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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折 來世草 第一章 夜客

第五折 來世草

第一章 夜客

玉郎去了,但是再也沒有回來。
「有勞元公子帶路。咳咳咳——」黃盈盈跟在元曜身後,走向後院。一陣穿堂風吹過,她以手絹捂唇,咳嗽了起來,臉色慘白。
元曜道:「不是離奴老弟,是小生。」
元曜很生氣,不理白姬。
元曜覺得等了玉郎一輩子的盈盈很可憐,心生憐憫,道:「白姬,盈盈姑娘只是想見一面曾經的戀人,這個願望並非惡念,你就幫她實現了吧。」
元曜也冷汗,解釋道:「白姬今晚喝醉了。讓你見笑了。白姬,有客人來了,這位盈盈姑娘來買『慾望』。」
白姬並不吃驚,她望著黃盈盈,緩緩道:「你,究竟有什麼願望?」
元曜冷汗,「天雨豈能亂降……」
白姬臉泛紅暈,醉眼迷濛,她望了一眼正在吃點心的黑貓,笑道:「軒之,在吃點心呀。」
黑貓瞪了元曜一眼,道:「別看爺,爺可不愛吃三石酥和桂花酥糖。」
少女很瘦,纖腰不盈一握。她梳著樂游髻,長著一張瓜子臉,彎月眉,櫻桃口。她的臉色很蒼白,眉宇間有黑氣,神色十分虛倦,不是大病初愈,就是沉屙已久。
白姬醉醺醺地道:「欸,離奴,你什麼時候變『小生』了?」
黃盈盈似乎看穿了元曜的心思,道:「咳咳,元公子,奴家不算年輕了,奴家已經活了兩百年了。其實,奴家的真容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但是奴家一向愛美,討厭變作老婆子,故而化作美貌少女。咳咳咳,生老病死,乃是常態,元公子不必為老身,不,奴家感到遺憾。」
黃鼠狼的聲音是嬌滴滴的女聲,婉轉如黃鶯。
韋彥去江州公幹,前天才回長安,今天他來縹緲閣淘寶,順便給小書生帶了一些江州產的糕點。小書生隨手放在櫃檯上,等忙完回來,準備享用時,居然不見了。
白姬又叫了兩聲「軒之」,元曜還是不理她,她只好繼續喝酒賞月了。
「篤篤——篤篤篤——」大門外有人敲門。
今夜無事,月色極美,白姬使喚元曜從倉庫中拿出了她珍藏的兩種好酒,一名濾淥,一名翠濤。據白姬說,這兩種酒是貞觀年間魏徵釀造的,乃是珍釀。元曜打開酒罐時,發現放置至今,酒液也沒有腐壞。https://read.99csw.com
白姬回過頭,捧著元曜的臉看,疑惑地道:「咦,怎麼有兩個軒之?」
盈盈想考驗玉郎的勇氣,她的第三個條件是讓玉郎去閻浮圖取鬼血石。
元曜有些害怕,但還是壯著膽子去開門了。
白姬還是拎著黑貓,笑了,「軒之,你不生氣了?」
元曜和黃盈盈來到後院,白姬還在發酒瘋,抱著黑貓跳舞,把它扔來扔去,「哈哈,軒之,我們一起跳舞……哈哈哈……」
元曜大吃一驚。年少咯血,怕不是長命之兆。
白姬、元曜、離奴正在賞月,瑪瑙盤中堆著一串串紫紅的葡萄,水晶盤中擺著精緻的糕點,夜光杯中盛著醇香的美酒。
白姬瞥了一眼元曜,笑道:「哪有偷盜?我和離奴這是助人為樂,軒之在忙著幹活,我們就幫軒之吃點心。助人,果然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呢。」
黃盈盈緩緩道來:「事情是這樣的……」
大門外,月光中,一隻棕褐色的黃鼠狼蹲坐著,正伸出右前爪敲門。黃鼠狼頸長,頭小,體型細長,四肢很短,它的棕毛在月光下泛著淺淡的光澤,尾巴蓬鬆。
「如果玉郎已死,奴家想與它的魂魄相見。如果玉郎的魂魄已經投胎轉世,奴家想與他的轉世相見。無論怎樣,奴家也要與他再見一面,才能瞑目。」老嫗堅定地道。
元曜嘗了一口濾淥,入口燒喉,非常霸烈。他酒量不好,只喝了三口,就不敢再喝了。
元曜生氣地道:「吃點心這種事情,小生能夠應付得來,不需要你們幫助!」
元曜嘆了一口氣,道:「小生只有一個。」
元曜不由得笑了,道:「原來,白姬喝醉了,就會唱歌跳舞。她的歌聲真好聽,舞姿也真好看。」
元曜生氣,道:「果然是你們偷吃了!古語云,不問而取,是為盜也。你們的作為,有違聖人的教誨,乃是偷盜。」
