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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旅居海外:歐洲及拉丁美洲 第十六章 終於到來的名氣

第二部 旅居海外:歐洲及拉丁美洲

第十六章 終於到來的名氣

諷刺的是,在全體員工的努力之下,《封面故事》本身卻顯得動作緩慢,他們本來打算在6月13日到19日那一期出版休奧已經擱置了六個月的採訪,以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照片為封面。然而,布宜諾斯艾利斯時間6月10日早上三點十分,中東「六日戰爭」爆發,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專訪被拖延到29日。雜誌內頁有一小段本期介紹寫到,這不只是不尋常的事件,而且它(指那本書,也暗指那一期的封面)是聖洗池,新的拉丁美洲小說自此誕生。休奧的評論標題為「辛巴達的旅程」,顯然一開始就把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作品和《一千零一夜》相提並論;的確,這本書在他想象力形成的過程中扮演很重要的角色,空氣中充滿魔法。就在書付印和出售之間,披頭士的《胡椒軍曹》也註定達到神話般的地位,在世界各地的唱片行出現。
在阿根廷的首都,對於自己手上有一個拉丁美洲的天才這回事,南美洲出版社毫不掩飾——甚至可能成為重要的轟動。碰巧的是,加西亞·馬爾克斯這個名字在先前的幾個月已經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受到一些宣傳。大約在1966年年中,豪爾斯·阿瓦雷茲論刊出版了拉丁美洲短篇故事選集《十誡》,包括《咱們鎮上沒有小偷》。這本書企圖從早期成長中的熱潮獲利,在1966年下半年居於暢銷書的地位。出版商邀請每個作家提供文學自我畫像,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文學自我畫像所象徵的是,他一旦深信自己將在文學上成功時,就有全新的自我宣傳方式。

克雷門特·金特羅、阿爾瓦羅·塞培達、羅貝多·帕瓦侯、加西亞·馬爾克斯、埃爾南多·莫利納、拉法葉·艾斯克隆那(從左至右),1967年攝於哥倫比亞烏帕爾河谷。
加西亞·馬爾克斯不可能知道自己會變得多麼有名,但他一定有點概念。回到墨西哥城,他和梅塞德斯開始計劃、收拾行囊,決定善加利用近期得到的自由。面對突然而來全新的名人地位,甚至是財務上的安全感,加西亞·馬爾克斯決定離開墨西哥,搬到西班牙。他急著出發。
1966—1967
就高雅文化而言,阿根廷在拉丁美洲居於領導地位。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即將在光鮮的都會布宜諾斯艾利斯出版,這裏就像新世界的巴黎融合倫敦。此處的文學和文化非常嚴肅,有時甚至做作,但辯論的質量總是很高,對於拉丁美洲其他地區的影響毋庸置疑;特別是在西班牙內戰之後,母國對於南方大陸已不再有重要的知識或文學上的影響。1947年,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波哥大讀卡夫卡,1950年到1953年間在巴蘭基亞閱讀的許多作品,必定是阿根廷的版本。羅薩妲出版社十五年前曾經拒絕他的小說,如今,他早期的夢想即將實現,那早期的錯誤也將彌補;他的書將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出版。
