握手的時候問:「你該不會和尼古拉斯·馬爾克斯上校有親戚關係吧?」「我是他的外孫。」「那麼你外公殺了我外公。」這名年輕人的名字是里桑德羅·帕伽科——不過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回憶錄里說他的名字是何塞·布魯登西歐·阿基拉爾,正如《百年孤獨》里以他為本的角色。艾斯克隆那總是隨身帶著手槍,他很快地靠過來說,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於此事一無所知,他和里桑德羅應該做精準射擊,以清空彈匣。三個男人喝了三天三夜的酒,坐帕伽科的卡車在那個地區旅行——卡車主要用來偷渡。帕伽科將加西亞·馬爾克斯介紹給幾位上校戰時的私生子。
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和梅塞德斯·巴爾查之間的交往從頭到尾都很神秘。他們倆常常拿一件事開玩笑,他堅持她九歲時自己就已經決定要娶她,她則堅持直到他在1955年前往歐洲之前,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1950年12月的這篇文章當然沒有做出直接的解釋,不過,文章寫到兩位主角已經三年沒有見面。事實上,1947年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從錫帕基拉畢業的那一年,他回家度暑假,接著前往波哥大上大學。在那之後,他儘可能少回家,反正梅塞德斯不在蘇克雷,而是在梅德茵的修女學校讀書,只有在年底的假期才回家。一直不斷有故事傳說,在1947年之前,她在孟波克斯讀書時,賈布會在那裡閑晃。拉米羅·艾斯畢里埃亞回憶到,他1949年在卡塔赫納時曾談到她,但從他們第一次見面到後來的六年間,他們倆似乎都沒有什麼接觸,也沒有聯繫,縱然第六年必定已經算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生命中最具關鍵性的一年。
如今漫長的旅程結束,加西亞·馬爾克斯暫時回到巴蘭基亞,從最中心檢視這整個被征服的空間——至少被他征服——位處整個保守地區的頂點,但並不屬於這個地區。巴蘭基亞不只是個門戶,也是個現代的20世紀城鎮,沒有殖民式的做作,也沒有罪惡感,可以逃離過去的沉重、鬼魅的世代,重新開始。到現在幾乎是這樣。

加西亞·馬爾克斯、阿爾瓦羅·塞培達、阿夫列多·德卡多、拉法葉·艾斯克隆那、阿方索·福恩馬佑爾(從左至右),1950年攝於巴蘭基亞的《前鋒報》辦公室。
正當加西亞·馬爾克斯漸漸習慣他的新生活時,卻出現了一位意外的訪客。2月18日星期六的午餐時分,就在四旬齋嘉年華會開始的前一天,他的母親路易莎·聖蒂雅嘉從蘇克雷搭船到來,在「世界書局」找到他。他的朋友很謹慎地沒有叫她去「巨塔」找人,加西亞·馬爾克斯選擇這個時間點作為自傳《活著為了講述生活》的開場陳述。他的家人又缺錢了,路易莎·聖蒂雅嘉正在前往阿拉卡塔卡的路上,開始辦理出售父親老家的手續。十五年前,路易莎一個人回到阿拉卡塔卡見她幾年前留下、其時已經遺忘的小男孩兒,如今母子倆將走上同一條路。就在賈布二十三歲生日的幾個星期前,她又回來了。
我沒有胡安的地址我要寄一封給你轉給他
