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元曜、韋彥圍著竹桌站著，望著月光粼粼的銅盆。當銅盆中的水都變作月光時，韋彥的臉變成了黃鼠狼，它拿出一個木盒子。——元曜認得，這正是白姬喝醉那晚，給黃盈盈的裝著來世草的盒子。

「大夫來扎過針之後，大公子就已經沒事了。現在，大公子應該在房間里和南風玩耍吧。」

白姬道：「你拿著來世草這麼多天，還沒有找到玉郎嗎？」

元曜向韋德玄編了一個借口，說是帶韋彥去青龍寺，找懷秀禪師念經驅邪。韋德玄相信了，對元曜道：「有勞元世侄了。」

韋彥回頭，看見白姬、元曜，嫣然一笑，「奴家就知道，白姬大人您一定會來。」

月光從窗戶漏入，明澈如水。夜風穿堂而過，絲絲透骨。

「呃！」元曜心驚，繼而明白了一些什麼，悲傷地望著韋彥，「盈盈姑娘，你……」

「韋公子命數奇特，此生不會因為非人而喪命。而盈盈姑娘，我必須去拿回來世草，才能安心。來世草是仙界之物，妖靈承受不了，她也許會因為拿著來世草而喪命。」

韋彥流淚，道：「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找不到。」

韋彥推開竹籬，引白姬、元曜進入草堂。韋彥點燃了桌上的燈火，請白姬、元曜坐下，「寒舍粗陋，請白姬、元公子不要嫌棄髒亂。」

白姬道：「盈盈姑娘，您不是來世草的有緣人。我因為醉酒，錯把來世草給了您，這是我的過失。您本不該猝死，來世草冥冥之中，帶您入了幽冥。因為來世草，您已經失去了性命，不要再繼續留著它了，也不要再執念求不得的慾望了，去您該去的地方吧。」

屏風後面，銅鏡台前，一座七枝燭台上燃著幽幽燭火。

韋彥幽幽地道：「奴家的願望只是再見玉郎一面，並非想佔有來世草，窺探天機。如果您能讓奴家見到玉郎，奴家一定會還您來世草。至於韋公子，其實是奴家自己心不在焉，撞在了他的箭下……唉，也是命該如此，奴家也不恨他，只要奴家了了心愿，就離開他的身體，去往幽冥。」

從僕人口中打聽到韋彥沒事了，元曜鬆了一口氣。元曜本想立刻去燃犀樓看韋彥，但是路過花園時，恰好碰見了韋德玄，見禮過後，被他拉去書房說了一會兒話。等元曜來read.99csw.com到燃犀樓時，已經掌燈了。

白姬對著窗外的圓月，陷入了沉思。

一整個晚上，韋彥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他自稱是七里坡的黃鼠狼，吵得燃犀樓的人無法安寧。大家都道韋彥中邪了，被黃大仙附體了。

元曜一邊添加柴火，一邊偷眼向韋彥望去。火光之下，乍眼一看，唇紅齒白，眉目俊美的韋彥彷彿誰家賢慧的新婦。

元曜道：「盈盈姑娘，不管怎麼樣，請放過丹陽吧。他殺死你，只是無心之過。小生代他向你道歉。」

元曜道：「盈盈姑娘，這些天你去哪裡了？白姬到處找你都找不到。還有，你在韋府做什麼？你把丹陽怎麼了？」

被韋彥射死的老黃鼠狼就是黃盈盈。它的生命本已不多，它等了玉郎一輩子，唯一的願望是再看一眼玉郎。它從縹緲閣得到了來世草，本以為可以實現夙願，再見玉郎一面。可惜，它還沒有找出玉郎的下落，就已經命喪黃泉。

黑暗中，元曜聽見白姬和黃盈盈在說話。

韋彥嫵媚一笑，神色間滿是女子嬌態，「元公子，你不認得奴家了？」

韋彥的聲音聽起來很耳熟，但是元曜一時想不起來是誰。韋彥口吐女聲的怪異場景，讓元曜冷汗濕襟，他張大了嘴巴，再也合不上。他無意中望向銅鏡，看見鏡子中韋彥的臉，又嚇了一大跳。