元曜一時間看呆了,過了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問在一邊吃點心的黑貓道:「九*九*藏*書離奴老弟,白姬這是怎麼了?」
白姬飄向二樓的倉庫,元曜在旁邊引路,怕她會飄錯了地方。
離奴道:「跳著跳著,就該飛去亂降雨了。上次主人喝醉了,飛去亂降雨,傾盆大雨下了兩天兩夜,電閃雷鳴不斷,把金光門都沖毀了。」
黃鼠狼縮回了爪子,禮貌地道:「奴家來找白姬,實現一個願望。」
元曜嚇了一大跳。
「小生不是離奴!白姬,你的酒還沒醒嗎?」元曜生氣地道。
元曜忍不住道:「如果那位玉郎已經殞命在閻浮屠了,你怎麼能見到它?」
白髮老嫗淚流滿面,哭泣道:「玉郎臨走前曾說,它一定會帶著鬼血石回來娶奴家。我們約好了,此生白頭到老,不離不棄。玉郎不回來,一定是已經殞命在閻浮屠了。」
「篤篤——篤篤篤——」敲門聲又響起來了。
元曜有些悲傷,有些同情,這麼年輕,又這麼美麗的一個少女,卻偏偏被疾病纏身,真是造化弄人。
白姬歌聲婉轉,舞姿翩躚,回眸一笑,驚鴻一瞬。
「哎呀,軒之,你生氣了嗎?」
白姬大聲對著昏死在草叢中的黑貓喊道:「軒之,跟我去樓上取東西。」
元曜心中一驚,摸出火摺子,點燃了燭火。
黃盈盈的話音剛落,容顏也發生了變化,烏髮漸漸變得斑白,身形漸漸變得佝僂,光滑的皮膚漸漸生出皺紋,飽滿的櫻唇漸漸凹陷下去。轉眼之間,一個花容月貌的少女變成了一個鶴髮雞皮的老嫗。
白姬望著黃盈盈的臉色,皺眉道:「似乎,是沉屙呢,怕是……」
盈盈想考驗玉郎對她的愛意,她的第二個條件是讓玉郎去龍海之淵找十粒鴿卵大小的黑珍珠。玉郎花了三年的時間,找來了。
元曜冷汗。不過,不管怎樣,這隻黃鼠狼看起來都有些可憐。不知道,它來縹緲閣是為了什麼願望。
黃盈盈道:「說起來,話有點兒長……」
元曜鬆了一口氣,道:「請問,有什麼事嗎?」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白姬一個迴旋,就欲乘風而去。
黑貓已經被折騰得眼冒金星,暈頭轉向了。
過了一會兒,白姬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她站起身,赤足踏碧草,水袖翻飛,且歌且舞。
「那,坐下來,慢慢說吧。」白姬示意黃盈盈坐下。
元曜嚇得一彈而起,奔過去扯住白姬,道:「採蓮就好了,千萬不要去降雨,會害死人的。離奴老弟,你還不去拿醒酒石九-九-藏-書來,再去煮一碗酸湯解酒。」
白姬望著元曜,醉眼矇矓,笑了,「離奴,你拉著我幹什麼?」
黑貓懶洋洋地道:「主人難得醉一次,她想做什麼,就由她去做吧。只要主人高興就好了。」
「那太好了!咳咳,咳咳咳……」黃盈盈喜極而泣,因為情緒突然變得激動,她又咳嗽了起來。
這條龍妖喝醉了酒,居然就不認得人了。
元曜急忙去拿醒酒石。
白姬的金眸中還有醉意,笑道:「離奴,你說話的口氣怎麼像軒之?」
黑貓鬍子抖了抖,想要反駁,但終是沒有做聲。
元曜走向後院,道:「盈盈姑娘請隨小生來,白姬在後院。」
元曜道:「請進。白姬在後院,小生帶你去。敢問姑娘怎麼稱呼?」
白姬仰頭喝酒,道:「三石酥不好吃,桂花酥糖還不錯,又香又酥,滿口余香。可惜,已經全都吃完了,不然軒之也可以嘗嘗。」
離奴抬頭看了一眼,道:「應該是喝醉了。這濾淥、翠濤酒果然厲害,主人很少喝醉呢。」
白姬道:「來世縹緲,不可追尋,你也明白這個道理。如果玉郎已經轉世,它的來世未必記得你,未必記得那個承諾,它也有新的人生,你見到了又如何?」
原來,是來買『願望』的客人。
元曜生氣地道:「這可不能由著她高興,會害死很多人的!」
縹緲閣,廊檐下。
微醺的夏夜,碧草萋萋,鈴蟲微鳴。
白姬靠近離奴,抓住它的脖子,將它拎起來,和它大眼瞪小眼,「軒之,你還在生氣么?」
「那麼,你的願望是……」白姬問道。
閻浮屠位於長安南郊的一座峽谷中,這裡是地獄道與人間的交界處。地獄道中的惡鬼盤踞於此,行人、走獸、飛鳥一旦誤入其中,沒有人能夠活著出來。閻浮屠附近方圓數里,荒無人煙,一片死寂。地獄道中的獄鬼的血落在地上,就化作了鬼血石。因為獄鬼們會彼此殘殺https://read.99csw.com,閻浮屠中乃至附近到處都是鬼血石。玉郎只要走到閻浮屠附近,就可以撿到鬼血石,並無太大的危險。關鍵,是他敢不敢去。這是盈盈對他的考驗。
