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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見多識廣:名人與政治 第二十三章 回到馬孔多?歷史變故的消息

第三部 見多識廣:名人與政治

第二十三章 回到馬孔多?歷史變故的消息

他和游擊隊劃清界限的時間,正好是一位新總統要進入華盛頓白宮的時機。據報道,十二年來的第一位民主黨總統比爾·柯林頓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書迷。也許情況終於好轉了——據說布希家族的家裡沒有書,他們比較喜歡看電視。
這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為了研究《綁架》唯一的一次旅程。兩年後,他告訴眾人,自己避開布魯克和其他記者,單獨和豪爾赫·路易斯·奧喬亞談話。他不希望自己的消息來源受到羞辱,也不希望奧喬亞給他虛假的故事。突然之間,正當加西亞·馬爾克斯期待《愛情與其他魔鬼》的出版,墨西哥這個他的避難所、落腳處開始爆炸;先是他的好友卡洛斯·薩利納斯開始遭逢困境,接著甚至比委內瑞拉的卡洛斯·安德烈·佩雷斯還要倒霉。首先,墨西哥南部的恰帕斯興起了一項原住民運動,由神秘又具有魅力的游擊隊領袖「馬可司令官」領導薩帕達擁護者,開始躍上世界新聞頭版;薩利納斯似乎沒有提防,也不知道如何處理。然而更加戲劇化的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好朋友路易斯·多納爾多·柯羅西歐代表執政的建製革命党參與即將到來的大選,卻在墨西哥北部遭到暗殺,這是20世紀20年代血腥革命時期以來,首度如此高位的政治人物這樣死去。許多觀察家懷疑是薩利納斯策劃暗殺自己的繼任者;四年前,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哈瓦那面對朋友托尼·瓜地亞被另一位朋友菲德爾·卡斯特羅處決,與今日的處境有似曾相識之處。他和柯羅西歐非常親近,深深地希望這位非正統的候選人,也許可以帶領國家前往更進步的方向。加西亞·馬爾克斯第一次違反個人原則以及墨西哥法律,針對這起事件發出聲明,呼籲這個他所愛國家的人民冷靜。哥倫比亞、古巴、委內瑞拉,如今甚至墨西哥,他所有的要塞都失守了,一切徹底地回到馬孔多。
這是回到過去的爭論,他抗議自己只想以自然主義記錄每一天的現實,但哥倫比亞的恐怖超過報告文學的一般見解。馬孔多仍然栩栩如生。
不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古巴流亡人士諾爾貝托·富恩特斯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好友,而加西亞·馬爾克斯最近剛說服古巴政府釋放他離開島國;諾爾貝托·富恩特斯最近寫了數篇文章,其中一篇不但顯示他對加西亞·馬爾克斯一點兒也不感激,還嚴厲譴責他在古巴體制中所扮演的角色,一面把他的影響力和成就減到最低。一如往常,加西亞·馬爾克斯拒絕回應。然而,4月他做了一件讓認識他的人都很驚訝的事,在波哥大的高等軍事學校演講。在一些不自然的笑話中,他預言式地告訴他們,「桑佩爾總統把這個國家的未來握在他的手中」。他也不是很有外交手腕地表示,「如果你們的背包里放一本書,我們可能會安全點」。復活節,他和丟臉的卡洛斯·安德烈·佩雷斯一起在加拉加斯度過。不知桑佩爾是否曾經回顧加西亞·馬爾克斯當初批評委內瑞拉人讓他們的總統下台,正如哥倫比亞人如今也想讓他下台?
情況越來越糟。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保鏢由貝當古政權以來的政府相繼提供,但如今人手不足又管理不當,他開始擔心。這些保鏢的流動率之頻繁,最後有六十個人熟悉他的生活方式和個人資料。在哥倫比亞這是非常危險的,這樣的問題讓他思索自己在這個國家到底有多安全。他和桑佩爾之間持續討論,但關係也越來越緊繃,而加西亞·馬爾克斯威士忌也喝得更多;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1996年的復活節,他們在卡塔赫納前任市長豪爾赫·恩里克·瑞索的公寓里最後一次見面。加西亞·馬爾克斯告訴正要接受國會裁決的桑佩爾,他所考慮的憲政改革也許被認為是國會議員為他開脫的預付款。受傷的桑佩爾回答:「賈維里亞的支持者一定告訴你一些有的沒有的故事。」加西亞·馬爾克斯反駁:「放尊重一點兒。為什麼如果我的意見和你想聽的一樣,那就是我自己所思考的,如果不一樣就是我被對手洗腦?」桑佩爾試圖安撫他,但加西亞·馬爾克斯嘟噥著:「這裏沒什麼可做的了。」從那一刻開始,他不再積极參与國內事務,他和桑佩爾許多年都沒有再見面。
作為他在外交上重新定義自我的部分行動,他讓自己的名字出現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省思座談會」的名單上,或如哥倫比亞媒體所稱二十一位「智者」的座談會,討論所謂的「新世界秩序」里世界上日漸嚴重的問題,同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正因這樣的行為,受到美國和英國的嚴厲批評——花費甚巨的國際「野餐會」,只是「空談」而沒有具體行動。自從撒切爾和里根出現的幾十年來,這是首度此類公開對話,然而,在西方世界自由派勢力中心的眼中,對話是危險的,對話造成麻煩,是左派沉溺其中的行為;畢竟,如同撒切爾自己著名的宣告,「沒有社會這回事」,那麼空談還有什麼意義呢?提名加西亞·馬爾克斯參与的是路易斯·卡洛斯·賈朗的遺孀葛羅麗雅·帕夏,她也是哥倫比亞駐巴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大使,當然還有她的老闆賈維里亞總統。加西亞·馬爾克斯說此舉是為了他的國家,也是為了這個世界。座談會的其他成員包括瓦克雷夫·哈維爾、安伯托·艾柯、米歇爾·瑟里斯、艾德華·扎伊爾德。第一次會議於1993年1月27日在巴黎舉行,加西亞·馬爾克斯因而認識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一位拉丁裔主席,亦即西班牙的費德里戈·馬約爾,他們很快建立了堅不可摧的友誼。彷彿為了強調自己高陞的地位和尊敬,也許為了讓家鄉「南美雅典」的人民印象深刻,繼巴黎這學術意識之都后,他又攻擊西班牙皇家學院,聲稱他們是「以地球為中心的字典」的作者。再一次地,過去他不會降格提到學術人士。但這結果就長期而言是另一次智慧之舉,再次使他密切地與一些人接觸——學院派、哲學家、右派詩人,以前的他絕對不會把自己的時間「浪費」在這些人身上。不久他就和墨西哥瓜達拉哈拉大學聯繫上,他最近還和校長勞爾·帕迪拉·洛佩斯建立密切的關係,他和卡洛斯·富恩特斯為了向胡里奧·科塔薩爾表示敬意,而支持校長擔任瓜達拉哈拉的主席。富恩特斯和加西亞·馬爾克斯已經在討論如何接觸美國新任總統比爾·柯林頓,推測他比前一任的共和黨總統溫和,也更具有文化素養。
本書原來的構想是一個涉及危機(苦惱的閨女)的愛情故事,在勇敢的掙扎(騎士)后成功地返回家園,這本書真正的結束是在第十一章:瑪魯哈快樂地回到她住的公寓大樓,迎接她的是欣喜的朋友、鄰居,還有她狂喜的丈夫。加西亞·馬爾克斯顯然希望表現出就算在哥倫比亞,也許甚至對哥倫比亞而言,還是可能有圓滿的結局。埃斯科瓦的投降和死亡只是這個故事的附言,還有綁架者歸還瑪魯哈的戒指,敘事在此結束,加上最後瑪魯哈本人的陳述——「這一切都該寫成書」。然而,關於埃斯科瓦死亡的處理令人好奇。在連續劇和驚悚劇里,壞人的死,特別是像埃斯科瓦這種壞人的死,通常是作品的高潮。但此處卻讓人感覺到埃斯科瓦的死處理得相當草率,瓦解了似乎固定帶到高潮的傳統。
