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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見多識廣:名人與政治 第二十四章 七十歲及之後的加西亞·馬爾克斯: 回憶錄及憂傷妓女

第三部 見多識廣:名人與政治

第二十四章 七十歲及之後的加西亞·馬爾克斯: 回憶錄及憂傷妓女

他試著遠離政治,不過,偶爾《變化》會把他扯進去。如今,雜誌在沒有他的情況下偏向右派,但如同年輕的記者可能回嘴,他自己也一樣。身為第三世界人民領袖的查韋斯時有表現,但加西亞·馬爾克斯告訴我,「根本不可能跟他說話」。卡斯特羅顯然不同意這點,因為他和查韋斯經常見面聊天。我告訴他的時候,加西亞·馬爾克斯說,「菲德爾是試著要節制」。2002年年底,查韋斯說自從他們1999年年初見過面之後,加西亞·馬爾克斯從來沒有和他聯繫過,他覺得很遺憾。查韋斯和巴拿馬的奧馬爾·托里霍斯並沒有太大的不同,只不過查韋斯統治的委內瑞拉擁有石油,所以權力比較大,而且他是以民主機制選出;看起來,除了個人問題之外(包括他和卡洛斯·安德烈·佩雷斯、泰奧多羅·佩科夫的友誼),加西亞·馬爾克斯可能認為,對於新時代以及自己過去十年所參与的幕後民主而言,查韋斯是個無法預料的人。
在回憶錄的第一部里,實際上他的母親找到他(完全相同),告訴他自己是誰,帶他回到他出生的房子里,那棟他從嬰兒到小男孩兒時期,她離開他時他所住的房子,此書真的是集不同文體之大成,無論如何都是偉大的自傳作品,也是現代文學偉大古典作家所訴說的故事。其實,這才是他特別想要說出來的故事;面對這趟旅程的生動色彩與啟發,訴說這故事的熱情時,其他的故事都黯然失色。此書的其他部分是閱讀的享受,加西亞·馬爾克斯終於直接地對他了不起的人生與時期娓娓道來,然而,將近六百頁里卻沒有什麼可比擬前五十頁的輝煌勝利。當然,在他所有的書中,這一本肯定會讓讀者期待落空。然而,一旦他們改變認知,了解到自傳(即使是文學奇才的自傳)鮮少如小說般神奇,大部分的讀者會認為此書令人滿意,會在欣然贊同后再次閱讀這本書;而閱讀這本書的經驗甚至像是溫暖、舒服的泡浴,在水溫還未冷卻之時撫慰人生的艱辛創傷。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妻子九歲(或十一歲、十三歲,說法各異)時就決定娶她。顯然他從堅持主張她只有九歲這回事,得到一些啼笑皆非或邪惡的樂趣(梅塞德斯自己也是如此)。然而,也許真正的直覺並不是諷刺或變態,也許他希望預先保留她、留住她,純潔清白的她,只為他自己保留,永遠如此。(當然,但丁很樂意讓貝阿特麗切保持清白,連他自己都不碰。)
2000年11月,新聞報道蒙特瑞的墨西哥實業家、水泥大王洛倫佐·贊布拉諾打算捐出十萬美元,為卡塔赫納新伊比利亞 - 美洲新聞基金會所主辦的比賽提供獎金。兩個星期後,消息宣布媒體集團維沙電視台打算和《變化》合作舉辦墨西哥版的比賽,由羅伯托·彭波主導。這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世界。墨西哥新任右派總統維森德·福克斯的就職典禮,剛好和「伊比利亞 - 美洲論壇」的會議撞期,這次不但有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參与,還有卡洛斯·富恩特斯再度以駐會知識分子的身份參与,加上西班牙前總理菲利普·岡薩雷斯、《國家報》的老闆赫蘇斯·波朗哥、國際銀行家安娜·波丁,以及既是墨西哥首富又曾是世界首富的卡洛斯·斯利姆,他在2007年和加西亞·馬爾克斯成為密友;哥倫比亞首富胡利奧·馬里奧·聖多明戈也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朋友,如今是《觀察家報》老闆,慷慨地贊助卡塔赫納基金會。身為獨立新聞基金會的主席,加西亞·馬爾克斯是否應該和這些剛好擁有大報社、電視台的壟斷資本家過從甚密,並不清楚,他顯然從未公開談論過。他現在通常拒絕回應所有媒體的發問,但曾經說不知道自己或其他人在這論壇做什麼,直到聽卡洛斯·富恩特斯精彩的演講,解釋商業世界和理想世界之間存在一個分界面的重要性!至於墨西哥,他一點兒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他進一步娛樂記者,說自己現在只是「梅塞德斯的丈夫」,有些人認為這是他終於承認自己最近依賴她,並感謝她協助自己經歷最近和持續的檢驗和鍛煉。他大部分的頭髮都長回來,瘦掉的二十公斤又長回了十五公斤,雖然觀察家耳語道,他尖銳的機智和完整的表達能力並沒有複原。也許化療加速了記憶力減退,他已經對此抱怨了很多年。
幾個星期後,加西亞·馬爾克斯回到波哥大,出席卡洛斯·富恩特斯和《國家報》老闆赫蘇斯·波朗哥在哥倫比亞卡羅與庫爾佛語言學院的榮譽註冊典禮。坐在台上的他看起來比以前更蒼老,什麼話也沒有說。接著,如同1992年一般,他發現波哥大的海拔引發了他在歐洲不曾經歷過的過度疲倦。他暈倒了,從公眾視野消失了幾個星期,梅塞德斯否認癌症的消息,要求媒體再「耐心」等一陣子。起初,報道說他得的是一種奇怪的病,叫「一般倦怠綜合征」,但大家都憂心最糟的可能性。結果診斷出來是淋巴癌,即免疫系統的癌症。他再次在波哥大病倒,波哥大再次診斷出他的病症。不過這次由於診斷的嚴重性,他前往兒子羅德里戈所居住的洛杉磯尋求第二意見,證實的確是淋巴癌。一家人決定在洛杉磯接受治療,加西亞·馬爾克斯先是租了一間公寓,後來在醫院地產上租了一間平房。淋巴癌的新療法不斷出現,他和當初阿爾瓦羅·塞培達在紐約面對類似挑戰時已不盡相同。加西亞·馬爾克斯和梅塞德斯拜訪塞培達的女兒帕特里夏,她是一位口筆譯員,他們以前拜訪美國時就接受過她的協助,最出名的就是與比爾·柯林頓的會面。帕特里夏嫁給柯林頓的同事約翰·歐瑞利,出身律師的他曾任駐智利大使。如同他後來告訴我的,接受治療和隨之而來的檢查后,加西亞·馬爾克斯每個月「去見醫生,決定我會死還是會活」。不過,每個月的報告都傳來好消息,到秋天時,他已經回到墨西哥城,每個月定期回洛杉磯接受檢查。
在所有文學作品中,這個主題最為人知的作品是納博科夫的《洛麗塔》,所謂的爭議作品莫過於此。然而,這樣的主題為何在拉丁美洲文學中如此風行?(並不是說對於女學生的著迷,只局限於拉丁美洲男子。)在拉丁美洲小說中,常被用來作為發現與征服大陸本身的象徵,搜掠、佔有未知與未探索的,是對於新事物的慾望,對於那些尚未被開發、發展的慾望,但這不太能解釋拉丁美洲男人自己衝動的力量超越任何文學上的幻想。其中一個可能性是雖然在所有文化里,年輕女性總是被較年長、富有、有權力的男性誘惑、侵犯或收買,但拉丁美洲的少年典型第一次性關係是和較年長的女性,通常是女僕或妓|女,因此許多人繼續渴望自己從未有過的,即在他們天真沒有受過指導時,和一位同樣天真沒有受過指導的少女發生第一次性關係。傳統上,「羅密歐與朱麗葉」並不是拉丁美洲文學,甚至也並非普遍存在於拉丁美洲社會的主題。
此處是同時發生兩個社會現象,但分析上是各自獨立的。首先,男人受到「少女」的吸引,少女根本就還很年輕,甚至(如《百年孤獨》里的蕾梅黛絲)年紀小到不該有性行為。(大體而言,較傳統的唐璜角色比較喜歡誘惑較年長的女性,特別是屬於他人的女性,不論已婚或訂婚。)其次,對於童貞的執迷。在《一樁事先張揚的謀殺案》中,童貞或伴隨而來的榮譽與羞恥綜合征是這個故事的中心焦點,但女主角安赫拉·維卡里歐並不是少女。不過,在《霍亂時期的愛情》里,深受大多數讀者喜愛,已經七十多歲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和他十四歲的侄女及被監護人阿美利加·維庫尼亞(姓名縮寫和安赫拉·維卡里歐相同)有性關係,雖然平心而論,他也和各種想象得到的女性有性關係。
此書的中心主題是敘事者經由成長、不可抗拒的才華、特殊的生活體驗而成為作家。(並不是敘事者一面成為作家,同時又發展出複雜而嚴肅的政治意識,既豐|滿又形象地塑造他真正寫出的作品。)那似乎沒有察覺到的諷刺是(等他完成這本書時,他已經失去一些以前有的敏銳注意力)形象地塑造、支配這本書和他人生的,是他意識到這才華之前的時期,而且嚴格地說,是他能夠讀、寫之前的時期。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於自傳文體也許並不拿手;身為作家的他是外向、直言不諱的寓言作家;但寫到自己的人生時,他比較像是個需要遮掩多餘表演的通靈人。況且,在回憶錄里聲稱自己知道其實並不知道的事,例如《百年孤獨》中大多數幽默的源頭,或主張自相矛盾的事實,會造成嚴重的問題。同樣地,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特色風格(誇張法、對句、格言、置換)在自傳式文體中比較會產生問題。一切塵埃落定之後,我們所見到的是一部深具諷刺性的作品:這位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公然可看穿的《族長的秋天》里全然地顯露自己,如今卻在顯然透明的《活著為了講述生活》中完全地隱藏自己!
