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旅居海外:歐洲及拉丁美洲 第十三章 古巴革命和美國

第二部 旅居海外:歐洲及拉丁美洲

第十三章 古巴革命和美國

拉丁美洲通訊社的辦公室距離濱海步道只有兩條街,是沿著哈瓦那加勒比海海岸線的一條蜿蜒大道。外面的馬路以沙袋和路障阻擋,隨時都有革命軍站崗。停留哈瓦那期間,加西亞·馬爾克斯和一位巴西記者阿羅爾多·華爾一起住在醫療養老院大樓二十樓的一間小公寓;裏面有兩間卧室、一間客廳,以及眺望大海的露台,用餐則在一樓的「西芭利餐廳」或附近的餐廳。在斷斷續續停留哈瓦那的那三個月里,加西亞·馬爾克斯幾乎只見到這些地方。然而,他再一次發現自己又處於一個新計劃的開端,需要每個人,包括他自己,都得努力達到自己能力的極限。他們並沒有固定的工作時間,需要的時候就得配合工作,每天都有新的危機。有時候他晚上溜到電影院里,深夜回辦公室的時候,馬塞提還在。加西亞·馬爾克斯常常和他一起工作到早上五點鐘,然後馬塞提九點鐘又會打電話給他。
接著,加西亞·馬爾克斯和馬塞提坐上一架707客機,經由瓜地馬拉市向利馬飛去,這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第一次超音速客機體驗。由於馬塞提和華許發現瓜地馬拉參与古巴流亡人士的準備工作,馬塞提對於要停留在這瑪雅城邦的首都城市非常的興奮,即使時間非常短暫。在機場,衝動之下,馬塞提爭論要前往起義分子的訓練基地,華許找出地點是在瑞塔盧,因而造成了一些傷害。加西亞·馬爾克斯說這是有勇無謀,馬塞提不屑地說: 「你只是個膽小的自由派,不是嗎!」所以,沒有冒險,他們和當地的獨裁者米格爾·伊迪格拉斯·富恩特斯鬧了一場惡作劇。關於起義軍訓練基地的情報並沒有刊登在國際媒體上,但馬塞提卻有點不負責任地決定給伊迪格拉斯一場虛驚。機場有一張巨幅的照片,是火山前的瓜地馬拉國家公園。兩人在這張照片前照相,然後把照片放在信封里,附上一段話:「我們走遍了你整個國家,發現你為了協助古巴入侵做了些什麼。」他們在信中寫下地點、軍隊的數目。把信寄出去之後,機場因為天氣不佳而關閉。加西亞·馬爾克斯對馬塞提說:「你知道我們今晚要睡在這機場里,明天那混蛋伊迪格拉斯會收到那封信,把我們的卵蛋切掉!」幸運的是機場及時開放,他們得以搭機離開。
最後,在漫長而難以忘懷的兩個星期之後,他們到了邊界的拉雷多,在這全世界充滿最強烈對比的前哨,他們找到一個骯髒、污穢的小鎮,不過,他們在此卻覺得人生突然又是真實的了。一間便宜的餐廳提供了美味的一餐,梅塞德斯發現墨西哥人知道烹飪米的秘訣以及其他一切,認為在墨西哥這樣的國家她也許可以過得下去。他們坐上火車,於1961年6月下旬抵達墨西哥城。在那裡,他們遇到的是一座巨大但仍然可以適應的城市,大道上排列著花朵——在那個時代——非常遙遠的天空通常是透明、亮麗的藍色,仍然可以看到火山群。
後來他表示:「我在自己應該無微不至地管理的辦公室里已經成了陌生人。幸運的是,四十八小時之內一切就會結束了。」他擔心拉丁美洲辦公室不會支付他家人的回程機票,而自己名下只有兩百美元。
在那趟旅程中,加西亞·馬爾克斯根本沒到利馬。他們在巴拿馬停留時,馬塞提聽到他嘗試打電話給梅塞德斯,梅塞德斯問他現在人在哪裡,加西亞·馬爾克斯答說「巴蘭基亞」,馬塞提叫他回到妻小身邊,因為聖誕節馬上要到了。因此,加西亞·馬爾克斯改了機票飛到巴蘭基亞,不過在那之前還被巴拿馬警方短暫拘留。
