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下的東西，都是世間的不祥之物。它們不能放在地上，不能和人接觸，因為它們本身帶著怨戾、憎恨、殺伐，容易累聚瘴癘的陰氣，滋生一些邪惡的『魑』『魅』。魑魅之類的魔物最喜歡侵蝕意志不堅定的人心，以他們內心滋生的陰暗慾望為食。」

白姬聽了，莞爾一笑：「縹緲閣是賣古董字畫的地方，驅鬼降魔什麼的，崔大人應該去佛寺和道觀。」

元曜望向白姬的手，她的掌心躺著一顆比拇指略大的夜明珠。夜明珠散發出柔和的光芒，照亮了腳下的路。

白姬沉吟了一會兒，笑道：「倒是有一件。不過，年代久遠，一直壓在倉庫中。崔大人稍坐片刻，容我下去取來。」

白龍哦了一聲，閉上眼睛繼續睡：「我就說嘛，肚子還沒餓，怎麼就要吃晚飯了。」

因為憂心忡忡，心神不寧的緣故，崔循在公務上出了幾次岔子，眼看這中書侍郎之位恐怕就要失之交臂了。

白姬走到緋桃樹下，伸出纖纖玉手，在樹榦上敲了三下。不一會兒，一隻蛤蟆從樹底的一個洞中跳了出來。蛤蟆約有巴掌大小，鼓鼓的眼睛，大大的嘴巴，背上的花紋五彩斑斕。

白姬道：「這不是寒氣，這是怨氣，寶物的怨氣。」

「井底。」

男子本就愁苦，聽了此言，幾乎要哭：「實不相瞞，崔某最近遭小人算計，被惡鬼纏身，性命就在旦夕之間。崔某來縹緲閣，是想買『平安』。」

按慣例，這個時辰，白姬應該在午睡。

西市。縹緲閣。

白姬提起裙裾，來到元曜身邊：「走吧，軒之。」

崔循和何起都很想得到中書侍郎之職。何起心術不正，為了除掉陞官的敵手，勾結了一個從遙遠的南方來的邪教術士，驅使小鬼暗害崔循。

元曜覺得很好玩，開心地笑了笑，走上樓梯。

夏日的午後總是讓人倦怠，元曜一邊拿著雞毛撣子給古董撣灰，一邊雞啄米似的打瞌睡。

元曜被黑氣籠罩，不能視物，只覺得一陣血腥的惡臭味撲鼻而來，耳邊此起彼伏著雜亂奇詭的聲音，有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有令人頭皮發麻的尖叫聲，有夜梟般喋喋的笑聲。

元曜不知道白姬要找什麼，https://read.99csw.com幫不上忙，只是默默地跟著她走。

一隻黑貓悄無聲息地從裡間走出，靈巧地躍上半人高的櫃檯。它伸出粉紅色的舌頭舔了舔爪子，用碧色的瞳孔瞥了一眼元曜，鬍子抖了一下，驀地口吐人語：「爺一會兒不盯著，你這書獃子又開始偷懶了？！」

元曜來到白姬的房間前，大聲道：「白姬，有客人來了，請你下樓相見。」

白龍又要睡過去了，元曜急忙道：「白姬，有客人來買『慾望』，請你下樓相見。」

離奴彬彬有禮地笑道：「不錯，這裏正是縹緲閣。客人是想買古玩，還是想買香料？寵獸？」

地道中幽涼浸骨，越往下走，光線越暗。就在元曜快要看不見腳下的石階時，白姬的手上亮起了一圈光暈，柔和而明亮。

白龍的眼睛微闔著，鼻翼輕輕翕動，犄角盤旋如珊瑚，通體雪白晶瑩，柔軟如雲朵。元曜忍不住想伸手戳它一下，但看了看它鋒利的爪子，又不敢了。

白姬對元曜道：「軒之，你去開門。」

白姬拾階而下，元曜急忙跟上。蛤蟆站在古井，不，朱門邊，呱呱地叫著，看著白姬、元曜消失在了地底。

元曜不禁怔住。

「那些和尚、道士都不管用！」崔循愁眉苦臉地道。他先後請了幾撥和尚道士來家裡作法驅鬼，但是邪教術士的法力似乎更高一些，小鬼不僅沒有被收服，反而嚇跑了和尚道士，「白姬，縹緲閣中有沒有能夠驅走小鬼的寶物？」