12月,他再度前往哈瓦那參加電影節,見到菲德爾、比利和其他朋友。1月從電影節回來后,他接受了最後一次的個人一對一採訪,不是坐下來採訪,而是和一位美國攝影師凱勒·巴赫漫無目的地在他墨西哥城的家裡閑逛,從花園散步到書房。他的秘書莫妮卡·阿隆索·葛雷隨侍在旁,她說老闆記憶力驚人,但很明顯地,她常常代表他回答問題。他和巴赫談到為《活著為了講述生活》封面選擇自己嬰兒時期的照片,並對結果很滿意。他提到自己有一隻二十七歲的鸚鵡叫小卡洛斯;他也忘了自己曾經發誓永遠不會說的秘密,透露70年代在巴塞羅那時,他的精神科醫師朋友(路易斯·費度其)叫他戒煙那天他就戒煙的原因:抽煙會導致老年記憶力喪失。
10月,正當整個拉丁美洲期待這部新作時,他回到哥倫比亞,媒體拍到他走在卡塔赫納街上,看起來有點迷惘、迷惑;同行的有梅塞德斯、如今在新聞基金會工作的弟弟海梅、海梅的妻子瑪格麗妲、基金會常任主席海梅·阿貝羅。許多人預測加西亞·馬爾克斯不會再回到哥倫比亞,這使他們非賞難堪。然而,老魔術師的身體狀況看起來並不是很好。
老實說,沒有多少人能夠完整地對這個新時代加以反映,要求一位老人做出反映實在太過苛求,雖然對加西亞·馬爾克斯來說,這是他自找的。這是偉大文學的時代,但不是偉大作品的時代。19世紀80年代到20世紀30年代現代主義時期,一般大眾和評論家對於大多數偉大藝術家的看法一致,但其實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就少有作家或任何類型的藝術家,讓他們以過去同樣的方式得到一致的看法。如今加西亞·馬爾克斯是少數公認的偉大作家之一,《百年孤獨》是少數公認的偉大小說之一,兩者都出現在20世紀後半期公認偉大作家和偉大作品的名單上。除此之外,他的《霍亂時期的愛情》也經常出現在20世紀「前五十」或「前一百」小說排行榜上。他還能再錦上添花嗎?他該嘗試嗎?
如此這般,在七十五歲的那一年,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以這樣的場景開始他的人生故事;再一次地,他的母親擔心他不認識她,因此必須自我介紹。他聲稱這場重逢是他回憶錄的中心主題,發生在「我真正出生的那一天,我成為作家的那一天」。是在那一天,他再度得回母親;他們一起回家,回到最初。
9月11日,紐約世貿雙子星大樓在基地組織的飛行員攻擊下坍塌,世界政治局勢有了重大的改變;這雖然不是小布希總統所設想的劇本,卻加速了他本已看似堅決的戰爭之路。加西亞·馬爾克斯最近前往古巴會見菲德爾·卡斯特羅,據說他的健康狀況日益下滑。紐約恐怖事件的兩星期後,同時也是基耶爾莫·安古羅被釋放的三個星期後的2001年9月24日,哥倫比亞前任文化部部長及檢察總長之妻康斯薇洛·阿勞侯諾葛拉,在烏帕爾河谷附近遭到哥倫比亞革命軍游擊隊的綁架;將近一星期之後的9月30日,人們發現她的屍體,顯然是被流彈射中。全國人民都叫她「老大」,她是烏帕爾山谷與其瓦伽娜多音樂節最主要的推動者,也是加西亞·馬爾克斯、九-九-藏-書阿爾瓦羅·塞培達、拉法葉·艾斯克隆那(她也是他傳記的作者)、丹尼爾·桑佩爾(直到他們為了他所寫的電視傳記失和)、阿方索·洛佩斯·米切爾森的朋友。比爾·柯林頓也見過她,後來把她寫進他的回憶錄里。在那些聲稱為了捍衛哥倫比亞人民與其文化所殺的人之中,她是大家最無法想象的受害者。
「我記得很清楚:某天晚上我在讀一本書,突然之間,我想到完蛋了,這會發生在我身上,逃也逃不掉,我永遠不會有時間思考這件事。然後突然之間,砰,天吶,逃不掉。我感覺到一陣冷戰……就像六十年全然的不負責任一樣。我解決的方式是殺掉角色。」他說死亡就像熄燈或是接受麻醉。
他指著窗外的世界(都市大道,在沉默的張力中,這些尋常人在一個已經不屬於他的世界里照舊過著日常生活),回頭看著我咕噥地說:「了解到這一切已經來到尾聲。」
1998年1月,經過嚴峻而困難的談判之後,如今年老體弱的教皇約翰·保羅二世終於一償夙願,訪問卡斯特羅統治下的古巴。(加西亞·馬爾克斯於1997年向我保證,教皇是個「偉大的人」,我應該讀他的傳記。)這當然是菲德爾以他的方式表現古巴雖然堅持革命的原則,但也可以做出彈性的調整,也準備和世界上的強權國家談判;在僅此一次的條件下,他甚至允許慶祝聖誕節。在這次訪問的過程中,最有資格坐在卡斯特羅身邊的莫過於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雖然教皇長期以來積極反共,但在許多層面上也以反資本主義、反對新消費社會的頹廢聞名,因而似乎值得冒險接受他的來訪。不幸的是,對古巴和卡斯特羅而言,這本來是大量正面宣傳的絕佳機會,尤其是在美國,卻被比爾·柯林頓和白宮實習生莫妮卡·萊溫斯基之間的性醜聞案擠下世界媒體版面。這是雙重災難:教皇的訪問並沒有達到應有的世界性衝擊,而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朋友柯林頓的政治影響力因為這件醜聞及隨即而來的彈劾大幅地削弱。柯林頓剩餘的任期只能坐以待斃,就像桑佩爾一般的無助。其中的諷刺不可言喻。
到了2002年1月,加西亞·馬爾克斯漸漸開始公開露面。見到他的人注意到他比以前更加躊躇,有時有點迷惑、記憶力不足,但看起來精神還不錯。以他接近七十五歲的年齡而言,加上他持續投入《變化》和新聞基金會。這了不起的複原再度見證了他驚人的生命力。話雖如此,回憶錄出版的延誤,顯示他的工作效率已經不如以往。他在2001年7月寄了初版給穆蒂斯,但有什麼事耽擱了他的進度,最後,他找來兒子貢薩羅和哥倫比亞作家威廉·奧斯皮納查證一些書中提到的事實,幫忙填補他日漸衰退的記憶缺口。為這本書做最後修飾之時,他的母親路易莎·聖蒂雅嘉·馬爾克斯·伊瓜蘭以九十六歲高齡于卡塔赫納去世。她的丈夫和兩個兒子已經先她而去。這一次,賈布還是無法出席葬禮。
三個星期之內,這本書光在拉丁美洲就售出驚人的一百萬本,比他所有的書賣得都要快。11月4日,加西亞·馬爾克斯帶了一本到墨西哥城的松園官邸,送給福克斯總統;委內瑞拉的查韋斯也收到一本,他不但表示祝賀之意,還在每周電視談話上朝著鏡頭揮舞,號召委內瑞拉全國人民閱讀。18日,西班牙國王與王後來到墨西哥城進行官方訪問,自然地,他們撥出時間給加西亞·馬爾克斯,他應該也有送上一本。
加西亞·馬爾克斯最近告訴《紐約客》的喬恩·李·安德森,柯林頓和帕斯特拉納之間的「哥倫比亞計劃」永遠不可能成功,美國似乎回到「帝國主義的原型」。9月,他威脅控告西班牙媒體埃菲通訊社,要求賠償一千萬美元,因為他們報道他「幫助協調美國軍隊援助哥倫比亞」。這大概是他公開和帕斯特拉納、柯林頓以及他們致命的「計劃」劃清界限的信號。如今他對我說:「至於哥倫比亞,我想我終於習慣了。我想你必須接受。此刻情況顯然已經有所改善,就連准軍事組織都了解到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但是這個國家永遠都不會改變,永遠會有內戰、永遠會有游擊隊,永遠都會有,這是哥倫比亞的生活方式。拿蘇克雷來說,游擊隊其實住在那邊的房子里,大家都知道他們是游擊隊。哥倫比亞人來這裏或波哥大探望我,他們說:『我是哥倫比亞革命軍,要不要喝咖啡?』這是很平常的事。」我猜,這表示他終於放棄以直接的政治活動改變這個無可救藥的國家,更不用說含蓄地承認把自己的聲譽放在政治保守派的手裡實在太過分,如同他許多親朋好友所告訴他的;也就是帕斯特拉納及美國共和黨挾持柯林頓成為他們的政治囚犯。諷刺的是,這場病如今讓他獲得掩護,讓他得以謹慎地從這些不快樂的同盟中引退。也許,該是回到寫他自己的回憶錄的時候了。
約翰·厄普代克於2005年為《紐約客》寫書評時,以他慣有的機智與辯才彌補了可能的動機:
「我是你的母親。」
