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回過頭，他長著一雙細長的丹鳳眼，眼神明亮。他看見元曜，笑了：「軒之。」

男子的身形清瘦而挺拔，仿如空山中的一株勁竹。從身影來看，應該是王維。

白姬喝了一口茶，她望著王維，眼神深邃，笑而不語。

元曜張大了嘴巴，道：「漢武陛下的桃核變成墨了？小生想看一看這塊墨，可以嗎？」

王維只以為元曜寄人籬下，替人做帳房，不知道他賣身為奴了。白姬也沒有點破元曜小小的謊言。

元曜打開包袱，將魚乾、點心、披帛依次取出。離奴看見香魚乾，立刻拋下《論語》，湊了過來。

元曜望著從屋檐下滴落的雨，想起了陶淵明筆下的桃源鄉，心中甚是嚮往，但想起白姬說桃源鄉並不存在，心中又有些悲傷。

元曜思索片刻，提筆寫道：「空谷無人花自芳，水清雲淡碧天長。不聞武陵山外事，亂世風煙自採桑。」

元曜離開之後，白姬又開口道：「詩也寫得不錯。『亂世烽煙自採桑』這一句很有意境呢。」

元曜只好披著白姬的披風出門了。他想，下雨天，大街上的路人不會太多，應該沒人會注意到他。

元曜寫完，放下筆，向王維望去。王維還在苦思冥想，他的神色有些異樣，彷彿陷入了某種魘症中。

王維沉吟片刻，提筆擬了一句：「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

「等一等，軒之。」元曜正要踏入雨中，白姬叫住了他。

王維將桃核墨拿在手中看了看，又放在鼻端嗅了嗅，道：「仙靈之氣未必有，但是清香是有的。」

元曜有些驚訝，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離奴居然在看書？它又不識字，能夠看懂么？

白姬走到貨架邊，取下桃核墨，遞給王維，道：「這一方桃核墨有仙靈之氣，可以助詩興。」

元曜以為白姬會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沒想到白姬卻只是笑道：「王公子既然是軒之的表兄，我就不收銀子了。這方桃核墨送給你，它與你有緣，你且珍惜。」

「桃源鄉啊……」王維又陷入了沉思。

白姬笑著答應了。

小書生打了一個寒戰，急忙道：「沒有的事。小生不想離開，也沒有受委屈，小生會繼續努力幹活還債。」

元曜定睛望去，那是一方巴掌大小的read.99csw.com墨，如黑緞子一般黢黑，雕作半個桃核的形狀，上面還布滿了桃核的紋路。元曜湊近一聞，墨香中似乎還有一股桃子的清芬。

元曜道：「這就是桃核墨？看著倒挺普通。」

白姬環顧四周，奇怪地道：「咦？軒之呢？！」

第二天，一大早就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空氣中透著一股寒氣。

元曜瞥了一眼離奴捧的書，是他常看的《論語》。不過，離奴拿倒了。

「你等等。」白姬說了一句，上樓去了。

元曜取了一把竹傘，打算去辦昨天沒有辦成的事情。他衣裳單薄，出門時一陣冷風捲來，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

元曜站住，道：「怎麼了？」

雨越下越大，王維不方便離開，就留在縹緲閣和元曜喝茶說話。白姬趁機向王維推薦各種寶物，王維對金玉珍寶不感興趣，拉了元曜要去後院屋檐下聽雨寫詩。

「唉！」元曜傷心地嘆了一口氣，決心從明天開始刻苦練字。

元曜回到縹緲閣時，已經是正午光景了，他在屋檐下收了傘，走進去。

元曜匆匆走進裡間，透過薄薄的金菊屏風，他看見了一名身穿綠煙色長衫的男子與白姬對坐說話。

送走王維，元曜回到縹緲閣，他看見白姬倚在櫃檯邊，手裡拿著王維寫下的零落詩句，「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有趣，很有趣。」

白姬笑道：「能夠禦寒就已經很好了，軒之不能太挑剔款式。」

元曜沒有告訴王維自己賣身為奴的事情，一來因為淪為奴隸並不光彩；二來王維古道熱腸，以他的性格，知道元曜淪為奴隸，一定會傾盡資財籌錢替他還債。雖然是表兄弟，元曜也不想王維替他背上一筆巨大的債務。

王維抬眸望向秋雨，又陷入了沉思。

秋雨停時，王維告辭離開，他想帶走桃核墨，對白姬道：「這一方桃核墨我想買下，多少銀子？」

「不識字就不能品鑒書法的好壞了嗎？書獃子寫的字又丑又笨又難看！」黑貓生氣地吼了一句，跑了。

王維撫掌，道：「昔日五柳先生寫《桃花源記》，我心中甚是嚮往。五柳先生高潔物外，恬淡隨性，人生如果能夠得到如他一般的知己，也不枉活一世了。軒之，就以『read•９9csw.ｃｏm桃源鄉』為題，我們來寫詩。」

