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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旅居海外:歐洲及拉丁美洲 第十五章 魔術師梅爾基亞德斯:《百年孤獨》

第二部 旅居海外:歐洲及拉丁美洲

第十五章 魔術師梅爾基亞德斯:《百年孤獨》

他所從中感受到的,是千百個角度、不同層面的如釋重負,生命中所有的努力、痛苦、失敗、挫折都得到纖解;在這段無與倫比的創作過程中,他得到了解放、自我認同與肯定,從寫作一開始他就知道——真切地知道—— 這部作品獨一無二、極有可能成為不朽之作;隨著愈發激動的創作過程,這本書也開始展現出屬於故事本身龐大的格局。在寫作的過程中,當然對作者本身也散發出魔幻、神奇、欣喜的感受,稍後對讀者而言亦如是。如此這般的體驗把文學創作的魔力提升到最高的境界。不僅如此,最重要的是這本書還具有療愈性:馬爾克斯不再心心念念、瘋狂執迷地嘗試重現記憶中不同的事件,而是以自己的方式重新整理了聽來的故事、過去的經驗,讓整個故事以作者希望的方式呈現。因此,這本書的確充滿了魔幻、神奇、欣喜——治愈了他許多的苦痛。
這麼多年來,我像畜生一樣地工作,感覺被疲倦所侵襲。除了唯一喜歡、但無法養活我的一件事:小說,並沒有明確的未來。其實,我的決定是無法抵擋的衝動,所以我必須安排諸事,以便繼續寫我的東西。相信我,不論是否具戲劇性,我並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馬孔多已經成為哥倫比亞或拉丁美洲任何一個小鎮最鮮活的形象(或者,如同非洲與亞洲的讀者後來所證實的,第三世界最鮮活的形象),進而象徵任何一個受歷史力量擺布、無法控制自己命運的小鎮。
凌晨兩點鐘,任務終於完成之後,馬爾克斯來到卧室,梅塞德斯睡得很沉,他躺下來啜泣了兩個小時。不需要傳記作者的洞察力也可以知道,殺死他的主角不只使他面對自己的人性以及這本小說的結束,也是這獨特欣喜經歷的結束——的確,結束的不只是他生命中一整個時期,過去曾經存在的那個自己,也是他和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間那特殊、無法言喻關係的結束,也就是他的外公(如今真的永遠地失去了他,因為就連文學也無法使他復活)。最諷刺的是,在勝利的喜悅之中,如今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卻回到自己筆下第一個故事中預見的那名男子,每次他離開生命中的一刻或曾經愛過的人與事時,註定要面臨多次、接連的死亡,除了他的妻小。
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好運似乎還沒用完,事實上,他的好運似乎永遠用不完。路易斯·哈爾斯在6月底離開墨西哥之後,又前往幾座拉丁美洲首都城市,最後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停留;當時,知名的「南美洲」出版社正準備出版他的採訪集。後來,哈爾斯在「南美洲」的朋友法蘭西斯科·帕可·波魯瓦承認:「哈爾斯跟我提起之前,我從來沒聽過加西亞·馬爾克斯這個人。然後他就這樣出現,與博爾赫斯、魯爾福及其他大作家並列,我腦中第一個閃過的念頭就是:『他是誰?』」哈爾斯寫信給加西亞·馬爾克斯詢問他的書,幾個月之後便達成交易。
我在光線充足的舞台上坐下來朗讀,「我的」觀眾坐在完全的黑暗之中。我開始朗讀,不記得是哪個章節,但我繼續念著,大廳里一陣沉默,那寂靜而充滿張力的時刻讓我驚慌失措。我停下來,向黑暗裡凝視,幾秒后我看見前排的幾張面孔,出乎意料之外,我看到他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像這樣,於是我繼續平靜地念完。真實的觀眾受到我的文字吸引,不是只有蒼蠅的嗡嗡聲。念完后我走下台,第一個擁抱我的是梅塞德斯,她臉上的表情——我想那是婚後第一次我了解到她愛我,因為她看著我的表情!這一年來她省吃儉用讓我專心寫作,而那天她臉上的表情讓我很肯定這本書正往正確的方向前進。