同時,回憶錄的英文版和法文版出版,封面相同,周邊宣傳也使用同樣的家族相片。雖然不如西班牙語世界的成功,但此書在英語世界很受歡迎,在法國則差一些。為了配合出版時間,紐約筆會於2003年11月5日為加西亞·馬爾克斯安排了特別的致敬典禮。筆會傳統一向保護作家的言論自由和人權,由於那年稍早,加西亞·馬爾克斯與古巴的關係受到多數美國人的攻訐,這是個令人意外的決定。主辦人之一是羅絲·史泰龍,她不只是前總統柯林頓的朋友(他以視頻贈禮),60年代初,傳說肯尼迪總統和傑奎琳為藝術家、知識分子所舉辦的「卡麥羅」晚宴上也見過她的身影。許多紐約頂尖的上流人士、文學家、自認聰明的人都在場,但對加西亞·馬爾克斯居然沒有出席一定非常失望。沒錯,他身體不適;然而,對於美國社會的發展、美國小布希總統任內在哥倫比亞和中東的政策,他感到極度幻滅。他送給在場觀眾一則很掃興的信息,不但不圓滑,而且不知感恩,這也是他樂觀不懈的個性中最悲觀的宣言——他表示這不是慶祝的時候。雖然如此,2004年1月,擁有廣大觀眾的美國脫口秀主持人奧普拉·溫弗瑞,在「奧普拉選書」單元中推薦《百年孤獨》,此書一下子從銷售排行榜的三千一百一十六名跳到第一名。
「什麼?你,賈布?在你成就這些之後?不會吧,為什麼?」
然而,桑佩爾還是不肯讓步。華盛頓慶祝會的幾個星期前,加西亞·馬爾克斯和桑托斯家族的政治新星胡安·馬努耶見面,討論哥倫比亞持續惡化的狀況。桑托斯宣布會在1997年下次總統選舉時爭取代表自由党參選。他們是否各自密謀,或共謀把桑佩爾拉下台,只有他們知道,不過,他們提出一個「和平計劃」,涉及哥倫比亞所有陣線之間的談判——但不包括桑佩爾政府!在壓力下,桑托斯最後說是加西亞·馬爾克斯提出來的(「我們必須做一些大胆的事,我們必須讓大家表達,以便分擔失敗,因為我們全都打輸這場戰爭」)。然而,此項計劃在10月的第二個星期曝光之後,桑托斯否認自己試圖把總統拉下台。他和加西亞·馬爾克斯都飛往西班牙,加西亞·馬爾克斯是從華盛頓直接前往馬德里,和前總理菲利普·岡薩雷斯會談(因而冷落了新任右派總理何塞·馬利亞·阿茲納爾)。不過,菲利普·岡薩雷斯等於是否決了這個提議,因為他表示除非桑佩爾同意談判,有美國和其他國家的支持,他才會支持。
柯牙多一生中從來沒有不需要付費的性行為。他不喜歡橫生枝節,也不喜歡承諾。老鴇幫他找來的女孩兒只有十四歲,比他年輕七十六歲。她是工人階級,父親去世,母親病弱,顯然並沒有兄長;她的皮膚黝黑,帶著下層階級口音,在成衣廠工作。柯牙多希望把她當成幻想中的情人,活著但無意識的娃娃。他叫她德嘉蒂娜——有點怪誕,因為在西班牙民謠中,這個名字屬於一位變態、殘忍的國王,他想侵犯自己無依無靠的女兒,但柯牙多沒有看出其中的諷刺之意。一天早上,女孩兒在他們飯店房間的鏡子上留下一句話:「給醜陋的爸爸。」他不希望知道她的真名(更不希望認識真正的她)。最後,在一系列只由老人的需要和幻想所引發的劇情之後,他決定自己真的愛上了這女孩兒,在遺囑里把所有的一切都留給她。他沒有如自己所害怕的在九十一歲生日死去,第二天早上他上街去,覺得精神煥發,自信會活到一百歲。(自然地,讀者會想到對女孩兒而言他最好馬上死去。)「終於,這是真正的人生,我的心臟安全無虞,百歲生日之後的隨便一天,在歡樂的苦惱中註定死於快樂的愛(不是瘋狂的愛)。」在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書里,只有年輕人才會為愛而死:愛情使老人生氣勃勃。
他告訴布拉切利自己發現有很多朋友突然滿七十歲,這實在是個意外,「我從來沒問過他們幾歲。」他說自己對於死亡的感覺是:「憤怒。」六十歲之前,他從來沒有認真地思考過自己的死亡。
自從《抉擇》雜誌結束,他在《觀察家報》和《國家報》的每周專欄開始,他就清楚地處於沉思默想、回顧的心境,至少一開始是如此。他雖然銷毀了私生活大多數書面的線索,甚至是關於他的文學作品的,然而,對於工作上兩個特別的層面,他越想越多。首先,在如何做到以及時間點這方面,也就是技巧和時機。他顯然是個名匠大師,越來越能理解到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他或海明威一樣說故事,因而有了他在哈瓦那和墨西哥城寫劇本的「工作室」,還有現在馬德里和卡塔赫納的記者工作室。這兩者都是關於說故事:如何把現實分解成故事,把故事分解成有組織的元素;如何敘述,讓每一個細節自然地引領到下一個細節;如何以組織結構讓讀者或觀眾無法停止閱讀。第二是內容和動機:因為他的「羞恥和難為情」的感覺,他厭惡表現出感情及內省。然而近幾年來,他更有興趣辨識出自己人生經驗中經歷過的粗胚材料,幾年來在他的作品中為了不同的文學和美學目的而以不同的方式處理。就某部分而言,這是他控制自己故事的方式,確定一定要經過他的詮釋才能形成這些故事。他已經掌控自己的形象三十年了;現在他想要掌控自己的故事。
由於小說是以第一人稱寫成,因而帶有一種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中相當陌生的手法,對讀者來說雖然有意思但不易理解。在敘事手法和角色的距離之間,並沒有什麼諷刺之處使我們可以批評,甚至對主人公產生可靠的詮釋。敘事者穆斯提歐·柯牙多(既然我們不知道他的真名,讓我們以外號稱呼他)在第一頁寫到他決定九十歲生日的那一天,和一位年輕處|女共度春宵時,我們似乎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他談到道德和純潔的原則時,我們不知道該從今天的角度評斷他,還是接受在他的社會裡(2九-九-藏-書0世紀50年代的巴蘭基亞),對於一個像他這樣的中產階級記者而言,這樣說話並沒有必然的矛盾之處。
已經沒有書要寫了。到了人生的尾聲,過起了退休的日子,他可以開始新生活。2005年4月,在所有的恐懼之後,他在生病後第一次飛越大西洋回到西班牙和法國,再次回到他在歐洲的公寓。再一次地,他旅程的目的是「伊比利亞 - 美洲論壇」在巴塞羅那的會議,如今他似乎對此比其他一切事務都要投入。媒體事先就開始慶祝加西亞·馬爾克斯回到西班牙,特別是巴塞羅那;這是《堂吉訶德》出版四百周年紀念之時,在巴塞羅那它是年度小說。然而,報道指出他抵達時似乎有點躊躇,甚至暗示他神志不清。
我們也許可以說,在某個層面上,這個結局把加西亞·馬爾克斯經歷人生的文學和哲學旅程也帶到終點。他在六十幾歲時了解到自己會死,決定每件事都要快點做,「不能揮棒落空」。七十幾歲得淋巴癌時,這樣的衝動越來越強烈,只不過他需要優先順序:因此,寫回憶錄《活著為了講述生活》是他最急迫的目標,有些諷刺地,他暫時放棄其他所有的活動來完成這本書。當時已經很明顯的是,他的記憶力消退之快令人害怕,因此他反其道而行,決定完成自傳之後再開始順其自然。《苦妓追憶錄》的敘事者到最後一點兒也不急——繼續趕下去遇到的只是死亡——但決心活得越久越好,並且活一天算一天。不過,他也是存活下來訴說自己的故事。痛苦或矛盾的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只有在現實體能已經不給他任何其他選擇時,才得到這耐心的智慧——如果是智慧的話。
不論從什麼角度,加西亞·馬爾克斯都是個偉大的存活者。他不但身心承受了癌症治療的痛苦,也完成回憶錄的第一部,他真的活下來說了故事,而且留下一個自己滿意的形象,他知道會留存下來的形象。封面上手拿餅乾的小嬰兒如今已是七十五歲的老人,他所經歷的人生真是一言難盡。他花了這麼多年的時間,走過我們都必須經歷的迷宮,部分由世界構成,部分由我們對它的洞察所構成。回首過去,加西亞·馬爾克斯決定他天生就是要創作故事,人生最重要的事,就是訴說自己所經歷過的存在故事。那個他選擇放在封面上的焦慮小孩兒,永遠地在尋找自己的母親,等待這麼多年後,終於得以告訴全世界這個故事,他在現實生活中如何再度找到母親,永遠地找回她,此後如何得以重生為作家;他所走上的路使他成為風靡全世界的預言家。悲慘但恰當的是,在這一刻,正當他開始進入這本書最後寫作階段之時,她卻開始失去記憶;與其說這本書是他的故事,不如說也是她的故事,就在他最後完成所有修飾的那一刻,她卻離開了他在書中所記錄的人生。