無疑地,政治仍是他們之間未解的難題。9月,加州州長里根鼓吹美軍在「越戰」中加溫,西方國家對此意見分歧。加西亞·馬爾克斯大概與父親討論過切·格瓦拉之死,馬爾克斯曾與其在哈瓦那見過面,他的死訊於10月10日由玻利維亞最高司令部宣布。這個令人心碎的消息與隨後傳來的信息讓加西亞·馬爾克斯心中更加五味雜陳;加西亞·馬爾克斯總是不認同這位視為其父親形象的瓜地馬拉作家米格爾·安赫爾·阿斯圖裡亞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並成為首位獲此殊榮的拉丁美洲小說家。(1945年獲得此獎的加夫列拉·米斯特拉爾是智利詩人。)顯然地,阿斯圖裡亞斯的得獎被詮釋為世界認同拉丁美洲小說風潮將持續。阿斯圖裡亞斯與加西亞·馬爾克斯這兩位「魔幻現實」作家有太多相同之處,很快地開始厭惡對方。得到遲來榮耀的阿斯圖裡亞斯害怕這位年輕的競爭者,後來戴上桂冠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則被視為執意違背倫常。
馬丁內斯說,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各地編織他的魔法。一天晚上,他正要離開拉普拉塔河岸的一個派對,注意到「一個年輕女性快樂得幾乎要飄起來」。加西亞·馬爾克斯說:「那個年輕女性真的很難過,但不知道怎麼表現。等一下,我要去幫她哭出來。」他在年輕女性的耳邊輕聲說了幾個字,洶湧、無法控制的眼淚從她眼中流下。「你怎麼看得出來她很難過?」我後來問他,「你說了什麼讓她哭?」「我告訴她不要感覺這麼孤單。」「她感覺孤單?」「當然。你見過不覺得自己孤單的女性嗎?」馬丁內斯繼續說:「他離開的前一晚,我又悄悄地去找他,他們告訴他,巴勒摩森林里有一片空地,情侶會躲在黑暗酷熱的洞穴里,可以自由地接吻。」「他們稱為垃圾場。」他大胆地說,「做|愛的角落。」我翻譯。「梅塞德斯和我很需要,」他說,「我們每次一想接吻,就有人打擾。」九_九_藏_書
加西亞·馬爾克斯和梅塞德斯在6月19日出發前往阿根廷,迎向他們的命運。他向普利尼奧·門多薩承認自己「像蟑螂一樣害怕」,希望有「一張夠大的床讓我躲在下面」。他們先飛到哥倫比亞,途中把兩個兒子留在外婆家。兩個男孩都算是墨西哥人,許多年後才回到家鄉。前往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飛機上,他們的雙親討論未來的選擇,梅塞德斯必定想到將近十年前他們第一次一起坐飛機時,賈布對於未來的目標所作的承諾。如今,他的確在四十歲寫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小說」。6月20日,小說出版的三周之後,他們所搭乘的飛機于凌晨三點降落於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埃塞薩機場。雖然到達的時間很晚,帕可·波魯瓦記得整個城市「立即臣服於小說誘人的魅力」,似乎處於派對的氣氛中。他和馬丁內斯去機場迎接這對無戒心的夫婦,他們生活的改變遠遠超過自己的想象。加西亞·馬爾克斯完全沒有因為旅途而疲勞,他要求看彭巴草原,吃阿根廷烤牛排。雙方妥協之下,他們帶他到蒙特維多街的一家餐廳,一面習慣這位來自熱帶的男子,他穿著迷幻的伐木工人外套、緊身義大利長褲、古巴靴子,戴著黑色牙套的牙齒。他令人好奇,說話言簡意賅又態度淡漠,他們說服自己,的確,《百年孤獨》的作者應該就是長這樣子。至於他的妻子,她是個美麗的幻影,看起來就像美洲印第安人版的埃及皇后娜芙蒂蒂。