巫師或笨蛋?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中揉入了大量的巫術內容,此圖是加西亞·馬爾克斯頭頂《百年孤獨》著名的神秘封面,1969年攝於巴塞羅那。
有鑑於整個期盼的氛圍,還好加西亞·馬爾克斯最後終於完成了小說。他告訴普利尼奧·門多薩:「這本書在很突然的情況下就這麼自然地結束了,在早上的十一點兒。梅塞德斯出去了,我打電話找不到人告知這個消息。我清楚地記得自己的迷惑,彷彿昨日一般;我不知道如何自處,試著找事情做撐到下午三點!」後來一隻藍色的貓進到屋子裡,這位作家想:「嗯,也許這本書會大賣。」幾分鐘后,兩個男孩兒進到屋子裡,拿著刷子,手上和衣服上都沾滿藍色的油漆。
整個寫作過程中最糟糕的是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死去的那一天(第十三章)。如同許多作者一般,書中主要角色的過世就像失去自己的親人一樣,甚至像是一場謀殺。這場死亡的描述中加入了加西亞·馬爾克斯鮮活的童年記憶,雖然許多評論家沒有察覺到,但比起之前的作品,這位小說家在這個冷血的角色里放進了更多自己的影子。奧雷里亞諾是家中次子,卻是「第一個在馬孔多出生的人」,和加西亞·馬爾克斯一樣,他在3月出生;而且,奧雷里亞諾出生時眼睛已經張開,一離開母親的子宮就盯著房間看,據說賈布出生時也是如此;他從小就有敏銳的洞察力,正如賈布在家族裡的名聲一般。他愛上一個小女孩兒(她尚未到青春期就娶了她),但在她死後已經「無法愛人」,一切行為皆出自「萬惡的傲慢」。身為年輕人,他雖然有強烈的同情心以及仁慈(還會寫情詩——後來讓他很難為情),但奧雷里亞諾是個孤獨、自我為中心、殘忍的人,他的野心不容任何阻礙。在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的身上,加西亞·馬爾克斯選擇一些馬爾克斯上校的回憶(戰爭九九藏書、工作室、小金魚),融入幾乎是自我批評的自我畫像;而在這自我批評所累積的觀感中,他也累積如今成就了一生的抱負,但過程中卻是機關算盡、燃燒殆盡、最終是自戀以及自私等。後來他在《活著為了講述生活》一書中非常強烈地強調寫作這個使命(為了成為梅爾基亞德斯),事實上阻擋了另一個較為基本、也許較沒有那麼愜意的本能,也就是征服的意志力,對於聲名、榮耀以及財富的慾望(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在《族長的秋天》 一書中,如此這般自我批評的篇幅更加驚人。

卡米洛·托雷斯(加西亞·馬爾克斯大學同學),為加西亞·馬爾克斯長子羅德里戈受洗,拉丁美洲最有聲望的革命神父,1966年在戰事中犧牲。
我們對於這個時期所知的一切都顯示,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確受到魔法的恩賜,終於一償想當魔術師的夙願。他沉醉在創作文學的狂喜中,他是奧雷里亞諾·巴比隆尼亞,他是梅爾基亞德斯,榮耀就在前方等待著他。這本書受到偉大神話般的虔誠待遇;每天傍晚他做完筆記后,朋友來到家裡,差不多者都是阿爾瓦羅·穆蒂斯、卡門、荷米·加西亞·阿斯考特和瑪麗亞·路易莎這些一整年間不斷支持他的朋友,他們也見證他成為西方文學巨擘的過程。隨著小說逐漸成形,加西亞·馬爾克斯了解到其格局之大,自信和自尊也隨之水漲船高。白天,他坐在煙霧繚繞的地窖里寫作,下午則參考書目、查證史料。荷米和瑪麗亞·路易莎總是迫不及待地等待最新的章節。特別是瑪麗亞·路易莎,她知道自己正在見證一個偉大的過程,也是他最親密的知己。他後來總是說,雖然瑪麗亞被他的書吸引,他卻不斷折服於她對於這魔幻世界充滿智慧的見解,許多她對於事物的觀察後來都被寫進書里,他隨時打電話讓她讀到最新的書稿。
「賈布,聽到你的聲音真開心,你在哪?」
最令人驚嘆的還是這本書的形式,書中元素五花八門,以口授形式傑出地結合至高的文學藝術。然而,儘管書中大量呈現哥倫比亞的普羅大眾生活文化,卻沒有淪為鄉野奇談。馬爾克斯最大的成就,且是不凡的成就,是以魔幻手法呈現民間智慧,畢竟書中居民最明顯的特質就是毫無智慧,面對他們註定要不幸棲息的世界,他們完全沒有準備。在他們的世界里,智慧派不上用場,也無立足之地。然而,這本書的形式與那些用來當作參考依據的典型現代主義作品天差地別——彷彿是一部「不朽經典」,但其實來自20世紀前六十年中小說里所發現的一切,彷彿是詹姆斯·喬伊斯以說故事的語調,結合了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姑婆法蘭希絲卡的敘事技巧所寫的一本小說。