2003年3月,在聯合國沒有同意的情況下,美國和英國進軍由薩達姆·海珊統治下的伊拉克,其託詞是伊拉克藏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當然,入侵者自己擁有,伊拉克卻沒有)並藏匿基地組織士兵(事實也是沒有,但在入侵之後變成有這回事),有些人認為「9·11事件」永遠地改變了世界;其他人則認為美國對「9·11事件」的回應中,入侵伊拉克是影響最為深遠的行動,改變世界的程度更大,不只如美國入侵者所預期,也如「9·11事件」謀划者所預期的。伊拉克人驚恐失措,世界上其他人則麻木而不可置信,特別是加西亞·馬爾克斯。英國國家廣播公司拉丁美洲網站刊登一篇名為「存活但不說故事」的文章,內容是關於報道戰爭的挑戰。美國於20世紀初在古巴的關塔那摩灣,比照巴拿馬運河佔領了一個區,蓋了新的監獄;他們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逮捕了數以百計、據稱是基地的士兵,在此囚禁數年,可能遭到刑囚,並且沒有任何形式的審判;就在同一個小島上,美國一直聲稱卡斯特羅政府囚禁對手數年,可能加以刑囚,沒有任何形式的審判。他們說古巴這個島上沒有人權。模稜兩可的官腔。後來消息走漏,布希政府如今有了入侵古巴的官方計劃,只等他們先處理朝鮮、伊拉克、伊朗這些所謂的「邪惡軸心國」。
自從出版了關於馬孔多的偉大小說之後,他就一直提到他的回憶錄,此舉應該會讓讀者稍微了解到他身為作家最深的動力來自何處。他只想回到過去,只想寫自己的故事;納西塞斯想要回到他自己原來的面孔之中,然而,就連他的面孔也隨著時光流逝而消失,消失在所有的歷史之中,就連他的面孔也不斷地在改變,從來不會一樣。因此,即使他找到原始的那張臉——不朽,神諭——每次出現在他眼前時,他也會看見不同的面孔。然而,這就是他希望得到的。1967年聽他說到這本回憶錄的人一定會想:這個人還活得不夠久。但納西塞斯一直都活得夠久,足以看自己的面孔是否還是一樣;然而,如果他的母親從來沒有告訴他,自己的面孔很美麗,那麼他也註定要一直尋找她、找到她、回到她身邊。因此,這本書從1950年路易莎·聖蒂雅嘉在巴蘭基亞尋找她失去的兒子開始,為她十六年前的另一趟旅程帶來鮮活的回憶:
10月,加西亞·馬爾克斯前往加州帕薩迪納參加第五十二屆美洲媒體協會大會,有兩百位媒體老闆與會,加上中美洲諾貝爾和平獎得主黎戈貝塔·門楚、奧斯卡·阿里雅斯、亨利·基辛格。《觀察家報》的路易斯·加夫列爾·卡諾被選為下一屆理事長,大家同意下次會議在瓜達拉哈拉舉辦。加西亞·馬爾克斯非常關切他所領導的新聞基金會,發表了一場政策性演說,宣告「記者已經迷失於科技的迷宮之中」,團隊作業不受重視,為競爭獨家消息而傷害了嚴肅的專業工作。特別需要注意的是三個關鍵領域:「應該以才華與才能為優先;不應該把調查性報道當成特別活動,因為所有的新聞報道都應該是調查性報道;職業道德不應該是偶然出現,而是永遠伴隨記者,正如伴隨蒼蠅的嗡嗡聲。」(最後一句話成為他的新聞基金會的座右銘。最重要的口號是:「不要只是當最優秀的,還要以最優秀的記者為人知。」這非常具有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風格。)正如他的新基金會一般,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演講主要關切的是個體記者所應該做的事,以改善他們的專業及道德標準;70年代時,他最關心的則是媒體的所有權。如今,他所身處的是一個不同的世界。也許,只有他會試圖巧妙地應付這雙重生活,憑此辯論民主國家中布爾喬亞媒體的問題,卻又忠誠地支持另一個世界的國家,也就是古巴;古巴在卡斯特羅的掌權下從來沒有媒體自由,也永遠不會有。加西亞·馬爾克斯同步發表的文章經常出現在哈瓦那的《格拉瑪報》和《叛逆青年報》。在這個年代里,他已經不能用社會主義目標、建立社會主義經濟當成借口,他越來越難維持這樣的立場。但如果他還在談論這些議題,甚至假使他想要談論這些議題,就無法和那些富豪混在一起——例如他未來最大的金主,亦即蒙特瑞的水泥大王洛倫佐·贊布拉諾——也無法說服他們吐出錢來。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墨西哥有一些長期投入的活動,他覺得無法忽略來自這些單位的邀約,大部分都出席,但仍然沒有對媒體發言;如同和藹的白髮巫師一般,他會突然出現在指定的舞台上或頒贈適當獎項。《變化》在墨西哥開會時他仍會參加,此時羅伯托·彭波會照顧他,就像在西班牙有卡門·巴爾塞斯,在美國有帕特里夏·塞培達。
想要在九十歲紀念自己的愛情並不罕見,在生命的漫長啃噬中,如此回憶短暫地抵擋時間的流逝,靜默了敘事者耳畔的喁喁細語:「今年或接下來的一百年裡,不論你怎麼做都會永遠地死去。」趁他還有一口氣在,七十幾歲的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以他如常的嚴肅表情與無出其右的幽默,寫了一封給遲暮之年的情書。
關於他的回憶錄,他早在1981年就開始向記者說一些令人意外的話: 「加西亞·馬爾克斯(一直)在談他的回憶錄,他希望可以很快開始寫,那真的會是『虛假的回憶』,因為如此一來,並不會寫到他真正的人生如何,原本可能如何,而是他認為自己的人生是如何。」二十一年後,他會說出同樣的話。這到底是什麼意思?還好,如今有跋來幫他理清:「人生並不是一個人的經歷,而是一個人如何記憶、如何細述一切。」
新小說終於推出時,大部分讀者感到非常迷惑。簡單地說,這個故事訴說一個老人慶祝九十歲生日,決定與一位年少處|女共度熱情良宵,便付錢給他經常光顧的妓院老鴇幫他安排。他雖然沒有奪去少女的童貞,卻深深地為她著迷,漸漸與她墜入愛河,決定把所有的財產留給她。書中把這名男子描寫得異常平凡,一名單身的新聞人,一輩子沒有做過什麼有意思的事,直到九十歲才首次陷入愛河。驚人的是,雖然沒有言明,這卻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唯一一本以巴蘭基亞為背景的小說。
雖然大部分的內容非常卓越,但必須承認這隻是一部實現願望的作品: 其中隱藏所有的傷害(必須考慮到故事的開場並不是很容易面對)。偶爾深入寫到他的父親,只因為他的「個性」,不是因為賈布自己覺得有敵意或有戀母情結,或是仍然由馬爾克斯·伊瓜蘭那一邊的家族所形象地塑造出來的世界觀。一般而言,這本書繼續他生命的和解——由《霍亂時期的愛情》所開始嘗試的調解。作者謹慎而微弱(通常只有一個句子,有時候只有一行)地恭維他所有的朋友及他們的妻子或遺孀。書中並沒有真正的私密情節或告白。這本書包括他的公開生活,以及他「虛假」、發明的生活,但並沒有包括太多他的「私人」生活,關於他的「秘密」生活確實著墨更少。
此時我們已經三年沒有聯繫。我猶豫了一下,終於在10月飛到墨西哥城去探望他。梅塞德斯得了流感,因此他兩度到我的旅館來。他看起來不太一樣,已經沒有典型戰勝癌症者的外表:他還是非常瘦,頭髮仍然短而稀疏,如同2002年寫完《活著為了講述生活》時一般。現在的他看起來就像以前一樣,如同我在1990年到1999年間認識的那個人,只不過老了一些。不過,他現在比較健忘,適當提醒的話,他可以想起大部分過去的事,雖然書名有時記不起來,也能進行正常,甚至幽默的對話。然而,他的短期記憶變得比較差,也很明顯為之苦惱,還有如今似乎開始的這個人生新階段。我們談了一下他的作品和計劃,他說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再寫作。接著,他幾乎有點可憐地說:「我寫得夠多了,是不是?讀者不可能會失望吧,他們不能期待我再寫了,對不對?」
在哈瓦那,加西亞·馬爾克斯聽到菲德爾呼籲,結束已經進入最後階段的破壞世界的資本主義。然而,如今他在20世紀的最後一年回到歐洲,實現另一堆承諾,為他的《變化》文章採訪名人,加西亞·馬爾克斯開始涉入一個新的組織,一個知識分子和大資本家的奇怪組合,名為「伊比利亞 - 美洲論壇」,表面上的目的是跳出思維框架,思考世界發展的問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美洲開發銀行、西班牙新政府共同安排了初步會議。就某部分而言,這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和薩拉馬戈聯袂的另一場表演。在簡短的來稿中,加西亞·馬爾克斯宣告拉丁美洲的過去是不真實的命運:「我們成為失敗的幻想實驗室。我們主要的美德是創意,然而我們卻只有重新加熱過的教條、外來戰爭,以及不幸地成為克里斯托弗·哥倫布的後代,他只是在尋找印度人時不小心發現了我們。」他再度提到作為失敗象徵的玻利瓦爾,重複自己在諾貝爾獎演講時所說過的話:「讓我們安靜地度過我們的中世紀。」稍後,他朗讀最新的故事之一,一個外遇的故事《8月見》,事實上,對這樣的場合非常不恰當。薩拉馬戈扮演以前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角色,提議世界的每一個人「都應該變成黑白混血兒」,就沒有必要再爭論文化的問題。