白姬道：「再試試吧。」

元曜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想起白姬還在找黃盈盈，道：「盈盈姑娘，白姬上次給你來世草，是喝醉之後做下的錯事，有失考慮。她酒醒之後，覺得還是拿回來世草比較好，我們最近一直在找你。」

韋彥眼圈一紅，咬了咬紅唇，無限傷心。他突然伏在元曜的懷裡嚶嚶哭泣，「元公子，奴家死得好冤——」

韋彥幽幽地道：「奴家已非陽世之人。奴家在韋府，是為了向韋彥索命！」

韋府，燃犀樓。

黃盈盈對元曜道：「雖說欠命償命，但是奴家本已是風中之燭，行將就木，死在韋彥的箭下，也是天命註定。奴家雖然有怨憤，但倒也不是真想置他于死地。奴家有一樁執念未了，無法瞑目，故而借韋彥的身體一用，直到執念達成，奴家才能安心離去。」

黃盈盈把來世草投入月光中，在心中默read.99csw.com想玉郎的容顏，喃喃念道：「玉郎——玉郎——」

「老爺最恨怪力亂神的事情，怕是不會去請道士。」

韋彥聽了，十分高興，但又悲傷，以袖拭淚，「一直以來，奴家就夢想著做一個賢淑的好妻子。只是，此生卻和玉郎無緣。」

元曜冷汗如雨，道：「丹陽……你、你的聲音怎麼成女人了？！」

冰輪西沉，韋彥哭累了，就和元曜一起回草堂歇下了。

元曜驚道：「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有勞了。」白姬笑道。

元曜來到韋府時，已是黃昏光景。

下午，元曜告假去看望韋彥。

「怪不得，你老做會折壽的事情！」當然，這一句，小書生沒敢說出口。

黃盈盈道：「奴家試過幾次了，一直是這樣，上窮碧落下黃泉，哪裡都找不到玉郎。」

南風轉過頭來時，元曜才發現他不是南風，而是韋彥。

元曜道：「你的執念是見玉郎嗎？」

韋彥道，「好。」

白姬輕輕咳嗽一聲，道：「你曾踏入縹緲閣，也算是有緣人。我沒有辦法拒絕你的願望。如果，再見玉郎一面，是您的願望，那我就替您實現這個願望。不過，我有兩個條件。」

「丹陽，你好些了嗎？小生來看你了。」元曜一邊道，一邊走了進去。

黃盈盈掩面哭泣，十分傷心。

原來，之前元曜推卻不願去的那一次狩獵，韋彥在七里坡的林子中獵中了一隻黃鼠狼。他本來是想射一隻獐子，但是箭法太臭，射偏了。好巧不巧，一隻路過的老黃鼠狼恰好被射中了腹部，掙扎了一下，死了。

「南風？」元曜好奇地走過去，剛才是南風在尖著嗓子說話么？為什麼南風的背影看上去好像比平常要高大一些？

元曜素知韋彥的孌童南風比較女兒態，以為是他，問道：「南風，丹陽不在么？」

元曜來到韋彥的房間，房門沒有關上。

元曜忙道：「好。」

白姬道：「這就怪了，不該是一片混沌。」

一個身穿艷麗衣服的人坐在鏡台前，正在用牛角梳梳理鬢角。從背影看去，那人是一名男子，但他握牛角梳的手翹著蘭花指，動作充滿了女子的柔媚之態。

白姬沉吟道：「如果玉郎死了，已經轉世，就該看到他的來世。如果沒轉世，也該看到他的魂魄read.99csw.com。如果玉郎還沒死，應該能看到他的今世。怎麼也不該是一片混沌。」