依照加西亞·馬爾克斯所描述,他回到這世界的方式幾乎和《李伯大夢》一樣具有戲劇性,而且令人迷惑。那是「搖擺倫敦」的同一年,甘地主掌世界最大的民主體制,許多年後和加西亞·馬爾克斯一起會見這位印度領袖的卡斯特羅,則忙著安排1967年8月在哈瓦那舉行的首次亞非拉三洲會議。事實上,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急著離開馬孔多的魔幻世界,趕快開始賺點錢,覺得連休息一個星期來慶祝都做不到。他很擔心也許要好幾年的時間才有辦法償還累積的債務。他後來說,自己寫了一千三百頁、寄了四百九十頁給彼魯瓦、抽了三萬根香煙、欠債十二萬比索。可以了解的是,他仍然沒有安全感。書完成後沒多久,他參加了英國友人詹姆斯·帕布華斯在家裡舉辦的一場宴會,帕布華斯詢問書的事情,加西亞·馬爾克斯回答說:「我手上所有的,要不是一本小說,就只是一公斤重的紙,我還不確定是哪一個。」他直接回到寫電影劇本的工作上。接著,1966年8月,五年來的第一篇文章里,仍然不是為墨西哥的消費者而寫,加西亞·馬爾克斯為《觀察家報》 寫了一篇自我參照的文章,標題為「寫書作者的不幸」。
梅塞德斯繼續努力維持家計。1966年年初,來自上一份工作的存款已經用完,雖然丈夫已經突破寫作瓶頸,這本書卻越寫越長,眼看著就要再寫一年。最後,加西亞·馬爾克斯總算開著他的白色歐寶汽車到塔古巴亞典當,換來一筆家用,他的朋友得擔任他們的司機。他甚至考慮切掉電話線,除了省錢,也避免讓自己分心,因為每次跟朋友打電話都沒完沒了。賣車的錢用完之後,梅塞德斯開始典當起其他物品:電視、冰箱、收音機、珠寶。她堅守的三道「最後防線」是吹風機、食物調理機以及馬爾克斯的電暖爐。她向肉販菲利普先生賒更多賬,說服房東路易斯·庫德耶爾寬限房租更久,他們的朋友則固定提供各式各樣的補給品。不過他們倒是保留了錄音機。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此時的寫作中不能有音樂干擾,但也無法忍受生命里沒有音樂,他最愛的巴托爾克、德彪西的前奏曲或披頭士的《一夜狂歡》都是當時他生活里的背景音樂。
如此這般,加西亞·馬爾克斯使用他所發現的偉大西方神話故事(希臘、羅馬、《聖經》、外來的阿拉伯《一千零一夜》)、偉大的西方古典文學(拉伯雷、塞萬提斯、喬伊斯)以及美洲大陸的先鋒(博爾赫斯、阿斯圖裡亞斯、卡彭鐵爾、魯爾福),這位寫下村莊、國家、世界的故事的人寫出一部作品——一面鏡子——其中他自己的美洲大陸終於認同自身,因而也找到了得以傳承之處。如果博爾赫斯設計了觀景窗(https://read.99csw.com如同過世的魯米埃兄弟之一),那麼是加西亞·馬爾克斯提供了第一幅真正偉大的集合描繪之作,使拉丁美洲因而不只可以認同自己,也受到普世大眾的認同。路易莎·聖蒂雅嘉·馬爾克斯·伊瓜蘭·加西亞的兒子在這龐然、混亂的第三世界城市,在瀰漫煙霧的小房間里粗糙、窄小的書桌前所寫下的書,正具有這樣的意義。他的激動不已其來有自,其中不安、欣喜的張力更貫穿整部作品。
接著,富恩特斯寄了一篇文章到《墨西哥文化》,也向國人宣布《百年孤獨》將於6月29日出版。是一部偉大的小說(加西亞·馬爾克斯大概根本還沒寫完);「我剛剛讀了非常有分量的八十頁——《百年孤獨》的前八十頁,加西亞·馬爾克斯目前創作中的作品。」人們幾乎無法表達他們的震驚,如此發生的事並無先例。
1965—1966
自從小說在1967年出版之後,拉丁美洲的評論家與記者就對這段時期著迷不已。《百年孤獨》出版三十年後,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弟弟埃利希奧寫了一整本書探索此書的創作源起,賦予每個細節神秘感,更不用說盲目崇拜的重要性。不過,加西亞·馬爾克斯工作的房間卻一點兒都不神奇,儘管許多年後許多人都稱這個房間為「梅爾基亞德斯的房間」。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稱這個房間為「黑手黨的洞穴」,約三乘兩米見方,連接一間小浴室,一扇門及窗戶通往外面的庭院。