1999年11月底,我飛到墨西哥城探望加西亞·馬爾克斯。他比我以前見到時還要瘦,頭髮很短但充滿活力。我想到他一生中都說自己懼怕死亡,卻在重要的時刻表明自己是個偉大的鬥士。這場會面充滿感傷,他知道我四年前也得了淋巴癌,但存活下來。他告訴我自己好幾個月什麼也沒做,現在又在看回憶錄的筆記,讀他出生的那一段,描述給我聽。梅塞德斯散發出沉著與決心,但我可以看到這樣的努力對她而言已經很吃力。不過,她天生就有面對這種情況的能力,能讓丈夫的生活維持正常,包括不特別大驚小怪的平常心。貢薩羅和孩子前來探視,眼前這位祖父的舉止也一如往常。https://read•99csw•com
加西亞·馬爾克斯第一次和我討論這本小說時,他已經七十歲了,但他一位少女時期就成為記者的朋友瑪麗亞·希門納·杜贊記得他五十歲在巴黎時就告訴過她這個故事。這本書出版的時候,他已經將近八十歲,他的主人公九十歲。這位偉大的小說家從他自己非常年輕時就開始寫老人的故事,年紀越大時卻益發著重於年輕女性的吸引力,這在現代文學中幾乎舉世無雙。就一個外公對他如此重要的小男孩兒而言,他對於青春和年齡的對比(童話故事的精髓)越來越著迷,也許並不令人意外。《活著為了講述生活》世界各版本的封面,使用的是一歲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穿著深褐色衣服的照片,《苦妓追憶錄》的西班牙語版封面照片是一位老人身著白裝、齲齲而行,也許走下舞台,也許走進遙遠的未知:彷彿最後一次轉過身不理會生命(雖然小說本身否定這樣的詮釋)。不可能不令人想到這些年來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里出現許多退休上校,但這照片看起來也怪異得像同一個加西亞·馬爾克斯,身材消瘦、頭髮稀薄、氣衰力微,那個在小說送到印刷廠前坐著修訂的他。是否有人刻意這樣對比,則不得而知。
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靈感看起來通常都好像來自影像,但這次卻由這引人注目的書名開始,它烙印在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意識之中,等了許多年才有機會變成一本小說。然而,這書名正是問題所在。首先,這是個驚人的標題(而且大抵本來就如此打算)。「妓|女(puta)」這個字在文學上比「娼婦(prostikuta)」強烈,「娼婦」比較中性,不太具有輕蔑之意(本書作者在書名中選用的是puta一詞),哥倫比亞有些電視和廣播電台拒絕允許播報者說出「puta」這個字眼。其次,這個標題和小說內容並沒有直接的關係:小說本身堅持這是一個「愛情故事」,其中唯一和敘事者有任何性關係的「妓|女」是那位他深深著迷的十四歲少女,但她顯然未曾有過性經驗,不論收受金錢與否,也無法猜測她是「憂傷的」。(這樣說起來的話,她也從來沒有在角色之中清醒著。)唯一可能的理解方式是,這個句子是一種稱為「倒裝法」的獨特詩作巧思(把通常連在一起的字的功能分開),模仿了西班牙黃金年代頗具影響力的詩人路易斯·龔果拉(1561—1627)。如果這一行文字是來自他的話,有學識的讀者會把它解構為「我關於妓|女的悲傷回憶」或甚至: 「我、悲傷、想起妓|女」。雖然這並不能解決複數的問題:小說主文里僅有的兩名妓|女是所提及的少女德嘉蒂娜及老鴇卡芭卡絲(除非如我們所見,標題也包括敘述中短暫提到一位名為克羅蒂爾德·阿爾門塔的前妓|女,更重要的是,書最後兩行提到另一位老鴇卡絲朵琳娜,如此一來則有深遠的意義)。最佳狀態下的加西亞·馬爾克斯會解決讀者的疑惑:標題暗示的是一本完全情|色的小說,但他(目標讀者大概是個男性)得到的印象只是自己被這個標題欺騙。雖然某些讀者仔細思索之後會認為它其實也夠情|色。
我們坐在靜僻旅館大廳的藍色大沙發上,眺望墨西哥城南區的外環道路。21世紀在外面飛馳而過,八車道上的車流永不停止。
8月7日,阿爾瓦羅·烏里韋·貝萊斯這位變節的自由黨員,以反游擊隊的政見就職哥倫比亞總統。哥倫比亞革命軍游擊隊——據說他們殺了他的父親——在就職典禮上對他發射火箭炮。自由党參選人歐拉西歐·謝巴是埃爾內斯托·桑佩爾忠實的追隨者,他再度敗北。哥倫比亞人很樂意見到帕斯特拉納下台,但投給烏里韋似乎也是一大冒險。他是來自安堤歐基亞的地主,據說和准軍事組織有來往。不過,他會以異常、幾乎非常激動的活力執政,他的風格同時貼近平民及權力主義,使他的支持度幾乎高得令人害怕。這個年代有查韋斯、巴西的盧拉、玻利維亞的莫拉萊斯、智利的拉各斯和巴切萊特、阿根廷的基內什爾,他的當選使得哥倫比亞成為南美洲唯一由右派執政的國家,雖然哥倫比亞已經非常習慣於跟不上腳步。烏里韋成為小布希總統親密的盟友及支持者。
終於,回憶錄出版的時間到了,此書涵蓋的時期是從他出生到1955年。最後一刻,「Vivirpara contarlo」(living to tell「it」陽性,活下來訴說「活著」這回事)改成「Vivir para contarla」(陰性,活下來訴說「人生」,沉思人生)。一如往常,英文翻譯多加了一點兒浪漫的色彩:「活下來訴說故事」,也就是從偉大的冒險中存活下來,訴說這些故事——但這並非事先計劃,也不是當成一種生活方式。當然,英文版還有一個重點:這本回憶錄因為一場插曲而延遲,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抗死亡、對抗癌症的插曲,以及他英勇的勝利。大家都知道這一點兒,特別是他的讀者。
他偶爾寫些文章,和《變化》、卡塔赫納新聞基金會保持聯繫,不過主要還是住在墨西哥城,避開鎂光燈,專註在康復上;或者前往洛杉磯,他和梅塞德斯得以和羅德里戈一家人相處。賈布和梅塞德斯也和《變化》的記者兼投資人羅伯托·彭波發展出密切的關係,他和《時代報》集團有密切關係,目前派駐墨西哥城。在接下來的十年中,他就像賈布和梅塞德斯的第三個兒子一樣。加西亞·馬爾克斯為雜誌寫越來越多自傳性的文章,接受夏奇拉的採訪,還有一個「賈布問答」專欄,可以讓他發表由讀者問題所啟發靈感的文章。雜誌上的廣告表示,讀者可以在網路上閱讀這些文章的電子版。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小說發表時回到卡塔赫納,有兩個很重要的理由。「伊比利亞 - 美洲論壇」還有另一次會議。(如今他對於卡塔赫納的會議及觀光收入的貢獻已經不可忽視。)西班牙國王與王後會在此之前抵達。他們於11月18日來到哥倫比亞,訪問期間,這位老傢伙和西班牙兩位殿下談笑風生,可能讓烏里韋總統感到難為情。如果他們問到他的書,他無疑會解釋啟發靈感的來源是西班牙公主被國王父親侵害的故事。當然,他只是在開玩笑。(照片里的他對著鏡頭吐舌頭,現在經常被報紙引用。)
1996—2005
結果,《活著為了講述生活》成了他最厚的一本書。如同他其他的作品一般整齊地(也許沒有往常那麼整齊)分成兩半,不過,若細看結構,會發現嚴重的問題,因為這兩半的結尾都是最沒有意思的部分——對他而言沒有意思,還有不幸的對我們而言也是如此——關於卡恰克土地:首先是1943年到1946年的錫帕基拉部分,其次是1954年至1955年波哥大和《觀察家報》 這一部分。
