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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見多識廣:名人與政治 第二十二章 以官方歷史為背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玻利瓦爾《迷宮中的將軍》

第三部 見多識廣:名人與政治

第二十二章 以官方歷史為背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玻利瓦爾《迷宮中的將軍》

《迷宮中的將軍》時,加西亞·馬爾克斯和菲德爾·卡斯特羅熟稔已久,他無疑很有希望繼玻利瓦爾之後成為第二位拉丁美洲的偉人。光就政治壽命而言,難以否定掌權將近半世紀的菲德爾·卡斯特羅的紀錄。加西亞·馬爾克斯曾經告訴我,菲德爾是「國王」。相比之下,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總是堅持他既沒有那樣的天分、才能,更沒有能力忍受如此的孤獨。嚴肅作家的孤獨是非常巨大的,他總是如此斷言;然而,偉大政治領袖的孤獨是完全不同的層次。就算如此,在這本小說里,雖然玻利瓦爾的角色無疑來自解放者的生平事實,他的許多小缺點則綜合了玻利瓦爾、卡斯特羅和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的弱點。
雖然他在古巴的活動成功而令人興奮,對於加西亞·馬爾克斯而言,這其實是異常辛苦的幾年,就連他自己也必須體認或許承擔了太多,以至於他的才華和精力都因而稀釋。他發現自己被右派的敵人攻擊,介入當時並無意參与的辯論和爭端,更不用說一連串醜聞甚或配上惡毒的八卦,並不完全適合一個接近六十歲的男人。1988年3月,他在墨西哥城和庫埃納瓦卡慶祝六十歲生日,以及他和梅塞德斯結婚三十周年紀念(4月21日)。貝利薩里歐·貝當古和來自世界各地的三十位朋友都在場。哥倫比亞媒體興緻勃勃地猜測這到底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六十歲生日還是六十一歲生日——當然是六十一歲。他們使用「加西亞·馬爾克斯第二次的六十歲」為標題,指出他不可能再繼續這樣欺瞞的鬧劇。不過老實說,2002年出版《活著為了講述生活》之前,包括幫他推廣的出版人在內,大部分的人都一直沿用1928年這個出生年份,有些甚至在自傳出版之後也沿用錯誤的日期。
小說的第一頁,已經重病在身的玻利瓦爾還活著,裸身躺在——有人可能說是埋在——早晨的洗浴之中。他的裸體使許多讀者驚訝——就像他們發現他嘔吐、放屁、性|交、詛咒、打牌作弊或鬧脾氣時一樣震驚,他性格幼稚的一面,和拉丁美洲語言和禮儀中普遍的聖徒形象相去甚遠。然而,他也在描繪中注入了感人的勇敢言行,當然,他因為自己的不幸而不快樂、受到拒絕、接近死亡,然而,就算在最黑暗、最沒有希望之時,他也未曾被打敗。無法否認地,玻利瓦爾在此書中成為加西亞·馬爾克斯筆下的一個角色;然而,這位作家部分的偉大之處,在於早在他開始寫玻利瓦爾之前,這位「拉丁美洲角色」就已經是如他所描繪並永垂不朽;此處揭露的偉大解放者是拉丁美洲無數受苦者的典範,在這個世界險峻的王國中力求掙扎,有時也屈服。加西亞·馬爾克斯雖然虛榮、偶爾自大,但只有少數作家能夠想象他所承受的壓力,他轉而以優雅及少數作家能夠達到的勇敢行為,回應這美學和歷史的挑戰。因而才有此書對於大多數讀者所產生的感人影響。
他開始在新學校里特別就說故事和寫劇本開課——他教授如何寫故事,如何把這些故事變成電影劇本。接下來的幾年間,訪客和老師包括法蘭西斯·福特·柯波拉、吉羅·龐特科沃、費南多·索拉納斯、羅伯特·雷德福。和羅伯特·雷德福的關係對於加西亞·馬爾克斯特別重要,他後來親自前往羅伯特·雷德福在猶他州的日舞電影學校,並在1989年8月的電影節中教授課程,以回報人情給這位英俊的美國激進派。一般而言,他說自己的原則,是把作品高價賣給非拉丁美洲的製片,賣給拉丁美洲則是很便宜的價格甚至免費。有些書,特別是《百年孤獨》,他永遠不允許改編成電影,這樣的立場使他在幾年前和安東尼·奎恩有所衝突。(據說安東尼·奎恩願意付加西亞·馬爾克斯一百萬美元買改編版權,安東尼·奎恩說加西亞·馬爾克斯同意之後又食言,但這位哥倫比亞人總是否認有這回事。)其他的書如《霍亂時期的愛情》,他會考慮出售電影版權——但當時他說只會給拉丁美洲的導演。最後在2007年,他終於允許另一位好萊塢電影製片,這次是英國人邁克·內威爾,在卡塔赫納拍攝這部電影,由哈維爾·巴登擔任主角。當時,傳言報道梅塞德斯終於對她先生不屈不撓的慈善失去耐性,希望為子孫留一點兒錢。畢竟,這是「她的」書。
加西亞·馬爾克斯非常投入新的電影基金會和電影學校的政治和行政工作,但最近這幾個月里,他投入在國際政治和斡旋協調的時間比較少。雖然中美洲的情勢險峻,古巴似乎處於最安逸與自信的時刻之一,但情況也開始改變。隨著烏雲開始集結于古巴和哥倫比亞上方,直到世紀末都不會散去,加西亞·馬爾克斯也開始發現自己短暫離開政治和外交的時期很快就會結束。
這本書有些動力必是來自加西亞·馬爾克斯在諾貝爾獎致詞里所投入的心思,如同前人一般,他覺得有義務不只是代表一個國家發言;而是代表整個拉丁美洲。在這個場合里,他的所言許多是心照不宣的「玻利瓦爾式」語言,許多理想再度出現於小說之中;的確,他在諾貝爾獎的致詞內容對於閱讀、詮釋這本書提供不可或缺的背景。如我們所見,諷刺的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拉丁美洲」覺醒的形成上非常緩慢,就算他在歐洲的時候也一樣。只有在造訪過資本主義的中心及共產主義的中心之後,他才了解到自己雖然受到社會主義道德和理論的吸引,但這兩個體系都不是拉丁美洲的答案,因為實際上,兩個體系主要運作的利益都在於所提倡的國家。而拉丁美洲必須照顧自身,因此必須團結。小說中的玻利瓦爾對於不同的歐洲民族有犀利的見解,由於當時大英帝國對南美解放運動多加協助,他當然偏好英國人,法國人則非常不行,以玻利瓦爾自己的話來說,「對我們而言」,美國「擁有無上權力、令人驚駭且自由的故事會以悲慘的瘟疫結束」。
如同《霍亂時期的愛情》一般,這部只有一幕獨白戲的背景是一座匿名城市,可以肯定就是美洲卡塔赫納。葛拉謝拉一開始的幾句話,稍微改編自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引述:「世界上最像地獄的,就是快樂的婚姻!」小說有內含于文本的敘述諷刺,但戲劇仰賴的是劇情諷刺,需要不同的創作直覺,但加西亞·馬爾克斯顯然沒有太多這樣的直覺。不過比缺乏戲劇動作更糟的是,這齣戲劇最具傷害性的瑕疵,顯然是缺乏嚴肅的省思和分析。部分與《霍亂時期的愛情》類似的是,《對冷漠男子的愛情咒罵》處理婚姻中的衝突(也如同三十多年前的《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其中心主張認為傳統婚姻並不適合大多數女性,這一點顯然很重要,雖然這位六十歲的作者,如今也許已經不夠現代得能以根本或甚至有意義的方式探索。可惜的是,《對冷漠男子的愛情咒罵》是部單一面向的作品,比不上《霍亂時期的愛情》,無法名列愛情的偉大經典。不久前,加西亞·馬爾克斯曾經表示他永遠不想當電影導演,因為「我不喜歡輸的感覺」。劇院這個事業的風險更大,在這裏失敗了一次之後,他不會再嘗試。