房間里有一座沙發、電暖爐、幾個柜子,一張非常小而簡單的桌子,上面放著奧利維蒂打字機。當時,加西亞·馬爾克斯開始穿著藍色的連身服寫作——現在的他比較傳統(甚至還會打領帶)。他做了重大的變革,把寫作時間從晚上改到白天。以前,他總是下班后留在廣告公司或電影公司的辦公室里寫作,現在則從早上就開始動筆,直到孩子放學回家。從前,家人對他的需求扼殺他的創作靈感,給他拘束,如今不得不做出調整反而改變了加西亞·馬爾克斯面對工作以及自律的方式。梅塞德斯本來只需扮演妻子、母親、管家的角色,現在則身兼接待員、秘書與經紀人的身份。她當時並不知道這樣的情況會持續一輩子,這些改變也讓他在寫作新小說時如虎添翼。
如同現今呈現於世人眼前的,《百年孤獨》這個傳奇故事訴說的是一個家族的故事,他們於19世紀從瓜希拉遷徙至非常類似阿拉卡塔卡的小鎮。故事里的父親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在榮譽與男子氣概的影響下殺了他的至交,在朋友鬼魂的糾纏下被迫離開家鄉。何塞·阿爾卡蒂奧建立了一個名為馬孔多的小鎮,他與堅韌的妻子烏爾蘇拉在此蓋了一棟房子,並成為當地公認的領袖。他們有三個小孩兒,分別是阿爾卡蒂奧、奧雷里亞諾與阿瑪蘭妲,並隨著時間的演進增加了一些角色。透娜拉是家中僕人之一,幾年下來與家族數名男子都曾發生過關係,混亂的性行為導致布恩迪亞家族最恐怖的夢魘,最後因為亂|倫而生下帶有豬尾巴的小孩兒,造成整個家族的滅絕。吉卜賽人時常來訪,其中一個特別精明、聰明的傢伙叫梅爾基亞德斯,最後在馬孔多待了下來,並住進布恩迪亞家族的房子。故事里也有不受歡迎的訪客——波哥大(書中未明述)的政府派來的政治與軍事代表,以控制這個淳樸的小社區;這樣的安排導致了好幾次內戰,讓布恩迪亞家中的二兒子奧雷里亞諾長大后以激進的自由黨身份參戰,最後成為舉國皆知的傳奇英雄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隨後,更加邪惡的勢力來到馬孔多——來自北美的水果公司進駐當地,大大轉變了馬孔多的經濟與文化結構,於是勞工們以罷工對抗,在「美國佬」的煽風點火之下,政府派兵鎮壓,造成三千名工人與家人在馬孔多外圍的火車站遭到屠殺。經歷了這一最黑暗的章節之後,馬孔多逐漸走向毀滅,烏爾蘇拉自己則成為毀滅的徵兆——這個故事的靈魂逐漸死去,年青一代的角色越來越沒有活力,他們不再創造神話,反而像是歷史中的受害者,展現了人類性格中最原始的黑暗面。最後,一如梅爾基亞德斯的預言,布恩迪亞家族最後一名成員與年輕的姨媽在瘋狂的愛戀之後生下了帶有豬尾巴的小孩兒,他和整個馬孔多最後被末日颶風捲走。
加西亞·馬爾克斯事後回想:「遠在出版之前的一開始,這本書就對與之有關的人施了魔法,包括我的朋友、秘書等,甚至是肉販和我們的房東,他們等著這本書出版我才能還清欠他們的錢。」他告訴伊蓮娜·波妮娃托斯卡:「我們欠房東八個月的房租,在我們只欠三個月房租時,梅塞德斯打電話給房東說:『我們這三個月的房租不付了,接下來六個月的房租也不付。』 一開始她問我:『你到底什麼時候會寫完?』我說大概再五個月。所以她自己多加了一個月。房東對她說:『如果你可以保證,我就等到9月。』到了9月,我們去找房東付清了房租。」
這封信很清楚地顯示,寫下這一些的同時,他已經準備好公開捍衛自己的觀點——以及他的小說——也預期了與新聞業同等高知名度的事業。他也說,自己現在有三本不同小說的計劃在「推動」著他。
加西亞·馬爾克斯一早送兩個兒子上學,八點半前就坐在書桌前,一直寫到大約下午兩點半小孩兒放學回家。兩個小孩兒記得父親關在那小小的房間里埋首寫作,隱身於藍色煙霧之間,很少注意孩子的一舉一動,只有吃飯時間才會出現,回答孩子們的問題時總是心不在焉。他們懷疑他把自己這些行為也寫進了這部嘔心瀝血之作——在第一章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沉迷於實驗時,是如何對待自己被忽略的小孩兒。