他補充說自己已經開始失去記憶,這是他整個人生和作品的根源。(這也發生在《族長的秋天》受到自傳靈感啟發的主人公身上。)然而諷刺的是,碎紙機是他家中最常用到的機器。不過,最近他暫緩銷毀《愛情與其他魔鬼》 的手稿,送給梅塞德斯當作禮物。他似乎沒有察覺到在計算機時代,大部分的故事發展的蛛絲馬跡都隱藏在計算機之中,手稿已經失去大半的魔法,包括財務上的利益。的確,從手寫進化到打字機再到計算機生產,可以解釋讀者心目中作者光輝逐漸淡去的部分原因,或許也是作者自己失去信心的原因。加西亞·馬爾克斯比大多數的人成功地抗拒這個過程,他銷毀大部分準備中或未完成的作品,剛好符合自己強烈的自信,雖然他不會想如此解釋,但藝術家的工作是拿出傳統典範上完整完成的作品。
若澤·薩拉馬戈是一位諾貝爾獎得主,至今仍是共產黨員,也是位直言不諱的革命家;事實上,加西亞·馬爾克斯和卡斯特羅,以及如今同樣無所不在的若澤·薩拉馬戈一起在古巴慶祝革命四十周年紀念。戴著眼鏡的菲德爾朗讀一篇講稿,表示在跨國資本主義(得益者為大資本家)及消費資本主義(得益者為他們的客戶)的時代里,如今世界成了一個「巨大的賭場」,接下來的四十年具有決定性,禍福難料,要看人們是否了解世界生存唯一的希望是結束資本主義體制。沒人知道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此作何感想,但從他的眼神看起來,他似乎生病了,疏遠而心不在焉。然而,他還是非常努力地增加《變化》令人失望的銷售率。一篇比寫查韋斯文章流傳更廣的文章是《我的朋友比爾為何必須說謊》,此文震驚了世界各地的女權主義者,因為他沒有專註于共和黨共謀彈劾的惡意,卻把此事當成只是一個典型的男人追求的性冒險,如同所有典型男人明顯的作為,試圖向妻子和所有人隱瞞。
幸運的是,他人不在哥倫比亞。他的老朋友基耶爾莫·安古羅,在波哥大市郊前往鄉間別墅的路上,被哥倫比亞革命軍綁架。七十多歲的安古羅幾個月後被釋放,他告訴我,他很肯定加西亞·馬爾克斯和他的釋放有關,因為哥倫比亞革命軍的人質大多遭到囚禁數年,如總統候選人英格麗德·貝當古。到了2000年年底,大家公認安德烈·帕斯特拉納也許是哥倫比亞自1948年後的時代以來最無能的總統。2001年2月,一封由傑出人物如艾瑞克·霍布斯邦、埃爾內斯托·薩巴托、恩里克·桑托斯·卡爾德隆聯合寫給帕斯特拉納和小布希總統的公開信中要求,哥倫比亞與美國在哥倫比亞的任何聯合行動,都應該讓聯合國與歐盟參与,加西亞·馬爾克斯也列名其中。再一次地,他表達對於「哥倫比亞計劃」的反對之意:這不僅表示他壯士斷腕地切割和帕斯特拉納的關係,也包括他所支持的賈維里亞。
桑佩爾在聖誕節前宣布將引入新的電視法,成立委員會,決定電視頻道是否不負所托地採取中立。大家都假設不久他就會取消「庫阿貝」的播放執照,因為「庫阿貝」批評桑佩爾不遺餘力,而加西亞·馬爾克斯因此從1981年以來首次任由當權者擺布。他特地宣布自己不會在哥倫比亞慶祝七十大壽。3月6日,他、梅塞德斯、羅德里戈、貢薩羅和他們的家人,在國外的一個秘密地點度過生日。不可避免地,所有的拉丁美洲報紙都登載他的七十歲生日,同樣記錄下來的是《百年孤獨》的三十周年紀念。只要報紙上有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名字,銷售量就和他的書一樣好,因此報社只要找到借口就會刊登他的消息。雖然他堅持不要「還活著就接受死後的敬意」,但他打算更加強調自己不在哥倫比亞的事實,因而在所有的地點中,他選擇接受9月來自華盛頓的多項周年慶祝邀約,以read•99csw.com他第一個出版的故事五十周年作為基準點。在華盛頓,這樣的慶祝通常需要主角祖國使館的合作、安排、批准。但加西亞·馬爾克斯不但和不遠之處白宮裡的權貴一直維持聯繫,那些人士也是美洲國家組織秘書長的好友;不論美國多麼具有霸權心態,在這個組織中也只是同輩中最年長的而已。賈維里亞唾棄他如今認為是桑佩爾政府的恥辱,憤怒地認為桑佩爾政府浪費掉他留給他們的遺產,卻利用自己的關係,以向加西亞·馬爾克斯致敬為名安排一系列的活動,以自己官邸的宴會及喬治城大學的晚宴達到高潮,加西亞·馬爾克斯和另一位諾貝爾獎得主托妮·莫里森是大學校長里歐·唐納文神父的貴賓。
《苦妓追憶錄》可能是加西亞·馬爾克斯最稱不上成就的一本小說。然而,如同每一本書,雖然此書的敘事手法相對平淡、平庸,然而,想象力的光芒、偶爾詩意的才華,仍然彷彿從銀幕背後出現一般的耀眼。就作者的標準而言,這本書的結構鬆散,有時甚至簡單得令人難堪,欠缺完成度。就他對世界潛在觀點的深度而言(其潛力允許每一位讀者以自己希望的方式完成這個故事),此書與他其他小說同樣具有多層次的模稜兩可、矛盾心理、複雜度,比《愛情與其他魔鬼》和《一樁事先張揚的謀殺案》都更具層次;不僅大胆、厚顏地玩弄著幻想,也有在他的其他作品中缺少的傳統道德指向。這雖然是個令人不安、駭人聽聞的童話故事,但還是個童話故事。
在西班牙停留了一段時間之後,加西亞·馬爾克斯前往古巴和菲德爾·卡斯特羅一起慶祝他的七十歲生日。這是另一場秋天的大事,和探望菲利普·岡薩雷斯也並非那麼截然不同。菲德爾並沒有考慮退休,但他正處於前所未有省思的心境。他是這麼一個活在未來的人,為了達到目的,必須一分鐘一分鐘地征服現在,卻終於有這麼一次在思考過去,他自己的過去。他曾經說並不希望特別慶祝,但賈布宣布他仍然要和梅塞德斯一起前往古巴。菲德爾雖然由於公務繁重,無法在8月13日當天正式慶祝生日,不過,他那天晚上仍然出現在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家裡,接受他的禮物,一本哥倫比亞卡羅與庫爾佛語言學院所出的字典。兩星期後,菲德爾透露自己準備的驚喜:他帶著賈布、梅塞德斯、幾位親近的同行、一位記者和一位攝影師回到他出生的小鎮比蘭,「一次回到過去的旅程:他的過去、他的回憶、他學說話的地方;射擊、繁殖鬥雞、釣魚、學拳擊,他受教育、成形之處;他1969年離開后就未曾再回去,一生中第一次可以在雙親墓前獻上花束及敬意,在這一刻之前他都無法做到。是這樣的一段旅程」。菲德爾陪著客人在小鎮上到處散步,回到舊學校(他坐在以前的座位上),回想小時候的活動(「我比里根還像牛仔,因為他只是電影牛仔,我是真正的牛仔」)。他回憶母親,還有她的個性及獨特之處,他充分回想,感到滿足之後宣布:「我沒有把夢境和現實混淆在一起。我的記憶里沒有幻想。」加西亞·馬爾克斯最近在寫自己的回憶錄,特別是近半個世紀前和母親回到他出生的地方,他一定得到了很多思考的靈感。
現在他該做些什麼?六十九歲的作家仍然充滿活力、滿是計劃,仍然強烈地受到政治的吸引,如美國人所說的獻身「改變」。然而,他還是位小說家嗎?《迷宮中的將軍》是一部歷史小說,雖然加入卓越的虛構成分,但仍是一部歷史小說。同樣地,《綁架》是紀實小說,的確,紀實的成分多於小說的成分。很清楚的是,《迷宮中的將軍》寫的是「當時」,兩百年前哥倫比亞如何開始;《綁架》寫的是現在,哥倫比亞成為什麼樣的國家。兩者都以無可否認的神韻寫成。然而,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內心是否還有頗具抱負的創作想象力,或者,世界歷史的偉大泉源其實已然枯竭?毫無疑問地,世界雖然臣服於他的腳下,卻已經不是成就他的那個世界了。他是否能夠回應這個新世界——后共產黨、后烏托邦、後現代的世界,如今正跨越時代,進入21世紀的這個疲憊世界?
隨著重要的千禧年逼近,幾年來西方文化中發展出周年紀念的趨勢。1492年,1776年,1789年,在後現代主義的處境下,這些年份相當於臨時的主題樂園。在控制範圍之內,加西亞·馬爾克斯也開始變成自己的主題樂園,自塞萬提斯、莎士比亞、托爾斯泰以來的文學世界里無可比擬。《百年孤獨》這本書改變了世界,不但改變了拉丁美洲的讀者,也改變了拉丁美洲以外的讀者;《百年孤獨》出版之後,他自己很快地意識到這一點。漸漸地,他開始了解到自己才是下金蛋的金鵝,包圍他的「名人狂熱」之劇烈、蔓延力之強,對於他所有的計劃、策略、手腕而言,他做什麼其實一點兒也不重要。他已經進入了這個時代的精神,也超越了這個時代的精神,進入不朽及永恆之中。營銷手法可以調整,但他的魔法是自主的。他承受極大的壓力,必須避免自己人生剩下的時間變成一場漫長、永遠頌讚他一生的周年紀念。他如何才能逃離這個迷宮?他還想逃離這個迷宮嗎?
