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多綉一幅送給我吧。」白姬笑道。她開始盤算太平公主的刺繡在市面上能抬到怎樣的天價。

「太后？」元曜吃驚。

「小生想問一個問題。」

「在下常聽那隻黑貓一天到晚這麼叫你。」

白姬低頭，望了一眼太平公主正在繡的圖，問道：「這是什麼？」

白姬想了想，道：「那麼，只有勞請另一個人看守店門了。不知道他今天在不在。軒之，你先上去拿傘，我去請看店的人。」

馬車中陷入了沉默。

「好。不過，太平公主是有事相托，而不是請你飲宴吧？」

白姬道：「我給您的玉墜，您一直佩戴著嗎？」

白姬、元曜走上長廊，白姬收了傘，元曜也收了傘，兩名侍女接過了傘，退下了。

元曜只好放下畢羅，拿起紙鶴，打開一看，上面寫著一行秀麗的小楷：「三月雨，結界疏，夜難安枕，望入太平府。令月拜上。」

白姬笑道：「有什麼關係，辦完了事情，自然要飲宴了。」

白姬道：「太平公主。」

白姬看見下雨了，對元曜道：「軒之，去樓上取兩把紫竹傘。」

元曜猜測，那應該是太平公主。

元曜趕緊作了一揖：「小生參見太平公主。」

「欸，難道沈兄也住在縹緲閣？」元曜奇道，他怎麼從來沒見過沈樓？

元曜抬頭望去，眼前一道飛瀑如白練般垂下，跳動的水珠折射出柔和的光暈。飛瀑下匯聚成一片幽碧的水潭，如同一塊滑膩厚重的古玉。水潭邊，一架巨大的水車正在咿呀有聲地轉動，水車旁是一座搭建在淺水中的華美軒舍。

白姬、元曜來到太平府，兩名宮裝侍女早已迎候在門口，她們向白姬斂衽為禮，「公主已等候多時，請隨奴婢入府。」

白姬正在考慮，一隻紙鶴飛入了縹緲閣，停在了白姬面前。

太平公主一愣。

「你們都和非人有夙緣。不過，太平公主的遭遇是武后的業報，聚集在她身邊的都是怨戾的惡鬼，或者為復讎，或者為泄憤，想要殺死她，折磨她。而軒之嘛，大概是你的名字叫元曜，所以才這麼有妖緣吧。」

白姬、元曜坐下喝茶。

白姬陷入了沉思。

白姬對太平公主笑道：「結界沒有破損多少，看來去年襲擊你的非人也變少了。」

沈樓抱拳道：「白姬放心，在下一定會https://read.99csw.com看好縹緲閣，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白姬一邊喝茶，一邊問道：「什麼事情？」

元曜好奇地問道：「令月是誰？」

白姬吃得正歡，不願意放下畢羅，「軒之，打開看看，念給我聽。」

元曜很奇怪，兩名侍女雖然走在雨中，但衣衫、頭髮都沒有一點兒濕痕。

煙雨蒙蒙，柳色如煙，白姬撐著紫竹傘走在長安城的街道上，元曜跟在她身後。白衣竹傘，古城飛花，與這朦朧的煙雨一起構成了一幅寂寥而清雅的圖畫。

元曜不懂，也就不再問了。

沈樓抱拳道：「書老弟，不，元老弟慢走。」

太平公主設宴招待白姬和元曜。宴席之上，金乳酥，玉露團、金齏玉膾，生羊膾、飛鸞膾、紅虯脯、鳳凰胎、黃金雞、鯢魚炙、剔縷雞、菊香齏、駝峰炙、醴魚臆等等美味佳肴讓人眼花繚亂，食慾大增。