元曜定睛一看，那毛皮是棕褐色的，毛細如針，水滑如油。毛皮上還帶著一顆黃鼠狼的頭，正是黃盈盈。

白姬很早就睡了，發出了輕微的鼾聲。韋彥坐在草堂外，對著月亮哭泣。元曜被吵得睡不著，又覺得黃盈盈可憐，只好去草堂外安慰它。

白姬、元曜、韋彥離開韋府，出城向七里坡而去。

黃盈盈嚶嚶哭泣，道：「玉郎到底去哪裡了？不再見玉郎一面，奴家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韋彥點頭，以帕拭淚，「見不到玉郎，奴家不過奈何橋，不飲孟婆湯。」

來世草立在月光中，發出瑩紫色的光芒。月光一圈一圈地蕩漾開去，水底幻象叢生。元曜看到了一些奇怪的畫面，枯骨之山，紅蓮之池，流火之地，亡魂之鄉，千萬個蠕動的黑影在爬向一個出口。

「元公子，又是你。」一個女子的聲音幽幽響起。

元曜笑道：「小生是來看望丹陽的，他已經無礙了么？」

韋彥道：「奴家將來世草放在七里坡的家裡了。」

南風仍在細心地梳理鬢角，沒有回頭。

元曜道：「你自己不也在看嗎？」

「為什麼聽到丹陽出事，你無動於衷，而一聽見盈盈姑娘的名字，你就要去韋府？」

韋彥的臉漸漸變化，生出細毛，嘴鼻凸出，變成了黃鼠狼的模樣。它頑固地道：「不，奴家不見玉郎一面，死不瞑目。」

「好好的，公子怎麼招邪了？」

元曜冷汗。黃盈盈頂著韋彥的身體去做飯，怎麼想都很詭異。

韋彥很高興，他提著死黃鼠狼向裴先炫耀，回到韋府之後，又吩咐下人把死黃鼠狼的皮連頭剝下來，保存作紀念。

黃盈盈打開木盒子，取出一株紫色的草。

「韋公子被黃大仙附體了？哈哈，一定很有趣。」白姬大笑，並不急著去韋府，「軒之，先去給我沏一杯香茶來。」

白姬的神色有些凝重，喃喃道：「事情有點麻煩了……」

白姬立刻站起身來，道：「軒之，去韋府吧。」

元曜曾在燃犀樓住過一段時間，去了縹緲閣之後，也偶爾會來和韋彥飲酒，對這裏十分熟悉。僕人們也都認得他，笑著打招呼：「元公子，來看望大公子么？」

韋彥道：「ｒeａｄ•９9ｃsｗ.ｃoｍ奴家不會把來世草還給您。」

韋彥抬起頭，淚眼婆娑，欲說還休。最後，他牽著元曜走到牆角，指著一塊懸挂在牆上的毛皮，幽幽地道：「元公子可還認得這個？」

這一夜，白姬、元曜、韋彥住在草堂中。

「盈盈姑娘已經喪命了……」

「欸？」元曜吃了一驚。

一張竹桌上擺放了一個銅盆，銅盆中盛滿了水。

韋彥穿著一身艷麗的女裝，坐在銅鏡前塗脂抹粉，口中還哼著小曲兒。南風一臉黑線地站在旁邊打扇，丫鬟僕人們在走廊上站著，低聲竊竊私語：

元曜只好安慰它，說了一些「再找找看，一定會找到玉郎」之類的話。

元曜回到縹緲閣時，白姬正悠閑地坐在美人靠上，津津有味地讀元曜買回來的坊間小說。

元曜藉著燭光望去，但見草堂中的陳設十分雅緻，竹桌、竹席、竹椅、竹簾、竹櫃、竹屏風，所有的家什擺設都是竹制物，精巧而雅逸。

黃盈盈不甘心，化作一縷冤魂，來報復韋彥。韋彥最近不得安寧，都是黃盈盈在作祟。「長相思」的那一晚，真正的夜來在陪裴先，黃盈盈化作「夜來」，和阿纖一起出現在韋彥眼前，捉弄、報復韋彥。