「待會兒再跳。」元曜扶著白姬坐下。
老嫗流淚道:「奴家身患沉屙,已經時日無多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當年的承諾。來世縹緲,不可追尋,奴家只想在今生再見玉郎一面。」
很久以前,某一年春天,在長安西郊的山嶺里,有兩隻黃鼠狼相遇了,它們一見鍾情,互生愛慕。這兩隻黃鼠狼,一隻叫玉郎,一隻叫盈盈。玉郎帶了豐厚的聘禮上門,向盈盈小姐求親。
大廳中,元曜點燃燭火,他端著燭台在櫃檯后找醒酒石。突然,一陣陰風吹過,燭火忽的一下熄滅了。
元曜對正在吃點心的黑貓看了一眼,他懷疑是它偷吃了,或者扔掉了。因為,離奴一直覺得櫃檯上只能放它的香魚乾,不能放元曜的東西。
盈盈雖然也喜歡玉郎,但是出於少女的矜持與嬌縱,她提出了三個有些苛刻的條件。
黃鼠狼走進縹緲閣,側身一拜,道:「奴家姓黃,小字盈盈。公子怎麼稱呼?」
一滴冷汗滑落黃盈盈的額頭,她問元曜:「請問,這是怎麼了?」
黃盈盈見元曜吃驚,勉強笑了笑,開口道:「奴家得了這癆病,已經許多年了。眼看著,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也不知道哪天就去了。」
白姬把暈厥過去的離奴扔在草地上,開心地舞了過來,笑道:「啊哈,終於又有『因果』了。」她醉眼惺忪地望著元曜,「盈盈姑娘,你有什麼願望?」
元曜冷汗,道:「那個,白姬,小生在這裏。」
元曜無力和一個喝醉了的人解釋,拉著白姬走向迴廊,「你先過來坐一會兒。」
白姬揉了揉太陽穴,對黃盈盈道:「你先稍等,我去取一件東西,如果玉郎已經轉世的話,它可以助你找到玉郎。」
「小生不是盈盈姑娘!」元曜生氣地道,他指著黃盈盈道:「這才是盈盈姑娘。」
白姬道,「可是,我還想跳舞……」
「吱呀——」一聲,元曜打開了縹緲閣的大門。
白姬揉了揉眉心,再睜開眼睛時,金眸灼灼。她望著黃盈盈,道:「你,有什麼願望?」
盈盈想考驗玉郎對她的誠心,她的第一個條件是讓玉郎去天山之巔采一朵優曇花。玉郎花了三年的時間,采來了。
黑貓側頭,對元曜道:「書獃子,趕快去拿醒酒石來。」
「原來是盈盈姑娘。小生姓元,名曜,字軒之。」元曜一邊回答,一邊關上了大門九九藏書。他再回過身來時,黃鼠狼不見了,一個身穿棕褐色衣裳的少女站在燭火中。
元曜打算先把白姬穩住,再去找醒酒石。
黑貓在半空中掙扎,道:「主人,我不是書獃子!你放下我。」
盈盈十分後悔,她一直喜歡玉郎,對他提出苛刻的條件,也只是為了讓他們的愛情更加浪漫和堅貞。可是,沒有想到,玉郎竟一去不復返。他是在閻浮屠中被惡鬼殺死了?還是他沒有去閻浮屠,而遠走高飛了?
縹緲閣中十分寂靜,燭火照不到的地方黑暗而幽森。
一陣夜風吹來,黃盈盈又以手帕掩唇,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咳,咳咳咳——」
盈盈一直在等待玉郎,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轉眼過了一百多年,它已經白髮蒼蒼,行將就木。它一直等待著玉郎來娶它,和它相守一生。但是,它一直沒有出現。
白姬卻一杯接一杯地喝,道:「最近這一個月,一個『因果』也沒有,實在太傷心了,讓我醉死好了。」
「盈盈姑娘,你沒事吧?」元曜回頭,關切地道。他吃驚地發現,黃盈盈拿開嘴唇的手絹上,赫然有咳出的血跡。
元曜一邊吃葡萄,一邊道:「沒有『因果』,你也不必跟酒過不去。對了,今天下午,丹陽給小生帶了一些江州的糕點,小生放在櫃檯上,等擦完地板回來,怎麼就不見了呢?」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
「老身明白。」黃盈盈接過白姬的話,雲淡風輕地道:「在你面前,老身也就不化虛形相見了。」
老嫗固執地道:「奴家雖然明白這個道理,但是還是想見一面。這是奴家的願望,臨死前的願望……咳咳咳……」
白姬、黃盈盈在迴廊中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