「是。公主。」兩名梳著雙螺髻的紅裙侍女領命退下。

白姬道：「公主，我會遵守約定，在您有生之年，不讓任何非人傷害您。」

「元曜？」太平公主笑了，「果真是結妖緣的名字。」

白姬走向太平公主，元曜跟在她後面，兩人轉過水墨畫屏風，看見了太平公主。

白姬搖頭，道：「不，太平公主沒有做過錯事，她是在為她的母親承擔『業』果。」

皇族公主，尤其是太平公主這樣尊貴的公主，普通人不能得知其閨名。

「呃，這關小生的名字什麼事情？不過，太平公主真可憐，必須為她的母親承受這麼多。怪不得，坊間傳言，她一直陰鬱寡歡，不太快樂。」元曜憐憫地道。

「白姬，原來你叫祀人？好有意思的名字。」

男子修眉俊目，儀錶非凡，但薄薄的嘴唇有點兒寬。他筆直地站立著，英武挺拔，狷介狂放，給人一種豪爽仗義的感覺。

「咦，不是剛吃過晚飯嗎？」

「軒之，我們今天的晚飯吃什麼？」

遠遠地，太平公主隔著屏風道：「祀人過譽了。」

元曜吃驚，問白姬道：「這位兄台是……」

灰袍男子抱拳道：「在下姓沈，名樓。」

太平公主點頭，道：「只有修補了結界，我才能稍微安心一點兒。」

「不許再問了！不然，我就吃了你！」不知道是不是有read.99csw.com其主，必有其仆的緣故，或者反之，白姬的口氣突然變得很像離奴。

「算是吧。在下和白姬是遠親，只是客住，客住。」

太平公主點頭，道：「一直佩戴著，從未離身。」

白姬移步去了後院。

元曜一邊啃畢羅，一邊問道：「白姬，午飯和晚飯怎麼辦？也吃畢羅嗎？」

白姬道：「長安城中，沒有非人能夠闖入我布下的結界。如果太平府的結界被破壞了，我在縹緲閣中會知道。」

「休想。」太平公主道。她怎麼會不明白奸商心裏的盤算。

「太平公主找你辦什麼事情？」

從小到大，總是有一堆可怕的惡鬼環侍在側，伺機殺死自己，折磨自己，這樣提心弔膽、步步驚心，如處阿鼻地獄的情形，只是想一想都不寒而慄。怪不得，太平公主一直鬱鬱寡歡，不能開懷。

「因為，我討厭被叫這個名字。」

元曜覺得，如果換做他處在太平公主的境地，他也肯定不會笑。一個時刻與恐懼、死亡、憂焚做伴的人，怎麼會笑呢？

元曜好奇地問道：「太平公主為什麼總是提心弔膽，害怕妖鬼吃她？難道，她曾經做過什麼錯事嗎？」

白姬沉吟了一會兒，對元曜笑道：「不如，今天去太平府吧。太平府的廚師手藝可是一絕，我們吃了這麼久的素，正好可以去大快朵頤。」

白姬點頭，「請帶路。」

元曜在倉庫里取了兩把紫竹傘下來，大廳中多了一個穿著灰袍的男子。

白姬道：「才雨水時節，公主就招祀人來補結界，未免太早了一些。」

第二天，沒有離奴做早餐，元曜只好去光德坊買了一斤羊肉畢羅，當他和白姬的早餐。

太平公主坐在錦墊上，低垂著頭，飛針走線地綉著一幅約莫兩尺長的刺繡。

白姬一愣，轉頭望向車窗外，顧左右而言它，「啊，軒之，雨停了。」

白姬笑道：「公主的道術越發精進了。」

祀人？祀人是誰？元曜心中奇怪，難道白姬的真名叫祀人？白姬一直說非人禁止言名，太平公主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