面對一部作品和一位作家公然佔有這國家的象徵之物,《時代報》嘲諷的社論,如同表態支持《迷宮中的將軍》的評論一般不中肯。因此,這次他們的缺席格外重要。加西亞·馬爾克斯沒有表現出來,但從《迷宮中的將軍》出版之後,他等了七年才得以復讎,只為了這本書如今給他的滿足感。媒體採訪中他已經完全不像少女般的表達對於新作品的「不安全感」,如同《霍亂時期的愛情》出版時所發生的。「接受吧!」鬥牛士說。看起來可能很意外,在六十九歲的年紀,哥倫比亞終於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屬於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使拉丁美洲臣服於他,甚至全世界,但其中並沒有哥倫比亞。《百年孤獨》是「馬孔多」,當然,但波哥大以及其他內陸城市(梅德茵、卡利)的人都知道馬孔多是海岸區,他們並沒有把自己包括在所談及的概念之中。如今,他們自己沒有那麼自信、那麼自滿,加西亞·馬爾克斯終於接受了整個哥倫比亞,不只是海岸區。這背後的批評會一直持續——這是政治和社交生活的自然本質——但已經沒有那麼堅定。現在已經無人能夠撼動他的地位,他可以為所欲為。
他在序言里提到這「秋天的任務」是「我一生中最困難也最悲傷的」。因此非常意外地,一個本來對哥倫比亞或其中許多主人公(瑪麗娜、蒂安納、無名且很快被遺忘的「黑白混血兒」人質)而言都是沒有圓滿結局的故事,居然出現人為的圓滿結局,其原因完全是因為專註在某些主人公上,以及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想成為「好消息使者」的慾望。他原本完美執行的政治新聞工作彷彿受到挾持、綁架,取而代之的這本書,有著所有好萊塢驚悚劇本所需要的元素及先入之見,加上連續劇式的結尾。作者說服我們得拚命地在乎瑪魯哈是否存活,雖然她的司機在第四頁就被殺害了,這乾淨利落的敘事方式,正如殺手處理真正的司機一般,再也沒有提起過(帕奇多·桑托斯的司機的遭遇一樣)。從敘事手法效率的觀點而言,還有多少人以多麼低劣的方式死去似乎沒有關係,只要主角活著就好。的確,在傳統的驚悚小說里,某些人的死亡是必需的對比,襯托出所希望最適者的生存。這是本書敘事手法殘酷甚至無情的藝術。他確實離柴伐蒂尼很遙遠,甚至是費里尼的《甜蜜的生活》。
兩星期後,哥倫比亞舉行最後一輪選舉。兩位候選人是自由黨的埃爾內斯托·桑佩爾和保守黨的安德烈·帕斯特拉納。帕斯特拉納是波哥大前任市長,前任總統之子,也是著名的電視新聞主播,他在1988年被販毒組織綁架時,大家都以為他死定了。桑佩爾則剛在馬德里做完一任哥倫比亞大使,第二年在波哥大黃金城機場差點兒死於一陣槍林彈雨,就哥倫比亞而言這具有深遠的意義。桑佩爾應該是加西亞·馬爾克斯自然的盟友:他屬於左傾的自由黨,是老朋友丹尼爾·桑佩爾(《抉擇》和《時代報》的記者)的弟弟,1987年3月在古巴時,加西亞·馬爾克斯曾經邀請他和最得意的手下歐拉西歐·謝巴會見菲德爾·卡斯特羅。但那次的會面並不順利。身為平民主義者,比起更保守但也很務實的政治人物如賈維里亞,桑佩爾對卡斯特羅主義反而更加懷有敵意。桑佩爾也是個剽悍、多疑、頑固的組織政治人物,雖然有波哥大的背景,在鄉下卻非常受歡迎,他的優先考量和加西亞·馬爾克斯不同。
大選結果,桑佩爾贏得選舉,帕斯特拉納卻立刻疾呼弊端,因為他收到美國特務機關的一卷錄音帶,似乎顯示桑佩爾的競選總幹事收到直接來自販毒組織的大量獻金。這不僅引發政治危機,更導致憲政危機,是哥倫比亞歷史上少有的情形。此事完全咬住桑佩爾整整四年的總統任期;事實上,大家一直都不確定他是否能夠完成任期。加西亞·馬爾克斯總是否認他在新總統任期剛開始時反對桑佩爾,但他也從來沒有給予桑佩爾無條件的支持。的確,他當時已經開始和一些較年輕的政治人物建立關係,如另一位《時代報》時代的「皇太子」胡安·馬努耶·桑托斯,他在賈維里亞時期曾經擔任外貿部部長,由卸任政府指派在國賓抵達伊比利亞 - 美洲高峰會議時負責歡迎事宜。加西亞·馬爾克斯認為桑托斯是哥倫比亞未來的總統,開始栽培他。桑托斯會成為桑佩爾最可畏的對手之一,而且是來自黨內。
同時,加西亞·馬爾克斯和梅塞德斯以最實質的方式,展示他們是如何地真心想要回歸。買了波哥大的公寓之後,他們為卡塔赫納的新家選了一個地點,就在面海的舊城牆邊,緊鄰廢棄的聖塔克拉拉修道院,市內最美麗的殖民建築之一。哥倫比亞重要的建築師羅赫里歐·薩爾莫納曾於1957年在巴黎協助過加西亞·馬爾克斯,這回領導這個興建計劃。看起來,古巴似乎已不再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第一優先選擇;或者,至少他表現得好像古巴已經不再是他的首選了。
賈維里亞對他也不無助益。加西亞·馬爾克斯回到哥倫比亞時也有重要的事務需要處理,讓所有懷疑的人(而且為數不少)見到他不但真的實際上以行動長期地回到國內,也參与政治事務。他決定競標晚間電視新聞報道的時段,節目名為「庫阿貝」(計程車司機的俚語,意為「準備好了」、「https://read•99csw.com為你服務」、「交給你」)。這是恩里克·桑托斯·卡爾德隆的主意;其他參与的記者有瑪麗亞·艾爾維拉·桑佩爾、瑪麗亞·伊莎貝爾·魯耶達,《彩印》雜誌的老闆胡利奧·安德烈·卡馬丘是重要的股東,當然還有加西亞·馬爾克斯(雖然他後來聲稱自己只是這個企業的「聖靈」)。並不意外地,賈維里亞政府發給「庫阿貝」執照,節目於1992年1月1日開播。
加西亞·馬爾克斯繼續忙碌,顯然太忙碌。但一如往常地,他在幾乎沒有人知道的情況下已經又在進行下一本書,而上一本書根本還沒出版。不過,目前他需要保密。3月,他和包括《紐約時報》詹姆斯·布魯克在內的一群美國記者,一同前往哥倫比亞西北部梅德茵附近的伊塔圭,目的是拜訪奧喬亞兄弟——繼埃斯科瓦后最主要的販毒分子。布魯克回憶道:
他前往巴塞羅那。如今,他在城內最時髦的地段擁有一間豪華公寓,這條街由享譽盛名的建築師阿方索·米拉重新翻修。隨後,他在歐洲各地旅行,好像是在對這片曾為帝國主義領地宣稱所有權,部分回憶著自己拉丁美洲的遭遇,除此之外還去了瑞士和瑞典。主要的原因是他決定把新的故事選集命名為「奇怪的朝聖者」。西班牙文中「peregrinos」的主要含義是名詞「朝聖者」,但還有第二個形容詞的含義,即「陌生的」、「意外的」、「異鄉的」,因此,標題的英文翻譯是「Strange Pilgrims」。他也是一位異鄉的朝聖者,談不上精通世界政治,卻有更大的決心全力以赴,在思維或至少談話上保持樂觀。如今,他規劃的短篇故事集,已經篩選到剩下十五篇故事左右;這段本來打算只是最後溫習的歐洲旅程,比較屬於感情之旅而不是現狀更新,最後卻讓他有點慌亂起來。他記憶中的歐洲並不是今日的歐洲,似乎也不是他的書里所描繪的歐洲。他慌忙地寫筆記,決定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認真修改這本新書,他本來答應經紀人和出版商,可以來得及出現在第二年7月的塞維利亞博覽會上。
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歷史總是非常敏感,他早已在為此場合進行恰當的文學計劃。自從20世紀60年代起,在某些層次而言,是自從他在50年代中期真正地住在歐洲開始,他就把玩著一些故事的想法,傳達相反於西班牙人所慶祝的經驗,也就是拉丁美洲人抵達歐洲,儘管發生的一切,對他們而言是陌生文化的故事。就某些方面來說,這就是他最近所談到,美國的拉丁美洲移民是一種象徵性的逆轉殖民,有些人可能甚至會說是對於壓制者的回禮。幾年來,他寫下十幾個情節大綱,如今決定選擇最有希望、經歷最後篩選的幾個故事,寫出可以在1992年出版的選集。其中有些故事在1980年至1984年時期才出現,他才剛寫了後來成為《艱辛的愛》系列電影劇本的年代記,因此,也有一些故事可以放進新的文學作品選集里。加西亞·馬爾克斯從來都不急著出版,但他也鮮少錯過機會;他的許多計劃都進行數十年,在最後一刻,而且常常是最理想的時刻轉化成藝術或書的形式。因此,他延遲新小說《愛情與其他魔鬼》的完成與出版,先專註在以歐洲為中心的故事上。

加西亞·馬爾克斯和妻子梅塞德斯,1993年攝於波哥大聖母鬥牛場。