在這些喜事之中,哥倫比亞傳來一件令人心碎的消息,為這新事業蒙上一層陰影:《觀察家報》的新社長基耶爾莫·卡諾於12月17日離開波哥大的辦公室時遭人謀殺。梅德茵毒品大王帕布羅·埃斯科瓦和哥倫比亞司法體系之間的戰爭,如今到了最高潮的階段。埃斯科瓦已經是世界第七大富豪,以「賄賂或子彈」策略企圖收買或剷除擋住去路的人,在哥倫比亞陳年的操控體系和暴力之上,又添加了第二層的腐敗和無能。他的政治野心已經受到挫折,《觀察家報》英勇地對抗他,也支持把運毒疑犯引渡到美國。如今,卡諾為他的勇氣付出代價。司法部部長、最高法院院長、國家警力首長都已經受到暗殺,但如此受到尊敬的記者遇害,強烈地打擊了國內的士氣。《觀察家報》的記者馬利亞·希門納·杜贊告訴我:「1986年12月電影基金會開辦之時,我在古巴再次見到加西亞·馬爾克斯。幾天後他來找我,最後用電話找到我。『他們殺了基耶爾莫·卡諾,』他說,『剛剛發生。這就是我為什麼不願意回哥倫比亞,他們殺了我的朋友。沒有人知道是誰殺了誰。』我去他家,完全處於一片愁雲慘霧之中。打招呼的時候,賈布說基耶爾莫·卡諾是唯一一個真正捍衛過他的朋友。卡斯特羅來了,我在哭泣。賈布解釋發生了什麼事,卡斯特羅說了很多。賈布又告訴我他不會回去,他非常痛苦。我對他說:『你知道,你真的應該說出哥倫比亞的狀況。』但他不肯。我的結論是,他在1981年的圖爾瓦伊事件后真的嚇壞了。」加西亞·馬爾克斯沒有針對這起謀殺做公開聲明,也沒有寫信給卡諾的遺孀安娜·瑪麗亞·巴斯奎特斯。
他幾乎一完成《霍亂時期的愛情》就開始進行玻利瓦爾的小說。雖然所有的小說都是來自對於拉丁美洲和世界歷史的理解,雖然他為了寫《族長的秋天》對獨裁者和獨裁政權閱讀甚廣,但他從來沒有考慮過研究方法和書寫歷史本身。如今,由於他的中心主角是歷史的演員,而且是最知名的一位,他覺得需要查證小說里的每一樁事件及其歷史真實性,書中玻利瓦爾的每一個想法、聲明或缺點,都必須經過適當的研究和背景查證。這不只需要閱讀數十本關於玻利瓦爾的書籍、明白他的時代背景、梳理上千封玻利瓦爾的信件,還要諮詢各類專家,包括多位了解這位偉大解放家的生平和時代的重要專家。20世紀70年代創作他的獨裁者時,加西亞·馬爾克斯得以隨時自由地選擇他所想要的面向、他所挑選的獨裁者,以創造出一個綜合體,在他綜合的設計中帶有意義。雖然每一位歷史學家都發現或發明玻利瓦爾不同的角色,但不可避免地,他的基本資料是比較既定、難以加工處理的;他很快地學到就一個歷史學家而言,每一個詮釋的主張背後都必須有一個以上的證據,且大多數的情況下需要多方證據,最後出現在作品中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他必須一方面設法處理這巨大的資料庫。但另一方面仍然維持自己的創作性,使玻利瓦爾從資料中煥然一新地出現,而不是埋藏在一堆枯竭的事實之下。https://read.99csw.com
同時,古巴正經歷自己的轉折。1988年年底,所謂「百人委員會」發出一封信給卡斯特羅,譴責他在人權方面的國家政策,要求釋放所有政治犯: 「1989年1月1日你就掌權三十年了,至今都沒有舉辦選舉,決定古巴人是否希望你繼續當共和國的總統、內閣總理、國務會議主席、三軍統帥。最近,經歷十五年的獨裁政權之後,智利人民得以自由表達他們對於國家政治未來的看法,我們以此信要求公民投票,讓古巴以自由秘密的投票方式,簡單地表達他們是否同意你繼續掌權。」
然而,一旦西班牙人被擊敗之後,地方領袖開始維護他們在地方和區域的利益,如今解放的地區開始分裂、呈現無政府狀態,獨裁和幻滅如悲劇魅影般出現在地平線,而玻利瓦爾企圖團結拉丁美洲這高於一切的夢想開始幻滅。他成為擋路石、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之聲;其他人也許永遠無法成就玻利瓦爾幾乎不可能的本領,然而,他們如今認為在這解放后的情況至少比他力求的還現實許多。最顯著的例子就是哥倫比亞的法蘭西斯科·保羅·桑坦德,他是玻利瓦爾難以對付的敵手,在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眼裡是典型的卡恰克人。小說從玻利瓦爾了解到自己在哥倫比亞沒有未來開始,他雖然有所成就、持續享有崇高的地位,卻開始從波哥大撤退,也等於是從自己宏大的視野中撤退。在四十六歲的年紀,體弱、幻想破滅的偉大解放者出發前往馬格達萊納河,前往放逐的路上;加西亞·馬爾克斯暗示玻利瓦爾從來沒有真正放棄過希望,如果可能的話,仍然打算安排另一次的解放遠征運動。
3月,盛怒的加西亞·馬爾克斯預測好幾個月的事終於發生了。西班牙通過歐盟條例,拉丁美洲人不再自動得到進入伊比利亞半島的簽證。在一陣負氣與偏執地回憶他在皮諾切特事件里出的醜事后,他宣布:「我永遠不會回西班牙。」不用說,他的語調必須改變,但他是真的毅然對抗。他嗤之以鼻地說,西班牙人在1492年來到拉丁美洲時也沒有簽證。而且,就連佛朗哥也允許拉丁美洲人成為西班牙公民。他告訴媒體自己警告菲利普·岡薩雷斯,西班牙一進入歐洲共同體,「你們就會拒絕幫助拉丁美洲」,此話果然一語成讖。事實是,他和岡薩雷斯的關係雖然很親密,但持續受到兩件無法挽回的刺|激所困擾。岡薩雷斯從秘密顛覆佛朗哥政權一路走來,不只讓西班牙成為歐盟成員,甚至進入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因此,西班牙的利益已經不再如西班牙人所聲稱的,是和拉丁美洲「互補」,而是互不兼容:如今,西班牙在現代歷史上首次真正成為「西方世界」的一員,如同岡薩雷斯很快地會在1991年宣布西班牙派兵前往波斯灣對抗伊拉克。其次,岡薩雷斯非常希望滿足加西亞·馬爾克斯對他持續的要求,協助古巴慢慢地回到國際社會;然而,岡薩雷斯認為他現在的世界無法接受,也不方便接受卡斯特羅的獨裁做法,並持續對卡斯特羅感到惱怒,因為他認為卡斯特羅的固執已無可救藥,而且又缺乏適應世界新局的能力。(不用說,卡斯特羅越來越深信岡薩雷斯是國際社會主義的叛徒。)
也許可以預測的是,最負面的反應來自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過去所厭惡的《時代報》,而且是刊在其中的社論版,報道認為這部作品反哥倫比亞:
《霍亂時期的愛情》大獲成功之後,他雖然享有不朽的名聲,卻時有一股惱人、煩悶的虛弱感不斷出現;然而,加西亞·馬爾克斯卻表現得好像精力無窮,有無止境的能力面對一連串不同的活動,可維持高超的工作能力。只是,他此時的表現無疑已有磨損的跡象。《智利秘密行動》明顯帶有倉促的痕迹,《對冷漠男子的愛情咒罵》是在他不熟悉的環境中實驗,對任何人而言,同時進行六部電影劇本都算沉重的負擔,加上他已經開始下一部重要的作品的創作,也就是關於拉丁美洲歷史上最重要的英雄人物——西蒙·玻利瓦爾。
雖然這位解放者寫過或口述過一萬封信,他自己以及見過他的人所寫的回憶錄加起來數也數不清;然而,對於他一生中某段時間參与過的事件,仍然所言甚少;還有他的私人生活——特別是他的感情生活——還是沒有什麼答案。由於私人和文學的理由,加西亞·馬爾克斯最有興趣的一部分是玻利瓦爾到馬格達萊納河的最後旅程——信件或回憶錄中完全沒有提及,在歷史真實性的限制內,這位小說家得以自由地「發明」自己的故事。
也是在這一個月,他出版轉載過多次、詼諧、充滿感情,描繪菲德爾·卡斯特羅的終極版本《文字遊戲》,書中強調的是卡斯特羅的口才而非軍事特質。他提到朋友「鐵一般的紀律」及「可怕的魅力」。他說「無法想象任何人會比他更沉迷於談話的習慣」,卡斯特羅對談話疲乏時「以說話休息」;他也是個「飢不擇食的讀者」。他揭露菲德爾是少數既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的古巴人,承認「我不認為這世上還有更糟糕的領袖」。但這位古巴領袖也是「一名對自我嚴格要求的男子,有著貪得無厭的幻想、舊式的古板教育、謹言慎行……我認為他是我們的時代里最偉大的理想主義者之一,這一點也許是他最偉大的美德,但卻也是他最危險之處」。然而,加西亞·馬爾克斯某次問他,他最想做什麼的時候,這位偉大的領袖回答:「在街角閑晃。」
正如同他在1975年以《族長的秋天》證明《百年孤獨》並不是僥倖的成功,世界文學界應該明白他會長遠地存在;如今,加西亞·馬爾克斯以《霍亂時期的愛情》證明,他並不是那種會因為得到諾貝爾獎的壓力而結束寫作生涯的作家。就在他的寫作題材轉移到愛情的同時,他也在他的政治活動中開始強調和平、民主、共存。很清楚的是,里根政權並沒有打算在中美洲和加勒比海容忍任何革命政權的勝利;而啟發大多數革命運動的古巴人也比以前更加謹慎,他們的陣線由於對南非的投入而被異常辛苦地拉長,無法再承受更多來自美國和加勒比海的壓力;更重要的是,蘇聯的發展似乎顯示其對於世界革命發展的投入已無法持續太久。同時,里根在起訴尼加拉瓜革命戰犯上遇到困難,連他都有可能接受和平談判。(1986年年中,海牙國際法庭裁定美國政府援助尼加拉瓜反抗軍的行為違反國際法;同年稍晚,美國本身爆發「伊朗門事件」,撼動整個裡根政府。)
1986—1989
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有興趣的,是鼓勵拉丁美洲導演拍獨立電影,但其他製片人比較有興趣的是把他的小說改編成電影。1979年,根據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劇本,墨西哥導演海梅·艾墨西優拍攝了一部電影《我心中的瑪麗亞》。1980年初,巴西導演盧伊·葛拉拍攝了電影《艾倫狄拉》,這個故事幾乎完全沒有修飾地來自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中篇小說,是關於一位少女在哥倫比亞的瓜希拉被迫成為一位能力過人的妓|女,每天服侍數十名男子——以補償她意外地燒掉無情祖母的房子。最後,艾倫狄拉為了她的自由拋棄、逃離了尤利西斯,遇見一位愛上她且幫助她殺死殘忍祖母的年輕人——這部作品很有意思地以女性主義觀點改寫灰姑娘、巫婆和英俊王子的歐洲童話。1984年7月,利普斯坦首度改編《大限難逃》將近二十年之後,豪爾斯·阿里·特麗安娜重拍的新版,於8月7日在哥倫比亞電視上播映。這次是在哥倫比亞製作,而不是墨西哥,並且是彩色影片,不是黑白,再一次地為尼古拉斯·馬爾克斯殺死梅達多的事件做出無聲的辯白。如同從前一般,加西亞·馬爾克斯如鐘擺一般精準的「索福克勒斯」情節引人入勝,不過這個版本再度把說教警語放在現實對話中,卻不幸地分散了觀眾的注意力。1985年12月,《卓越》宣布法蘭西斯柯·羅西、亞倫與安東尼·狄倫已在孟波克斯開始《一樁事先張揚的謀殺案》的拍攝前的製作工作(亞倫後來退出),由艾琳·帕帕斯、歐梅拉·穆堤、魯伯特·艾佛瑞特主演。《世界報》的米榭爾·布宏多在1986年9月寫到這部電影時,描述拍攝這部電影的努力——在觀光勝地卡塔赫納以及孟波克斯——幾乎像史詩一般的過程,正如故事情節本身。
事實上,這是1971年以來對於卡斯特羅和古巴最嚴厲的一次語言攻擊,而且確實也是其中較有效的,因為他們並非針對單一事件或單一問題,而是針對古巴的整個政治體制。而且,聯合署名名單中有許多具有影響力的知識分子,他們怎麼也說不上是「右翼」。教皇支持里根和撒切爾惡毒地反共產主義,戈爾巴喬夫實際上無止境的屈服表現更助長其聲勢,這很快地改變國際氣候,也很快地會改變世界。菲德爾的古巴將是受害最慘重的一方。1989年是傷亡慘重的一年。幾乎令人無法相信的是,正當這些烏雲正在聚集時,加西亞·馬爾克斯大多數的時間,都在哈瓦那寫一本關於另一位拉丁美洲英雄末日的小說。
因此,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如今開始接受社會民主路線和純粹反殖民的論述,以配合他和平與愛的信息,此舉在某種程度上一定使得親痛仇快,他們要見到他和菲德爾都中箭下馬才會滿意。除了別的封號之外,巴爾加斯·略薩再度稱他是「菲德爾·卡斯特羅的走狗」、「政治投機分子」。對於一個因為支持古巴而使自己面臨巨大政治困境的男人而言,後者是奇妙的綽號;而且,他還準備花大錢支持自己在政治上投入的對象,如同他在20世紀70年代在哥倫比亞和《抉擇》所展現的,如同他正要在古巴再次展現的,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九-九-藏-書
因此,中心主題是權力,而不是暴政。也就是說,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書,有時候被認為是站在掌權者的這一邊,有時候站在無權力的那一邊,但主要的目的並不是激發對於暴君或「統治階級」的仇恨,並不像拉丁美洲文學主流敘述手法中數以百計的抗議小說。他的作品中不斷出現的主題、不斷錯綜交織的是歷史的諷刺(特別是由權力轉為無能、生轉成死)、命運、天數、機會、運氣、預知、預感、巧合、同步性、夢境、理想、抱負、懷舊、渴望、生理、意志、人類主觀的謎。他的標題經常提到權力(上校、獨裁者、將軍、格蘭德大媽),其權力通常以某種方式受到挑戰(「沒人寫信」、「孤獨」、「秋天」、「葬禮」、「迷宮」、「預知死亡」、「綁架」),以不同形式的現實為代表,連接到不同的表達方法,把時間安排進歷史或敘事之中(「沒人寫信」、「百年」、「之時」、「紀事」、「新聞」、「回憶」)。他的作品幾乎總是包括「等待」這個主題,當然只是權力的另一面、無能者的經驗。比如在這整本小說之中,玻利瓦爾宣布自己的離去,首先離開波哥大,接著離開哥倫比亞,但當然他其實是離開權力,然而,他假裝自己並沒有要離開什麼,尤其是這一生,雖然沒有什麼能夠延遲這不可避免地離開。因此再一次地,「等待」是重要的主題,但「延遲」(有權力者如卡斯特羅能做到、樂此不疲的)在此是更重要的主題(玻利瓦爾延遲離開哥倫比亞、延遲離開權力與榮耀、延遲接受現實、延遲死亡……)。