多年之後,加西亞·馬爾克斯回憶到,回家后的第二天,他一如往昔地坐在打字機前,唯一不同的是,「這次我十八個月都沒有起身」。事實上,這次他只花了一年多一點兒的時間寫作,從1965年7月到1966年8月,其中包括好幾次中斷,但他總是說自己花了十八個月的時間,又或許這個故事其實耗費他十八年的時間。他告訴普利尼奧·門多薩,當時最大的問題是「開頭,我記得非常清楚,費盡千辛萬苦完成第一個句子之後,我害怕地問自己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事實上,直到帆船在叢林間被尋獲時,我都還不知道這本書接下來的走向。然而就在那個情節轉折之後,整個過程又變得令人目眩神迷,我也開始樂在其中」。read•99csw•com
接受編輯的採訪時,富恩特斯宣布自己剛剛收到加西亞·馬爾克斯「創作中作品」(毫無疑問和喬伊斯有關)的前七十五頁,認為毫無疑問是絕對的傑作,這番話馬上把所有拉丁美洲先前的區域性古典文學打入歷史塵埃之中。
他本來打算停留個幾星期,但幾天後就動身前往墨西哥,在3月底到達。阿方索·福恩馬佑爾對他的離開表示不滿,加西亞·馬爾克斯離開前解釋,他離開的前一晚突然很清楚地看到小說的結尾,可以一字一句地念給打字員聽。他又把自己鎖在房間里,開始反芻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所想到的結局——也許在某個層次上顯示他如何繼續往前走,而他的哥倫比亞朋友停留原地,也是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小說結局。
關於《百年孤獨》的第一章,你所說的讓我很高興,那是我為什麼出版的原因。我從哥倫比亞回來後讀過自己寫的東西,突然覺得士氣大挫,我所踏上的這個探險旅程,災難的可能和成功一樣容易。所以,為了知道其他人的想法,我把那一章寄給吉列爾莫·卡諾,我召集了要求最高、最專業、最直言不諱的人,再讀一章給他們聽,結果很棒。而且,我讀的是最冒險的那一章,美女雷米迪奧斯上到天堂,身心皆是……
寫書是個自殺性的職業。比較起實時的利益,沒有其他職業需要如此多的時間,如此多的精力,如此多的心血。我不認為許多讀者會在讀完一本書之後問自己,這兩百頁花了作者多少個小時的痛苦與家庭災難,或是他的作品收到多少錢……在這樣冷酷地評估不幸之後,基本上要問:我們作家到底為何而寫?而答案無疑既感傷又真誠:一個作家之所以為作家,就如同他之所以為猶太人或黑人一般。成功當然有所鼓勵,受到讀者的青睞是很有激勵的,然而,這些只是附加價值,因為,一個好的作家無論如何都會寫,即使他的鞋子需要修補,即使他的書賣不出去。
9月初的一個下午,加西亞·馬爾克斯暫停手上的寫作,到國家藝術局參加卡洛斯·富恩特斯的新書《換皮》的座談。座談會的最後,富恩特斯提到幾位朋友,其中一位就是這位哥倫比亞人:「我們之間的共同點不只是我們的周日儀式,還有我對於這位阿拉卡塔卡詩人古老智慧的推崇。」也許頗富指示意義的是,富恩特斯在此主張追求名氣與財富是作家抱負的一部分:「我不認為作家就必須窮兮兮的。」座談會結束之後,阿爾瓦羅·穆蒂斯夫婦邀請眾人前往他們在阿莫伊河大街的公寓吃海鮮飯,包括富恩特斯與莉妲·馬塞多、荷米·加西亞·阿斯考特、瑪麗亞·路易莎·埃利歐、費南多·帕索、費南多·貝尼特茲與艾蓮娜·賈羅,當然,還有加西亞·馬爾克斯與梅塞德斯。從離開座談會開始,加西亞·馬爾克斯一路上不斷描述和他新小說有關的逸事,在街上、在車裡、在穆蒂斯的公寓里,大家都聽到耳朵出油,最後只有瑪麗亞·路易莎·埃利歐還在認真聽。在那狹小而擁擠的公寓里,瑪麗亞·路易莎整晚不斷要求加西亞·馬爾克斯繼續講故事,她最愛聽的就是那個為了漂浮而吃巧克力的神父。由於她如此著迷於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故事,他當下就承諾要把新書獻給她。他有講述《一千零一夜》故事的功力,她則擁有她的美麗。
《百年孤獨》這本書幾乎從一動筆就有出版社願意出版。每天都有作者可以仰賴出現的熱心觀眾,這位興奮的作者也不太需要鼓勵——他已經著魔,著魔于流竄于體內的文學創意,肯定這部作品的成功寫在星空里,早已註定。知識淵博之人知道將要出現,也知道會是偉大的作品時,神話作品中最接近的例子是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然而,喬伊斯當時並沒有出版商的青睞,也無法預期會成為暢銷作家。不過,通常超級謹慎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卻充滿自信,完全不如以往一般籠罩在束縛他的迷信之中。3月造訪波哥大期間,他把第一章給了《觀察家報》的老同事,於5月1日刊出。此時,卡洛斯·富恩特斯已經回到巴黎,於1966年6月收到前三章,驚艷不已。他把文稿轉交給友人胡里奧·科塔薩爾,得到相同的反應。接著,富恩特斯把第二章交給艾米拉·羅德里格茲·蒙內哥爾,1966年8月刊于新的文學雜誌《新世界》的第一期。