一陣風吹來，白霧散開，古井不見了。原本是水井的地方，變成了一道通往地下的門。朱門暗紅如血，上面掛著一把獸紋的辟邪青銅鎖。

元曜不敢還嘴，哼哼了兩聲，埋頭彈灰去了。

「這裡是……縹緲閣？」男子勉強笑了笑，一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樣子。

寶物也有怨氣？小書生覺得奇怪，問道：「寶物為什麼有怨氣？」

「不！」男子搖頭，他打量了一眼四周，神色有些好奇，不經意間又露出一絲忐忑、恐畏，他試探似地問道：「有人告訴我，在這裏可以買到想要的任何東西，這裏的主人可以替人實現任何願望？」

小孩子約rｅad.９９cｓｗ.ｃoｍ莫兩三歲的樣子，面若銀盆，眼如葡萄，渾身赤、裸裸的，只系著一個紅色的肚|兜兒。他沖元曜笑了笑，伸出白如藕節的手，拉住了元曜的衣裾。

「白姬，你不要嚇唬小生！」元曜恐懼地靠近白姬，生怕她突然不見了，把自己丟在這不見天日的井底。

「蜃君，開門。」白姬淡淡地道。

「嘻嘻。」白姬詭異地笑了。

一陣墨黑的瘴氣從地下湧出，瞬間包圍了元曜。

小書生拍胸定魂，道：「幸好蛤蟆兄吸走了瘴氣和魑魅，不然小生肯定被魑魅吃掉了。」

元曜打了一個寒戰，心中無限恐怖。

元曜渾渾噩噩地走著，突然間，有什麼東西扯住了他的衣裾。他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小孩子。

「為什麼？」

離奴回頭，望向門口，幽瞳閃爍了一下，嘴角揚起一抹微笑：「客人想要些什麼？」

元曜突然覺得離奴的懶不是沒有原因的，有其主，必有其仆。最近生意冷清，又是炎夏，除了吃飯之外，白姬和離奴一個盤卧寒玉床，一個蜷眠樹蔭下，唯有小書生起早貪黑，任勞任怨地看守店門，以及伺候這兩隻懶妖。

崔循無計可施之時，有人告訴他，縹緲閣可以解決一切煩惱，實現一切願望。於是，崔循找來了。

「少啰嗦！爺說你偷懶，你就是偷懶，不許還嘴！」離奴理虧氣不虧，嘴角的獠牙閃過一道寒光。

男子聞言，打開了話匣子，娓娓道來。

白龍睜開眼，金色的瞳孔掃了元曜一眼，懶懶地口吐人語：「是軒之啊，怎麼，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了么？」

白姬望了客人一眼，道：「看客人印堂青黑，命宮泛濁，最近恐怕頗有險厄。」

「軒之還沒有來過這裏吧？這是縹緲閣的另一個倉庫。這個倉庫中放的寶物與二樓倉庫中放的寶物相比，稍微有些不同。」

白姬端起涼茶，輕呷一口，「說來聽聽。」

「咯咯！」小孩子不依不饒，死死地抱住元曜的大腿，沖他擠眉弄眼地笑。

元曜和離奴正對峙間，有人走進了縹緲閣。

「白姬，這裡是什麼地方？」元曜忍不住問道。

黑暗的井底陰氣森森，寒氣陣陣。元曜跟著白姬走在木架之間，read.99csw.com尋找她要找的東西。白姬長裙曳地，行動無聲，整個地底只有元曜的腳步聲空洞地迴響著。