1989年是哥倫比亞近代史上最動蕩的一年。3月,未來的總統埃爾內斯托·桑佩爾在波哥大黃金城機場的暗殺中受到多處槍傷,差點兒喪命。5月,准軍事組織成員企圖炸死秘密警察首長米格爾·馬薩·馬爾克斯,他也奇迹般生還。8月,一位重要的總統候選人,自由黨的路易斯·卡洛斯·賈朗在光天化日之下遭到暗殺。9月,《觀察家報》辦公室受到另一次攻擊而損失慘重,卡塔赫納的希爾頓飯店遭到炸彈攻擊。賈朗的替代人選塞薩爾·賈維里亞是黨內的專家治國論者,一被提名就接到販毒組織的威脅。在11月一次企圖殺害他的襲擊中,一架屬於國營航空公司亞維安卡的民航機爆炸,造成一百零七人死亡,不過賈維里亞不在機上。12月,另一顆大型炸彈在波哥大秘密警察大樓前引爆,炸死數十名路人。這樣的事件層出不窮,而且都是前所未聞。當然,此時的死亡人數並未超過20世紀50年代「暴力事件」高峰時的死亡人數,但當時死亡的大多數是鄉間的無名者;的確,先前對於哥倫比亞政治體系的牢騷,就是除了兩個傳統政黨的候選人之外,幾乎誰都有可能遭到殺害,除非(如同凱坦和賈朗的例子)那些候選人撼動了雙方的共識之船,在這條船上,每個政黨安逸地在事先安排的勝利下,在平穩的政治水域中輪流掌舵。
情況一定會好轉吧?事實上不但沒有,而且立刻變得更糟。2月下旬,就在巴拿馬事件的幾星期後,外界原本預測桑地諾政府會在美國的反對下,贏得尼加拉瓜政權並持續掌權,然而,在這片仍然由北方巨人所主導的土地上,他們卻在選舉中被厭倦戰爭、對未來悲觀的人民以選票驅逐下台。加西亞·馬爾克斯很茫然,但放話說桑地諾還是會贏得下一次的選舉。菲德爾·卡斯特羅對尼加拉瓜的情勢逆轉不感到意外,但他一定非常失望,憂慮自己國家的未來。事實是,20世紀80年代結束時,拉丁美洲整體比60年代還要貧窮,大多數國家嚴重負債,經濟衰退和司法不公到處可見。原本人們認為《百年孤獨》是告別因60年代革命而開發不足的年代的紀念,事實卻完全相反:80年代的拉丁美洲,似乎在回到馬孔多的途中。
自然地,這本書一出版就登上暢銷書排行榜第一名。雖然書評一面倒地叫好,也有少數評論非常具有侵略性,甚至無禮的批判,特別是來自美國的評論,在語調上和《時代報》對於《迷宮中的將軍》的書評是頗為不同的角度。然而,加西亞·馬爾克斯審視過他的選擇,也做了選擇。可以確定的是,他很滿意。
加西亞·馬爾克斯思索他自己的衰敗是否也已開始。正當《愛情與其他魔鬼》準備出版之際,他於3月和4月接受《華盛頓郵報》大衛·斯特萊特菲爾德的採訪。斯特萊特菲爾德注意到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書對死亡很執迷,而這些書的作者自己亦是如此覺得自己如果不再寫死亡,也許就會死去: 「不光是癌症,他的身體開始背叛他。他說:『一個人如何開始領悟變老的徵兆是件神奇的事。我自己的徵兆是開始忘記名字和電話號碼,然後開始變得更徹底。我不記得單詞、面孔或旋律。』」無疑地,這有助解釋為何比起從前,如今他的回憶錄成為更加迫切的課題。
10月,加西亞·馬爾克斯見到葛羅麗雅·帕夏的妹妹,時任哥倫比亞教育部部長的瑪魯哈及她的丈夫阿爾貝托·維亞米薩爾。這對夫婦提議他寫一本書,內容是瑪魯哈於1990年至1991年被綁架時的經歷。他還在一心一意地準備《愛情與其他魔鬼》,請他們給他一年時間考慮;然而令他們驚訝的是,他在幾個星期後就回復接受。六十六歲的他開始另一項耗費心力的辛苦計劃,一本名為「綁架」的書。結果,等他下定決心時,這個故事的兩位主角已經去世:父親拉法葉·加西亞·埃爾雷羅斯死於1992年12月24日,是他說服帕布羅·埃斯科瓦自首,埃斯科瓦自己則於1993年12月2日在梅德茵被哥倫比亞警方射殺身亡,就在加西亞·馬爾克斯首次和他的受害者瑪魯哈和阿爾貝托談話的幾個星期後。
問題還是可以重複:部分以卡恰克人的觀點為卡恰克人寫《綁架》,他是否等於是向他們屈服;在他勝利的那一刻(或甚至因為那勝利的本質),他是否傷害了自己整個道德和政治的信念?也許就像那老人以疲倦而令人沮喪的方式成為保守派,他也以同樣的方式成了保守派。或者他終於體認「政治現實」,特別是「柏林圍牆倒塌之後的政治現實」。或者,他現在想要的,政治上是見到菲德爾和古巴革命象徵性地抵抗歷史的迷宮,直到最後偉大的迷宮讓他們再也沒有選擇的餘地。或者,也許他是在拒絕那些圍繞的現實,以及所有的選擇和詮釋;也許,以只有他知道的方式,加西亞·馬爾克斯到最後都在繼續主張他的夢想。也許。當然這是問題所在。
本書的基本架構是奇數章處理人質和他們的綁架者,偶數章處理家人和政府,互相交替。這個故事的核心情節首先是對人質的折磨,以及他們為了生存而做的努力,和他們的守衛針對每天的生活討價還價;第二則是家人努力與綁架者和政府談判釋放人質。在比較深入的層次上,當然真正的掙扎是在「該引渡者」和政府之間,人質和他們的家屬只是棋子,但加西亞·馬爾克斯儘可能把它變成一個「攸關人類利益」的故事。最重要的是,他專註在十名人質中四位關鍵的角色:瑪魯哈、瑪麗娜、蒂安納、帕奇多。這四名人質之中只有瑪魯哈和帕奇多存活下來,在第十一章結束時的1991年5月20日,他們被釋放的時間僅相隔幾小時;在被擄數月後的第六章,瑪麗娜和蒂安納的死亡時間相隔兩天(1991年1月23日及25日)。
1994年8月7日,桑佩爾就任總統,加西亞·馬爾克斯和梅塞德斯寄給新任總統的賀電與祝福被轉載在媒體上,然而,不需要多疑的人也看得出來,這並不是特別溫暖的祝賀,而且含蓄地預期新政府艱難的工作。的確,這正如報紙頭條所揭露的是某種警告:「總統先生,好好當心你的腦袋瓜。」無疑地,事情的發展正如莎士比亞戲劇的情節轉折。近來的加西亞·馬爾克斯一切順利,桑佩爾則幾乎從就職的那一天開始就諸多不順,有可能一向謹慎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從桑佩爾任期一開始就弄巧成拙。
加西亞·馬爾克斯真的差點兒搶去了塞維利亞博覽會的風頭。雖然已經在馬德里宣布塞維利亞不會有「馬孔多館」,但抵達這個安達盧西亞的城市后,他卻幾乎稱霸哥倫比亞展覽館的展覽大廳。(他已經多年沒有使用馬孔多這字眼,如今使用了,暗示接下來發生的事。)如同在馬德里一般,他一有機會就宣傳印了五十萬本的新書《奇怪的朝聖者》,所到之處,大家都爭著要他的簽名。哥倫比亞的政治人物及未來的總統候選人歐拉西歐·謝巴等著進入哥倫比亞館,聽到兩名西班牙人在評論《百年孤獨》二十五周年宣傳布條上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照片:「那個人是誰?」「喔,他是哥倫比亞的獨裁者,已經掌權二十五年了。」事實上,這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第一次出現在自己的新書發布會上,這畢竟是1992年,而且是哥倫比亞的國慶節!還動員警方控制群眾。由於帕布羅·埃斯科瓦越獄,賈維里亞取消前往西班牙的行程,加西亞·馬爾克斯甚至擔任一日總統。這位諾貝爾獎得主發現自己在馬德里為一家哥倫比亞裝瓶工廠開幕。
德勞拉對女人沒有經驗,也不了解女人,但在見到這女孩之前就已經夢到她。她在一個房間里——在他的夢境中,那是他在薩拉曼卡當學生時的房間——看著窗外被雪覆蓋的景色,吃著大腿上的葡萄,有吃不完的葡萄,如果吃完她就會死去。第二天早上,他見到現實中的女孩,因為憤怒而手腳都被綁住,和夢境中的她一模一樣。他的第一個反應是告訴修道院院長,受到這樣的待遇任誰都會變成惡魔。他的第二個反應是對這個孩子開始著迷,開始探索圖書館里只有他可以看的禁書。他找到修道院的秘密通道,開始每天晚上去見希爾娃·瑪麗亞,對她讀詩。終於,他宣告自己真實的感受,擁抱她,睡在一起,雖然沒有真的完成性行為。然而就在4月,她被帶有狂犬病的狗咬到,將近五個月後,驅魔儀式開始,她的頭髮被剪下來燒掉。主教在當局和修女面前主持儀式卻倒下;自然地,希爾娃·瑪麗亞的表現就好像真的被附身一樣。宗教法庭發現德勞拉的惡行,判他為異教徒。他當然是異教徒,的確,他有罪,而希爾娃·瑪麗亞無罪。他被判住在麻風病院許多年。希爾娃·瑪麗亞等不到他,三天後開始拒絕進食。她一直九九藏書不明白德勞拉為什麼沒有回來;5月29日,她自己夢到雪景,焦慮中一次吃兩顆葡萄,直到吃完最後一顆。她在第六次驅魔前死去,但她剪掉頭髮的頭又長出一大堆頭髮。