1951年12月初,加西亞·馬爾克斯現身《前鋒報》位於巴蘭基亞的辦公室,並回答阿方索·福恩馬佑爾詢問他再出現此地的原因時,他說:「大師,我已經受夠了!」如今小說已經完成,也無法再忍受和家人一起住在卡塔赫納的壓力,卻讓不知感激的加夫列爾·埃利希奧逃避責任。當然,他回來的時機也許和年底假期開始,梅塞德斯·巴爾查回到巴蘭基亞有關。她在一所暴君式的修女高中讀完五年級,此學校由梅德茵的慈幼會經營,女生必須穿著特別設計的連身衫洗澡(她告訴我,「這樣我們才不會看見其他女孩兒身體的任何一個部分」)。即使需要額外花費,加西亞·馬爾克斯也要回去和阿維拉姐妹一起住,而不是回到「巨塔」。
在這之後,他很快地被阿方索·福恩馬佑爾說服,開始幫一家新的獨立周刊寫稿,在《前鋒報》的工作室里以小報風格出刊,名為「紀事」(Crónica)周刊,於1950年4月29日首先創刊,一直維持到1951年6月。加西亞·馬爾克斯在《紀事》周刊一手包辦所有事務,身兼周刊主任。他的有些文章是情急之下從真實生活中取材而來。《六點鐘出現的女子》這個故事是來自福恩馬佑爾設下的挑戰,他想看他能不能寫偵探故事。加西亞回憶一件逸事,歐布雷貢第一次嘗試在天主教的巴蘭基亞找人體模特兒,他的朋友著手尋找願意的妓|女,終於找到一位很有意願的人選,她先要求歐布雷貢幫她寫一封信給一位於布里斯托的水手,並同意第二天在藝術學校出現,之後卻不見人影。《六點鐘出現的女子》是關於一名似乎剛謀殺了一位客戶的妓|女,她進到酒吧製造不在場證明。在這篇故事里,來自他新近熱衷對象之一海明威也許是「殺手」)的影響明顯可見。這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少數直接以他身處當時的巴蘭基亞作為場景,又顯而易見的少數例子。
在許多這些文章中,我們不只可以感受到「生活的快樂」,還https://read.99csw.com有寫作的快樂。是在20世紀50年代初的這幾個星期里,他首先持續地享受著這個樂趣。
後來出現的小說《枯枝敗葉》寫的是對於榮譽、責任和羞恥的不同設想。馬孔多這個鎮上一位公認的貴族上校發誓負責他的朋友比利時「醫生」的殯葬事宜(當然,「醫生」這個角色來自加西亞·馬爾克斯童年時代阿拉卡塔卡的「艾米里歐大爺」),就算醫生背叛他的好意,和他的僕從上床,他還是想違反妻子和女兒的願望,只為了實踐自己的誓言;然而,連鎮民都希望看到醫生的遺體「腐爛」,因為許多年前他曾在一場政治衝突之後拒絕診視傷者。如今他犯下更糟的罪,違反天主教徒所詮釋的上帝法律,也就是他的自殺,上校只能希望把他埋葬在未被奉為神聖的土地上。
這實在令人很難不想到普魯斯特,除了一點:加西亞·馬爾克斯發現,雖然阿拉卡塔卡本身在很多方面都已死去,但他畢竟還活著。奇迹似的,他也重新擁抱、得回他的母親;他完全沒有和她一起住在那房子里的記憶,但如今他們總算一起回去過,是他一生中首次和母親單獨外出旅行。自然,他並沒有說什麼——對此他什麼也沒說——然而,他們前一天在「世界書局」的會面重現了他六七歲時,他們之間「第一次」見面的故事(他所記得的第一次)——因為在後來的那一幕里,正如「俄狄浦斯王」所啟發的角色,主人公加西亞·馬爾克斯讓她說:「我是你的母親。」
這個團體似乎反對布爾喬亞資產階級,但其實他們更反貴族階級。塞培達和歐布雷貢都和城裡一些最重要的政治、經濟、社會利益有關。他們最驚人的立場是對於北美許多事務的共鳴。在當時的拉丁美洲非常罕見。當時波哥大和拉丁美洲大多受到歐洲文化的束縛,巴蘭基亞團體則認為歐洲已經成為過去、傳統,比較偏好美國更直接而現代的文化例證。自然這樣的喜好並不應用在政治問題上,也並不是不加批判。但不論好壞,這樣的立場使得這個團體領先拉丁美洲其他重要的文學或知識運動大約二十五年。