在我的例子而言,身為作家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因為我的作文很差。我必須讓自己遵守非常嚴苛的紀律,才有辦法在八個小時的工作之後完成半頁。我以身體對抗每一個字,幾乎每一次都是文字贏,但我非常的固執,因此有辦法在二十年間出版了四本書。我在寫的第五本比其他的速度要慢,因為,在債主和頭痛的干擾之間,我的空閑時間很少。
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朋友維森德·羅侯很傷心他的哥倫比亞朋友沒有把書賣給他的墨西哥朋友艾拉,為了安慰羅侯,加西亞·馬爾克斯邀請他設計封面。羅侯很努力地傳達小說的混亂、多元、大眾口味。他把「孤獨」(SOLEDAD)里的E顛倒,引發文學評論界最深奧、難解的理論,以及厄瓜多書商的一封信,抗議收到瑕疵品,他們必須手工更正才不會惹惱顧客。羅侯這本書的封面成為拉丁美洲的文化象徵,但由於沒有及時送達,因此並沒有出現在初版。所以,初版的封面由出版社的設計伊麗絲·帕哥諾畫了一艘淡藍色的西班牙大帆船,在淡藍色的叢林里怒吼,灰色的背景、三朵橘色的花在船下盛開著。這是後來收藏家尋找的封面,不是墨西哥主要藝術家所設計的高雅封面。第二、第三和第四版在6月、9月和12月出版,都使用羅侯的封面,每版印兩萬本,這在拉丁美洲出版史上史無前例。
我因羞怯而成為作家。我真正的職業是魔術師,但我變魔術的時候會很緊張,只好逃入文學的孤獨之中。無論如何,兩者都引致我自小唯一有興趣的事情——我的朋友應該愛我更多。
艾米拉·羅德里格茲·蒙內哥爾告訴加西亞·馬爾克斯,飛到加拉加斯的兩天前,他和富恩特斯、聶魯達去巴黎的「圓頂」咖啡館,富恩特斯不停地向聶魯達談論《百年孤獨》,並預測此書對拉丁美洲的重要性相當於西班牙的《堂吉訶德》
布宜諾斯艾利斯使加西亞·馬爾克斯眼花繚亂——他說這是自己第一次體驗一個看起來不像「發展中的」拉丁美洲大都會。一天早上、他坐在街角的咖啡座吃早餐,見到一名女子提著購物袋,他的小說就夾在西紅柿和生菜之間。他的書已經「受歡迎又很普遍」,以「不像小說但像生話」的方式被接受。同一天晚上,他和梅塞德斯去參加特拉學院劇院的一項活動,這是當代阿根廷文化活動的動力。托馬斯·埃羅伊·馬丁內斯記錄下這一刻,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加西亞·馬爾克斯永恆地成為自己先前寫好故事里的一個角色,如同他筆下的人物梅爾基亞德斯;梅塞德斯和賈布向舞台走去,因為許多太早出現的皮草和閃亮的羽毛而驚慌失措。觀眾席處於黑暗之中,但不知為何,探照燈跟著他們。他們正要坐下,有人大叫「了不起!」開始鼓掌。一名女子回應這叫聲:「是你的小說!」她說。整個戲院的觀眾起立,在這一刻,我看到名氣從天上掉下來,包在光鮮的床單里,如同美女瑞米迪奧斯一般,把加西亞·馬爾克斯包裹在這些光亮之中,免於時間的荒竭。九九藏書
4月,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剛出版了自己才華洋溢的第二本小說《青樓》,騎著自己的小馬加入戰局,宣布加西亞·馬爾克斯即將出版的書不是如卡洛斯·富恩特斯所斷言的,是拉丁美洲的《聖經》,而是拉丁美洲偉大的「騎士小說」。巴爾加斯·略薩一定被這突如其來的哥倫比亞對手所震驚,如同富恩特斯一般,他顯然選擇騎士的角度。他所寫的突破性文章《美洲的英雄阿馬迪斯》4月出現在《封面故事》,宣布《百年孤獨》是家族傳奇,同時也是冒險故事:「尖銳、專註的散文,毋庸置疑高度技巧的魔法、惡魔似的想象力,這些武器使得此描述成為可能,是這本傑出小說的秘密。」