王維和元曜一邊聽雨，一邊喝茶。

元曜笑著答應了。

離奴端來了茶和點心，兩盞陽羡茶中冒著氤氳的水煙，旁邊放著一碟玉露團，一碟貴妃紅。

「可以。」白姬道：「不過，今天天色晚了，明天我去倉庫把桃核墨拿出來給軒之看吧。」

王維笑道：「如此，多謝了。我在郊外有一處別院，風景秀美，過些時日就是重陽了，白姬姑娘和軒之可以一起來我的莊院賞秋，飲菊花酒，吃重陽糕。」

披風十分暖和，驅散了秋雨的寒涼，元曜的心中湧起一陣暖意。

白姬笑而不語。

元曜不高興了，道：「你這是什麼話？」

元曜去蚨羽居取了披帛，又去買了點心和香魚乾，提著一個大包袱回縹緲閣。他慶幸路上的行人不多，也沒有人注意他的披風。

元曜拿過王維寫詩的紙，低聲念道：「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

「啊，已經很晚了，我先去睡了。」白姬飄去睡覺了。

白姬飲下一口清酒，緩緩地道：「漢武帝吞下了三枚桃核，他帶回未央宮兩枚，留給我兩枚。——這是他實現願望的代價。這兩枚桃核一直留在縹緲閣中。時光飛逝，一眨眼，又到了晉代。有一天，一個和軒之一樣喜歡寫詩的士人走進了縹緲閣，他請求我實現他一個願望。」

離奴見了，安慰元曜，道：「書獃子，不要難過了，爺就覺得你寫的字挺好看，像香魚乾一樣好看。」

白姬笑了，道：「怎麼會？大概是因為蟠桃核有仙靈之氣，他循著這股仙靈之氣又邂逅了自己心中的桃源鄉。後來，這位客人遠離繁華，去田園隱居了。他一直把桃核帶在身邊。據說，他一生困苦，但是內心卻很充實、快樂。他去世之後，我去他住的地方取回桃核。兩枚桃核已經朽爛了。我覺得可惜，在路過一個制墨的村莊時，就讓制墨師將桃核磨碎成粉，和松煙、魚皮膠、丁香、珍珠一起做成了一方墨。」