轉過一片翠葉如玉的鳳尾竹林，兩名侍女帶白姬、元曜來到一座臨水的軒舍前。

「沈兄何出此言？」元曜一頭霧水。

華美的軒舍中，珍珠白的簾幕被春風掀起，隱約可見一座水墨畫九九藏書的屏風，屏風后隱約浮現出一個高貴而優雅的身影。

「明天的早飯吃什麼？」

太平公主一邊刺繡，一邊道：「其實，本公主叫你來，倒不全是為了修補結界。最近有一件奇怪的事情，讓本公主覺得不安。」

白姬笑道：「說起來，太平公主和軒之很像。」

白姬笑了，「當神棍也很有趣呀。」

元曜作了一揖，道：「原來是沈兄。小生姓元，名曜，字軒之。」

不一會兒，侍女拿來錦墊，端來香茶。

「修補結界。」白姬道。

白姬、元曜走過來，太平公主沒有抬頭，仍在飛針走線，「祀人，你終於來了。」

剛一踏入水榭中，兩名侍女倏地變成了兩個薄薄的、手掌大小的紙人，委頓在了地上。元曜吃驚，他仔細一看，紙人是用不浸水的油紙裁的，怪不得淋不濕。

太平公主臉色蒼白，咬緊了嘴唇，道：「只是少了，它們還是會源源不斷地來。從出生到現在，本公主沒有一日安寧，一日太平。」

太平公主吩咐道：「來人，賜座，看茶。」

「小生姓元，名曜，字軒之。」

「今天既然來了，那我就把結界修補了吧，免得春分時又來一趟。」白姬道。

太平公主抬起頭，道：「近來，本公主覺得心情特別愉悅，特別歡暢。」

元曜不敢妄自議論武后的事情，陷入了沉默。

「明天再說吧。祀人。」

「呃！」小書生乖乖地閉了嘴。

白姬道：「太平公主也算是一個堅強的人了。她對她的母親沒有任何怨言，反而她的母親對她充滿了愧疚，想要保護她，彌補她。於是，武后和我定下了契約。我認識太平公主已經二十多年了，從來沒有看見她開懷地笑過，她是一個不會笑的孩子。」

白姬吃得很歡快，元曜也吃得很歡快。酒足飯飽之後，白姬、元曜告辭離去，坐著太平公主安排的馬車回縹緲閣了。

太平公主道：「如果不是在太平府，那就是在外面碰上了妖孽。年初，本公主奉母后之命，去感業寺吃齋祈福，會不會是在感業寺時碰上了妖魅？」

「那，本公主就放心了。」太平公主道。

「為什麼？祀人很好聽啊！」

白姬、元曜繼續跟著引路的侍女走在長廊上。

「好。」元曜答道，隨即又道：「兩把傘？如今離奴老弟不在，如果小生也陪你read.99csw.com去太平府了，誰看守店門？」

元曜吃驚地望著天空，張大了嘴。半空中，籠罩在太平府的結界現出了形狀，柔和如水的結界上，奇怪的文字和符號在飛速流動，光華凈澈。四條白龍在結界上遊動，漸漸地融入了文字和符號中，消失無形。

元曜咋舌，道：「原來太平公主的芳諱是『令月』？」

元曜和沈樓一見如故，還要細敘衷情。白姬不高興了，「走吧，軒之，再磨蹭下去，都快中午了。」

「好。」元曜應了一聲，上樓拿傘去了。

「多謝沈君。」白姬點頭，轉身離開了。

太平府中飛館生風，重樓起霧，高台芳樹，花林曲池，看得元曜眼花繚亂，坊間傳言太平公主奢華無度，鋪張靡費，看來果真如此。

白姬點頭，「太后。」

不一會兒，水潭中的水如同燒沸了一般，水波翻滾，波浪滔天。突然，水面「嘩啦」一聲破開，四條巨大的白龍從水中飛起，躥上了天空。白龍周身環繞著冰藍色的火焰，龍爪堅實鋒利如山嶽，龍角虯結彎曲如鐮刀。白龍張牙舞爪，盤旋在半空中，發出了一聲聲雄渾而悠長的龍吟。四條白龍在天空盤旋飛舞，消失在了東、南、西、北四個方位。