接著,承繼這外交上的修正主義,他踏出政治的第一步,也就是對抗哥倫比亞左派的圖騰代表——哥倫比亞游擊隊。11月22日,他聯合署名一封信寄到《時代報》,聯合署名的還有哥倫比亞的知識分子,包括畫家費南多·奧特羅。這封信實際上支持賈維里亞最近的決定,也就是全面對付游擊隊,游擊隊對於他的和平提案完全沒有興趣。毫無疑問地,這樣做的結果,讓游擊隊覺得受到疏遠,特別是被「小布爾喬亞知識分子」排拒,他們因而採取更強硬的態度,至今仍是如此。對於加西亞·馬爾克斯而言,這是一個重大的決定,但無疑和他在柏林圍牆倒塌之後所做的其他決定一致。也許,他最希望的是在生病後能靜養一陣子,不希望一直被力勸支持那些幾乎不值得支持的人。他再也不會擁有目前為止對哥倫比亞左派的影響力,然而,哥倫比亞左派也不再享有從前的影響力。不可避免地,謠言四處散播說他很快地也會遠離卡斯特羅;畢竟,卡斯特羅是60年代起橫掃拉丁美洲的大部分游擊隊運動的宗師及其象徵。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此謠言嗤之以鼻,他永遠不會背棄菲德爾。
1990年的哥倫比亞如1989年般的繼續。一群「顯要」及重要公眾人物顯然在巴爾可總統的支持下發表一封公開信,提議如果販毒組織結束這些暴力行動,則施以「較不嚴厲」的處罰。梅德茵組織的主要分子願意以停止殺戮、交出可卡因提煉裝備作為交換政府的保證。不過,並不是所有的販毒組織都附和這項提議,因此很快破局。第二位總統候選人是愛國聯盟黨(哥倫比亞革命武裝軍隊的前身)的貝爾納多·哈拉米佑,他於3月下旬遭梅德茵組織暗殺。(哥倫比亞革命武裝軍隊是最古老的游擊隊組織,他們的創辦人源自「暴力事件」後期的自由黨左派,成立哥倫比亞革命武裝軍隊,作為20世紀60年代共產黨的武裝派系;這個游擊隊組織與農民有最深的淵源,據說哥倫比亞在21世紀初,擁有全世界最多被迫離家的農民。哥倫比亞革命武裝軍隊在20世紀80年代試圖走選舉路線時,失去了高達兩千五百名候選人和官員,他們皆遭到經常和政府軍合作的准軍事組織敢死隊殺害。毫不意外地,這演變為全面的游擊戰爭。)內政部部長卡洛斯·雷莫斯·西蒙斯被對手指控煽動對哈拉米佑的謀殺而辭職。4月下旬,第三位總統候選人是卡洛斯·皮薩羅,來自游擊隊運動M-19的他,在國內航班上被殺手暗殺,皮薩羅的兄弟指稱出資的是警方或武裝支持的敢死隊。同時,主要販毒組織頭子帕布羅·埃斯科瓦的手下,每殺掉一名警察就可以拿到四千美元的賞金。全國各地都有炸彈爆炸,炸死數百人。總統大選時,賈朗的前任幕僚長塞薩爾·賈維里亞以百分之四十七點四的選票贏得選舉,但全國一千四百萬選民只有百分之四十五齣來投票。販毒組織進一步提出停止暴力的建議,受到新政府的拒絕。賈維里亞的政策包括繼續堅定地打擊販毒組織、改革憲法。
晚秋,如今既然已和拉丁美洲最近的壓迫者美國和解,加西亞·馬爾克斯回到最原始的殖民國西班牙。1992年即將來臨,這一年要慶祝所謂「發現新世界」五百周年紀念。西班牙人並不總是完全意識到自己在拉丁美洲人的眼裡有多麼神氣十足,當拉丁美洲國家競相宣布謝謝好意,但自己不需要被「發現」時,西班牙人非常灰心;拉丁美洲人或他們的印第安祖先在許多個世紀前就已經「發現」自己;對拉丁美洲人而言,西班牙人於1492年到來並誤名「印度群島」這件事,一點兒也不構成慶祝的理由。西班牙人急忙把即將來到的五百周年紀念改為「兩個世界的相遇」,進行一些緊急外交,讓活動得以繼續。加西亞·馬爾克斯是存疑者之中屬於高知名度的一位,但暗地裡他一定樂見如此前景。法國慶祝大革命兩百周年時,掌權的是他的朋友弗朗素瓦·密特朗;如今,安排慶祝歐洲人抵達新世界五百周年的,是他的西班牙朋友菲利普·岡薩雷斯。
《愛情與其他魔鬼》在哥倫比亞出版時,加西亞·馬爾克斯正訪問西班牙,繼續他不出席新書發布會的習慣。他再度前往塞維利亞參加4月春會,出席一些傳統季節初的鬥牛表演。《國家報》的羅莎·莫拉在4月採訪他的近況,他告訴她自己正在撰寫回憶錄,特別是他和母親回到阿拉卡塔卡的故事:「我想,我所有的一切都來自這趟旅程。」但回憶錄的進行再度中止,無論如何,他決定下一本書應該是某種報道文學。他說自己不只想讀新聞專業,而且有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支持他最珍貴的計劃之一,即一個能挑戰現代傳播學校的新聞基金會,在他的眼裡,那是「為了除掉新聞業」。
1991年,加西亞·馬爾克斯改變他的哥倫比亞行動,確認自己打算長期分住墨西哥和哥倫比亞,任命去世舅舅胡安·迪奧斯的女兒(他的表妹瑪格麗特·馬爾克斯)為他的所在地秘書,在他和梅塞德斯為他們回歸波哥大所購買的寬敞公寓里工作。然而,加西亞·馬爾克斯最近一次回來的這個月,仍是異常暴力的一個月。一位祖母瑪麗娜·蒙托亞從埃斯科瓦的人質中被帶離之後遭到殺害。軍隊企圖於1月25日救援蒂安納·圖爾瓦伊,但她在企圖逃離綁架犯時死去,迫使一向不願宣布支持哥倫比亞政府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發聲。1月26日,在蝸牛廣播電台的採訪中,他說這些「該引渡者」(應該遭到逮捕並送到美國受審者)應該「尊重記者的生命」。人質貝阿翠絲·維亞米薩爾於2月6日被釋放,但瑪魯哈·帕夏、《時代報》集團成員之一帕奇多·桑托斯(哥倫比亞未來副總統)仍然受到囚禁。更混亂的是,波哥大附近也有激烈的游擊隊活動。同時,賈維里亞總統在美國發出聲明,宣布在通過盤考慮下,他仍然贊同引渡販毒分子,這樣的決定只是更確定目前的暴力程度不但持續甚至增加。販毒組織和公民社會之間似乎註定對戰至死。
這本書一般反應良好,尤其學術界很樂意見到加西亞·馬爾克斯相當刻意地運用目前「後現代」熱衷的議題:女性主義、性別、種族、宗教、認同、啟蒙運動的遺教,因為和這些議題全部相關。尚 - 弗朗索瓦·福格爾在《世界報》宣告加西亞·馬爾克斯仍然是「少數有能力召喚愛情卻不需要諷刺或難為情的作家」。紐約書評家拜雅特描述這本小說「幾乎帶點說教的意味,卻動人心弦,是一部精心力作」。倫敦《周日泰晤士報》的彼得·坎普提到以冷靜風格敘述的事件:「同時懷舊又諷刺,耀眼的寓言,幽暗的比喻,《愛情與其他魔鬼》更進一步了不起地表現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故鄉哥倫比亞總是在他心中激起的魅惑及清醒。」無論如何,「馬爾克斯」——正如大多英語系評論堅持這麼稱呼他,再度編織了他的「魔法」。
2月,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兒子羅德里戈,在洛杉磯東區「秘錄殿堂」低調的婚禮上娶了阿德莉亞娜·薛恩堡。這對新人的長女伊莎貝爾於1996年1月1日出生,次女伊內斯於1998年出生。前一年7月,加西亞·馬爾克斯向《巴黎競賽》周刊保證「我和兩個兒子的關係都很好。他們達到了自己的目標,還有我希望他們成就的目標」。羅德里戈在好萊塢的電影事業越來越有成就。
然而,這位冠軍卻突然被不預期的敵人打倒。他覺得疲勞已經有一陣子,回到波哥大稀薄的空氣中突然覺得呼吸困難,決定接受檢查。醫生在他的左肺發現一厘米大小的腫瘤,幾乎可以斷定,是因為他這麼多年來在打字機前吸入過多的黑煙草,醫生建議動手術。他告訴新聞記者,菲德爾·卡斯特羅和卡洛斯·薩利納斯都在手術前打電話祝福他。卡斯特羅願意提供私人飛機,讓他和私人醫生飛到古巴,薩利納斯抱怨他沒有選擇回墨西哥治療。加西亞·馬爾克斯承諾,身體複原之後的第一站會是墨西哥。他大可選擇去古巴、墨西哥或美國就醫,但仍然決定在哥倫比亞動手術。手術沒有發現癌症擴散,並且完全成功,他不再呼吸困難,據說精神也很好。
幾乎同樣令人不安,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此書中完全排除美國方面的角色。是販毒組織對於被引渡到美國的恐懼決定了衝突——埃斯科瓦說「就算是哥倫比亞的墳墓也比美國的牢房好」,而這衝突是書中陳述事件的原動力,當然需要某種反帝國主義的批評。雖然他和古巴的關係友好,在這部作品中,他連游擊隊的「各種恐怖行動」都批評,對於美國方面卻完全沒有處理,小說整個漫不經心解釋的結構因而扭曲、失去焦點。這本小說的作者當然不會難為情,出版不久之後,他送了一本給比爾·柯林頓,毫不意外地,柯林頓欣賞的終究是它「人性」的一面;這個故事並沒有其他的傾向。因此,最困難的問題在於:這本書的對象是否是波哥大的布爾喬亞及比爾·柯林頓「Us(我們)」和「US(美國)」而完全不是「我們(us)」(讀者)?或者用另一種說法,這本書是「為我們讀者」而寫,就像肥皂劇也是為我們而寫,讓我們滿足於我們的處境,讓我們相信有錢有名的人也像我們一樣……「只是一般人」?