阿根廷人決定給加西亞·馬爾克斯優厚的待遇。他受邀於6月訪問布宜諾斯艾利斯,一面宣傳小說,同時代表《封面故事》擔任「南美洲」出版社小說獎的評審,其間,「南美洲」出版社和《封面故事》都加倍努力地宣傳小說。《百年孤獨》終於在1967年5月30日付印,長三百五十二頁,售價六百五十比索,約兩美元。初版時原本打算印標準的三千本,就拉丁美洲標準而言算很多,但在阿根廷則很平常。然而,由於富恩特斯、巴爾加斯·略薩、科塔薩爾無法抵擋的熱情,加上波魯瓦自己的直覺,他們決定冒險。因此決定初版改印五千本,不過,書商又要求出版前的提案,因而在付印兩星期前改成八千本。他們預期如果順利的話,這八千本會在六個月之內賣完。一星期後,這本書賣了一千八百本,位居暢銷書第三名,對於一個默默無名的拉丁美洲作家而言,這是史無前例的成就。第二周結束時,單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銷售量已經增加為三倍,首先銷售一空。如今看來,初版的八千本完全不夠。
人在墨西哥城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將所有日常筆記和家譜寫在四十本學校的作業簿里;一聽到手稿安全抵達阿根廷,他和梅塞德斯就著手把這些筆記撕掉、燒毀。他曾經說,這些筆記主要記載的是結構與過程。他的一些朋友比較有學術和史料方面的考量,非常驚駭地表示他不應該燒毀,而應該為子孫後代保存下來(或甚至,依照事情後來的發展,也可以從中獲取一筆不小的利益)。然而,加西亞·馬爾克斯總是解釋自己的難為情,為這個決定辯解,表示他並不希望別人仔細審視他的文學草稿,如同他不希望家裡的紙片或家庭親密細節的八卦被流傳一般。「就像被撞見只穿著內褲一樣。」當然,部分原因也是藝術家或魔術家希望保護自己的專業秘密。不幸的是,他對傳記作家也抱持同樣的態度,在揭露自己生活中最無傷大雅的細節時,關於他的生活,他總希望可以控制流傳於世的版本——或者述說許多版本,因而沒有一個版本可以完全涵蓋他自童年以來所有的失落感、背叛、遺棄,以及自卑感。
8月15日,巴爾加斯·略薩前往利馬,不過,9月初加西亞·馬爾克斯與他一起在當地參加一場為期一周的文學活動時,這場戲碼再度上演。這段友誼足具象徵意義的緊密融合,是在加西亞·馬爾克斯擔任馬里奧和帕特里夏·巴爾加斯·略薩次子的教父,命名貢薩羅·加夫列爾。
相比於此書最後的成功,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比較焦慮的是兩個包裹是否平安抵達布宜諾斯艾利斯。阿爾瓦羅·穆蒂斯擔任20世紀福斯公司的拉丁美洲代表已有一年,馬上要前往阿根廷,加西亞·馬爾克斯要他帶另一份文稿去布宜諾斯艾利斯,交給「南美洲」出版社辦公室的帕可·波魯瓦。穆蒂斯于抵達時打電話給波魯瓦,說自己手上有手稿,波魯瓦說:「別管你手上的,我已經讀過了,實在是太精彩了!」如果波魯瓦認為這本書「實在是太精彩了」,那麼就意味著很有可能造成轟動。九九藏書
此處顯然是一個知道自己會成名的作家。再一次地,他訴說的大部分與事實相反。這樣的方式經過算計,讓他不但更引人注意,而且更受人喜愛。他所傳遞的影像是一個平常人,有著(暗中、害臊的)不尋常的才能。表面的羞怯和自嘲、內在自信和吸引目光焦點的對比非常明顯,也極度惹惱未來的競爭對手。閱讀這篇告白的讀者也能看出這個平常人在政治上是革新主義者,雖然對於政治和其他事物都很有幽默感。他屬於那個年代,那個時候讀了這些之後,誰會不注意他的書?