接下的三個月里,他前往哈瓦那至少四次,有一次待了一整個月。哈瓦那是座被包圍的城市,始終恐懼反革命,每天都似乎無法避免美國侵略的可能,並在這其中掙扎著推動革命的進展。那一年年初,卡斯特羅已經把許多企業國營化,8月,他終於徵收了島上所有的美國財產,以報復美國的「經濟侵略」。一個月前雙方關係開始緊張時,赫魯曉夫支持基於歷史沿革下的古巴立場,對於美國在古巴的一小塊基地——關塔那摩,古巴擁有所有權。9月3日,這位蘇維埃領袖要求聯合國從紐約遷往較中立的地點,到了29日,他在同一個聯合國用鞋子拍桌子,誇張地擁抱菲德爾·卡斯特羅。無疑,這是戰爭,或至少是戰爭的序曲。
實際上,加西亞·馬爾克斯一家人沒辦法飛回哥倫比亞,因此他們由陸路前往墨西哥。在墨西哥他們嘗試尋找協助回家(雖然門多薩自己相信在墨西哥長期滯留一直是加西亞·馬爾克斯最渴望的心愿,也許接下來的幾年間,他的動態和動機遭到誤解,那是因為他總是不願意承認自己不想回到哥倫比亞以及一大群家人身邊)。毫不意外,紐約的管理階層說他已經辭職了,不是被炒魷魚——顯然他被認為,如果不是反革命的「蟲」的話,那麼就是逃兵——他們並沒有被授權允許給他機票去墨西哥。後來,共產黨告訴在哈瓦那問起他的朋友們:「加西亞·馬爾克斯轉投反革命陣營了。」6月中旬,對於從拉丁美洲通訊社能拿到費用已經斷念,對革命也是,加西亞·巴爾查一家人坐上往新奧爾良的灰狗巴士,門多薩從波哥大又寄了一百五十美元到此地給他。九*九*藏*書
20世紀60年代之後,加西亞·馬爾克斯對這些問題絕口不提——包括後來和安東尼奧·努聶茲·希門內茲之間的討論,他是一位正統的共產黨員;在沒有提到細節的情形下,他只是表示覺得強硬派共產黨員是「反革命分子」。然而1961年的這些事件對他人生的陰影超過十年之久,顯然因為他不斷地認為古巴革命是「有要領的」強硬派(當時應以卡斯特羅的弟弟勞爾為代表)和較為直覺式的革命浪漫派(以卡斯特羅本人為代表)這兩派之間無止境的鬥爭。二十五年後門多薩表示,緊接在1957年東歐旅程之後,他自己在古巴的經驗對於遠離社會主義有決定性的影響。
就在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哈瓦那的短短几個月間,拉丁美洲通訊社裡馬塞提的人和共產黨派系分子之間的關係惡化,他們希望這場革命符合蘇維埃聯邦世界以歐洲為中心的革命概念。他和門多薩焦慮地看著這些得過且過的官僚,引述著莫斯科的咒語,開始騷擾、取代、最後迫害那些馬塞提和加西亞·馬爾克斯所認同的浪漫、心胸開放、長發的革命浪子。這些男女以及他們所為之奮鬥的古巴人民建立了一個風格,由卡斯特羅和格瓦拉所推動,一切都是隨性、隨意、非正式的;因此首先,這兩位領袖叫「菲德爾」和「切」,還有「勞爾」和「卡密羅」。但馬塞提已經告訴加西亞·馬爾克斯和門多薩,共產黨的眼線觀察著他們在哥倫比亞的一舉一動,跟蹤一位古巴官員拜訪波哥大辦公室。馬塞提責罵門多薩寫信向他抱怨,這封信可能被他的敵人讀到,轉寄給他的上司;結果,其中一封跑到切·格瓦拉本人手上。新古巴,每一條筋脈、每一間辦公室、每一家工廠,都全心全意、滿腔熱血地為革命奮鬥。普利尼奧·門多薩相信老式的共產黨員贏了第一回合——因此馬塞提才會遭遇困難(還有最後格瓦拉的困難)——但卡斯特羅會贏得第二回合,就等他讓埃斯卡蘭特受審,對共產黨員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樣太過複雜,無法輕易詮釋的奮鬥,自從那時就一直持續。