奉茶畢，小書生正要退下，白姬向他指了指放在一邊的桃形蒲扇。小書生會意，乖乖地拿起巨大的蒲扇，站在一邊給兩人扇風。

烈日炎炎，蟬鳴聲聲，讓人覺得燥熱難耐。也許是天氣太熱了，今天縹緲閣沒有一個客人上門。

元曜回頭，望向大熱天里頂著暑氣而來的客人。

離奴笑得深沉：「看來，客人是來買『慾望』的了。」

元曜嚇了一跳，瞌睡蟲也飛走了，分辯道：「小生哪有偷懶？小生又是看店，又是彈灰，倒是離奴老弟你從早飯後就一直在後院的樹蔭下偷懶睡覺！」

說話間，兩人走到了石階盡頭。石階盡頭有一片寬敞的平地，在黑暗中看不到邊界。從夜明珠照亮的範圍來看，一排排巨大的木架整齊地擺放著。木架的格局布置看上去和二樓的倉庫大同小異，只是木架上的寶物都被封印在了大小不同的木匣中，有的掛著獸紋銅鎖，有的貼著咒文條幅。

古井中水波幽幽，透出陣陣寒氣，古井邊的木桶中浸著一個圓滾滾的大西瓜。大西瓜是小書生早上買回來，浸泡在冷水中，準備晚上消暑吃的。

元曜再回頭時，櫃檯上的黑貓已經不見了蹤跡，一個面容清秀，瞳孔細長的黑衣少年站在櫃檯後面。

「一百多年沒下來了，我也忘記那東西放在哪裡了。」白姬喃喃道。她一路行去，在木架間遊走，目光左右逡巡，始終沒有看見想找的東西。

來客是一名男子，身材中等，相貌平常，年齡約在四十開外，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絲綢長衫。

蛤蟆跳到元曜身邊，張開了大嘴，開始吸食墨黑色的瘴氣。瘴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蛤蟆吸盡。隨著瘴氣散盡，血腥惡臭也淡去了，嘈雜的詭音也遠去了，一級一級的石階浮現在元曜的眼前，望不到盡頭。

元曜叫喚了幾遍，房間里沒有任何動靜。元曜抬手敲門，他的手剛碰上門，門就開了。——原來，門虛掩著，沒有關緊。

男子舔了一下嘴唇，否認道：「我只是遇到了一點難以解決的麻煩……如果方便，我想見一hｔtｐs://reａｄ.９９cｓw.ｃｏm見縹緲閣的主人。」

「呱呱——」蛤蟆跳到古井前，張開了大嘴，吐出綿綿不絕的白色煙霧。很快，白色煙霧籠罩了古井，古井漸漸地看不見了。

元曜驚奇咋舌。

白姬掩唇而笑：「對魑魅來說，軒之恐怕不是美食。」

近日來，只要一到子夜，崔循的宅邸里就有小鬼出來作祟。深更半夜，萬籟俱寂，這群小孩子模樣的惡鬼在崔宅中跑來跑去，它們或剜家禽的眼珠子吃，或變出可怕的模樣嚇唬婢女，或把從曠野拾來的骷髏、動物腐爛的屍體朝僕人亂丟。崔府的仆婢們嚇得要死，甚至連崔循身懷六甲的妻子也因為小鬼的惡作劇，從樓梯上摔了下來。幸而天佑，只是腳踝崴傷了，母子都平安。至於崔循自己，也吃盡了被小鬼捉弄、嚇唬的苦頭。

離奴禮貌地頷首道：「請稍候，我這就去請主人出來。」

離奴懶懶地倚在櫃檯后，火眼金睛地監視元曜撣灰，不時地挑刺嘲笑他笨、呆、傻、懶。元曜也不回嘴，心中默默地背《論語》，橫豎只當耳邊是貓叫。

「我們來井底幹什麼？」

仲夏，長安。

元曜進入裡間，繞過屏風。——這架屏風很有趣，屏風上的圖案春天是牡丹，夏天是荷花，秋天是金菊，冬天是寒梅。經過荷花屏風時，元曜伸手點了一下停在幼荷上的一隻蜻蜓，那隻紅色的蜻蜓受驚，振翅飛走了，又停在了一朵蓮蓬上。