他給人的印象總是在煙霧繚繞的房間里一直待到小說完成,不過,有個免費前往哥倫比亞的機會來臨時,他考慮許久之後決定前往。他說服導演利普斯坦以電影《大限難逃》報名參加卡塔赫納電影節,他們從維拉克魯茲搭郵輪前往卡塔赫納,於1966年3月抵達(當時身為游擊隊的朋友卡米洛·托雷斯死後兩個星期)。儘管加西亞·馬爾克斯對利普斯坦的作品頗有疑慮,但那部電影在電影節里拿到首獎。3月6日那一天有許多值得慶祝的事:他的電影成功、小說前景看好、他回到卡塔赫納與家人共度三十九歲生日。他短暫造訪了波哥大,接著飛往巴蘭基亞,當時普利尼奧·門多薩住在那裡。門多薩工作時接到電話。
加西亞·馬爾克斯一直希望寫出阿拉卡塔卡的家族傳奇,但把阿拉卡塔卡改名為馬孔多;如今他在寫的這本書的確是以阿拉卡塔卡九*九*藏*書為背景的家族傳奇,只是重新命名為馬孔多。然而,這已不僅只是尼古拉斯·馬爾克斯上校的家族,如《枯枝敗葉》里沉浸於懷舊之中、渴望名留青史,如今待以蔑視的諷刺態度視之;這也是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加西亞的家族,飽受世人的嘲弄與批評,在戲謔中時而溫暖,時而譏諷。寫下這本書的,不是那二十歲時寫下《家》的加西亞·馬爾克斯,而是通過一種奇妙的方式,由他心中的小男孩兒執筆,由二十歲的加西亞·馬爾克斯以懷舊的心情回顧小男孩兒的體驗;與小男孩兒手牽手的不是馬爾克斯上校,而是如今將近四十歲的家居男人,飽讀世界文學、歷盡滄桑的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
小說的故事背景設定在化名馬孔多的阿拉卡塔卡,但如今馬孔多已經成為整個拉丁美洲的代名詞。他對拉丁美洲了解甚深,不過他也曾經在舊世界中生活,親眼見證資本主義世界里的自由民主,及其與新社會主義國家如蘇聯之間的差異。他也曾住在蘇聯歷史勁敵國家最具象徵意義的城市裡,這個國家不但正在界定世界的未來,並在過去超過半個世紀的時間里牽制、主宰拉丁美洲的命運——也就是美國。這個人非常了解這個世界,早在我們開始回顧他對於文學的理解之前,他已經對此知之甚詳。
《百年孤獨》也是一部現代主義作品,這本書集合了所有文學作品之大成,層層疊疊、蘊含豐富;它的開頭與結束宛若《聖經》一般充滿神諭,其中又摻雜了神話與人類學的元素、西方文化的神話特質,獨特的消極性嵌入了拉丁美洲特有的宏偉抱負以及受到羞辱的失敗,還有最知名拉丁美洲思想家形形色|色的大陸理論。不過,書中絕大部分的內容來自加西亞·馬爾克斯個人的生活體驗。只要是稍微了解他一生波折的人,幾乎都可以在每一頁找到他自身人生的寫照——作者本人也聲稱書中每一樁事件的每一個細節都來自他的個人體驗(「我只是個卑微的見證者」)。
另一位等著加西亞·馬爾克斯把小說寫完的是打字員佩拉(艾斯佩拉安薩)·阿萊薩,她為巴爾巴恰諾工作,也幫富恩特斯打字。每隔幾天,加西亞·馬爾克斯會給佩拉一部分小說稿,通常他自己先打好字但上面塗滿了手寫的修改,接著佩拉謄好一份乾淨的打字稿。由於他的拼字慘不忍睹,非常仰賴佩拉幫他做編輯校對;不過,他們開始合作的第一天他差點失去佩拉與小說的開頭——她在街上差點被公交車撞上,稿紙四散在墨西哥城秋天潮濕的街道上。後來,佩拉承認自己每星期都邀請朋友來讀小說的最新章節。
前一年的3月,他抵達卡塔赫納時接受的一次採訪中,煥然一新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只不過初露頭角,如今卻真正地誕生了。他開始說和自己的意思幾乎完全相反的話,他寫到自己的不幸,因為這個不幸已經幾乎結束了。那個從不抱怨,即使在最艱難的情況下也從不小題大做的人,現在開始打算對每件事都小題大做——不僅是對於出版商和書商的貪婪,一個他未來將會執迷的話題。如今在此,加西亞·馬爾克斯會無止境地使群眾驚艷,永遠惱怒評論家,特別是那些深信他並不值得如此成功,深信自己更具優越感、較不粗俗、在文學上的造詣遠遠超過其重要性,他們才應該擁有他閃閃發光的獎牌。顯然,他的這個新角色是20世紀60年代真正的男人——挑釁、固執己見、蠱惑人心、偽善、刻意的粗野,卻無法約束。然而,人們卻因為所有的這些理由而愛他,因為他似乎是他們其中之一,揚名立萬而不需要妥協,歸功於他的才智,也就是他們的才智,他們對於世界的看法。