他的朋友和旅伴沒有空的時候,這位不情願從事此行的百科全書推銷員待在小而頹廢的旅館里,在高溫下熱個半死。其中一家比較好的是烏帕爾山谷的「迎賓飯店」。投宿在此之時,他讀了海明威的《老人與海》,3月底時出現在西班牙語版的《生活》雜誌,由巴蘭基亞的朋友寄來。就像「一根炸藥一樣」,加西亞·馬爾克斯完全改變了先前對於海明威這位小說家不認同的態度。
我所愛的一切
周末時,他們去《宇宙日報》找賈布,接著去「大口區」,在他們小旅館的陽台上喝一杯。他們坐在那裡喝酒時,熱帶風暴開始在身邊增強,從灰白的加勒比海滾滾而來。最強的時候,身邊的椰子都爆開,加西亞·馬爾克斯從混亂中踉蹌著進來,一如往常令人痛苦的消瘦,蒼白,瞪大眼睛,原本鉛筆一樣細的鬍子現在變成鋼筆的粗細。以及經常給人深刻印象的熱帶襯衫。「何謂命運?」他大聲問道,如同接下來的五十年裡,他見到阿爾瓦羅·穆蒂斯時都會問的問題。接著,三個朋友花數小時的時間討論何謂命運:人生、愛情與文學,以及其他話題。很難想象有兩個人能夠比穆蒂斯和加西亞·馬爾克斯更為不同,然而,他們的友誼卻維持了半個世紀。他們唯一共同熱衷的是約瑟夫·康拉德,而他們一認識就對福克納意見完全不同。1992年,穆蒂斯告訴我:「他試著表現得像『岸邊人』一樣,但五分鐘之後,我了解到他是那種非常認真的人,他是個靈魂困在年輕人身軀里的老人。」這次的拜訪時間非常恰當,因為穆蒂斯的人際關係總是讓他的朋友很驚訝,他認識羅薩妲的經紀人胡利奧·塞薩爾·維耶卡斯,負責敦促加西亞·馬爾克斯趕快完成工作,儘快把手稿寄出。加西亞·馬爾克斯著手把混亂的打字稿整理成能用的稿子,幾個星期之後,穆蒂斯回到卡塔赫納,帶著完成的版本一起回到波哥大,以航空寄到布宜諾斯艾利斯。這是預言式的舉動。許多年後,同一個阿爾瓦羅·穆蒂斯會親自帶著《百年孤獨》的副本到布宜諾斯艾利斯,交給另一家大型的阿根廷出版公司「南美洲」考慮出版。
女人、音樂、我的手風琴
幸運的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總是有幽默感,並有著塞萬提斯式的嘲諷,他大概也會接受這樣的嘲諷,勉強可以接受而已。當他旅行在雷山和塞薩爾河之間、烏帕爾山谷滿布塵埃的路上時,不用說,唯一的安慰是藉由回顧外公許多年前的足跡,他現在可以知道更多的家族歷史。這不是基耶爾莫·妥雷的世界,卻是他的世界。碰巧的是,他第一次出門就在聖瑪爾塔遇到弟弟路易斯·安立奎。路易斯·安立奎在前一年10月結婚,已經覺得婚姻是個枷鎖,願意不惜任何代價解開。他歷經一連串實際和虛構的工作,先是在謝納加,然後在聖瑪爾塔。如今,他抓住和哥哥一起旅行的機會。他們一起去謝納加,外公搬到阿拉卡塔卡之前短暫住過的一個小鎮,賈布在此開始他的新工作。接著,路易斯·安立奎陪他一起走這趟連成弧形的旅程,經由瓜亞馬亞爾、塞維利亞、阿拉卡塔卡、豐達西翁、科北、都巴河谷、拉巴斯、瑪瑙瑞的路徑,他們專門找醫生、律師、法官、公證人和鎮長。
他付不起真正的房租,結果幾乎有一年都住在後來改名成「紐約宿舍」的妓院里;由於這棟建築物高四層樓,在當時的巴蘭基亞並不尋常,阿方索·福恩馬佑爾遂為它取了個「巨塔」的外號。這棟建築物位於皇家街,以「犯罪街」聞名,差不多就在《前鋒報》辦公室對面,非常接近維耶斯在哥倫布廣場的家;一樓是公證人和其他辦公室,樓上是妓|女辦事之處,由老鴇大卡達麗娜嚴格管理。加西亞·馬爾克斯在這棟建築的最上層租了一個房間,一晚上只要一點五比索。房間只有三平方公尺大小,比較像一個小隔間。一個叫「瑪麗亞化身」的妓|女常常每周一次幫他燙兩條褲子和三件襯衫。有時候他沒錢付房租,只好給門房達馬索·羅德里格茲一份最新的手稿作為抵押品。