韋彥很高興，道：「白姬大人謬讚了。啊，您跟元公子還沒吃晚飯呢，家中還有一些存糧，奴家去做飯給你們吃吧。」

韋彥神色決絕，元曜也不敢多言。他暗暗打算明天回縹緲閣，叫白姬來韋府，再做打算。

三人來到七里坡時，已是夕陽近黃昏。一座草堂坐落在亂石崗中，竹籬森森，白霧環繞。

去韋府的路上，元曜將事情的原委告訴了白姬。

韋彥嚶嚶哭泣，道：「不，除非再見玉郎一面，奴家才肯走。」

韋彥去裏面換了一身家常穿的荷葉綠長裙，又用碎花包袱裹了頭髮。他去廚房生了火，又叫元曜去幫忙，「元公子能來幫著添加柴火嗎？」

「歸還來世草。寬恕韋公子。」

韋彥在廚房中素手調羹湯，開心地忙碌著。

韋彥以手絹掩唇，側頭，「元公子終於認得奴家了。」

韋彥道：「奴家知道白姬在找奴家，但是奴家不會把來世草還給白姬，絕不還給她。」

元曜繞到南風側面，南風恰好轉過頭，與元曜對視，媚然一笑。

元曜正要細看，白姬伸手遮住了他的九九藏書眼睛，道：「六道輪迴，乃是天機。少看一眼，多活幾年。」

白姬贊道：「盈盈姑娘的廚藝真好。玉郎如果娶了你，一定會稱讚你是一個賢淑體貼的好妻子。」

元曜一頭冷汗。黃盈盈不僅忘記它已經死了，更忘了它還附在韋彥身上。

韋彥神色微黯，「奴家試過許多次了，來世草無法找到玉郎。」

韋彥掏出一塊繡花手絹，翹著蘭花指，替元曜擦汗，「奴家本來就是女人呀。元公子，你怎麼出汗了？」

韋彥伏在元曜懷裡，放聲大哭，「元公子，奴家真的好想再見玉郎一面。」

韋彥做好飯菜，還溫了一壺清酒，招待白姬和元曜。

「丹陽，不，盈盈姑娘，你且慢哭，先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吧！」

元曜道：「那位黃大仙，就是盈盈姑娘。」

元曜冷汗，道：「丹陽，你搞什麼鬼？」

銅鏡中，韋彥的臉一半是他自己，一半是黃鼠狼。那半張黃鼠狼的臉元曜看著眼熟，他腦袋中靈光一閃，喊道：「盈盈姑娘，你是盈盈姑娘？！」

韋彥眼中露出驚喜之色，柔聲道：「什麼條件？」

白姬笑道：「天龍一族，壽命很長，我折一點兒壽沒關係。」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你把來世草拿出來，我替你尋找玉郎。」

韋德玄聞報趕來，看見兒子作小女兒嬌態，癲狂百出，他又老淚縱橫地哀嘆家門不幸。元曜在燃犀樓中熬了一個晚上，不曾合眼。第二天一早，他就奔回縹緲閣去了。

白姬道，「那我們去七里坡。」

韋彥的房間分為內外兩室，中間隔了一架水墨畫屏風。韋彥的喜好比較詭異，屏風上既沒有繪花草，也沒有描美人，而是畫了一幅地獄十殿圖，猙獰而可怖。

白姬笑道：「不來不行。我得拿回來世草。」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得去江城觀請道士了。」

「平康坊那種地方，一向都不幹凈。」

元曜風風火火地道：「白姬，丹陽被黃大仙附體了！你趕快去韋府看看吧！」

白姬笑道：「哪裡粗陋了？很雅緻的草堂，主人也一定是一個心思玲瓏的雅人。」

白姬鬆開手，元曜睜眼看去，銅盆中只剩半盆清水碧波蕩漾，來世草已經被放回木盒子中了。

明月高懸，夜雲如煙。

韋彥的第一句話，讓小書生嗆出了一口蘑菇湯：「咳咳，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