不久,辦公室就被正統的共產黨所滲透,由深具影響力又有經驗的安尼巴爾·埃斯卡蘭特所領導,顯然計謀從內部接收革命工作。有一次,馬塞提和加西亞·馬爾克斯抓到他們安排深夜秘密會議。強硬派(在哥倫比亞稱為笨蛋、傻瓜)、「教條主義」、「派系」在古巴長久以來就有和別人合作的歷史,有時候是「機會主義者」、「改革」、「中產階級」政黨和政府,只要不是黨員他們就會起疑。他們的情報保密森嚴,試圖以莫斯科式的觀點、使用莫斯科式修辭和教條傳播新革命的政策,破壞他人所領導的提案,就算這些提案其實符合新政府的目的。如同此時這樣的貼近觀察后,加西亞·馬爾克斯學到苦澀的一課,奠定了未來所有的政治態度和活動。他開始問自己同樣的問題,一個幾乎島上每個人都會問的問題,而且半個世紀后還在問:卡斯特羅到底有什麼打算?
拉丁美洲通訊社的創辦人是出身阿根廷的豪爾斯·里卡多·馬塞提,1960年9月,他在前往巴西的路上來到波哥大。馬塞提有著電影明星的長相,風度翩翩直逼他的朋友兼同胞埃爾內斯托·切·格瓦拉;其時格瓦拉已經參与對抗共產黨派系鬥爭的沉重奮鬥,那是馬塞提在哈瓦那時經常和普利尼奧·門多薩討論的話題。拜訪波哥大短暫的兩天里,馬塞提到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家裡探訪,告知他和門多薩,自己已經無法在哥倫比亞同時負擔兩位值得信賴的人的薪水,問他們兩人誰願意離開前往另一份工作?雖然門多薩未婚,但他那一年已經去過古巴七次,也去過舊金山參加美洲新聞協會的會議,他想留在哥倫比亞。一開始就和馬塞提相談甚歡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因而同意前往,本來的想法是讓他在哈瓦那進出幾個月,摸清拉丁美洲通訊社最新的運作方式,協助訓練新進記者,接著再派往特定任務。他很快就動身出發,路過巴蘭基亞時,讓梅塞德斯和羅德里戈留下與她的家人一起度假。九*九*藏*書
帶著十八個月大的孩子,那十四天的旅程對他們而言非常的吃力,至少可以這麼說,頻繁的停靠,如同這對夫妻後來所說,沒完沒了的「厚紙板漢堡」、「木屑熱狗」、塑膠桶的可口可樂。最後,他們開始吃羅德里戈的加工嬰兒食品,特別是燉水果。他們經過馬里蘭州、弗吉尼亞州、南北卡羅來納州、喬治亞州、阿拉巴馬州以及密西西比州。對於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而言,這樣做的好處是帶他走過福克納的國度,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夢想。在後來十年間人權改革發生之前,如同當時所有的外國遊客一般,這對年輕夫妻震懾于遍布美國南部的赤|裸裸的種族歧視,特別是在喬治亞州和阿拉巴馬州。他們在蒙哥馬利失去了一個晚上的睡眠,因為沒有人願意把房間出租給「骯髒的墨西哥人」。等他們抵達新奧爾良的時候,非常渴望「真正的食物」,他們用掉門多薩寄到哥倫比亞領事館的一百五十美元里的一部分,在一家高級法式餐廳「舊廣場」飽餐一頓。不過,他們很失望地看到送來的牛排上放了一大顆水蜜桃。1983年加西亞·馬爾克斯回憶起他們偉大的探險時說:
在這趟英雄式的旅途尾聲,我們再次面對事實和虛構之間的關係:棉花田裡完美無瑕的巴特農神殿,農人在路旁旅舍的屋檐下午休,黑人的工廠殘破不堪,蓋文·斯蒂文森大叔的白人子嗣和他們穿著薄紗的偷懶女人星期天上教堂禱告,約克納帕塔法郡可怕的世界從巴士車窗經過我們的眼帘,就如同小說大師創作的一樣真實,一般生動。

1961年1月,古巴國民兵準備迎戰美國軍隊入侵,攝於哈瓦那;加西亞·馬爾克斯此時到達紐約為古巴革命效力。

20世紀60年代,加西亞·馬爾克斯與妻子,攝於波哥大。
就在門多薩離開紐約之後,馬塞提打電話給加西亞·馬爾克斯,說情況又改善了。他和多爾蒂科斯總統談過,被告知原來他還在菲德爾·卡斯特羅屬意的名單上。他要求加西亞·馬爾克斯延遲到墨西哥的行程,但此時這位哥倫比亞人已經訂好計劃,只等著他的遣散費,而拉丁美洲通訊社並不急著照辦。他想說服他們給他一些遣散費加上他和家人去墨西哥的機票,所以不情願地拒絕了馬塞提的懇求。他在一封信里向門多薩解釋:
這家人在紐約只待了五個月,但加西亞·馬爾克斯後來認為這是他一生中壓力最大的時期之一。他們住在靠近第五大道上的韋伯斯特飯店,就在曼哈頓市中心。拉丁美洲通訊社的員工經常受到來自古巴難民以及反卡斯特羅組織的歇斯底里的壓力。來自反革命的「古薩諾斯」(蟲,革命分子使用的名稱)電話謾罵每天都會發生,加西亞·馬爾克斯和他的同行照例會回答:「說給你媽聽吧,混蛋!」他們也必須確定身上總是帶著可以充當武器的東西。某一天,梅塞德斯接到一個電話威脅她和羅德里戈,來電的人說知道他們住在哪裡、她幾點鐘帶孩子出去散步——通常在附近的中央公園。梅塞德斯有一個朋友住在紐約市另一頭的牙買加,這個電話的內容她沒有對丈夫露出絲毫消息,只借口整天待在旅館很無聊,想去找朋友住一陣子。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此時正在修改《惡時辰》——他最邪惡的一本書,也許這樣評價是適合的。
在加西亞·馬爾克斯看來,紐約辦公室里的內部緊張介於舊式強硬派古巴共產黨和馬塞提所招募的新拉丁美洲左派之間。「在紐約的辦公室里,我被當成馬塞提的人。」情況很快糟到無法容忍的地步,加西亞·馬爾克斯開始考慮自己的立場,最後他決定脫身。一天午夜,獨自在辦公室里,他收到來自一個加勒比海口音的直接威脅,宣布:「準備好,混蛋,你的時間到了,我們要來找你了!」加西亞·馬爾克斯在電報機上留了言:「如果我離開前沒有把這個關掉,那是因為我被殺了。」來自哈瓦那的信息回復:「好的,夥伴,我們會送花的。」接著在驚慌之下,他一點鐘離開大樓時忘了把機器關掉。他害怕地溜回旅館,在雨中經過聖派屈克大教堂的灰色龐然大物,害怕自己的腳步聲,甚至穿著身上的衣服睡覺。九*九*藏*書
前往古巴的這幾趟旅行之間,加西亞·馬爾克斯回到波哥大和家人身邊。他最後一次到古巴是1960年12月,搭乘泛美航空班機由巴蘭基亞經由卡馬圭前往,他在卡馬圭等候轉機到哈瓦那時,天氣變差,飛機誤點。就在他站著等候消息時,機場大廳突然一陣騷動,是菲德爾·卡斯特羅和他的伴侶希麗雅·桑切茲抵達。司令官肚子餓了,在機場餐廳要了一份雞肉料理;被告知沒有雞肉時,卡斯特羅說他已經參觀養雞場三天了,為什麼革命沒辦法把雞送到機場,尤其那些在拉丁美洲的美國佬說古巴人快餓死了,機場餐廳的狀況剛好幫他們印證了這點。