1983年1月,加西亞·馬爾克斯于諾貝爾獎之旅后,第一次在卡尤皮耶特拉斯和菲德爾見面時,他們開始夢想在哈瓦那開設一所拉丁美洲電影學校。菲德爾對於宣傳略知一二,無疑對於加西亞·馬爾克斯獲諾貝爾獎后的世界地位與影響力印象深刻,越來越意識到文化的意識衝擊,雖然也許有點為時已晚。如今,和加西亞·馬爾克斯討論電影時,他開始思考電影的力量是否比書籍來得強烈,質疑近來拉丁美洲電影不如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初的偉大電影一般具有實質的意義,而這些年代的電影在拉丁美洲各地,包括古巴,正是由他的革命勝利所啟發的。他們一起坐在加勒比海海邊認真地討論時,不可避免地,菲德爾有自己好戰的理解方式:「我們真的需要讓電影起飛……我花了二十年的時間奮鬥,我認為這些電影就像對內外發射的大炮一樣。我們的電影在這方面多麼豐富啊 ! 當然書對人也有影響力,但讀一本書需要十個小時、十二個小時、兩天,看一部紀錄片只需要四十五分鐘。」卡斯特羅是否由於好萊塢影星進軍美國白宮的意外衝擊而受到影響,這一點只能猜測,然而,他和加西亞·馬爾克斯開始討論在哈瓦那創立拉丁美洲電影基金會的可能性,以此增加拉丁美洲大陸的電影生產、改善水平、鼓勵拉丁美洲團結,當然,還有宣傳革命價值的工具作用。
小說共有八章,再次分成兩半。前半段的第一章到第四章描述大河之旅,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在一個世紀后前往學校的路上也走過這段路程。在玻利瓦爾這邊,這趟旅程發生於1830年5月8日到23日。下半段的第五章到第八章描述玻利瓦爾最後六個月的生命,從1830年5月24日到12月17日,他這六個月的時間在海岸區的海邊,後來成為加西亞·馬爾克斯童年和大部分少年時期的場景。西班牙最受喜愛的詩之一是喬克·曼里克的《悼亡父詩》,寫于中世紀末期,以最重要的一行聞名:「人生是一條流向大海的河流,終點是死亡。」另一行寫到死亡是我們所陷入的「陷阱」、「埋伏」;或者,如同加西亞·馬爾克斯可能說的,追隨玻利瓦爾本人時我們所墜入的「迷宮」。雖然加西亞·馬爾克斯沒有提到曼里克,他的小說使用與曼里克偉大詩句同樣的邏輯。
當加西亞·馬爾克斯寫完這本有關於拉丁美洲歷史上最重要的政治人物玻利瓦爾的書之後,必定預測到自己也會捲入一連串在不同地方展開的不同層次的政治辯論。同時,他從前的朋友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則更直接地參与政治事務;的確,他以新自由主義者的身份參与秘魯總統的選舉。他和加西亞·馬爾克斯在20世紀60年代對於秘魯事務有極端不同的看法,如同大部分拉丁美洲左派一般,加西亞·馬爾克斯有條件地支持改革派軍事政權胡安·委拉斯科將軍,巴爾加斯·略薩則反對他;的確,討厭軍隊一直是巴爾加斯·略薩的特質,加西亞·馬爾克斯一直都是現實主義者,雖然並不贊成暴力,但知道沒有一個國家、政府或政權有辦法在沒有軍隊的狀況下生存,因此,必須給予軍隊某種形式的尊重。3月底,加西亞·馬爾克斯語帶保留地祝福他的前朋友:「在拉丁美洲,只要有相當觀眾的人最後就會投身政治,這是不可避免的。然而,沒有人像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如此深入地投入。我希望他不是被環境拖下水,但相信他真的可以解決秘魯的情況。即使我們之間有這麼多意識形態上的不同,我只能祝福他,為了秘魯的利益,如果他選上的話,祝福他任期順利。」他又補充說,一個人有名的時候「不應該天真,才不會遭人利用」。結果,令大多數文學旁觀者失望的情況出現了,巴爾加斯·略薩被幾乎不知名的人民党參選人藤森謙也打敗,而後者卻成為拉丁美洲世紀末最惡名昭彰的統治者。
玻利瓦爾的父親是一位地主,在他兩歲半時就去世,母親則在他不到九歲時去世。十二歲時,他反抗收養他的叔叔,搬到老師西蒙·羅德里格斯的家裡;遊歷過歐洲之後,他在十九歲那一年結婚,但年輕妻子在不到八個月後就去世了。當時,他似乎認定自己在世上註定孤獨一人。(他沒有再婚,不過後來仍和十幾名女性扯上關係,最知名的是他堅強的厄瓜多情婦蔓努耶麗塔·薩恩茲,她傳奇般地不止一次救過他的命。)回到歐洲時,他出席1804年12月拿破崙在巴黎的加冕典禮;他受到拿破崙身為歐洲解放者的啟發,但厭惡拿破崙讓自己成為皇帝的決定。回到拉丁美洲的他,已經誓言獻身解放西班牙殖民地運動,他開始了軍事事業,最後在拉丁美洲各地成就非凡,得到「解放者」這個榮譽頭銜。所有其他領袖,即使是偉大的將軍如聖馬丁、蘇克雷、桑坦德、烏達內塔、帕耶茲,不管願不願意,無不一個個處於玻利瓦爾的陰影下。
到了1986年,這兩個新機構的計劃已經有所進展,加西亞·馬爾克斯和極端派的電影製作人密切討論未來的發展。然而,這一年的開始,他所投入的工作卻不是電影,而是關於拍攝電影的一本書。他的朋友米格爾·立丁是流亡的智利電影人,在1985年5月和6月偷偷回到智利,帶著十萬英尺關於皮諾切特統治下的智利的影片安全逃離。加西亞·馬爾克斯顯然覺得自己在這位獨裁者下台之前就回到文學,是象徵性地被皮諾切特打敗;他看到報仇的機會,在1986年年初和立丁在馬德里碰面,討論該選擇哪些部分。在那裡,他一星期內進行了十八個小時的採訪,接著回到墨西哥,把六百頁的敘述濃縮成一百五十頁。他註記:「我比較希望把立丁的故事維持在第一人稱,好保留個人的、有時候較親密的語調,除去戲劇性的附加或歷史的做作。當然,最後文稿是我的風格,因為一個作家的聲音是無法改變的……然而同樣地,我也試圖保留所有原始的智利語片語,以尊敬敘事手法的思維,並沒有與我自己的風格相吻合。」這本書《米格爾·立丁:智利秘密行動》 於1986年出版。黑羊出版社印了二十五萬本,但加西亞·馬爾克斯在11月時一定有特別的滿足感,因為其中的一萬五千本在智利的瓦爾帕萊索港被燒毀。皮諾切特政府如果沉默以對,反而會是更有力的回應,雖然,沒有人知道當時的政府已經距離倒台不遠。
那一年秋天,隨著加西亞·馬爾克斯投入新電影基金會的準備工作,羅德里戈在洛杉磯美國電影學院註冊——和他父親在哈瓦那的活動成為鮮明的對比。他在那裡讀了四年;同時,貢薩羅和他的女友帕·埃利桑多一起搬回墨西哥,開始投入自己的計劃,與荷米·加西亞·阿斯考特、瑪麗亞·路易莎·埃利歐的兒子迪亞哥·加西亞·埃利歐一起成立一家高水平的出版社「走鋼索的人」。他們的第一個企劃案是在10月出版《雪地上的血跡》的精裝版。