1950年的聖誕節,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賈布終於說服梅塞德斯給他一次機會,帶她去「綠野飯店」跳了幾次舞。她總是逗他,不肯承諾,卻也沒有明顯地拒絕這年輕男子的追求,他選擇相信他們之間有什麼默許的協議,相信自己大有機會。這是個全新的開始。
這封信揭露了不為人知的一面。除了鮮少提及之喬伊斯明顯的影響—— 以及弗吉尼亞·伍爾芙——信中栩栩如生地描述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巴蘭基亞的生活以及他興奮的感覺,讓我們看到一位年輕人的思考方式仍然像個敏感的小男孩兒,完全沉迷在自己的創作過程中,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但對於那些熟悉他發展的人,這也顯示了一位認真而投入的作家長期以來在《家》 和另一部《枯枝敗葉》之間適應轉變的過程;同時,他也寫出許多後來出現在詩文選的故事,以及他的每日專欄。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當然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筆下最為人知的角色,他就出現在信里。然而,他很快就被放到一旁,在一本又一本的書里像傳奇人物一樣被提及,直到20世紀60年代中期,屬於他的一刻終於來臨,不過此刻還要等上一陣子。很顯然,此時的加西亞·馬爾克斯並沒有放棄《家》的創作,雖然他後來在回憶錄中如此主張。他尚在致力於細節,經過雕琢和修正之後,最終成為《百年孤獨》的一部分。
在這個時候,一位年輕人來到卡塔赫納,後來成為加西亞畢生好友之一,那就是身兼詩人、旅行者、業務主管的阿爾瓦羅·穆蒂斯;他恐怕是過去半個世紀以來,哥倫比亞唯一能夠和加西亞·馬爾克斯以對等地位交談的人。加西亞·馬爾克斯後來形容他有「傳令官的鼻子,土耳其人的眉毛,巨大的身體,鞋子小得像水牛比爾一樣」。他在歐洲受過教育,九歲時父親在歐洲去世,他也是著名的西班牙—哥倫比亞殖民植物學家何塞·塞萊斯堤諾·穆蒂斯的親戚。就在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的第一個故事之前,穆蒂斯第一本出版的詩集《兩百〇四號》出現在《觀察家報》,他的第二本作品《瞭望員馬格羅爾的詛咒》在幾個月之後出版。正當加西亞·馬爾克斯創造了他的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之時,穆蒂斯已經創造了馬格羅爾,一個同樣註定成為世界名人的角色。然而,當時穆蒂斯已經在哥倫比亞保險公司工作了一段時間,在巴伐利亞釀酒公司當了四年的公關部部長,接著又當了快兩年的廣播主持人。如今他是哥倫比亞國家航線公司的公關部部長,也就是之前路易斯·安立奎工作的同一家航空公司,因此,傳說穆蒂斯有本事可以在短時間內弄到機票。穆蒂斯剛在波哥大遇到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老同學貢薩羅·馬亞利諾,穆蒂斯特對朋友展現好意熱情的方式是,一發現馬亞利諾從來沒有去過海邊,當天就把他的朋友帶去。