9月20日,巴蘭基亞團體最後一位重要成員、也是核心成員的阿方索·福恩馬佑爾在巴蘭基亞去世。(赫爾曼·巴爾加斯於1991年去世,阿雷翰德羅·歐布雷貢則是隔年去世。)從他的老同事兼知己開始生病起,加西亞·馬爾克斯就躲得遠遠的,說自己「太沒膽量」在如此的危機中面對他的朋友。也許,他自己的疾病使他開始迷信「太靠近死亡」這檔事。福恩馬佑爾的兒子羅德里戈,以及團體成員奇奎·史科佩爾、磺丘·希內特獨自參加葬禮后的聚餐,三人之間放著兩瓶威士忌。如此一來,只剩下加西亞·馬爾克斯最顯眼的老朋友阿爾瓦羅·穆蒂斯仍然老當益壯。
6月,儘管抱怨這會讓他無法專心寫作,他仍前往巴塞羅那為菲利普·岡薩雷斯助選;在岡薩雷斯競選後期的蒙特惠克晚會上,他在四萬名西班牙工人社會黨支持者面前造成轟動。也許他更該去的是委內瑞拉,另一位朋友卡洛斯·安德烈·佩雷斯正深陷政治危機。5月20日,總統佩雷斯被控於1989年上任時竊取一千七百萬美元公款,因而遭到解職。加西亞·馬爾克斯發表公開支持,強調佩雷斯勇敢抵抗多次對他發起的政變——其中一次由目前服刑中的烏戈·查韋斯手下士兵發起——以及他「動人的友誼感」(這又有什麼關係,許多讀者問),只不過並沒有發揚他堅持正直的原則。不幸的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居然更進一步地批評起委內瑞拉的制度和民意代表,暗示這些指控是捏造的;他只差沒有批評委內瑞拉人民。他在委內瑞拉再也沒有那麼受歡迎,和當權者的私人關係使他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當我們還在努力到達20世紀之時,你認為要如何思考21世紀?僅是為了確定一本書里沒有一絲錯誤的信息,我就花了三年的時間,這本書卻是關於一個已經不知道真假的國家。如果一位總統候選人不知道他神聖的顧問是否為他的競選收受了數百萬骯髒錢,小說還有什麼未來可言?指控他的人沒有受到嚴肅的對待,是因為在他們說出的許多真相之間,他們也說了許多謊言。而總統本身也指控他的指控者,他的論點是他的確有收骯髒錢,只是沒有用在競選上,因為他們貪污走了……在這樣的國家,他媽的,我們小說家沒有選擇只能找其他的工作。九*九*藏*書
當然,作者的出發點是以七位中心角色的故事情節,涵蓋哥倫比亞迷宮般的複雜性。首先,女主角瑪魯哈·帕夏是記者、福星電影基金會的主席,也是葛羅麗雅·帕夏(賈朗的遺孀及最近駐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大使)的妹妹。第二位主角是男主角阿爾貝托·維亞米薩爾,他是瑪魯哈的丈夫,也是第二位人質貝阿翠絲·維亞米薩爾的兄弟,貝阿翠絲是瑪魯哈的朋友也是她的小姑;阿爾貝托儘力讓大姨子(先釋放)和妻子離開噩夢般的處境。法蘭西斯科·桑托斯(一般人稱帕奇多)是第三位主要角色,他是《時代報》的頂尖記者,也是社長厄南多·桑托斯的兒子(如今是哥倫比亞的副總統)。第四位主角是蒂安納·圖爾瓦伊,她是電視記者,前總統胡利奧·塞薩爾·圖爾瓦伊的女兒,與幾位同事同時被俘虜,後來一一被釋放,悲慘地在軍隊拯救她的行動中遭到殺害。第五位主角是瑪麗娜·蒙托亞,巴爾可政府一位重要成員的妹妹,也是人質中最年長、最先遭到俘虜、在最後唯一被販毒組織殺害的人。第六位中心角色是賈維里亞總統,也許應該是敘事者口中唯一的英雄,若是考量到加西亞·馬爾克斯和他的親近關係,他居然不是英雄人物很令人意外。第七位中心角色是帕布羅·埃斯科瓦,他鮮少出現,但當然是小說中的壞人,整齣戲背後的邪惡天才,加西亞·馬爾克斯無疑對這個人有非常矛盾的感覺,包括推崇。許多家族成員和他們的僕從,許多小毒販和他們的嘍啰,許多政府部長以及其他公務員(包括米格爾·馬薩·馬爾克斯,秘密警察首長及作者的表兄弟)都有出現。加西亞·馬爾克斯把他們聚集在一起,安排他們巧妙地重新訴說這個駭人聽聞的故事。
加西亞·馬爾克斯一生恐懼死亡,因此也害怕生病。自從出名之後,他很聽醫生的話,也聽從多數的養生建議。如今,他雖然小心翼翼卻還是生病了,而且還是最可怕的肺癌。然而,他讓自己和認識他的人都很意外。他接受挑戰,堅持知道這場病所有的事實,可能的預后,還吹噓「我是自己的主人」。他本來應該完全休息六個星期,卻在6月10日宣布自己在7月會如期出席塞維利亞博覽會,不僅為哥倫比亞館開幕,也參加自己的新書發布會。此時已經知道書中有十二則「奇怪的朝聖者」,書已經準備好了。
3月5日,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卡塔赫納接受雅克·朗的電視專訪,這是他首度接受電視採訪,選擇以電影《蝸牛的策略》備受讚譽的導演塞爾吉奧·卡比雷拉擔任攝影師。雅克·朗即將卸任部長工作,如今病重的弗朗索瓦·密特朗撐過兩任七年任期,於1996年1月8日去世。法國社會黨選舉落敗正要下台,在雅克·朗的政治生涯中不會再執政。加西亞·馬爾克斯和法國政治人物的接觸開始減少。
1990—1996
雖然他宣稱自己「回來了」——聽過許多次的哥倫比亞人不可避免地心存疑惑——加西亞·馬爾克斯和梅塞德斯很快地又前往智利和巴西,接著暫時回到墨西哥這個安全的避風港。他們前往智利是為了參加1973年以來第一位民主總統帕特里西奧·艾爾文3月11日的就職典禮。如今,加西亞·馬爾克斯終於能夠因見到皮諾切特下台而得到些許的滿足感;皮諾切特和桑地諾政權一樣,是選舉失敗下台的(雖然尚未從智利的政治舞台中消失)。加西亞·馬爾克斯於1977年巴拿馬運河協議簽署時在華盛頓見過他,當時正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文學罷工時期(正因為皮諾切特掌權);如今他們再次共同參加一個典禮,這位智利將軍一定覺得自己是比較不安的那一個。(頗為恰當地,倫敦《金融時報》評論皮諾切特如今「漂泊在自己的迷宮裡」。)加西亞·馬爾克斯最值得注意的經歷是參与巴勃羅·聶魯達在黑島的家重新開放的象徵行動,此朝聖之處被獨裁政權關閉十七年。陪伴他的有何塞·多諾索、豪爾赫·艾德華、詩人尼坎諾·帕拉、新政府的秘書長恩里克·科雷阿。
此時,他正式為新伊比利亞 - 美洲新聞開辦他的基金會,在巴蘭基亞和卡塔赫納舉辦其常態「工作室」,卡塔赫納逐漸取得優越地位,成為運作中心。他很愛「基金會」這個詞,就像他喜歡「工作室」這個詞,因為無疑讓他想起上校外公,他總是聲稱自己「建立」了阿拉卡塔卡。這個新的基金會是加西亞·馬爾克斯送給收容他的哥倫比亞城市的禮物,同時,也是他對這個國家及其福祉重新投入最強烈的象徵。(不過,基金會的年輕董事長海梅·阿貝羅來自巴蘭基亞,而不是卡塔赫納;這選擇顯然不是偶然的。)基金會為來自拉丁美洲各地的年輕記者提供短期進修課程,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也指導許多課程,授課者還有世界其他知名的記者,如波蘭的瑞斯札德·卡普欽斯基和美國的喬恩·李·安德森。
這部作品在夢境的使用上才華洋溢——使用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少年時的經驗(從家裡放逐到冰冷風土的學校、他的行李箱、沒有封面的書、可怕的噩夢),如同承襲希區柯克風格的德·帕爾瑪,小說尾聲令人不寒而慄,提醒讀者這位作家專心一意的時候,召喚的能力無出其右。最後幾頁帶給這部作品一種回顧性的精彩,也許並不完全應得。也許最偉大的奇迹特別在於讀者在《迷宮中的將軍》最後一頁也注意到的,作者如何給我們讀者所期待的——同樣的主題(雖然安排有所不同)、同樣的主人公、同樣的結構、同樣的風格、同樣的敘事技巧——包括有點扭曲而矛盾的,我們最想要的:在熟悉的情境之中,以我們有些預期但卻無法完全預料的方式,這位作者仍能讓我們意外,讓我們對於這樣的手法心悅誠服。如同文學過山車上的一趟旅程,結束時仍餘悸猶存。
當然,如今不同之處在於毒品。由於國內資源有顯著的比例已經不再由傳統政黨分配,他們已經無法完全掌控、維持現狀的「安定」。如今,其他的利益處在危急關頭,因此現在有新的目標。11月3日,《卓越》報道,加西亞·馬爾克斯表示目前看來所謂「對抗毒品戰爭」(越來越普遍的美國用詞)的計劃「註定失敗」。他開始催促政府、游擊隊和販毒組織之間再度展開對話。他表示,如果不這麼做,哥倫比亞會因為代表美國打這場戰爭,而代替南美大陸其他國家淪為美國自身帝國主義的受害者。