3月,如他所保證,馬可司令官率領無武裝的薩巴塔擁護者游擊隊進入墨西哥城。在羅伯托·彭波的協助下,加西亞·馬爾克斯短暫逃離退休生活,為《變化》進行一項採訪。薩帕塔擁護者得到左翼的同情及全世界的支持,包括恰帕斯在內許多政治朝聖地的知名知識分子、藝術人士,然而,這已經不再是加西亞·馬爾克斯會花時間支持的團體。的確,對於普通人的受苦,特別是哥倫比亞農民被迫離開家園,被夾在游擊隊、准軍事組織、地主、警察和軍隊之間的噩夢中,他對這一切的沉默,使得1980年之後觀察他一言一行的人感到不安。然而,這個人從來不曾為了自己的良知而做出取悅群眾的政治聲明:他總是非常政治化、實際,做自己認為需要的事,與批評他的人所主張的相反,他並不會為了讓自己受歡迎而刻意做一些事。
他看著我說:「你知道,有時候我很悶悶不樂。」
9月11日,他前往白宮與比爾·柯林頓共進午餐。柯林頓已經讀了《綁架》的手稿,此時加西亞·馬爾克斯送他一本個人化皮面裝訂的英文版,「才不會這麼痛」。(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出版商把《綁架》的手稿複印本寄給柯林頓時,他寄了一張短箋說「昨晚我把您的書從頭讀到尾」。)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出版商之一,希望在書出版時把這無價的誇獎用在封面。加西亞·馬爾克斯回答:「是的,我肯定他會同意,但如此一來,他永遠不會再寫另一張短箋給我。」兩人討論哥倫比亞的政治情勢,也觸及拉丁美洲毒品生產的問題,以及美國使用毒品的問題。
9月,回到卡塔赫納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新家待了一段時間。他在那裡並沒有家的感覺,這一點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不僅因為從聖塔克拉拉飯店可以眺望他家:他們在這裏就是覺得不舒服;事實上,他們就是不喜歡這裏。一位阿根廷記者魯道夫·布拉切利曾經採訪過瑪魯哈·帕夏在1990年到1993年間的經歷,以及《綁架》里對他們的描繪;利用她的關係,布拉切利接觸生氣但仍樂於提供資料的加西亞·馬爾克斯,他這陣子接受採訪的表現越來越具省思與哲學意味,就像處於危險境地的老士兵,帶著些許迷惘: 內容有趣、信息豐富,甚至頗具分析性,但已經不為了專註在單一項目上而排除其他,他對於下一個計劃已經不像過去一般全神貫注。他再度提到自己雖然是「記憶專家」,卻已經開始忘東忘西,特別是電話號碼。他的母親如今有時對他說:「你是誰的兒子?」其他時間她又完全記得,他會問她對他童年的回憶。「她現在說得比較多,因為已經不需要隱藏,她已經忘了自己的偏見。」
加西亞·馬爾克斯受到自由黨媒體兇猛但不情願的批評。「達塔南」在《時代報》寫了一篇才華洋溢的文章,很清楚的是寫給目前為止干預哥倫比亞政治,但如今顯然已逝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墓志銘。他對於帕斯特拉納的政權究竟有多少影響力,令人懷疑。不論共同行動或各自努力,沒人看見他或安德烈「拚命」。就連頭腦清楚的實用主義者賈維里亞,都嘗試讓古巴在缺席三十四年之後回到美洲國家組織,但這項決議毫不意外地遭到美國的否決。此事等於是對帕斯特拉納的提前攻擊,他也許反而覺得如釋重負,這表示加西亞·馬爾克斯讓安德烈掌權的策略胎死腹中,無疑地解釋他雖然承諾投入哥倫比亞事務,卻在接下來的四年裡如此興趣缺失。柯林頓並沒有興趣改善和古巴的關係,但帕斯特拉納的「和平計劃」承諾終結毒品交易。秋季,經常前往墨西哥探視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美洲開發銀行主席借了一大筆錢給哥倫比亞,好「藉由開發達到和平」。接下來的四年間,在國內外的情勢演變之下,帕斯特拉納是華盛頓最尊榮、最受到款待的貴賓之一。10月27日,他首次以哥倫比亞總統的身份訪問美國,是二十三年來的第一人,加西亞·馬爾克斯也出席,身邊圍繞著一群折中主義的美國「西班牙人」和「拉丁美洲人」,大部分是音樂家和演員。這樣的榮幸是對帕斯特拉納的反饋,他之前同意柯林頓的「哥倫比亞計劃」,讓人想起冷戰策略的顛覆政策。加西亞·馬爾克斯雖然必定覺得深深難為情,但他此時並未針對此事發表公開聲明。
不過,當然他主要的活動還是寫回憶錄。他時常開玩笑說,等到人們開始寫回憶錄的時候,通常已經老得什麼都記不得了;但他沒有提到有些人還沒開始寫回憶錄就去世了。如今,完成這本名為「活著為了講述生活」的回憶錄成為他主要的目標。他也許記得玻利瓦爾的兩難,《迷宮中的將軍》接近尾聲時:「讓他震撼的是,他驚訝地發現自己不幸和夢想之間的比賽此刻已經接近終點,其他只是一片黑暗。『天殺的,』他嘆息,『我要怎麼離開這座迷宮?』」
就算只有短暫列入考慮,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此回憶錄的執迷,很明顯地不是因為他據傳的虛榮,而是為了對付他的名聲及苦悶,最好的辦法就是說出自己的故事,他自己版本的人生和性格。雖然在書的一開頭看似如此,但其實這不是一本告白之書。

卡門·巴爾基斯(大媽媽),身後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照片,拍攝約在2005年,于巴塞羅那她的辦公室。
他當然想繼續下去。他曾經表示,自己在《百年孤獨》《霍亂時期的愛情》「這兩本書之後完全掏空」。不知為何,他總是有辦法下定決心、找到靈感獲得新的主題、新的形式,也想到下一個計劃,先是他想寫的小說,隨後成為他需要寫的小說,再變成絕對必須寫的小說。現在也是一樣,他還在尋找。的確,他告訴採訪者自己希望「回歸小說」。一如往常,他自有計劃。他手上有三篇短篇小說,他認為加在一起會是一本有意思的書,另一本關於愛情的書:愛情和女人。他告訴《國家報》:「我身邊都是女人。我的朋友大多是女性,梅塞德斯必須學習那就是我存在的方式,我和她們的關係只是無傷大雅的打情罵俏。到現在大家都已經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read•99csw.com
1997年年底,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電視時段被剝奪之後,他幾乎馬上決定買下《變化》,這份雜誌原本和西班牙雜誌《變化十六》有關係,後者在20世紀80年代西班牙轉型期間影響力很大。《變化》(「改變」剛好是安德烈·帕斯特拉納競選時唯一的口號)是哥倫比亞最有影響力的政治周刊《星期》直接的競爭對手,類似《時代周刊》和《新聞周刊》之間的競爭。加西亞·馬爾克斯聽說弟弟埃利希奧的好友兼同事帕特里夏·拉拉準備出售雜誌,他找了瑪麗亞·艾爾維拉·桑佩爾、「庫阿貝」的前任社長,也就是赫爾曼·巴爾加斯的兒子莫利西歐·巴爾加斯(曾在賈維里亞的政府任職,公開批評桑佩爾)、《星期》的記者羅伯托·彭波以及其他人競標(包括梅塞德斯憑自己的能力競標)。聖誕節時,交易已經完成,新公司名為「開闡有限公司」,以《愛情與其他魔鬼》中熟知懷疑論的醫生命名。1月下旬,加西亞·馬爾克斯已經開始寫長篇頭條文章,主要關於如他自己的有名人士(查韋斯、柯林頓、韋斯利·克拉克、哈維爾·索拉納),以提高銷售。《紐約時報》的拉里·羅特隔年採訪他,記錄下「1999年1月底的某個晚上,《變化》舉辦派對慶祝重生,他待到半夜,和兩千名受邀賓客打招呼。接著回到辦公室,徹夜不寐地寫下一篇關於委內瑞拉新總統烏戈·查韋斯的長篇報道,趕在日出截稿前寫完。『我上次做這檔事已經是四十年前了,』他說,聲音透露出喜悅,『真棒。』」
7月19日,《國家報》刊登了一張老作家在墨西哥城的照片,圖說:「加西亞·馬爾克斯不讓自己被人看到。越來越少看到加西亞·馬爾克斯出席公開場合。」他出現時拒絕對媒體發言。很明顯地,《國家報》真的想說的是: 「加西亞·馬爾克斯怎麼了?他為什麼躲起來?他生病了嗎?他為什麼不發言?他失憶了嗎?他玩兒完了嗎?」