雖然短暫地偏離正軌政治,進行挑釁,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於自己和平使者的新使命是如此投入,那年夏天的8月6日,他成功地在墨西哥伊斯塔帕市第二次「六國團體」會議上發表一次演講,他們的政治目標是避免核戰爭。廣島核爆四十一周年紀念時,這六個國家(阿根廷、希臘、印度、墨西哥、瑞典、坦尚尼亞)強烈要求全面停止核武測試。這個會議以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演講《達摩克利斯的災難》(The Cataclysm of Damocles)開場,他警告雖然如今全世界的問題都可以解決,但金錢卻是花在武器上,這完全不理性,因為正如他所言,「核戰爭之後,唯一剩下的只有蟑螂。」在某種層面而言,這場演講是關於地球的未來,應和他關於拉丁美洲命運的諾貝爾獎演講一起解讀。read.99csw.com
《迷宮中的將軍》一書接近尾聲之處,在雨中迷路的玻利瓦爾不耐等候,不知道為什麼心情跌落谷底,在睡夢中哭泣。第二天,他逃離自己最糟的回憶,也就是十三年前在安古斯圖拉處決馬努耶·皮阿爾將軍。皮阿爾是來自庫拉索的黑白混血兒,不斷地代表黑人和白人印第安混血對抗白人政府,包括玻利瓦爾本人。玻利瓦爾不顧最親近朋友的建議,以抗命判他死刑。然而,他卻努力掙扎著不掉淚,也無法目睹處決。敘事者說明:「這是他一生中使用權力最粗暴的一次,但也是最適切的一次,他因而鞏固了自己的權威,團結下屬,清除前往榮耀的障礙。」許多年後,玻利瓦爾對著他的隨從何塞·帕拉西歐斯說:「要是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麼做。」(據說,馬爾克斯上校在巴蘭卡斯殺了梅達多·帕伽科之後就是這麼說的。)不管怎麼說,加西亞·馬爾克斯都沒有必要把這樁以政治正當性為不道德行為進行辯護的最殘忍的例子放在倒數第二章,在此無可彌補地成為最後的主要情節、小說最後的敘事(不過此事發生在玻利瓦爾生命結束的十三年前,因此是以回顧的方式敘述)。然而,他卻這麼做了。因此再一次地,加西亞·馬爾克斯準確預測主要事件非比尋常的能力令人毛骨悚然。菲德爾·卡斯特羅參与判決奧喬亞命運的幾周前,一定讀到過這一章。他在下決定的時候還記得嗎?
他在處決前離開古巴,行刑的那一天,他和朋友阿爾瓦羅·卡斯塔尼歐在巴黎,和潔西·諾曼及法國文化部部長雅克·朗見面,他們正在為另一場革命的兩百周年慶做最後準備,這場革命最後的結果,是吞噬了自己的子民。第二天,加西亞·馬爾克斯出席攻陷巴士底監獄兩百周年紀念晚宴。他本來擔心可能要坐在撒切爾夫人身邊〔根據他們的主人弗朗索瓦·密特朗的說法,她擁有「卡利古拉(愷撒)之眼,瑪麗蓮·夢露的香唇」〕。不過,他幸運地坐在亮麗的巴基斯坦總理貝·布託身邊,撒切爾宣布法國革命「預示了共產黨立場」,如同一家英國報紙所述,彷彿「慶典上的鬼魂」。第二天,加西亞·馬爾克斯抵達馬德里,說自己「上星期」見過菲德爾·卡斯特羅,告訴菲德爾他「不但反對死刑,而且反對死亡本身」。他表示處決四名革命士兵是「非常痛苦的事,我們都得承受的痛楚」。他說自己有「很準的情報」,死者受軍事法庭審判,處決的原因是叛國,不是運毒。「全世界的叛國罪都是處以死刑」。
就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角度而言,世界上一整個板塊的革新主義思維和政治行動正在消失之中。隨之而來的,是前所未有的經濟和社會的改變;過去,經歷改變的重要時刻時,不論如何迷失方向,至少都伴隨著受到闡明的政治理念和社會意識形態,如今,驅動一切的是經濟改革本身和全球化的意識形態。同時,所有的意義看似都被科技和生物進步吞噬得不見蹤影,隨之而來的焦慮、恐懼甚至絕望,因而使人回歸宗教基本教義派。加西亞·馬爾克斯進行這樣的思索,但沒對外界多說什麼。不論外面的拜金世界發生什麼事,加西亞·馬爾克斯開始尋找另一個樂觀的方式面對。這是他過去回應所有黑暗時刻的方式;如今,他視為自己對世界的責任。
標題的主詞「將軍」代表權力,但「迷宮」的概念在作品開始之前,便暗示就算是掌權者也無法控制命運和定數。當然,如此的無能也可能暗示對於掌權者的開脫,甚至同情;幼時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於他唯一認識的「掌權者」——保護眾人、有影響力、受尊重的尼古拉斯·馬爾克斯上校—— 可能有這樣的感覺。在整部作品中,他在某些層面反映了不可能死守老人。若有這麼一位年老且脆弱的「父親」,那麼,身為小孩兒可以學到最重要的一課就是,你唯一的安全感、親愛的外公「很快」就可能 / 必須死去;而這樣的一課所傳授的是否是所有的權力都受到渴望或有其必要,但同時它也脆弱、虛假、短暫、引起錯覺?加西亞·馬爾克斯著迷於有權力的男人,並寄予同情,這在當代世界文學上幾乎無人出其右。他雖然一直都是社會主義者,但他這貴族身份的永恆標記,不論如何由諷刺(甚至道德譴責)所緩和,也許可以解釋為什麼他的書有著一股顯然無法說明的力量:無疑地,當主人公因為權力、孤立、孤獨,還有尤其是他們對於千百萬人生活及歷史本身的影響所受吹捧時,這樣的悲劇更偉大、更深遠、更遼闊。
政治上,這是非比尋常的一年。然而,最重大的事件才正要發生:11月9日,柏林圍牆倒塌。如同瑪格麗特·撒切爾所宣示,也像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所預測的,西方歷史的兩百年已然結束,如今距離蘇聯的崩毀也不遠。12月,加西亞·馬爾克斯確實沒有轉達他和卡斯特羅之間真正的談話內容,他向世界吐露,「菲德爾害怕蘇聯會受到資本主義的影響,第三世界會被遺棄」。他說,世界仍然非常需要蘇聯作為制衡美國的力量,收回對古巴的財政援助是革命揮之不去的陰影,如果發生會像是「第二次禁運」。他承認古巴需要徹底的改變,有些在政治經濟改革之前就開始了。但古巴的敵人持續反對她進入「她的自然世界」,也就是拉丁美洲,因為人們會把它視為菲德爾的勝利。菲利普·岡薩雷斯和他的西班牙工人社會黨政府,在10月29日勝選連任,加西亞·馬爾克斯一定慶幸是如此,這是一片環顧四周、令人沮喪的景象中唯一少數的好消息。
既然他的文學主題從權力轉向愛情,愛情在他的電影計劃中佔有重要地位也很合理。古巴人對於這項發展真正的想法是什麼,我們永遠不得而知,但接下來的幾年間,加西亞·馬爾克斯探索電影的新聞蓋過了電影基金會,這些探索經歷一系列不同的導演,以人際關係中的「愛情」為主題,主要工具是總計六部的電影計劃,全部統稱「艱難的愛」,伊塔洛·卡爾維諾一本鮮為人知的短篇小說集的標題。(電影出現在美國公視頻道時用的是《危險的愛》。)所有的電影都比廣告所宣傳的晦暗,而且都探索愛情與死亡之間的關係。