白姬打了一個呵欠，道：「他不誇軒之寫的字好，軒之怎麼會簽賣身契呢？」

元曜拉長了苦瓜臉，更傷心了，道：「離奴老弟，你大字都不認識一個，何苦也來消遣小生？」

元曜趕緊走九*九*藏*書過去，叫了一聲：「摩詰？」

櫃檯邊，離奴捧著一本書，聚精會神地凝視著，他看見元曜回來了，冷哼一聲，又把視線移回了書上。

王維流下了眼淚，道：「軒之竟然連披風也沒有，只能穿女子的，太可憐了。軒之，你一定受了很多苦。」

元曜凝視著白姬的側臉，問道：「你實現這個客人的願望了嗎？」

元曜道：「世人都有追尋桃源之心，可是能去哪兒尋找呢？」

「好。」元曜點頭。他想了想，又問道：「白姬，蘸桃核墨的墨汁來寫字，字跡會不會特別飄逸，帶著一股仙靈之氣？」

白姬笑道：「不知道。不過，軒之的字又呆又笨，正好可以試一試。」

離奴將一條魚乾放進嘴裏，含糊地道：「哦，看書看忘了。書獃子，你的王家表哥來看你了。主人在陪他說話，你趕快進去吧。」

「是一方好墨，多謝了。」王維對白姬道。

白姬停下了敘述，抬頭望向緋桃樹，陷入了沉思。

王維道：「今天下雨，閑來無事，想起了軒之，就找來了。沒想到，繁鬧的西市之中竟然藏著這麼一家靜雅的古玩齋。」

「不客氣。」白姬笑了，眼神幽森。

王維盯著元曜的披風，道：「軒之，你這披風……」

大概是幻覺吧。元曜心道。

元曜奇道：「桃核中有桃源鄉？」

元曜以為這隻是他的幻覺，但王維似乎也看見了，道：「啊，好像周圍有桃花盛放。」

白姬笑道，「軒之，王公子剛才說，你打算辭去帳房的職務，離開縹緲閣？」

元曜不解，問道：「什麼有趣？」

王維和元曜來到後院，坐在屋檐下聽雨，地上散放著筆、墨、紙、硯。

「摩詰，你怎麼走進縹緲閣了？」元曜微微吃驚，王維怎麼走進來了？一般人看不見縹緲閣，更走不進縹緲閣。通常，能夠走進縹緲閣的人，都會成為白姬的『因果』。

菩薩心腸？待人寬厚？這條總是剋扣工錢的小氣龍妖怎麼好意思說？！元曜在心中嘀咕，但是嘴裏卻道：「摩詰不必為小生擔心，小生在此過得很好。」

元曜受到打擊，垂頭喪氣地去後院了。

元曜隱約聽見裡間傳來白姬和誰的說話聲，好奇地問離奴：「咦？有客人？」

元曜翕動鼻翼，嗅著墨香。雖然九_九_藏_書已是秋天，他卻彷彿看到了桃花在虛空中緩緩綻放。

元曜送王維到巷口，兩人才分開。

「桃源鄉……軒之，我要去尋找桃源鄉……」

元曜大窘，急忙解釋，「這是白姬借給小生暫穿的，不是小生的。」

「他有什麼願望？」元曜問道。

白姬站起身，伸了一個懶腰，道：「那是因為軒之的詩寫得太差了，不入上官昭容的法眼，她念著軒之捨命救了天後，不好讓軒之太難堪，就只好誇字了。」

元曜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沒有點破離奴，只是「嗯」了一聲。

元曜走到櫃檯邊，把包袱放下，道：「離奴老弟，你的香魚乾買回來了。」

白姬笑道：「既然要寫詩，就用這一方桃核墨吧。」

「謝謝。」元曜很感動，但是看了看披風，不得不道：「可是，可是這件披風是女子穿的樣式和花紋呀。」

「欸？！」元曜吃驚。

在王維接過桃核墨時，元曜好像聽見桃核墨中傳來一聲悠長的嘆息。他心中一驚，再側耳細聽，卻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離奴道：「從今天起，爺也是讀書人了。」

只誇字寫得不錯，那就是說詩寫得很差了。

王維道：「還沒寫完。現在沒有靈感，無以為繼，待我回去之後把它寫完。」

王維用瓷杯取了幾滴雨水，傾入硯台中，研開了桃核墨。墨色黑如鴉羽，隱隱透出一股奇異的清芬。

王維見元曜不想離開，也就打消了帶他走的念頭，只言如今既然都客居長安，以後一定要常常往來。

說完，白姬才抬起頭來，但是元曜已經不在了。

白紙浸著桃核墨，字跡熠熠發光。

白姬抬頭，才發現元曜已經回來了，她把寫著詩句的紙放下，笑道：「告訴軒之，就無趣了。」

王維不相信，更傷心了。

王維怔怔地望著自己寫的字，陷入了冥想。

王維放下筆，興奮地道：「我要去尋找桃源鄉。從剛才起，這個念頭就縈繞在我的腦中了。」

元曜急忙道：「不是這樣，小生的披風和冬衣放在一起，還沒有收拾出來，所以暫時先穿了白姬的。小生沒有受苦。」

元曜被打擊得很傷心，對著月亮長吁短嘆。

「欸？！！」元曜大驚，顧不上整理東西，急忙奔去裡間。

白姬滿意地笑了，道：「王公子，看來，軒之read.99csw.com並不打算離開。我是菩薩心腸的人，向來待人寬厚，絕不會苛待軒之，請不必為他擔心。等他必須離開的時候，我自然會讓他走。」

元曜反駁道：「小生的字哪裡呆笨了？連丹陽都誇小生的字寫得好。」

元曜受了打擊，呆若木雞。

元曜苦惱。

元曜看了一眼離奴拿倒的書，想說什麼，但終是忍住了。

白姬回過神來，轉頭與元曜對視，道：「軒之，世間沒有桃源鄉，那位客人所見的桃源鄉，只是他自己的妄想。他走進了他自己的妄想中，並沉淪其中，不能自拔。我沒有辦法替他找到根本不存在於世間的地方，於是拒絕了他。但是，他看見貨架上的兩枚桃核，他說桃核上有和桃源鄉一樣的氣息，讓我把兩枚桃核賣給他。於是，我把桃核給他了。」

不一會兒，白姬拿來一件白色孔雀紋披風，她走到元曜身邊，為他披上，替他繫緊。

「這位客人說，他年輕的時候，有一次去山中郊遊，冒冒失失地闖進了一處開滿桃花的美妙之鄉。他在桃源鄉中留了一段時間，十分快樂。後來，他回到了人間，卻仍然對桃源鄉戀戀不忘。可是，無論他回去尋找幾次，也找不到走進桃源鄉的路。他很悲傷，他一直痴戀著桃源之鄉，想在有生之年再去一次。」

吃過早飯之後，白姬從倉庫中翻出了桃核墨，她把桃核墨放在貨架上，道：「在陽光下放幾天，去一去灰泥濁氣。」

元曜來到王維身邊，席地而坐。

「今天天氣冷，軒之不要著涼了。」白姬笑道。

元曜又反駁道：「上官昭容看了小生寫的詩，也誇小生的字好看。」

元曜笑道：「說不定，我們現在正置身在開滿桃花的桃源鄉。」

白姬笑而不語，她又從櫃檯上拿起另一張紙，道：「這是軒之寫的詩吧？」

「雖然沒有寫完，但這一句很美，小生彷彿看見了桃源鄉。」元曜笑道。

王維道：「軒之，你是世家子弟，又是讀書人，流落市井之中未免委屈，還是跟我一起走吧。」

元曜道：「好。」

元曜偷眼望向白姬，她的眼神森寒如刀。

離奴道：「爺在看書。」

「你覺得小生寫得如何？」元曜笑著問道，他覺得自己寫得還不錯。

白姬低頭仔細地看了兩遍，才道：「字倒是寫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