「胡說！小生哪裡有少一根筋？！」元曜不滿地腹誹。

元曜心中奇怪，崔循還巴巴地等著白姬取寶物，她來到古井邊做什麼？

「有什麼不同？」元曜好奇。

元曜走進房中，房間素凈而簡約，除了一方銅鏡台，一扇仕女游春畫的屏風外，幾乎沒有什麼擺設。掛在西邊牆上的水墨捲軸畫仙靈清幽，畫中的山巒中仍在裊裊不絕地冒著煙霧。白姬曾說，那是終南山的道士們在煉不老仙丹。

小書生嚇得一個激靈，臉上莫名的發紅，急忙低頭走了。

崔循很高興，激動地道：「太好了。請快去取來。」

荷花屏風后，青玉案旁，白姬和中年男子相對跪坐。

元曜冷汗：「剛吃午飯，還不到一個時辰。」

白姬帶元曜去取寶物。元曜以為九-九-藏-書是去二樓的倉庫中取，沒想到白姬竟帶他來到了後院，駐足在緋桃樹邊的古井旁。

白姬回頭，對獃獃的小書生詭魅一笑。

白姬點頭。

元曜背脊發寒，道：「好詭異的寒氣，讓人頭皮發麻。」

白龍又睜開了眼，瞳中金光流轉：「知道了。」

「因為，軒之的腦袋中少了一根筋啊！」

元曜端來涼茶，分別奉給白姬和客人。

元曜從驚愕中回過神來，彎腰拾起鑰匙，走向朱門。

「咯咯！」小孩子不肯放元曜走，一邊笑，一邊往元曜身上爬。

元曜倒抽了一口涼氣，假裝沒看到，抬步往前走。

越往下走，越是寒冷，陰森瘮人。

「剛才的黑煙和那些奇怪的聲音，就是從不祥之物中滋生的瘴氣和魑魅么？」

男子姓崔，名循，在中書省為官，現任中書舍人。同在中書省任職的右散騎常侍何起，一向和崔循不和睦，互相鄙薄仇恨。

兩個月前，中書侍郎因為年邁，告老還鄉。中書侍郎一職空缺了下來，接替的人選就在崔循和何起之間。

離奴雖然這麼說了，但卻站著不動，對元曜使了一個眼色。元曜知道他懶得動，想使喚自己去請白姬，也懶得跟他計較，放下雞毛撣子，走向了裡間。

蛤蟆跳過來，從口中吐出一把鑰匙。

「咯噔——」元曜打開青銅鎖，拉開了朱門。

「唔。如果我把軒之關在井底幾十年，幾百年，乃至幾千年，不見天日，沒有自由，你的怨氣恐怕會比寶物更大。」

「別鬧，放開小生！」小書生嚇到了，去拉孩子，想甩開他。

小書生的心太過純善，透明，沒有陰暗的慾望滋生，食人慾望的魑魅寄生在他身上，只怕會餓死。

元曜退了出去。在退出房門的瞬間，他不經意地回頭一瞥，一名膚白如雪，渾身赤、裸的妖嬈女子正好從床、上站起來。

元曜剛走到床邊，就覺得一股涼意迎面襲來，浸骨入髓，讓人神清氣爽。在這暑熱難當的夏日，讓人涼爽愜意的冷氣來自床中央的一方比棋盤略大的寒玉石。一條手臂粗細的白龍盤成一圈，睡在寒玉石上。

「欸？！」元曜驚疑。井底哪來的小孩子？這裏寒氣逼人，他只穿著一件兜肚，不冷么？還是，又是「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