8月時,5月當選的賈維里亞於哥倫比亞就職,他年僅四十三歲,率先提出的政策包括召開國民制憲大會以改革政府系統——目前的憲法回溯到哥倫比亞唯一的「岸邊人」總統,即1886年的拉斐爾·努涅斯——當然,一直認為舊憲法只是「空論」的加西亞·馬爾克斯,正希望賈維里亞這麼做。(9月4日,《國家報》反問加西亞·馬爾克斯是否為「賈維里亞支持者」。他的答案是「不,還不是」,但很快就會是了。)一部新憲法會重新界定這個國家存在的意義,也許因而走向完全不同的未來。8月27日,加西亞·馬爾克斯被提議為制憲大會人選,任務是撰寫這一份新文件;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媒體沒完沒了地討論他參与的可能性,很樂意地指出這個人是「獨裁者的朋友」,以及他一生從未投過票的矛盾。
加西亞·馬爾克斯繼續留在卡塔赫納,1月11日出現在《觀察家報》的一張照片里,他在鬥牛場和奧古斯特·洛佩斯·瓦倫西亞談話,他是胡利奧·馬里奧·參托·多明戈跨國企業「巴伐利亞」的董事長。對於他們的會面,報紙沒有評論也沒有解釋。在前一個時代,加西亞·馬爾克斯要不就是讓這樣的會面不對外流出,或者會提供一些解釋,包括偶遇,但他已不再這麼做。如今,他身處布爾喬亞的世界,已經準備好投身市場經濟。身為社會主義者,他總是原則上反對慈善行為(雖然私底下他對於那些仰賴自己金錢的人總是很慷慨,但從不大張旗鼓);然而,他所相信的主張並無法得到任何形式的收入,他因而轉向19世紀末期以來一個正在回歸西方世界的現象,壟斷資本主義最後的偉大勝利,並且是美國「鍍金時代」以來就沒有見過的規模:公共慈善事業。(比爾·柯林頓自己後來也針對「付出」寫了一本書。)他有一個古巴電影基金會要經營,開始思考另一個同樣花費龐大的計劃——新聞學院。武裝與知識的公開社會主義戰爭已然結束,階級鬥爭暫停,他越來越相信立場的文化戰和政治戰是目前的情況下最可行的革新行為,只有這是他能追求的。因此,他開始比從前更不屈不撓地結識有錢、有名、有勢的人。
維亞米薩爾和帕夏是加西亞·馬爾克斯下一本新書《綁架》的主角。從20世紀50年代《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惡時辰》《格蘭德大媽的葬禮》 之後,他就沒有寫過當代的哥倫比亞。正當他考慮回到哥倫比亞長住之時,他最具政治性的歷史小說《迷宮中的將軍》,使他非常不受哥倫比亞統治階級的歡迎。諷刺的是,他永遠不可能融入卡塔赫納的上層社會——上層社會的「岸邊人」永遠不會尊敬來自下層地區的人——雖然他已經連續將三本書獻給他們的「英勇城市」,不過的確也因為如此,他如今擁有鎮上最大、最豪華、最昂貴的房子。
4月22日,在這所有的政治混亂之中,《愛情與其他魔鬼》出版了。新書發布時間剛好碰到波哥大書展,他的老朋友貢薩羅·馬亞利諾以充滿熱情的演講推薦朋友的新小說,宣告加西亞·馬爾克斯已經達到權力的頂峰。他把這本小說獻給卡門·巴爾塞斯,題上「浸在眼淚之中」。這本小說的背景再次設在卡塔赫納:1949年年末,一位年輕的記者為一家報社工作,編輯是克雷門特·馬奴耶·薩巴拉,年輕記者被派去調查一個故事。舊聖塔克拉拉修道院被改建成一座豪華飯店,有些舊墳被打開遷移。(提及、承認薩巴拉的存在就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和卡塔赫納的過去和解;他想象自己進入目前的卡塔赫納,因為他的新房子就蓋在舊修道院的正對面。)其中一個墓穴里似乎有一顆頭顱,長著一頭明亮的紅髮,兩個世紀以來持續地生長著,如今已超過22厘米。年輕記者決定調查這個案子,其結果就是這本小說。
小說想象殖民後期的一個12月里,一隻患有狂犬病的狗在卡塔赫納市場咬了好幾個人,包括一名叫希爾娃·瑪麗亞的紅色長發女孩,她正要慶祝十二歲生日。她的父親卡薩杜耶羅侯爵雖然是城裡最富有的人之一,卻也是個低能的人,允許不受母親疼愛的希爾娃·瑪麗亞在奴隸的院子長大。雖然沒有演變成狂犬病,天主教會卻相信她受到惡魔的附身,因為她只相信非洲人的信仰,故而慫恿侯爵幫她驅魔。她被帶到聖塔克拉拉修道院,主教帶來附身和驅魔的最新專家卡耶塔諾·德勞拉,他是一位神學家,據說內定為梵蒂岡圖書館館長。女孩再也見不到卡塔赫納的街道。
然而,觀察事物的角度總是不止一種。這當然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第一本以波哥大為背景的書,此書仔細評價當代哥倫比亞,從他在1990年決定「離開」古巴(雖然他從來沒有真正離開),決定「回到」哥倫比亞(雖然他從來沒有完全「回來」)。不過,這不只是評價,也是獲得力量。在某種層次而言,此書只是對他所有的哥倫比亞評論者示威又含蓄的回答。他沒有住在那裡?那麼,有哪一個當代哥倫比亞人有辦法像他一樣。把這個國家近代史中所有的複雜狀況融合起來,變成連貫、可理解的東西?他是個空虛的諂媚者,奉承權貴?那麼,看看和掌權者有直接關係可以做些什麼,此處這位「記者」(歸因他顯赫的地位)可以有任何層次的「關係」、「資源」,沒有這些東西的那些人永遠無法如他一read.99csw.com般得到「完整的故事」。他的寫作技巧變得陳詞濫調,重複自己、引述自己、自我滿足?那麼,這是只有這位將近七十歲的人可以做得到的。
記者在哥倫比亞追著加西亞·馬爾克斯到處跑。一如往常,他已經著手另一部關於情慾激|情的歷史故事,名為「愛情與其他魔鬼」;同時,他宣布自己回到哥倫比亞的方式,是表示將於10月推出豪爾赫·伊薩克斯《瑪麗亞》(1867)的電視改編版,這是《百年孤獨》出版前哥倫比亞最知名、最受喜愛的小說。他表示這是極大的挑戰及責任,但他也非常期待。比起拉丁美洲這一代家庭主婦的曾祖母在19世紀70年代所讀的原始小說版,他希望能讓這一代因為電視版(也就是他自己的版本)而流下更多眼淚。他說道,「《瑪麗亞》的確是拉丁美洲歷史上最為人知的愛的故事」,「愛是人類歷史最重要的主題。有些人說是死亡,我不這麼認為,因為萬物都和愛有關」。他藉此傳達自己在主題、重心方面的進化,再簡潔不過。
總統來來去去,但這位一臉嚴肅、世界都以他的外號賈布叫他的作家卻可以長存……和加西亞·馬爾克斯相處一天的時間里,很快就可以粗略地了解這個人的面相。在卡塔赫納機場,他所住的城市,遊客認得這位戴著黑框眼鏡的作家,不斷驚呼他的綽號。在梅德茵郊外的伊塔圭監獄,奧喬亞兄弟這三名判刑確定的可卡因毒販,為了爭奪能替他送上午餐的榮耀而絆倒。在內瓦的軍營里,來自哥倫比亞緝毒警方的直升機駕駛忽視國家警察首長的存在,爭相和作家拍紀念照。
4月2日,正當5月波哥大書展中即將推出的《愛情與其他魔鬼》期待之聲越來越高,一個先前不知名、位於卡利的團體稱自己「為了哥倫比亞的尊嚴運動」,綁架了前總統賈維里亞的建築師弟弟胡安·卡洛斯。這並不是賈維里亞的親戚第一次被當成目標。在一篇公告中,這個團體宣布哥倫比亞的問題不在於「法律問題,而是道德問題」。顯然是一個右翼組織,他們引述加西亞·馬爾克斯本人說的話,認為哥倫比亞處於「道德災難之中」,請他接任桑佩爾當總統,因為他們認為他是哥倫比亞少數「手腳乾淨」的人。他們也要求塞薩爾·賈維里亞應該辭去美洲國家組織秘書長的職務。距離加西亞·馬爾克斯出版這本關於當代哥倫比亞問題的新書只有一個月的時間,其中一個主題是賈維里亞強硬地抵抗來自被綁架家庭和受害者的請求,而賈維里亞自己是加西亞·馬爾克斯主要的信息來源之一,這個情況的諷刺真是不言而喻。恩里克·桑托斯·卡爾德隆在《時代報》上寫道:「加西亞·馬爾克斯在《變化十六》雜誌的採訪中曾經說到,他覺得他是生活在自己的報道文學之中。的確,見到前總統賈維里亞今日和當初人質家屬處於同樣的處境,或是見到目前的『綁架天王』阿爾貝托·維亞米薩爾做出五年前相同的事,想釋放他的妻子瑪魯哈·帕夏,令人不寒而慄。」

加西亞·馬爾克斯向他的仰慕者揮手致謝,1992年攝於波哥大豪恩·艾列瑟·凱坦劇院。
那麼,如同加西亞·馬爾克斯先前大部分的作品一般,《綁架》不是關於較鬆散的社會秩序(甚至這麼久之前的《惡時辰》中被逐出家園的窮人,突然出現在「村莊」都令人驚訝)。真正關鍵、重要的是缺少秩序。這本書幾乎完全圍繞著中上層階級,包括幾位重要的右翼(蒂安納、圖爾瓦伊和帕奇多·桑托斯的父親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先前反對、譴責的對象)。《時代報》 專欄作家羅伯托·波薩達·加西亞 - 培尼亞(《三個火槍手》里的「達爾尼昂」)自己是這個統治階級的追隨者,為了「讚頌波哥大的布爾喬亞」而對加西亞·馬爾克斯展開激烈的攻擊。