然而,此書有其政治背景。在兩百八十四頁中,作者無法掩飾他的哲學,特別是在意識形態上。他毫無壓抑地發泄自己對於桑坦德的仇恨,發自內心地厭惡波哥大及其典型產物卡恰克人,一面指出將軍的個人特性,歸因於他加勒比海的血統,其大部分的動力使他登上榮耀頂峰。他以十足的巧妙和技巧,強調玻利瓦爾的獨裁性格及其混血血統、踏實的性格,創造出與菲德爾·卡斯特羅之間無法比較的差異。

加西亞·馬爾克斯與勞勃·瑞福(美國著名演員),1988年攝於哈瓦那。
西班牙語世界的報章雜誌上有無數的評論。這不只是最偉大的西班牙語文學家最新的小說,所描繪的也是拉丁美洲歷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他的角色和形象受到數千萬人的敬愛,尤其是玻利瓦爾光芒的守護者,不論他們是嚴肅的歷史學家、思想家或煽動者。大部分的評論都非常正面,不過,對加西亞·馬爾克斯來說,不尋常但也不意外的是,也有一些打定主意企圖破壞的人。少部分評論爭辯說,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於自我榮耀的自負,影響、阻礙了他所呈現的玻利瓦爾——據稱他所呈現的玻利瓦爾故事充滿語言效果,由恭賀自己的煙火所形成,並不符合玻利瓦爾自己可能的主觀溝通,加上一連串陳詞濫調、偶爾出現的結構,其真正的功用,是使注意力集中在加西亞·馬爾克斯這個商標身上,這本小說其實是作者本身的陵墓,而不是給他的主人公。

1989年11月,東西德的歷史性時刻,慶祝柏林牆倒塌。
2月19日,小說的第一手回應,來自閱讀打字版的哥倫比亞前總統阿方索·洛佩斯·米切爾森,他在信中回應道:「我一字不漏地讀了您最新的小說。」此信發表于《時代報》,為了宣傳這部即將出版的小說。洛佩斯宣布,加西亞·馬爾克斯表現出驚人的多面性:他本該是個魔幻現實作家,卻寫出一部左拉才可能寫出的自然主義作品。洛佩斯無法放下此書,他表示,雖然拉丁美洲人對玻利瓦爾的故事耳熟能詳,但此書像偵探故事一般地吸引讀者。加西亞·馬爾克斯原創的新論點認為,玻利瓦爾臨終時仍然希望在政治上重新再起,這一點是可信的,因為「我們這些失去權力的人都是如此」。後來才知道前總統貝當古也讀了這本書(他沒有那麼諂媚,對他這位保守黨而言,他當然無法如洛佩斯一般地接受其中對於「自由」的詮釋),現任自由黨總統維希里歐·巴爾可熬夜讀完。就連推崇古巴、自認為是解放者何塞·馬提的菲德爾·卡斯特羅,也都讀過這本小說,據說他宣布此書給了玻利瓦爾「異教徒的形象」。沒有人能完全肯定地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或者是褒是貶。read.99csw.com
這混雜的體驗確認加西亞·馬爾克斯經常說的:他和電影的關係就像某種不快樂的婚姻。他和電影合不來,可是他們又不能沒有彼此。也許更殘酷的是,他的愛或許是沒有回報的(單面鏡,引述他墨西哥電視電影的其中一個標題):他沒有電影活不下去,但電影沒有他其實也可以進行得很好。然而事實是,他常常因為自己的作品改編成電影受到責怪,但其實他只是原始作者,對於最後的成果並沒有最終的責任。梅爾·古索在《紐約時報》寫到,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作品需要一個才華自成一格的電影人,也許需要布紐爾這種具有特殊才華的導演,才能拍出作品的精華所在。(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麼才華遠遠不及布紐爾的艾墨西優卻比其他人成功。)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兒子羅德里戈告訴我,他的父親對於對白「不堪造就」,就算是在他的小說里也一樣;然而,《大限難逃》的結構無疑是一部傑作,除了對白之外,電影構想也非常有力。可惜的是,費里尼沒有嘗試過,黑澤明那幾年很期待能拍攝《族長的秋天》,卻未能成功地開始這個計劃。
如今,加西亞·馬爾克斯最親近的朋友之一,處決了他另一位親近的朋友。(自然地,卡斯特羅宣告決定權並不在他。)這項處決使得加西亞·馬爾克斯很煩惱,而且造成諸多政治上的難題。托尼·瓜地亞的家人不止一次親自懇求他,他也保證會代為向菲德爾求情。如果他照做了,那說明結果並沒有成功。
後來,他把小說獻給了阿爾瓦羅·穆蒂斯,因這本書原是他的想法,20世紀50年代末期在墨西哥的監獄時,他甚至寫了初版的簡短片段《最後的臉龐》。最後,加西亞·馬爾克斯讓他勉強承認自己永遠無法完成這項計劃,因而得以自己著手。幾乎早在一開始進行背景研究時,加西亞·馬爾克斯就已經決定了「迷宮中的將軍」這個標題。
1987年7月,他擔任莫斯科影展的榮譽貴賓。7月11日,他在克里姆林宮受到米哈伊爾·戈爾巴喬夫的接見,苦勸這位極端改革派的蘇維埃領袖前往拉丁美洲。此時,戈爾巴喬夫是全世界受到最多討論的政治人物。他們兩人討論的主題如下(至少這是官方公告的說法):「蘇聯重建工作的國際含義、當今世界知識分子的角色以及人道主義價值的超越性。」戈爾巴喬夫表示,閱讀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書可以看到裏面沒有陰謀,是由人性的愛所啟發。加西亞·馬爾克斯則表示,公開性和經濟或政治體制的改革是強烈的字眼,暗示巨大的歷史改變——也許!他表示,有些人——無疑是指菲德爾·卡斯特羅——抱持懷疑的態度。他自己抱持懷疑的態度嗎?他對於結果的三心二意出現在稍後的評語中,在其中他揭露自己告訴戈爾巴喬夫,他很憂心有些政治人物——應該是指里根、撒切爾夫人、教皇約翰·保羅二世——也許想利用他的誠意,因此眼前充滿危機。他表示在他自己看來,戈爾巴喬夫顯然很有誠意,對他而言,這次的會面是他最近最重要的事件。有這麼一次,他也許沒有誇大其詞。
1986年12月4日,基金會在第八屆哈瓦那電影節成立,由基金會主席加西亞·馬爾克斯演講、播放一段廣為傳播的卡斯特羅採訪——先前並不知道他常看電影——並由正在採訪哈瓦那的葛瑞格利·佩克發言。在演講中,加西亞·馬爾克斯說到1952年至1955年之間,胡利奧·加西亞·艾斯琵諾沙、費南多·比利、托馬斯·古堤耶瑞茲和他自己都在羅馬的「義大利電影學院電影實習中心」。當時啟發他們的義大利新寫實主義,就像是「我們的電影必須走的路,是資源最少的電影,卻也是有史以來最具有人性的電影」。英格瑪·伯格曼、法弗朗西斯科·羅西、阿涅斯·瓦爾達、彼得·布魯克、黑澤明等人都送上祝福。12月15日,國際電影電視學校也相繼開辦,由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老朋友費南多·比利擔任校長。就在一個星期後,報道說基金會要拍攝七部由加西亞·馬爾克斯本人所寫的劇本,也許就內線交易的速度而言是世界紀錄。接下來的幾年間,他最親密的合作夥伴是電影基金會的古巴導演阿基米亞·潘納,以及古巴最偉大的詩人之一艾利西歐·迪亞哥的兒子艾利西歐·阿爾貝托·迪亞哥,大家都叫他「利奇」。利奇和新主席合作,不但在研討會和「工作室」講課,後者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堅持使用的名稱,也參与一整沓電影劇本的製作和推敲。加西亞·馬爾克斯全心投入這些工作,他的精力、熱誠、堅定,使合作對象和接下來數年間拜訪這新機構的訪客都印象深刻。