這樣的感覺一直持續存在。加西亞·馬爾克斯已經迫不及待地想離開。
6月上旬,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墨西哥接受《視野》雜誌的採訪,它的地位相當於拉丁美洲的《時代》雜誌,也是唯一銷售美洲大陸各地的雜誌(雖然是從華盛頓出版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告訴採訪者,他計劃帶家人到「靠近巴塞羅那的海濱度假中心」住兩年。他重複著如今已經廣為人知的故事,「十七歲」就開始寫《百年孤獨),但處理整個「包裹」對他而言太沉重。他也說了一些令人意外的話:「我寫完一本書之後就失去興趣,如同海明威所說的:『每一本寫完的書都像是死去的獅子。』因此,問題在於如何追捕大象。」加西亞·馬爾克斯厭倦《百年孤獨》,他是認真的嗎?這樣的話在拉丁美洲各地的雜誌報紙上印出來,成為典型的新聞現象——加西亞·馬爾克斯式的笑話。這樣的現象在許多層面都互相矛盾:刻意的漠不關心、惱怒評論家的原因之一、眨眼故意的虛偽、偽裝成謙虛的自我傲慢,都包裝在一種受歡迎的詼諧里,使作者以卓別林式、看似毫不費力的方式逃離侵略。然而矛盾的是,在表面之下,卻也總是帶著無可否認的部分核心事實。
小說於7月2日在墨西哥城出版,此時這家人抵達這個國家六年。這本書是獻給瑪麗亞·路易莎·埃立歐的,她回憶道:「我們都瘋了,他帶了一本書給我,我們一家書店一家書店地去買,買給我的朋友,我要他在上面題字。賈布說:『你快破產了!』我在能力範圍之內買下所有的書。我們去賈布家裡,和梅塞德斯一起舉杯慶祝。第二天,我們當時沒有什麼錢,現在也沒有,但我們還是可以生存……你也許記得《百年孤獨》里有一段……下了黃色雛菊的雨,我那天買了一大籃,在找得到最大的籃子里,我裝滿黃色雛菊,手戴金手鏈,我拿起來放在籃子里,接著去找一條小金魚、一瓶威士忌,全部放在籃子里,然後去他家。」現實世界變成《百年孤獨》的魔幻世界這個趨勢會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快,不久就使作者非常擔心自己不同尋常的小說如何被詮釋。最後,他會希望趕快離開60年代,卻發現自己無止境地被拉回去。
他已經受到廣泛的討論,當時帶領拉丁美洲所謂「文學爆炸時期」、吸引國際目光焦點的是一小群先鋒隊,他被認為是他們中的第四名成員。這四位作家——科塔薩爾、富恩特斯、巴爾加斯·略薩,以及從此時開始涵蓋其中的加西亞·馬爾克斯,他們在未來受到無可比擬的宣傳。然而,當時這個運動尚未完全成形,沒有證據顯示單一作家可能被稱為這個非比尋常的新作品的典範。但他的同行已經知道,如隱喻一般,他們對其已經俯首稱臣,此人非加西亞·馬爾克斯莫屬。《百年孤獨》出版之後,拉丁美洲就已經不可同日而語,首先了解到這一點的,是阿根廷人。
賈布與馬里奧之間的戲碼在8月12日于波哥大繼續。《百年孤獨》尚未發行,來自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回應也零零落落。《觀察家報》和《時代報》 在前幾個星期都沒有刊登關於小說的報道。看起來彷彿哥倫比亞人故意壓抑自己的興趣,直到這本書在當地成為無法忽視的熱潮為止。事實上,他在家鄉受歡迎的程度不及拉丁美洲其他地區。普利尼奧·門多薩與塞培達一起前往波哥大:「我記得《百年孤獨》在哥倫比亞出版前,加西亞·馬爾克斯與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一起來到波哥大,馬里奧剛在加拉加斯以《青樓》贏得羅慕洛·加列戈斯獎。當時與會的知名人士都現身,『整個波哥大』 都紛紛上前恭喜他。所有人團團圍繞在他身邊,遵循著成功的規則,完全不知道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炸彈尚未引爆,他們只是禮貌地把他視為家鄉的作家,就不再搭理他。」read.99csw.com