「為什麼？」元曜奇道。

元曜道：「今天，太平公主笑了，好像還很開心。」

三月多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外面飄起了密如牛毛的春雨。

元曜不敢反駁。

白姬道：「這位是我的遠親，沈公子。」

元曜噗出了一口茶，心情快樂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么？為什麼太平公主反而覺得不安？

太平公主望著白姬，道：「祀人，你會一直守護本公主，直到本公主死去嗎？」

「白姬，祀人是你的名字嗎？」

「那麼，就不會是惡鬼、妖魅作祟了。」

元曜似乎還有話想問，白姬看穿了他的心思，道：「軒之，你還有什麼問題？」

白姬恍然，「啊，我忘了離奴渡劫去了。」

白姬站起身，走到水榭的欄杆邊，欄杆下是碧波蕩漾的水。煙雨迷濛中，水色如玉，白姬伸手從頭上拔下發簪，刺破了手指。一滴藍色的血沿著瑩白的指尖滴入水中，蕩漾起一圈圈漣漪。

元曜只好作罷，道：「待小生回來，再和沈兄細敘。」

太平公主繼續道：「高興的事情，會讓本公主覺得心情快樂。read.99csw.com悲傷的事情，也會讓本公主覺得心情快樂。不管是什麼事情，本公主都忍不住想笑，哈哈大笑。前幾日，顯哥哥的一位寵妃歿了，本公主進宮安慰顯哥哥。也不知道為什麼，本公主就在滿臉淚痕的顯哥哥面前哈哈大笑了起來，顯哥哥很生氣。母后也把本公主叫去責備了幾句。這一定是妖怪作祟，一定是惡鬼要來吃本公主。」

太平公主道：「本公主最近總在夢裡見到一棵樹，覺得很美，就想綉出來。」

太平公主奇道：「哪裡不一樣？最近，母后、薛紹，高戩和侍候本公主的侍女們，也都說本公主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沈樓奇道：「咦？你不是姓書，名獃子嗎？」

白姬道：「您會開懷地笑了。」

白姬回頭道：「沈君，今日就拜託你照看縹緲閣了。」

「所以，我才有點兒擔心，她自己也覺得不安。」白姬陷入了沉吟，自言自語，「這，似乎不像是非人作祟的跡象。」

白姬笑了笑，沒有說話。

太平公主穿著一襲胭脂底色的錦緞宮裝，紅裙上用火色絲線精心綉著九十九朵或開或閉，花姿各異的芍藥。妃色抹胸勾勒出她玲瓏有致的身姿，半透明雲霧狀的金色披帛包裹著她雪白細長的胳膊和曲線優美後背。她那長長拖曳在地的披紗上，以極細的火絨線綉著無數或飛或停，神秘美麗的蝴蝶。

馬車中，元曜對白姬道：「小生覺得，我們此行像是騙吃騙喝的神棍。」

水榭外，花樹中，仍是重樓飛閣，煙雨朦朧。

這幅刺繡才剛開工，還沒有輪廓，只依稀勾勒出一點兒形狀，像花，像樹，又像鳥獸。

元曜吃驚，「欸？哪裡像？」

元曜在縹緲閣待得久了，也見怪不怪了。這隻紙鶴不是哪個非人傳來的訊息，就是哪個有道行的人傳來的訊息。

太平公主抬起頭，掃了一眼白姬身後的元曜，道：「你，是上次的那位書生？」

「軒之問吧。」

白姬望了一眼太平公主，微微皺眉，「今天，仔細一看，您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太一樣了。」

白姬道：「這是您的命數，沒有辦法。」

「不要再叫我的名字了！」

白姬、元曜跟隨兩名侍女進入公主府。

「你叫什麼名字？」

約莫一盞茶功夫，結界消失不見了。

八名梳著樂游髻的侍女站在水榭的長廊上，垂首道：「公主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