到了第二年年底,他終於接近墨西哥的權力中心,這個他目前為止已經住了二十幾年的國家。1988年12月,卡洛斯·薩利納斯·高塔利成為總統,加西亞·馬爾克斯很快就和新領袖建立密切的關係。往後的幾年間,他們在國際政治上密切合作。他從墨西哥出發前往加拉加斯,出席委內瑞拉卡洛斯·安德烈·佩雷斯的第二任就職典禮——為了實現他曾經做過的承諾,當時,只有他認為狡詐的人民黨會再度重振雄風。
他頗具野心的新策略之一是回到哥倫比亞——他是已經斷念,還是如法國人所說的以退為進?然而,如今哥倫比亞進入另一個夢魘,也許是前所未有的。路易斯·卡洛斯·賈朗是正式的自由党參選人,也許是哥倫比亞自凱坦以來最有魅力的政治人物,卻遭逢與前任同樣的命運,於1989年8月18日在波哥大郊外的一場政治集會上,被帕布羅·埃斯科瓦的殺手暗殺。即使在對恐怖行動已經司空見慣的哥倫比亞,這起事件都引起一片茫然與絕望之聲。再一次地,加西亞·馬爾克斯沒有給其遺孀葛羅麗雅·帕夏任何問候,她是他1966年回到哥倫比亞時第一個採訪他的記者;不過,他在第二天宣布這個國家「應該支持巴爾可總統」。接著他公開請求毒販「不要把哥倫比亞變成一個醜惡的國家,讓他們及其後代子孫能夠生活」。
六年後的1996年,加西亞·馬爾克斯製作一部完全「索福克勒斯」情節的電影《市長俄狄浦斯》(對照俄狄浦斯國王),再度和豪爾斯·阿里·特麗安娜合作(劇本則再度由加西亞·馬爾克斯和哈瓦那電影學院的前任學生史黛拉·瑪拉貢合寫),電影中的市長,不但面對著20世紀末期哥倫比亞所有的暴行和恐怖——運毒、軍事組織、游擊隊、國家軍隊——還有俄狄浦斯殺了父親、與母親同房的老舊悲劇,此處母親由風韻猶存的西班牙演員安赫菈·莫利納扮演。許多影評無情地批評這部電影,但仍然具有重要價值,也許可以更公平而恰當地被當成是英雄般的失敗;這部電影傳達了哥倫比亞困境的複雜性和其中某些恐怖之處,而特麗安娜也成功地阻止神話色彩傷害政治的故事。他本來也想拍《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也許也會做得不錯,不過令人意外地,加西亞·馬爾克斯把這項企劃案交給了阿杜羅·利普斯坦,其實,他和利普斯坦之間的關係總是很棘手(據說利普斯坦對於特麗安娜重拍《大限難逃》一事非常憤怒),1999年,這本小說終於搬上銀幕,雖然利普斯坦享有國際盛名,演員包括國際明星費德里哥·魯漢、瑪利莎·帕瑞迪斯、莎瑪·海耶克,這部電影應該算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改編作品中最沒有說服力的。
小說在出版的幾星期前就已經受到矚目。加西亞·馬爾克斯總是誇耀自己從來不參加新書發布會,經常暗示他的想法,他覺得把作品當作商品一般兜售,是非常貶低自己的行為,而書寫就原始的動力而言是藝術創作,和最後在資本主義書市中不論以什麼價值交換都不盡相同。然而實際上,就連《百年孤獨》都在出版前許久就已經開始宣傳,隨著每周時間逼近而越來越令人興奮。這也是為什麼許多年後,有些人開始叫他「加西亞營銷人」。
很明顯地,加西亞·馬爾克斯本人和他的聲譽有了變化。他和權貴的關係仍然保持穩定——卡斯特羅、薩利納斯、佩雷斯等政治領袖顯然認為他們比較需要他,而不是相反——然而,世界其他部分的人,開始注意到他在某些地方沒有以前那麼放任。而且,加西亞·馬爾克斯似乎突然開始面臨越來越多的壓力——由於他與卡斯特羅和古巴的關係、捕風捉影的性醜聞媒體報道、衰老的中年、對自己受歡迎度下降,及隨之而來的政治影響力消退的恐懼——因而更容易對他人的攻擊或批評反應過度。他似乎首次輕微喪失了自己的本領。的確,有哥倫比亞的文章寫到,他的名聲和影響力絕對把他沖昏了頭,他只是以虛榮、自戀、超級敏感read.99csw•com的傲慢做出反應。
西蒙·玻利瓦爾1783年出生於委內瑞拉的加拉加斯,是克里奧爾貴族的一員。當時,將近三個世紀以來,如今所知的拉丁美洲全部在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控制下,而英國和法國則各自控制加勒比海諸島嶼。奴隸制度存在於每一個拉丁美洲國家,也存在於剛獨立的美國。玻利瓦爾1830年去世時,幾乎整個拉丁美洲都已經獨立於外在勢力之外,奴隸制度正式受到譴責,有些地區甚至廢除。玻利瓦爾對這一切的付出勝過任何一個人。
此時,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注意力暫時轉到劇場。1988年1月,阿根廷演員葛拉謝拉·杜福主演加西亞·馬爾克斯一部短篇改編作品《對冷漠男子的愛情咒罵》。加西亞·馬爾克斯表示這部戲是「乏味的重複」、反覆、碎碎念、大放厥詞,暗示碎碎念的人——當然通常是女性——沒有從她的對象得到回應,也不期待得到回應。在他的成年生涯中,加西亞·馬爾克斯總是說和女人爭論一點兒用也沒有。這樣的主題、這樣的形式,使加西亞·馬爾克斯著迷許多年,在早期的《族長的秋天》里,獨裁者人生中一位主要的女性便對著獨裁者大放厥詞。
不過,當然事實比此更為複雜。實際上,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於冷戰遊戲比任何人都要拿手,但冷戰已近結束——雖然少數觀察家預測1989年11月就會結束——政治氛圍的改變已難以衡量。比起一些記者,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時事上著墨的手法,比較沒有那麼自信、放鬆、憑直覺就能獲知,即使他們無法如他一般清楚地預知未來,也不可避免地回應這改變的氛圍。
書中包含的主題以及圍繞的中心問題是如此。然而,不論加西亞·馬爾克斯投入多少心血研究,不論小說在意識形態的設計上多麼一致,並以文學結構支撐,若是沒有一個描繪生動的中心角色,這小說必定會完全失敗。然而,主人公的確栩栩如生。加西亞·馬爾克斯挑戰拉丁美洲最有名、最熟悉的人物,以令人屏息的大胆程度、令人震驚的自然手法提供自己的版本。這當然不是他最偉大的作品,但可以說是他最偉大的成就,因為這個挑戰所具有的難度可受公評。只要是熟悉玻利瓦爾傳記的讀者,讀完這本書之後很有可能下此結論:在這部近三百頁的作品中,加西亞·馬爾克斯描繪玻利瓦爾在最後六個月的生命中所完成的旅程,包含他的一生,從今以後,玻利瓦爾給後代子孫的任何形象都離不開此書。
除了戰役的輸贏之外,玻利瓦爾還在拉丁美洲四處行軍,越過安第斯山脈,在處|女之地沿著大河行走,更遑論戰役之輸贏,但這二十年間出征的事實和數據卻相當驚人、可觀,他居然從未在戰役中嚴重受過傷。他第一次沿著哥倫比亞馬格達萊納河出任務時二十九歲;三十歲時成為委內瑞拉解放者;三十八歲被選為哥倫比亞總統,當時領土還包括現今的委內瑞拉和厄瓜多。在這個時期,他寫了一些關於拉丁美洲主體性的關鍵文件,最重要的是1815年的《牙買加信件》,其中,他爭論所有拉丁美洲地區特點同多於異,應該接受、擁抱拉丁美洲的種族混雜認同。