加西亞·馬爾克斯試圖接近希麗雅·桑切茲,解釋自己的身份,在古巴做什麼,整個過程中並沒有人干預。卡斯特羅走過來,向加西亞·馬爾克斯打招呼,對他指出古巴雞肉和蛋的問題。卡斯特羅和桑切茲在等一架DC-3載他們回哈瓦那,同時,廚師終於找到雞肉,卡斯特羅消失到餐廳去。接著他再度出現,被告知哈瓦那的機場因為持續的天氣不佳而關閉。卡斯特羅回嘴說:「我五點一定要到,我們要出發。」加西亞·馬爾克斯一如往常地希望自己的班機會誤點很久,不確定那位古巴領袖是瘋了還是單純的魯莽。幾個小時后,他搭乘古巴航空子爵式客機抵達哈瓦那時,如釋重負地見到卡斯特羅的飛機停在跑道上。從那之後,他就擔心這位古巴領袖的安危。
此時的邁阿密約有十萬名古巴難民,每個月都有更多人抵達,許多人來到紐約。美國正計劃在入侵時利用這些難民,把他們送到瓜地馬拉的秘密基地訓練。雖然接下來入侵古巴應該是國家機密,但在邁阿密幾乎是公開的秘密。如同加西亞·馬爾克斯後來說的:「從來沒有一場戰爭更早地被人預知。」在紐約,支持和反對革命的拉丁美洲人小心翼翼地各自選擇不同的酒吧、餐廳和戲院。不小心進入敵人的範圍是危險的,常常發生暴亂,警方也時常小心地等到一切結束后才抵達現場。加西亞·馬爾克斯也同樣小心避免參与這些衝突。
門多薩留在紐約幾天,等待關於朋友欠薪以及機票的消息。他白天和梅塞德斯以及羅德里戈在中央公園散步,加西亞·馬爾克斯則在辦公室收拾細軟。接著,加西亞·馬爾克斯和門多薩一起在第五大道、時代廣場和格林威治村閑晃,討論發生的事、古巴的未來,以及他們自己不確定的計劃。困在兩個不同的意識形態之間,兩個不同的世界之間,他們兩人都將要開始遭逢困境。5月23日,加西亞·馬爾克斯寫信給阿爾瓦羅·塞培達:
古巴在豬灣得到偉大勝利的那一天,卡斯特羅親自指揮島上的防禦以及逮捕入侵者,普利尼奧·門多薩發現,神秘的波哥大的電信公司第一次拒絕傳送他的電報,便馬上懷疑美國對哥倫比亞單位施壓,切斷了對古巴的通信。他打電話給紐約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加西亞·馬爾克斯說:「等一下,第五大道上有一家公共電報公司,就在辦公室隔壁。」因此,在反革命入侵者傳奇挫敗的那一天,古巴人宣稱是「拉丁美洲領土上第一個對抗帝國主義的勝利」,這兩位朋友很驕傲地智取中央情報局。不過不久之後,加西亞·馬爾克斯回到旅館,手寫了封信給馬塞提——他幾乎很少這麼做(他甚至在信上寫下日期)——簡略寫下他的牢騷,他如何反對莫斯科式的派系主義,萬一正統共產黨路線勝出的話,他對於革命未來的恐懼。他把信留在旅館房間里,等待他知道的不可避免的辭職的那一刻。還好他待到「豬灣事件」之後,如果他就在那之前離開,永遠會被冠上不顧大局、只求自保的名聲。他一點兒也不知道的是,馬塞提也很快就永遠離開拉丁美洲通訊社,隨後回到阿根廷,在1964年死於毫無希望的革命征戰之中。
沒多久,衝動的馬塞提由於來自共產黨員愈增的壓力而辭職。4月7日,加西亞·馬爾克斯寄了一封信給普利尼奧·門多薩,通知他馬塞提辭職的消息,說自己也決定起而追隨;他已經遞出辭呈,告知會做到4月底,告訴門多薩他考慮去墨西哥。4月17日「豬灣入侵事件」發生的前一天,卡斯特羅才剛宣布革命如今是「社會主義革命」,大家早就懷疑正是如此;入侵事件發生之後,卡斯特羅本人要求馬塞提繼續堅守崗位,參加反革命囚犯的現場直播採訪。馬塞提同意,加西亞·馬爾克斯也決定繼續工作,直到入侵后的危機結束。事實上,他從那時就宣稱自己當時真正想做的是從紐約回到古巴。九*九*藏*書