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於他與媒體之間的關係感到非常苦惱(以及通過媒體而產生的與新讀者的關係),在早期的那幾年,他比想象中還要努力地為自己在政治與美學之間尋找更多空間;如果認為自己陷於道德與意識形態的抉擇中,他的決定會是獨立的抉擇,或者至少以自己的方式面對。他告訴蒙薩爾夫,認真「專業」的作家應該將自己的使命放在一切之上,永遠不該接受任何的「補助」或「獎助」。他說自己對讀者有深遠的責任感,《百年孤獨》 出版之際,其實《族長的秋天》已經差不多可以出版了,但如今他卻覺得應該全部重寫——不是為了讓它成為偉大的暢銷書,而是應該要寫出不一樣的東西。此處他所表達的是一個令人不安的想法:《百年孤獨》的成功有某部分原因是通過他獨特的「專業技術」(他之後稱為「竅門」),他可以把這些當成自己的特色,但如今他寧願捨棄,寫出完全不一樣的作品。「我不想模仿自己。」他說。蒙薩爾夫向同胞提到的是加西亞·馬爾克斯一開始比較像墨西哥人,而非哥倫比亞人,直到他放鬆下來,「找到思路的條理」,成為「典型的哥倫比亞『岸邊人』,健談、坦率、直接呈現自己的觀念,在每一次的意念表達中加入融合了黑人與西班牙血統在熱帶太陽下的智慧」。很清楚,他以明顯的友善意圖呈現的這位作家,即使身處自己國家的首都卻仍感覺像個異鄉人,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在自己家族中也是如此的感受。
8月1日,他前往加拉加斯參加匹茲堡大學所舉辦的第十三屆拉丁美洲文學國際會議,剛好碰上新成立的羅慕洛·加列戈斯獎要頒給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慶祝他1966年的小說《青樓》。他們所搭乘的飛機分別來自倫敦和墨西哥,幾乎同時降落在麥奎蒂亞機場,足具象徵性的,他們在機場碰面,兩人在未來都將再度搭乘許多次的飛機。在場已經有記者,如今他們成了室友,這也成為一段根深蒂固但有起伏的文學友誼。
我從來不談論文學,因為我不知道那是什麼,而且,我十分相信如果沒有文學,世界還是會一樣運轉。另一方面來說,我深信世界如果沒有警察則會完全不同。因此,我認為如果自己不是作家,而是恐怖分子的話,對人類的貢獻恐怕還比較大。
當時,阿根廷最具影響力的周刊是《封面故事》。主編是波魯瓦的朋友、作家托馬斯·埃羅伊·馬丁內斯,他後來和加西亞·馬爾克斯成為好朋友。《封面故事》對輿論有非常大的影響力,每周賣六萬份,老闆總是在找下一個文化刺|激。1965年12月,在帕可·波魯瓦的鼓吹之下,他們決定派明星記者、編輯群的一員埃爾內斯托·休奧到墨西哥採訪加西亞·馬爾克斯。當時的機票錢對於任何雜誌社都算是一筆為數不小的投資,但《封面故事》信任波魯瓦,知道他們投資的對象是什麼。這位阿根廷記者在墨西哥加西亞·馬爾克斯家住了一整個星期,六個月後,雜誌終於出版他的採訪文章時,封面上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照片不是在他日常出沒的單調的街上拍的,而是在舊聖安琪風景如畫的石板路上。照片由休奧本人拍攝,加西亞·馬爾克斯穿著60年代典型的搞笑服裝,熟悉的紅黑格紋夾克。阿根廷作家不這麼穿,這更像傑克·凱魯亞克的風格,但這很快地成為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特色。有別於路易斯·哈爾斯在休奧的採訪幾周前出版的、具有影響力的書里所形容的抑鬱作家,休奧照片里的加西亞·馬爾克斯是一位快樂、有著真實喜悅的小說家,基本上在世界的一個角落裡怡然自得。九-九-藏-書