加西亞·馬爾克斯和手風琴手,這項即興活動為其後烏帕爾河谷的哥倫比亞民族音樂節瓦伽娜多音樂節播下種子,1966年攝於阿拉卡塔卡。
稿子寄到「南美洲」出版社之前,他先寄了一份給波哥大的赫爾曼·巴爾加斯。加西亞·馬爾克斯詢問巴爾加斯是否介意書中寫到他和他在巴蘭基亞的朋友,巴爾加斯和福恩馬佑爾接連回復,很榮幸可以當布恩迪亞最後一代子孫的朋友。接著,巴爾加斯用自己很慢的方式理解了這本書,寫了一篇文章,標題為「會引起騷動的一本書」,1967年4月刊登于《自由交鋒》(Encuentro Liberal),他自己在波哥大編輯的周刊。巴爾加斯的評論引發騷動,首先預測了這本小說未來的地位。巴蘭基亞的普利尼奧·門多薩也收到一份稿子,他取消了當天的工作,從頭讀到尾,然後告訴新婚妻子,前任選美皇后,未來的小說家瑪維爾·莫雷諾:「他做到了!賈布寫出了他要的傑作!」普利尼奧把稿子轉給阿爾瓦羅·塞培達,阿爾瓦羅讀完之後,把雪茄從口中拿出來大叫:「真不是蓋的,賈布寫了一本了不起的小說。」
關於我如何寫自己的作品,我試著不帶一絲謙遜地回答你的問題。實際上,《百年孤獨》是我第一本嘗試寫的小說,在我十七歲的時候,當時的書名是《家》。我寫了一陣子就放棄了,因為對當時的我而言實在太沉重。從那之後,這個故事就一直在我的心頭縈繞不去,我試著在心裏觀照,找到最有效的方式描述,我可以告訴你,第一個句子和我二十年前所寫的一樣,連標點符號都差不多。我從這一切得到的結論是,有一個題目糾纏著你的時候,在腦海里揮之不去很長的一段時間,爆炸的那一天,就算冒著謀殺妻子的風險也必須在打字機前坐下來。
他把新小說的事說給門多薩與阿爾瓦羅·塞培達聽:「跟其他作品完全不同,朋友。這次我終於感到無拘無束,不是大紅大紫就是跌個狗吃屎。」這次的造訪中,他與阿方索·福恩馬佑爾一起走過巴蘭基亞許多老地方,喚起不少舊時回憶。為了讓這次旋風式的造訪更為完整,他十年來首次回到阿拉卡塔卡。不過,這次與他同行的不是他的母親,而是阿爾瓦羅·塞培達開著吉普車載他舊地重遊。在這趟回到過去的旅程中,他們恰好由《時代》 雜誌駐巴蘭基亞的記者陪同,他後來寫了一篇詳細的報道;蛻變為超級作家之前,加西亞·馬爾克斯已經被媒體改造成民族英雄。九_九_藏_書
幾個月後,馬爾克斯受邀前往墨西哥外交部文化局演講,以往他總是拒絕這類邀約,但這次答應了,特別聲明他要朗讀作品而非演講。他對自己的作品要求很高,總是充滿批判,如今陷入焦慮,生怕阿爾瓦羅、瑪麗亞·路易莎這些朋友對他的崇拜已經把他催眠,讓他迷失於自己的世界里:
大約在同一個時期,就在小說完成不久之後,加西亞·馬爾克斯寫了一封長信給普利尼奧·門多薩,以他當時的感受起頭,令人印象深刻,接著解釋他新近完成的傑作,以及對他的意義:
換句話說,等他進行到大約第十頁,第一代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在熱帶叢林里找到帆船以後,他才理解這段魔幻旅程不會那麼快結束。行筆至此,他總算能鬆口氣。這樣的情形在第一個星期特別明顯,當時他還處於休假的心態之中。他逐漸地放下過去五年的包袱,預計用打字機寫完八百頁的稿紙,最後則減少為四百頁,結果還算估計得差別不大。在這四百頁的稿紙里,他訴說了布恩迪亞家族四代的故事,這個家族在19世紀來到哥倫比亞一個名為馬孔多的地方,他們以困惑、頑固、執迷、黑色幽默經歷了哥倫比亞百年的歷史。這個家族從宛若嬰孩的純真,經歷男女成長的各種階段,以及隨之而來的墮落,在故事的最後一頁,布恩迪亞家族的最後一名成員被颶風席捲而去。自從這本書問世之後,書評家就不斷地猜測這個結局的意義何在。書中主要六位主角從一開始就出場,主宰了前半部的故事走向,包括建立了馬孔多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他的妻子烏爾蘇拉不僅是整個家族的支柱,也縱貫全書;他們的大兒子何塞·阿爾卡蒂奧與次子奧雷里亞諾上校——後者被視為書中的主角;自小備受折磨,長大后同樣受苦的女兒阿瑪蘭妲;吉卜賽人梅爾基亞德斯不斷帶來外界的消息,最後定居在馬孔多。哥倫比亞的歷史經歷了兩次翻天覆地的變遷,即「千日戰爭」以及1928年發生於謝納加的香蕉工人屠殺事件,後者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童年時期重要的事件。