這年輕的一家人於1961年1月初抵達紐約。美國已經在1月3日和古巴斷交,因此,這並不是個適合進行如此探險的時機,但也再度顯示出加西亞·馬爾克斯非比尋常的能耐,在每件事正要開始發生的時候剛好到達正確的地方。1月20日,約翰·肯尼迪就職成為美國最年輕的總統。雖然被前一任政權的古巴政策所連累,他大概也會支持入侵古巴的行動。紐約的拉丁美洲通訊社位於靠近洛克菲勒中心的一棟摩天大樓里,人手不夠,所以他們很樂意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加入。這段時期,大家的猜疑心都很重,因此這位新來者對於自己的前景不是很樂觀。「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更適合被謀殺的地方,」他後來寫道,「那是個骯髒、孤單的辦公室,在洛克菲勒中心旁的一棟舊大樓里,房間里滿是電報機,編輯室只有一扇窗戶,看出去是下面的庭院,永遠陰暗、聞起來像冰凍的煤灰。這裏日夜都有老鼠在垃圾桶里爭奪殘羹剩飯。」數年後,他告訴美國小說家威廉·肯尼迪說,當時的紐約「無出其右,腐敗,但也處於重生的過程中,就像叢林一般使我著迷」。
和他關係比較密切的是馬塞提以及另一位阿根廷作家兼記者魯道夫·華許,他和妻子普琵·布蘭莎一起負責所謂的特殊服務。1957年,華許寫了一篇拉丁美洲經典的報告文學《屠殺任務》,關於阿根廷的一次軍事陰謀,風格和加西亞·馬爾克斯《一個遇難水手的故事》有些許雷同之處。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古巴的事業高峰是華許破解了中央情報局的加密情報,內容是後來所知「豬灣入侵事件」的準備工作(對古巴人則是「西隆海灘」)。馬塞提每天都會追蹤每個國家機構的工作,注意到電報機上來自「熱帶有線」混亂曲解的段落。「熱帶有線」是「全美有線」在關塔那摩的附屬機構,馬塞提開始覺得事有蹊蹺。華許有幾本解碼手冊,幾天幾夜沒睡后想辦法破解了整份文件。這是一份從華盛頓發到關塔那摩的加密文件,關於1961年4月入侵古巴的計劃。密碼破解之後,加西亞·馬爾克斯被通知一起去慶祝,馬塞提要華許扮成賣《聖經》的新教神父,前往查訪關塔那摩瑞塔胡婁的反革命訓練基地,但古巴政府有其他相比之下沒那麼浪漫的情報策略,華許只好留在哈瓦那。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紐約的時間已經接近尾聲,普利尼奧·門多薩飛到哈瓦那和馬塞提討論情勢。消息傳來,「他們」——笨蛋強硬派終於在新社長西班牙人費南多·雷伏耶塔領導下接收了拉丁美洲通訊社,此時門多薩正和馬塞提及他的妻子龔其塔·杜莫耶斯午餐。5月下旬,門多薩再次坐著泛美航空的班機從哈瓦那回家到紐約;接受過中央情報局的偵訊之後,梅塞德斯和羅德里戈在機場接他。梅塞德斯以她神色自若的方式微笑著說:「所以, 『那群笨蛋』接收了通訊社嗎,教父?」「是的,教母,沒錯。」他告訴她自己已經向新的拉丁美洲通訊社社長遞出辭呈,另外一份寄給古巴總統多爾蒂科斯,她則告訴他賈布自己的辭職信已經寫好了,只等他來。九-九-藏-書
1959—1961