乍看之下,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的恐懼令人感到意外,因為蘇克雷基本上是保守黨的地盤,他自己也參与當地的政治活動,應該可以受到保護。如德梅特里歐·巴爾查這樣的自由黨才應該要逃走——他也的確逃走了,加西亞·馬爾克斯這家人應該可以安然無恙。而且,卡耶塔諾的謀殺並不是出於政治動機。只是,當時已開始出現造謠中傷的黑函,暗示了社會的崩解,而且不只是針對主要為腐敗的政治事件,除此之外,還有設計用來毀人聲譽的性醜聞的指控。復讎的種子開始擴散,當然,加夫列爾·埃利希奧還有自己的性醜聞需要擔心。
許多年後的1977年,加西亞·馬爾克斯評論道:「我對《枯枝敗葉》有很深的感情,對於作者也有很深的同情。我可以如白日一樣地看見他—— 一個二十二三歲的男孩兒,以為自己一輩子永遠不會再寫其他的東西,這是他唯一的機會,因而嘗試把一切都寫進去,他所記得的一切,從所有讀過的作者中學到的技巧和文學工匠的一切。」未來的許多年裡,他會斷斷續續地維持《枯枝敗葉》的寫作,不過,這本書後來有完善、真正開始開花結果。這個年輕人雖然永不自滿,有了運氣加上更多的努力,他的文學未來無疑更加光明。不過,他並不是可以寫那些陳詞濫調的人——他永遠不會再回頭。
這兩位旅人接近艾斯畢霍先生大道上、外公舊家斜對面的街角時,在委內瑞拉醫生阿夫列多·巴爾波薩的舊診所停下來。在櫃檯後方,他的太太阿德莉亞娜·布度多正在縫紉機上工作,路易莎脫口而出:「教母,你好嗎?」那女人看看四周,驚訝地想回答卻說不出話,兩人一語不發地擁抱,哭了好幾分鐘。加西亞·馬爾克斯看著這一幕,驚訝地肯定這些日子把他和阿拉卡塔卡分開的不只是距離,還有時間本身。他曾經害怕的老藥師如今一副可憐兮兮的光景,乾瘦得像根棍子,頭髮稀疏,牙齒鬆動。他們問候他時,老人結結巴巴,以幾乎控訴的語氣說:「你們無法想象這個鎮經歷了些什麼。」
不論在卡塔赫納或是巴蘭基亞,少有朋友知道他的出身。如今,「蘇克雷來的男孩兒」成為「阿拉卡塔卡來的男孩兒」,他再也不會改變自己的出生地了。如果有理由相信在此階段,《家》是一部與蘇克雷有關聯的小說,那麼,這本書如今會進化成為一本關於阿拉卡塔卡的小說,雖然書中使用的地名是馬孔多。的確,要不了多久,前一本書會完全讓出位子給新的這一本,加西亞·馬爾克斯會寫出更直接的自傳式作品。此刻他告訴朋友和同事的笑話有了新的笑點,比如說,他「回家」去拿出生證明,市長手上沒有正式的印章,所以要人拿一根大香蕉來,切一半蓋在文件上。加西亞·馬爾克斯向朋友保證這是個真實的故事,只是他沒辦法證明,因為他把出生證明留在「巨塔」里。他們哄堂大笑,但多少還是有點兒相信他。不論有沒有出生證明作證,來自阿拉卡塔卡的故事大師誕生了,下一次化身時,他會成為來自馬孔多的魔術師。他終於知道自己是誰,想要成為什麼。
因此,也許這封信中最有意思的細節是解釋上校和鎮民的問題,他為什麼把房子關起來。也就是說,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沒有說明的理由,他們不讓他埋葬他的奴隸葛列高里歐,所以他自己把奴隸埋在院子里的杏樹下。在這本小說里,上校有責任安排一名男子的葬禮,而這名男子又為他的鎮民所痛恨,他自己因而受到包圍。毋庸置疑,此作品不僅是《枯枝敗葉》的第一顆種子,也是《百年孤獨》的種子,故事中的主人公被綁在院子里的樹上,最後在樹下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