於是,那個曾經一天只寫一段文章的人,如今每天寫好幾頁。那個曾經顛三倒四、不管故事順序結構的男人,如今如同上帝塑造地球成形般按部就班、一章接著一章地寫下去。那個每次寫作都被故事轉折、角色走向折磨得死去活來的人,如今戲耍起自己的生命經歷:把外公、父親與自己結合,把特蘭基利娜、路易莎·聖蒂雅嘉與梅塞德斯融合;許多角色里都有路易斯·安立奎和瑪歌的影子;他把祖母變成特娜拉;把塔奇雅寫進阿瑪蘭妲·烏爾蘇拉的角色里;把整個家族歷史與拉丁美洲的歷史合二為一,把他所知所有拉丁美洲文學中重要的元素——博爾赫斯、阿斯圖裡亞斯、卡彭鐵爾、魯爾福——結合《聖經》、拉伯雷、《西班牙侵略史記》、歐洲騎士故事、笛福、伍爾芙、福克納、海明威。難怪他覺得自己像個鍊金術士,難怪他把自己——加西亞·馬爾克斯——以及諾斯特拉達姆斯、博爾赫斯融入偉大的作家(發明家)梅爾基亞德斯這個角色中,另一位把自己關進小房間里的天才,在文學這個世界里把整個宇宙濃縮在充滿魔法的空間里,穿越了歷史與永恆。簡而言之,他所做到的不只是綜合了所有的元素,更重要的(根據許多人的說法,這是他成功地寫出作品被譽為拉丁美洲《堂吉訶德》的原因)是面對、結合這鮮為人知的、不凡的、增加生活樂趣的拉丁美洲中兩個主要、互相矛盾的特質;在侵略與暴力、悲劇與失敗這些晦暗故事的另一面,是嘉年華會的精神、拉丁美洲人民的藝術與音樂,即使在最黑暗的角落也能夠頌讚人生,在最平凡的事物上找到快樂,這樣的快樂對於許多拉丁美洲人而言不僅是受壓制與失敗時的安慰,而是預見更好的世界,對他們而言總是非常的接近;他們不只藉由他們的革命頌讚,也藉由日常生活的歡樂禮讚。後來,加西亞·馬爾克斯當然否認這種野心勃勃的意圖,「我從來沒有意識到任何意圖」,他在1973年告訴伊蓮娜·波妮娃托斯卡,「我只是個說故事、講古的人。」
「正坐在你家裡喝威士忌,王八蛋。」
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經過了這麼長的時間之後,為什麼如今他總算可以下筆?在靈光乍現的那一剎那,他總算明白,與其寫一本關於童年的書,不如寫下他的童年記憶;與其寫一本關於真實的書,不如寫下真實所呈現出來的樣貌;與其寫下阿拉卡塔卡與當地人的生活,不如寫下他們眼中所看見的世界;與其讓阿拉卡塔卡在他的書中復活,不如以說故事的方式向它告別——不僅通過當地人的觀點,也通過所有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通過他所理解的世界、過去的他,也通過他身為20世紀末拉丁美洲人所體會到的一切。換句話說,與其把阿拉卡塔卡與那間房子從世界中抽離出來,不如帶領世界進入阿拉卡塔卡。除此之外,在情感上,與其喚醒尼古拉斯·馬爾克斯的鬼魂,不如讓他自己成為尼古拉斯·馬爾克斯。
8月上旬,寫下這封信的兩周之後,彷彿兩個大災難的生還者一般,加西亞·馬爾克斯陪著梅塞德斯到郵局去寄文稿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包裹里有四百九十頁打好字的文稿,櫃檯職員說:「八十二比索。」加西亞·馬爾克斯看著梅塞德斯在皮包里翻錢,他們只有五十比索,只能寄大約半本書。加西亞·馬爾克斯要櫃檯後方的職員像數薄片培根一樣,一頁一頁地數著紙張,數到五十比索夠寄的張數。他們回家把電暖爐、吹風機、果汁機拿去典當,一回到郵局寄出第二批稿子。走出郵局的時候,梅塞德斯停下腳步轉身向她的丈夫說:「嘿,賈布,我們現在只需要這本書一點兒都不受歡迎。」
到了9月的第一個星期,他已經大有進展。他很快發現自己需要百分之百地投入創作,必須暫停其他活動。一面寫書一面在廣告公司工作讓他非常痛苦,於是,他決定放棄兩份支付薪水的工作和固定的社交生活。對於一位有家庭的男人而言,這是非常大的賭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