該劇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塞萬提斯戲院的首演,後來延遲到1988年8月17日至20日。最後,焦慮的加西亞·馬爾克斯(他自己說「緊張得像個初次登台的女明星」)無法面對作品現場演出的壓力,選擇留在哈瓦那,派梅塞德斯、卡門·巴爾塞斯、她二十四歲的攝影師兒子米格爾面對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批評,他們是拉丁美洲要求最高、最可怕的一群人。布宜諾斯艾利斯整個「政治和文化界」都出席,包括許多政府首長。值得注意的是,總統阿方辛和傑齣劇作家本人的缺席。令人難過的是,回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偉大劇院,並沒有重複先前1967年的經歷。這齣戲劇只得到禮貌的掌聲,沒有起立喝彩。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戲劇評論褒貶不一,但大部分是負面評價。典型的反應來自《民族報》重量級的歐斯瓦爾多·奇若嘉:「很難在這一位厭倦沒有愛情而快樂的女性冗長的獨白中認出《百年孤獨》的作者……這顯示他對於戲劇語言完全無知。無法否認,《對冷漠男子的愛情咒罵》是一部膚淺、重複、單調沉悶的誇張通俗劇。」
雖然有來自哥倫比亞的壞消息,加西亞·馬爾克斯仍然興緻勃勃地繼續他在哈瓦那的新任務。他在古巴待了幾個月,同時身兼多職,決定大小事務、參与每一件事。拉丁美洲和西班牙的報紙上經常有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電影相關的活動、他的小說可能改編的報道,才比較像樣!電影不像文學,創作的人註定孤獨。電影像宴會一樣,聚集眾人、主動出擊、年輕;電影是性感的,電影很有趣,加西亞·馬爾克斯時時樂在其中。他身邊圍繞著漂亮的年輕女性,還有充滿活力、抱負但謙遜的年輕男子。他完全得心應手,但也付出很大的代價。他苦笑說,雖然梅塞德斯不贊成,他還是繼續自己昂貴的興趣:「我們窮的時候,把所有的錢都花在電影上;如今我們有錢了,我還是把錢花在電影上,而且我還投入相當多的時間。」有些人說,加西亞·馬爾克斯那一年自己掏腰包給了學校五十萬美元,還有他大部分無可估價的時間。在這個時候,他開始向歐洲或美國採訪者收取一節兩萬或三萬美元的採訪費,為電影基金會募款。令人驚訝的是,採訪者都付了費用。
就算在哥倫比亞,貝當古1982年掌權之後就開始推動和平進程,但如今大部分的觀察家都已經認為他不會成功,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對於國家的走勢則是越來越悲觀。1986年7月底,他警告哥倫比亞「處於大屠殺的邊緣」,1985年年末,司法大廈的恐怖事件是不可避免的結果,肇因於不顧後果的游擊隊、壓制的政府軍、玩忽職守、暴力這些敗壞元素的結合。如果這個聲明出現在貝當古在職的最後一周,中立的觀察家也許會對此印象深刻,特別是在國際特赦組織嚴厲批評貝當古以軍隊侵犯人權之後;然而,這個警告的對象實際上是繼任的維希里歐·巴爾可自由派政府,並不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保守黨朋友貝當古。
古巴這些令人幻滅的事件,必定加深了加西亞·馬爾克斯想回到哥倫比亞的慾望。正當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開始以堂吉訶德的方式競選秘魯總統時,古巴政府逮捕(6月9日)、審判阿爾納爾多·奧喬亞將軍,他是非洲遠征中最偉大的英雄,由於報道這起冒險行動,才使加西亞·馬爾克斯得以接近菲德爾、勞爾及古巴革命。同時受審的還有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兩位好友,堪稱是古巴詹姆士·邦德的托尼·瓜地亞上校,以及他的雙胞胎兄弟帕特里西奧。當時,加西亞·馬爾克斯在電影學校授課。被告被判走私麻醉毒品罪名成立,也等於背叛古巴革命,奧喬亞、托尼·瓜地亞與其他兩人於1989年7月13日遭到處決。帕特里西奧·瓜地亞被判三十年監禁。
加西亞·馬爾克斯一完成《霍亂時期的愛情》之後就開始投入這項新的計劃。從1974年到1979年,他專註在政治新聞上;從大約1980年到1990年之間,他那股對於電影的著迷又回來了,他在1980年到1984年之間所寫的文章常常都和電影有關,特別是他自己的計劃。這一項對於電影最具野心的冒險,或者更精確地說,就是哈瓦那的新拉丁美洲電影基金會,包括設立一所新的國際電影電視學校,就位於市郊的聖安東尼奧·巴紐斯。在這裏,他比以往更甚地把自己資本主義的金錢投注在革命的刀口上。他的箴言可能是:既然政治已經行不通,就轉向文化。這個電影基金會協助結合拉丁美洲的電影製作和學習,學校教授電影理論和實務,不但歡迎年輕的拉丁美洲人,也接受來自世界各地的學生。
這令人不安的惡評顯示的是,加西亞·馬爾克斯把玻利瓦爾拿來私用,這點有多麼冒犯到守護哥倫比亞國家認同的人。他觸及每一個痛處,社論作者顯然也失去了冷靜。加西亞·馬爾克斯無疑感受到戰士的滿足感,逼迫他的敵人現身,他以同樣的方式回應:「我以前就說過《時代報》是瘋狂的報紙,受到十分不尋常的豁免權保護……可以愛寫什麼就寫什麼,愛對付誰就對付誰,不需要考慮後果或思考可能對政治、社會、個人造成的傷害。大多數人因為恐懼巨大的力量、很少有人敢抗辯。」「我們需要發現自己,」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結語說,「我們不希望哥倫布一直當我們的發現者。」不可避免地,《時代報》在4月5日回應了這席話,標題為「諾貝爾獎得主的脾氣」,宣告「加西亞·馬爾克斯只接受讚美」,稱他為「馬孔多男爵」。
此事發生之時,加西亞·馬爾克斯描繪菲德爾·卡斯特羅的作品已經出版九個月,把他寫成既可愛又健談、愛屋及烏的好朋友。此信由巴黎各界名人與知識分子聯合署名,不過基本上還是以《自由》雜誌團體成員(胡安·哥蒂索羅、普利尼奧·門多薩、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為中心的行動,再度結合主要的法國盟友。這是他們在帕迪拉事件后首次強烈出擊,使得共產主義在歐洲更加搖搖欲墜。除了蘇珊·桑塔格之外,聯合署名名單中的美國人名,並不特別令人印象深刻,拉丁美洲聯合署名名單也一樣(少了卡洛斯·富恩特斯、奧古斯都·羅阿·巴斯托斯等),但仍形成強而有力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