事實上,有兩種可能的詮釋尚未被評論提及。首先,曾經刀槍不入、剝削他人、殘忍無情的老人如今卻受到愛的影響,在女孩不一定知情的情況下被「邪惡的」老鴇卡芭卡絲欺騙並上當,她把貧窮的德嘉蒂娜變成妓|女;在小說最後的情節(如今應該是在女孩兒知情之下)和字裡行間之間,她仍然在欺騙他。這本小說完全沒有處理一件事實,就是主人公所知關於德嘉蒂娜的一切(除了他色情的亂摸及戀童幻想的果實),都是來自妓院老闆的中介,他也許就像《玫瑰傳奇》的作者或好萊塢電影一般,編造女孩兒和她對客戶的愛,給她的對象柯牙多他所需要的。當然,柯牙多拒絕知道所有關於女孩兒的真實細節,他非常明確而坦白地不想知道。如果這次要的情節其實才是主要的情節(或改正的情節),那麼,這本小說有一個非常有趣的自我批評面向。至少可以說的是,這老傻瓜因此變成輕蔑的對象(雖然不是憐憫),不過,這當然是對讀者而言,但也許對讀者和作者而言都是如此。
母親要我和她一起去賣房子。她當天早上才從家人所住的遠方小鎮來到此地,因此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找我……她在十二點整抵達。輕盈的腳步走在陳列書籍的桌子之間,停在我的面前,以她狀態較佳時有點頑皮的微笑凝視著我,我還沒能反應時,她就說:
查韋斯那一期的雜誌揭露了許多信息。烏戈·查韋斯上校就是當初企圖顛覆加西亞·馬爾克斯之友卡洛斯·安德烈·佩雷斯總統的士兵。不過他在委內瑞拉掌權之後,賣給古巴可靠又便宜的石油,救了卡斯特羅的古巴一命,讓菲德爾得以喘息。此外,他是個「玻利瓦爾主義者」,主張拉丁美洲團結與獨立,他準備把委內瑞拉的前途和自己綁在一起。由於加西亞·馬爾克斯一直在幕後幫助古巴以及促成拉丁美洲的團結,查韋斯也許期待受到他完整而秘密的支持。然而,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查韋斯始終提不起勁,也許是因為他之前和帕斯特拉納還有柯林頓的關係;而且,查韋斯的反美立場不但持續而且還有害。加西亞·馬爾克斯於1999年1月在哈瓦那和查韋斯碰面,回到墨西哥的路上,他們一起搭機前往委內瑞拉。後來他寫了一篇全世界同步發表的長篇報道,幫《變化》賺了不少錢,而且深具影響力。結語寫道:
退休這個話題隱隱約約地縈繞著,但所有的徵兆都很糟糕。這是所有族長的秋天,即使數百萬人都希望桑佩爾辭職,他仍然執拗地拒絕這麼做;卡洛斯·安德烈·佩雷斯被迫退休;卡洛斯·薩利納斯成功地完成任期,但被威脅會被送進監獄或更糟的處境,只好乖乖出國;沒人有辦法強迫菲德爾·卡斯特羅退休,但他很快就要滿七十歲;革命已經逐漸年華老去,可是有誰能取代他?真情流露的加西亞·馬爾克斯沒有參加波哥大的新書發布會,而是前去探望另一位不情願的退休人士菲利普·岡薩雷斯,他受到指控和醜聞纏身的困擾,在西班牙總理官邸蒙科洛亞宮待了十三年之後,被選民掃地出門。加西亞·馬爾克斯一到馬德里就趕到蒙科洛亞宮,但總理不在家;大作家在蒙葛拉哥國家公園找到孤零零的總理和保鏢,正如加西亞·馬爾克斯筆下另一位失去權力和榮耀的角色。他們上次見面擁抱時,岡薩雷斯說: 「老天爺,兄弟,我想你是西班牙唯一一位願意擁抱總理的人。」如今,他宣布離職,準備退休;即將取代他的是右翼領袖何塞·馬利亞·阿茲納爾。
加西亞·馬爾克斯決定不回哥倫比亞參加5月的第一輪選舉。不過,通過電視畫面,他在墨西哥的家裡,解釋自己為什麼支持保守黨二度候選人安德烈·帕斯特拉納:「和安德烈一起拚命!」加西亞·馬爾克斯居然支持保守黨候選人!馬爾克斯上校會怎麼說!他的家族成員以不贊同和麻木的心態看待他的舉止。不過,據說帕斯特拉納和邁阿密的古巴人很接近,也許加西亞·馬爾克斯認為此舉和其他方法有助於古巴。作為回報,加西亞·馬爾克斯應該協助帕斯特拉納制定教育政策,重要性僅次於他最關注的和游擊隊的和平談判。
他本來希望自己可以更有活力,勇於冒險。他和梅塞德斯最近換了巴黎的公寓,他們賣掉史丹尼斯拉街上的小公寓,在巴黎最搶手的巴克街買了一間比較大的,就在塔奇雅家樓下。所以,現在他擁有她家樓下的公寓,對於註定失敗的愛情,變成既困難又不自在的友誼而言,這是一種奇妙的忠誠。他很少有機會使用這間新公寓,但他的兒子貢薩羅2003年從墨西哥搬到巴黎時,與其家人在此定居了一段時間(貢薩羅想再度從事繪畫)。
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抗癌症時,他的幺弟埃利希奧也有自己的仗要打。如同賈布一般,他一面要克服腦癌晚期的病痛折磨,一方面努力想完成一本書《追隨梅爾基亞德斯的線索:〈百年孤獨〉的故事》。他無法如願完成這本書,但他和親友同意應該在他死前發表。5月出版時,埃利希奧坐在輪椅上,幾乎無法說話。他是布恩迪亞家族的最後一個,破解祖傳文件之後不久就去世,正如《百年孤獨》中令人毛骨悚然的預言。(1998年10月,庫奇是兄弟姐妹中第一個過世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無力前往埃利希奧6月底的葬禮。
加西亞·馬爾克斯總是承認這本書的靈感來自川端康成的《睡美人》,關於老男人來到此處,躺在受藥物控制的妓|女身邊,不準碰觸她們(這本身就是來自那本小說)。但他承認這一點受影響,可能掩蓋了一個事實,成熟男人與沒有經驗的少女之間的性關係,這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作品中不斷出現的主題。
他暫時把回憶錄放在一邊,但他有一本已經計劃多年的小說,至少已經計劃了四分之一世紀,名為「苦妓追憶錄」(後來翻譯成英文是「Memories of My Melanoly Whores」)。1997年我在哈瓦那見到他時,他就是在思考此書;一年後我們談起時,顯然這本書已經頗有進展。很有可能初稿早在他出版《活著為了講述生活》很久以前就完成了,他在2002年秋天和2004年秋天出版之間做了少數顯著的改變。原本估計是寫一本較長的短篇小說,並不比中篇故事長,但最後以長篇小說宣傳、出售。

加西亞·馬爾克斯,攝於1999年。
2002年10月8日,《活著為了講述生活》在墨西哥城出版,伴隨著大張旗鼓的宣傳、真正驚人的預售成績。魔法師又回來了,這次確實是死而復生。
我們的飛機大約在凌晨三點降落於加拉加斯。我看著窗外這個令人難忘的城市,一片光之海。總統以加勒比海式的擁抱道別。我看著他走開,身邊圍繞著保鏢和他們身上的功勛,我有種奇特的感覺,自己和兩個互不相干的男人一起旅行、談話。一位有著頑強的運氣,得以拯救自己的國家,另一位是個魔術師,卻很可能是在歷史上寫下另一頁的君王。
另一個解讀(不見得被第一個排除在外)是柯牙多受傷的人格。他在十一歲時就與一個同是妓|女的年長女性非自願地發生性行為,地點就在書中同一棟建築物,也就是柯牙多的父親工作之處(剛好是現實中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前鋒報》工作時和妓|女同居之處:「巨塔」)。這樣的經驗先是使小男孩兒受創,接著迫使他對性行為上癮。很明顯地,這指的是加夫列爾·埃利希奧以前為賈布安排過類似的經歷,也在類似的年齡帶來類似的創傷;加西亞·馬爾克斯選擇把這段情節放在接近書尾之處,是否為之解釋、開脫?是否有可能表示老人因此無法愛人、不能發展出親密關係,解釋他對於妓|女的著迷、對於年輕處|女的戀童慾望;也許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如果他可以回到少年時期的自己,他希望與其有第一次的性經歷。如果真是如此的話,這不可避免地誘導讀者問自己,同樣的分析是否可以回頭應用在這位作者先前小說里類似的幻想;果真如此的話,那麼由如今「終於脫離自十三歲以來就奴役我的勞役」的主人公所敘述的,和三十年前所寫的《族長的秋天》一樣無情地暴露自己、批評自己。這也暗示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活著為了講述生活》里有意識地原諒他的父親,卻也許無意識地(不太可能)繼續怪罪他的父親,童年創傷的影響延續到成人時期。簡而言之,如同他七十五歲所寫的回憶錄中,他回到那個想法;遺棄他的路易莎·聖蒂雅嘉害怕他也許不認識她,因此在七十七歲所寫的「回憶」里,他回到那個想法,父親在自己還是嬰兒的時候就帶著母親離開他,因而在他少年時期一開始時就扭曲了他性方面的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