梅塞德斯離開旅館之後,在越發緊張的情勢下,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辦公室,晚上睡在那裡的沙發上。3月13日,他在華盛頓參加了一場歷史性的記者會,由約翰·肯尼迪宣布成立「進步聯盟」。這預言了一個短暫的時期:支持拉丁美洲國家的獨裁者數十年之後,美國開始使用人權、民主、合作這些語言;不過,美國會再度回到這個政策——1964年在巴西——並在20世紀70年代以不可逆轉的姿態回歸,且更加強烈。加西亞·馬爾克斯承認肯尼迪的演講「值得稱為舊約先知」,但認為「進步聯盟」只是個「為了阻擋古巴革命的新風潮所用的緊急補丁」。
就在聖誕節前,馬塞提有一天順路經過,他說:「我們要去利馬,那裡的辦公室有問題。」他們在墨西哥城停留了一天,加西亞·馬爾克斯第一眼就被這堂皇的阿茲特克首都所眩惑,更沒有想到將來會在這裏度過許多時光。阿爾瓦羅·穆蒂斯最近從雷昆貝利監獄被釋放,他在哥倫比亞把僱主埃索公司給他的公關費用拿來過分慷慨地招待朋友,因而被控盜用公款而在此服刑十四個月。加西亞·馬爾克斯去探視他,一如往常地受到溫暖的歡迎,穆蒂斯即使拮据的時候也一樣慷慨好客。
我了解馬塞提:不論我們試著做什麼,他要求私下的幫忙一開始會變成某種巨大複雜的任務,我會深陷其中,直到同志看到番石榴成熟了決定要吃,如同他們對拉丁美洲通訊社所做的。而且,如果馬塞提仍然深陷其中,而且有危險,正如你告訴我他的情況,我會推翻自己計劃盡一切力量幫助他。但我的印象是總統找到了方法協助他,他已經不這麼急著需要幫助了。
新年時再度回到哈瓦那,馬塞提承受的壓力越來越大,決定派加西亞·馬爾克斯前往蒙特利爾開設新的辦公室,但此舉卻很快成為泡影。不過紐約有一個職缺,比原先的更好!加西亞·馬爾克斯回波哥大整理哥倫比亞辦公室的東西,退掉了承租的公寓,把餐桌椅和其他傢具留給門多薩,秘密地住在卡塔赫納的老朋友佛朗哥·姆內拉家裡,佛朗哥·姆內拉當時也已經住在波哥大。接著,他飛到巴蘭基亞接梅塞德斯和羅德里戈,他們一直和她的家人在一起。他把所有的書都留給卡塔赫納的妹妹莉妲,放在一個巨大的木箱里。家族的書蟲埃利希奧有許多年都猜測「賈布的箱子」里到底裝了些什麼。
他在這趟旅程之後的第一封信里告訴門多薩:「我們安全地抵達了。這趟非常有意思的旅程一方面證明福克納和其他人對於自己的環境說的是實話,另一方面,羅德里戈是個非常靈活的小傢伙,可以適應任何緊急情況。」

1961年4月21日,美國支持的入侵者在西隆海灘(豬灣)被擊潰后,遣送至監獄;此時加西亞·馬爾克斯準備離開拉丁美洲通訊社后前往墨西哥。
如今,槽糕至極的危機持續一個月之後,這星期才終於開始有進展,拉丁美洲通訊社一些不錯的年輕人都滾蛋了,遞上誇張的辭職信。儘管我們可以看見眼前的狗屁,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情況會變得這麼令人無法抵擋,我以為自己在紐約還有幾個月的時間,不過,我留下來最後的希望今晚已經消失殆盡,我6月1日要去墨西哥,走陸路,目標是橫穿混亂的南方。我不知道究竟該怎麼做,但我在嘗試從哥倫比亞搶救一些美金,希望能讓我在墨西哥住一段時間,讓我一邊找工作。誰知道他媽的要做些什麼,因為身為記者我已經投降了,也許該找個知性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