這本書更深刻地顯示加西亞·馬爾克斯對卡塔赫納的投入。《霍亂時期的愛情》也許可以詮釋為再次遭遇他的父親以及哥倫比亞的過去,並且探索婚姻和性冒險主義之間的衝突;更重要的是,這本書是關於曼加的郊區—— 他的父母過去居住之處,他最近在此為母親購置公寓。《愛情與其他魔鬼》 是關於舊城牆內的都市,寫這本書的時候,加西亞·馬爾克斯正在蓋他的「華廈」;因此,兩本小說都拐彎抹角地和他的財產、權力有關。這一次,他把哥倫比亞的歷史還原到殖民後期。如同阿爾瓦羅·穆蒂斯的一些作品,這部作品有著一股荒涼、沉重的權威感,只有少數輕鬆之處。《霍亂時期的愛情》寫於1989年歷史性的災難之前;《愛情與其他魔鬼》的背景雖然設於殖民時期,但構思於1989年之後的世界,是一部較為黑暗的作品。加西亞·馬爾克斯雖然宣稱對未來抱持樂觀,但他的內心深處無疑看到一個兩百年來首次倒退的世界,在某些方面,倒退到法國大革命和啟蒙運動之前,倒退到拉丁美洲自西班牙手中獨立之前(如今至少在經濟方面逆轉),也從1917年社會主義革命的夢想之中倒退。在他筆下的世界里,沒有一個革命是可能的,玻利瓦爾式的概念,認為哥倫比亞的政治運動是無益的,這一點會再次開始主導他的思維。
6月,他回到拉丁美洲,出席在卡塔赫納舉辦,由拉丁美洲和伊比利亞半島所有國家領袖參与的伊比利亞 - 美洲高峰會。賈維里亞以哥倫比亞卸任總統的身份安排地點,西班牙國王、菲利普·岡薩雷斯、卡洛斯·薩利納斯·高爾塔利、菲德爾·卡斯特羅、賈維里亞都出席這實際上在加西亞·馬爾克斯家鄉舉辦的會議。包括國王在內的這些人,加西亞·馬爾克斯如今都認為是「朋友」;雖然有些哥倫比亞人中傷加西亞·馬爾克斯似乎是古巴代表的一員,的確他也自願擔任菲德爾·卡斯特羅的保鏢:「我在場是因為他們謠傳要暗殺菲德爾。古巴的安全人員不讓菲德爾參加遊行,所以我自願陪他坐馬車。我告訴他們,在哥倫比亞,只要我和他在一起就沒有人敢開槍。所以我們五個人坐上馬車,全部擠在一起,還開著玩笑。正當我告訴菲德爾沒事時,馬匹卻揚起前腿。」在這場峰會中,卡洛斯·薩利納斯提議成立「加勒比海國家聯盟」,並將古巴納入。菲德爾表示,由於古巴每次都「被那些主掌這個世界的意志」排除在外,他很感激這項邀請。加西亞·馬爾克斯很滿意自己能讓這位古巴領袖看到他積極從事外交活動的一些成果。
不,波哥大是他在哥倫比亞的目標,他在那裡總是感到不安,但那裡才是國內的權力中心。就某些層面而言,他的下一本書主要是描寫波哥大的統治階級,甚至有可能是為他們而寫。他舊有的左翼支持者大多覺得新書不合自己的品位,但波哥大的布爾喬亞則覺得無法抗拒。謀殺和綁架一波又一波地恐嚇著哥倫比亞的人民,路易斯·卡洛斯·賈朗絕不是最後一個犧牲者,但他的死絕對是其累積的結果與象徵,自此之後,許多哥倫比亞人終於開始說服自己,他們的國家的確無藥可救。賈朗一再拒絕帕布羅·埃斯科瓦加入競選團隊,也不接受他的資助。加西亞·馬爾克斯並不是賈朗的同伴,也不景仰他們這種人,似乎覺得某些心靈或天意的任務是自己的使命。(只有菲德爾有資格這樣虛榮。)賈朗的接替者塞薩爾·賈維里亞對加西亞·馬爾克斯而言似乎也太冷靜、太嚴肅、太明確、太直接。但他們倆的確都在20世紀90年代結交有權力的朋友,都有什麼可以提供給別人,而且都不是來自波哥大。
僅僅六周之後,希望看到的人都可以如願地見到,加西亞·馬爾克斯再次顯示他很了解自己身處的美洲半球。12月下旬,對於柏林圍牆倒塌,美國的態度更加躁進,而不是安心,在喬治·布希總統的帶領下入侵巴拿馬,殺死數百名平民,史上第一次綁架現任拉丁美洲國家的總統安東尼奧·諾列加,而且他還是由美國政府推上台的。他當然是個獨裁者、幫派分子、國際毒販、真正的混蛋(這些都是入侵的託詞);然而直到幾個月前,他都還是美國眼中的混蛋。因此就在蘇聯承認他們自己偉大的入侵阿富汗行動是個錯誤的同一年,美國又回歸入侵他國的政策。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古巴的《格拉瑪報》(Granma)(12月21日)譴責美國干預巴拿馬的行動;他雖然嫌惡諾列加,但《格拉瑪報》並不是為美國政府所主要注意的出版物。當然,不幸災難的前兆再度出現,正如他先前的多次預言。

聖蒂雅嘉和她的兒女們:海梅、阿夫列多(庫奇)、莉西亞、加西亞·馬爾克斯、古斯塔沃、埃爾南多(南奇)、埃利希奧(伊尤)、路易斯·安立奎(後排從左至右);赫梅尼(艾米)、瑪格麗妲(瑪歌)、路易莎·聖蒂雅嘉、莉妲、艾妲(前排從左至右)。1993年攝於卡塔赫納。
加西亞·馬爾克斯帶了《巴黎競賽》周刊的一組人去參觀他卡塔赫納新家的興建過程,表示自己「等了三十年才能在最完美的地點蓋最完美的家園」。如今他的美夢終於要成真,卻籠罩著一層非常不幸的陰影。聖塔克拉拉修道院被改建成他在1993年《愛情與其他魔鬼》寫作時虛構的五星級飯店,建築物西側所有的房間都直接眺望加西亞·馬爾克斯仍在興建中的新家,尤其是露台和游泳池。
1991年8月,作為他持續適應自由資本主義勝利過程的一部分,他終於得以以一般簽證進入美國,這是1961年來的第一次。針對共產主義和移民的新法律使得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名字得以從黑名單上刪除。他等這個普通簽證已經等了三十年,如今,他得以前往美國為8月16日到30日的紐約影展開幕。被列名黑名單這件事,其實比加西亞·馬爾克斯所願意承認的,更令他生氣。其中一個原因是如同大部分來自海岸區的人,尤其是巴蘭基亞團體的其他成員,他對美國從來都沒有那種發自內心的仇恨、傲慢地鄙視它的文化,這種仇視美國的情結在拉丁美洲知識分子中非常普遍,是他們與許多歐洲人的共同點,特別是法國人。(諷刺的是,菲德爾·卡斯特羅對於美國人和美國文化也沒有偏見,他一生熱愛棒球只是其中一個例子。)
不過,9月他終於得以進入世界權力的中心。他和卡洛斯·富恩特斯接受富恩特斯的朋友威廉·史泰龍的邀請,前往他在瑪莎葡萄園的家會見柯林頓夫婦,《華盛頓郵報》和《紐約時報》的老闆也在場。加西亞·馬爾克斯本來希望討論古巴議題——就在前一個星期,他才說服菲德爾讓異議作家諾爾貝托·富恩特斯離開古巴——不幸的是,美國和古巴正經歷關係最低潮的時期,據說柯林頓拒絕討論古巴議題。不過,他們的確討論了哥倫比亞的危機,加西亞·馬爾克斯替桑佩爾辯護了一番,請柯林頓不要為了桑佩爾可能的不當行為而懲罰哥倫比亞。在這場由衷熱誠的會面中,如果這位美國總統和三位作家有所共識的話,那是他們對於威廉·福克納作品共同的熱愛。富恩特斯和加西亞·馬爾克斯很驚訝地聽到柯林頓直接背誦《喧嘩與騷動》 的段落。至於古巴,柯林頓後來發現自己無法抵抗來自邁阿密古巴人的壓力,以及誓死反共的共和黨多數參議院,只能允許對這島國進行愈加嚴厲的制裁。加西https://read.99csw.com亞·馬爾克斯未來和世界最有權力的人之間的關係,是否為古巴或哥倫比亞帶來正面的效果,並無明顯的證據,然而無疑地,對他自己的光環和地位則有利無弊。
近年來,在哥倫比亞遭到殺害的記者比世界各地都要多。不幸地,這個國家也比世界其他各地有更多驚人且通常悲慘的故事需要報道。哥倫比亞的謀殺率偏高,沒有其他國家能夠具有哥倫比亞那樣的綜合恐怖主義、販毒組織、游擊戰、准軍事活動的暴力,而警方和軍方的反擊有時幾乎就和這些劣行同樣暴力。在塞薩爾·賈維里亞幻覺般四年執政的尾聲,他英勇地企圖防止這個國家陷入完全的無政府狀態,但預計5月選出的下一任政府也面臨著夢魘般的挑戰。當然,加西亞·馬爾克斯手中秘密進行的一本書(「某種報道文學」)正是關於這剛過去的時期,但他尚未準備好做出完整的宣布,因為就這本書的情況而言,隱匿並保護他的消息來源具有絕對的重要性。
接下來的那一個月,塞薩爾·賈維里亞成為美洲國家組織的秘書長。諷刺的是,賈維里亞是中間偏右的新自由派,面對美國民主黨總統的反對之餘,覺得自己很難實行他所偏好和古巴半邊自由化的關係;然而,他仍然不遺餘力。因此,如今加西亞·馬爾克斯與之有密切關係的,包括美洲國家組織的秘書長、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主席,以及美國、墨西哥、古巴、法國、西班牙總統。唯一缺少的是哥倫比亞總統。同時,賈維里亞就任秘書長時,始終政治敏銳的卡洛斯·富恩特斯表示比爾·柯林頓應該「失去佛羅里達但得到全世界」,菲德爾·卡斯特羅應該「失去馬克思但拯救革命」。不過,兩者都沒打算注意他的建議。