加西亞·馬爾克斯覺得不知所措,他沒有面對這種結局的腳本。在「文學爆炸」的這場盛宴里,他算是晚到的人。雖然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小了九歲,從1959年就住在歐洲,在巴黎和巴塞羅那時已經認識幾乎所有其他的作家。他既英俊、優雅又很聰明(當時正在修博士學位),然而,他也知道如何散發文學魅力。面對這樣毋庸置疑的明星特質,新來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突然覺得緊張,受到威脅,想保護自己。在一場宴會上,他要他的委內瑞拉朋友拉起一個標語寫著:「不準提到《百年孤獨》」。雖然如此,他還是為媒體表演:他面無表情地告訴他們,書是梅塞德斯寫的,因為實在寫得夠糟糕,她強迫他簽名。接著,被問到當地的聖牛、前任總統羅慕洛·加列戈斯是否是偉大的小說家時,他回答:「他的小說《卡奈瑪》里有一段關於雞的描述寫得很好。」如今,加西亞·馬爾克斯開始認識任何堪稱名人的人。有了加西亞·馬爾克斯,「文學爆炸」真正存在,也開始有了希望。這個男人是魔法,他的書是魔法——他的名字是魔法;「賈布」是沃荷時代的夢,而他的名聲不止十五分鐘。
我的名字是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很抱歉,我也不喜歡這個名字,因為這隻是由一連串很平凡的名字所組成,我自己也無法有所認同。我在四十年前出生於哥倫比亞的阿拉卡塔卡,我仍然不覺得遺憾。我的星座是雙魚座,我的妻子是梅塞德斯,這兩者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件事。因為,感謝他們,至少迄今為止,我才有辦法以寫作生存。
他在9月底回到卡塔赫納,趁機與阿爾瓦羅·塞培達、拉法葉·艾斯克隆那造訪了烏帕爾山谷。一位名為康斯薇洛·阿勞候諾葛拉的年輕女子籌備了一個小型的瓦伽娜多音樂節,正如前一年加西亞·馬爾克斯與塞培達在阿拉卡塔卡臨時舉辦的活動一樣,這個音樂節在隔年成為定期的活動。結束后,加西亞·馬爾克斯開始安排離開的相關事宜。離開前能夠和哥倫比亞的家人相聚讓他非常開心,但儘管前嫌盡釋,加西亞·馬爾克斯與父親的關係似乎已無可挽回。埃利希奧回憶道:「1967年10月,賈布和梅塞德斯以及兩個小孩兒在卡塔赫納。我仍記得當時見到他坐在床上,被躺在吊床上的人——我的父親嚇壞時,我有多麼尷尬。我父親好像總是能讓周遭的空氣充滿恐懼,幾乎是恐怖,其實是錯誤的印象(那是我家人的專長!)。後來,我和海梅、賈布討論過,結論是賈布只要在他面前就是手足無措。」這樣的說法再真實不過。但可以肯定的是,其原因不再是因為他對父親恐懼。另一個可以肯定的是,父親始終沒有對他的成就給予肯定,縱使賈布現在完全不是靠當初所說的吃紙為生,而是豐衣足食。我們也可以肯定這位逍遙在外的兒子其實也想要得到這遲來的肯定。他始終視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為自己的繼父。
逃往歐洲無疑讓馬爾克斯得到一些自由,逃離日常生活的壓力,也給他空間重新整理自己。什麼雞毛蒜皮的事記者都拿來問他,其中最常問到的就是政治。然而,認為他意圖逃離政治責任是錯誤的。他心知肚明的是,自己唯有寫出成功的小說才有影響力,因此,最重要的是讓自己有足夠的空間與時間創作下一本書——因為就像《百年孤獨》一般,他的下一部作品已經醞釀許久。當然,如今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可以更公然地行動,表達偽裝的象徵性立場,幾個月前沒有人會在乎。11月出發前往歐洲之前,面對學生要求公開承諾社會以及政治改變的壓力,他告訴《觀察家報》,哥倫比亞的文化人被保守的統治階級迫害。另一段他與阿方索·蒙薩爾夫共同接受的採訪,在他離開后刊登于《國內焦點》,他在採訪中表示,「寫出好文章是作家的革命任務」,這篇文章于隔年1月中旬再度刊登在《時代報》上。幾年前,菲德爾·卡斯特羅首次(也是最後一次)針對這個話題發言,和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想法有些出入。在他最著名的演講《給知識分子的話》中,卡斯特羅明確表示文學形式理應自由,但文學內容則否:「革命代表一切。」卡斯特羅也表示,最具革命感的作家是為了革命放棄寫作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