很不幸地,古巴以處決另一位入侵叛軍愛德華多·迪亞斯·貝當古開始這五百周年紀念。加西亞·馬爾克斯公開請求特赦,就連與古巴最友好的國家領袖也同聲請求,但徒勞無功。古巴政府認為在現況下,嚇阻反革命和恐怖分子是生死之事。詩人歐塔維歐·帕茲是墨西哥重要的知識分子,他和拉丁美洲右派大做文章,加西亞·馬爾克斯再次慌亂地為他和古巴領袖的關係自圓其說,解釋自己協助犯人特赦和釋放的記錄。不過,他自己的人氣並沒有受到影響,至少在拉丁美洲人民心目中是如此。2月,他簡短地出席國立墨西哥自治大學的一項會議,會場離他家只有幾條街,他一進入會場,全場觀眾起立給了他兩分鐘的鼓掌歡迎,他甚至不是與會者,但所到之處皆是如此。在歷史上,拉丁美洲大陸並不曾贏得什麼,但加西亞·馬爾克斯是個未被擊敗、無可爭議的世界冠軍。
事實上,加西亞·馬爾克斯反美的本質,絕大部分在於政治方面。他很快地注意到美國讀者比他的歐洲讀者明顯較為熱心,令人意外地,他們對於他文學以外的立場也比較不那麼覺得困擾。他的英譯本一向賣得不錯,評論的接受度也不錯,他的兩位主要譯者格雷戈里·羅邊薩和伊蒂絲·格羅斯曼都是美國人。近幾年來,他很熱切地希望和革新派的美國電影人建立關係,最值得注意的是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羅伯特·雷德福、伍迪·艾倫。如今他以高知名度遊客的身份來到此處,而不是不斷遭到古巴反革命分子的包圍,他也開始欣賞紐約。因此,他的處境能夠合法化令他如釋重負。他在紐約時,莫斯科正發生企圖推翻米哈伊爾·戈爾巴喬夫的政變,後來引致12月蘇聯領導人下台與蘇聯最後的瓦解。加西亞·馬爾克斯在紐約飯店的房間里,看著電視上的報道討論此事和其他世界發展,討論的對象是他以前最討厭的美國前任國務卿亨利·基辛格,此外他更討厭的只有皮諾切特。古巴也是重要的討論議題。
7月,加西亞·馬爾克斯短暫地回到墨西哥處理他的事務和承諾。不過在他離開之前,賈維里亞總統也許聽進了他的話,和帕布羅·埃斯科瓦進行一起轟動但深具爭議性的交易,在這個協定下,這位犯罪集團首腦自首可以得到減刑與舒適的獄中環境,而且不是如所有販毒分子所恐懼地在美國服刑,而是在他家鄉梅德茵附近。加西亞·馬爾克斯形容這項必然受到哥倫比亞右派和美國譴責的協議是「智慧的勝利」。他指出美國本身長久以來就有和幫派談判的歷史,尤其是不道德但具有政治正當性時。雖然很難支持接下來的三年裡政府迂迴轉折的政策,但加西亞·馬爾克斯仍然儘力協助。
《奇怪的朝聖者》收集了加西亞·馬爾克斯一開始寫的拉丁美洲以外背景的作品,這些故事多少帶有一些自傳性意味。作者在序言中說明除了其中兩篇(《雪地上的血跡》《弗爾佩斯夫人幸福的夏天》)作品外,其他都在1992年4月完成,但全部作品都早在1976年到1982年1月之間就開始構思,也就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為《抉擇》工作,決心在智利皮諾切特下台前不出版任何「文學」作品的期間。回顧起來,他投入這些古怪、有些甚至頗為精緻創作的時期,同時也和菲德爾、勞爾·卡斯特羅密切互動,而且還寫出反對美國和哥倫比亞統治階級的酷評,真是令人驚訝。
正當警方終於找到埃斯科瓦,加西亞·馬爾克斯對賈維里亞所有的努力也終於有所回報,哥倫比亞政府宣布和古巴恢復外交關係。卡斯特羅正在前往玻利維亞新總統就職典禮回程的路上,他最近才剛以「私人行程」的名義前往卡塔赫納,加西亞·馬爾克斯至少得以在哥倫比亞的土地上迎接他的朋友;如今,就在幾周后,兩國恢復完整外交關係。菲德爾回來,埃斯科瓦出局,對賈維里亞和加西亞·馬爾克斯而言都是美好的一個月。
在這個時刻,加西亞·馬爾克斯決定再次儘力把自己安置在哥倫比亞。不禁令人驚嘆的是,要不是因為古巴在政治上如此令他為難,不知他是否仍會在這舉國抑鬱之時考慮這樣做。他再次適應環境,開始鞏固自己新的政治策略,目標已經不是推進古巴革命,而是協助拯救菲德爾——如果必要的話,從菲德爾他自己的手裡。如今在許多場合里,加西亞·馬爾克斯承認雖然自己從前以前瞻的直覺推動理念,「我們都處於一個嶄新、無法預測的時代正在開始的階段,」但更詳細、也許沒那麼有說服力地,這個新時代「似乎註定解放我們的思維」。他所沒有承認的是,這個新時代代表他所相信的一切被擊潰。他決定不要完全說清楚,而是善加利用,表現得好像發生的一切都正是他所希望的:問題在於那些保守分子,特別是美國政府,他們沒有領悟到世界上所發生事件的意義之深遠、如今更多的機會等待著人類。他爭論說,這一點需要每個人重新思考他們的政治信仰。這真的是他思維中一個關鍵的時刻。
雖然有此極富建設性的開端,販毒組織並沒有給賈維里亞蜜月期,在他就職的那個月,恐怖活動依舊進行。8月30日,前任總統胡利奧·塞薩爾·圖爾瓦伊擔任記者的女兒蒂安納·圖爾瓦伊及另外五名記者遭到帕布羅·埃斯科瓦手下的幫派分子綁架。8月31日,土匪企圖綁架廣播記者亞米德·阿馬特。雖然此時還不清楚事件的模式,但這些事件和其他類似事件都成為加西亞·馬爾克斯四年後報告文學《綁架》的藍本。9月3日,他找到新口號的第二個格言,第一個已經耳熟能詳:「時代在改變,我們必須調整。」第二個格言是新的:「只有菲德爾能改變古巴。但美國總是需要一個怪物。」這句格言異常高明而別出心裁,但古巴是否需要改變這回事,是否先徵詢過菲德爾的意見,則令人存疑。他當然沒有公開這麼說,但很快地會承認沒有蘇聯的古巴經濟孤立,加上美國的禁運仍在實施中,古巴很快就會面臨前所未有的苦難,即所謂的「特別時期」。
繼被迫留在波哥大之後,加西亞·馬爾克斯決定在歐洲度過這五百周年慶的夏天,異鄉的朝聖、逆向的自拉美入侵。見到他的人都說他的氣色很好,「醫生把我體內唯一健康的東西拿出來了。」他如此宣告,接著到墨西哥。11月6日,梅塞德斯滿六十歲,根據報道,她生日那天,薩利納斯總統送來巨大的花束。她有一大群有權有勢的愛慕者,許多人甚至羡慕加西亞·馬爾克斯有這位伴侶。她從不炫耀,但總是表現出許多優秀的人格特質、可靠的判斷力、永恆的支持。她善於做圓融的外交;不久前,她的丈夫才被問到對21世紀有什麼期待,他認為女人應該接管世界以拯救人類。
這些故事的時間或主題都沒有明顯的順序。第一篇《總統先生,旅途愉快》以第三人稱敘述,是許多讀者的最愛,背景設於20世紀50年代的日內瓦,也就是加西亞·馬爾克斯1955年在巴黎下飛機后直接前往之處。主人公是加勒比海共和國聖港的前總統,從流亡的馬丁尼克前往瑞士接受醫學檢查。如同另一個故事《瑪莉亞·普拉瑟雷斯》和他最近的小說《苦妓追憶錄》,這個故事描述的是一個人發現死亡可以無限期延後,而且最好完全忘記—— 因此,這個故事大概和作者準備這個選集的最後階段比較有關。書中一位迷人但非常憤世嫉俗的統治者,贏得兩位善意的無產階級者支持,為自己的操弄提供正當性,「是謊言也不是謊言,如果和總統有關,最糟的恥辱有可能是真假同時存在」。
《愛情與其他魔鬼》出版之時,加西亞·馬爾克斯已經對哥倫比亞新任總統完全失去耐性。在墨西哥接受墨西哥記者蘇珊娜·卡托的採訪時,他毫不隱藏對桑佩爾的失望和輕蔑。她問道:「哥倫比亞人打算怎麼做,才不會在21世紀落入與今日相同的處境?」加西亞·馬爾克斯回答:
這一年的年底,加西亞·馬爾克斯家族終於在多年後,首次於卡塔赫納聚會。一張歷史性的照片里包括路易莎·聖蒂雅嘉和她的兒女,這樣的聚會後來不復得見。
事實上,這本新書是令人驚訝的成就。它對於任何時代的作家都是顯著的成就,因此對於一位完成時已是六十九歲的作家而言,更是非凡的成就。許多年來,評論家認為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才華比較適合寫遙遠過去的情節,說他如同大部分的小說家一般,也許無法寫當代的議題。而且,大部分的觀察家覺得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能把哥倫比亞這些年來的混亂理出頭緒,進而創造連貫的情節、建構有利的敘事。然而這本書出現時,連那些不喜歡此書態度和觀點的人,都同意這位偉大的小說家又寫出了一本高水平、令人慾罷不能的書。的確,許多人說他們不看完沒辦法上床睡覺,有些甚至承認自己覺得若是沒有一口氣讀完,書中這些人質可能無法逃離他們的困境:他的敘事就是如此的有力。如此一來,明顯的第一個問題是加西亞·馬爾克斯是否為了製造出他透視這個國家的清晰度,而犧牲了複雜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