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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內斯托(片刻):……好了,我看我該去找弟妹們了。將這些小傢伙領回來可是不容易,他們從你手裡溜掉……真像小魚……
沉默。
這一年,在冉娜和歐內斯托的這一年,弟妹們幾個月里每天看見這兩位被他們熱愛的兄妹離去而感到痛苦,當痛苦稍稍減緩時,他們繼續去高速公路附近看看,但總是在公路這一側,即他們居住的這一側——塞納河上維特里。
歐內斯托:一輛好自行車?是吧?
父親和母親正在廚房裡。周圍無人。光線更柔和,是五月里黃昏時的光線。
母親:讓我看看你,歐內斯托。
他們沉默了許久。母親又開始說話。
母親:是的。
母親:我對生活沒有多大興趣……從來就沒有真正感興趣……這你也知道嗎,歐內斯蒂諾?
父親說他知道。
父親:這叫人多麼難受,埃米利婭,多麼難受……
母親安慰地說:還不到為他們流淚的時候,埃米利奧……誰知道呢,他們還太小……不過也許他們不會去別處……是的,他們會留在這裏,成為維特里人,然後呢……這不是難事……
沉默。
歐內斯托:她什麼也沒有說?
父親:他到底要走到哪一步……這個孩子……這個小孩……別再哭了,吉內塔……這總比他死了強,只好這樣說了。

歐內斯托:這我也知道。你也不善良。
母親:這你知道。
沉默。
冉娜微笑。
母親:你也生我的氣,弗拉基米爾。
父親:你怎麼會知道這樣的事?
你像你母親一樣野,父親說,和她一樣。
歐內斯托:是這樣……
母親:我不是完全清白的,歐內斯托,你別弄錯了。
冉娜突然又哭又笑。她喊叫。
接著,父親閉上眼,低聲說出一個女人的名字:

沉默。歐內斯托轉過眼睛避開母親的目光。
沉默。
沉默。
父親:她生來就是待不住的,她也是……小姑娘……真是難以忍受……小姑娘,不再在這裏了……不可能,可怕,可怕……
冉娜認為不要和弟妹們談這件事。

「你像漢卡·利九_九_藏_書索夫斯卡雅一樣漂亮,一樣野。」
母親:還是因為天主?
冉娜:小學教師通知了國民教育部。部長召見了市長。還有一位從巴黎來的人。他們談了很久,同意送你去美國一所高等數學學校,讓你以後當老師。
父親:我也在想其他的孩子……所有那些小孩子……那一幫小孩子……
他們相互擁抱。
母親:聽著,埃米利奧……如果這小姑娘與歐內斯托分開,她會自殺的。
歐內斯托走了出去。
歐內斯托:空氣好,再說進展很快。幾個年級一次就讀完了。這辦法行……你不必擔心,媽媽。
母親:還不止這些,埃米利奧,你也知道。
冉娜:母親和我。父親不在。
父親:你也茫然?
父親:甚至你會為此而死……如果不跟他走?
父親:遠離法國。
沉默。
現在,他們從柏遼茲街、天才街、比才街、奧芬巴赫街、莫扎特街、舒伯特街和梅薩熱街爬到維特里的小丘頂上,他們去樓房的院子里、別墅之間的小徑上或者老高速公路坡上的矮樹叢里,去這些地方找回已經遠去的恐怖遊戲,他們冒險地玩捉迷藏,或是當夜幕降臨到維特里時,或是當維特里燃起了燈卻被暑熱逼得人去樓空時;這個維特里一動不動,它直接從被燒毀的那本書中跳出來,從沒有黑夜的耶路撒冷君王的花園裡跳出來。
父親肯定去了市中心,他有幾分醉。他瞧著冉娜,驚恐的樣子如同當她竭盡全力向他承認自己可怕的幸福的那一刻。他的神氣彷彿是因看她而會死去。他在她身上所看到的是除他以外任何人所看不到的——她的童年的死亡,她不知道自己在服喪,可怕地自命不凡地服喪。
父親:你說歐內斯托要走了……
歐內斯托:最初懂一點點……大概吧……然後全都懂了。一開始很慢,然後有一天全明白了,突然一下……像迅雷。
母親:是的。我也得告訴你。我一直不在乎什麼品德。你原先就知道……?我要的是物質財富。
母親:他說他考慮過……說你提出的想法站不住腳。
母親:去了馬戲九*九*藏*書場,可憐的孩子們。
歐內斯托:我不是對你才這樣說。你願意怎樣煩我都行,怎樣痴獃都行。(片刻)我剛才是隨便說的。


母親:化學……你現在懂化學?
父親:他聽聽就明白了。我見到他待在牆外……在維克多·雨果中學……那堂課是講醚……(C2H5)2O……他在那裡聽。他沒有看見我。他像個陌生人。
沉默。
歐內斯托:是的,也生你的氣。
母親:小學教師來過了,他說想和你談談。
沉默。
沉默。他們相互看著。

歐內斯托:是的。
歐內斯托:弄化學,媽媽。
歐內斯托:以前我總想等我長大了我就給你所有這些物質財富。現在我不這樣想了。人們是追不上父母的。
母親:你為什麼這樣愛我呢,歐內斯托,最終會使我反感。

母親獨自待著。她迷惑、驚恐。她在流淚。然後她叫了起來。她喚回歐內斯托。
母親:有了這知識就是註定了的。
歐內斯托:我不清楚。也許因為我太了解你……不能將你與任何人相比。你比所有的人都好。
冉娜頭一次說出母親的名字,然後懷著對生活的熱情和父親一同流淚。
母親:因為如果當初我與你分開我就會這樣做。
歐內斯托:對了,弟妹們去哪裡了?
冉娜喊了起來:
母親:你這樣想……
母親:你的確又高又大,歐內斯蒂諾……
歐內斯托:我剛才想告訴你,媽媽……我也害怕……
歐內斯托:那時誰在廚房?
母親緩慢地說:我原想對你說,埃米利奧……我不是無緣無故地哭,埃米利奧。我心裏也很難過……很激動……智慧離我們這麼遠,可現在我們孕育出來了。
後來,在那個夏季的一天,弟妹們拋下了高速公路。有一天,維特里所有的孩子都離開了他們童年時的那個大空洞,那個黑色水泥灘,因為對這個禁止通行的高速公路的恐懼持續太久又未得到應驗,因為維特里所有的孩子都在等待——他們認為是在絕望中等待——等待他們童年的這https://read.99csw.com個黑色灘被摧毀。
圍繞著冉娜和歐內斯托的幸福,家裡出現了某些混亂。父親冷落了母親和孩子們。他去市中心的咖啡館里流淚。他也逃進棚屋流淚,還走進高速公路沿線的矮樹叢中躺下哭泣。
沉默。
其實他們從來沒有穿過高速公路。
歐內斯托:可不是。
歐內斯托:我提出什麼了?我什麼也沒有提出……
父親發出含混的叫聲。
父親:因為這個知識……
歐內斯托:不差上下。你說這話以前我還不知道呢。
又是眼淚。父親又在流淚。母親拉過父親的手,試圖分擔他的痛苦。
天還亮著。冉娜和歐內斯托不去找弟妹們。他們也不問問為什麼。他們什麼也不再問。以前,在知道以前,他們有時談到天主。但是現在不談了。最開始不談天主的是冉娜,現在這種沉默變得嚴峻,成為危險。然而他們不由自主地需要整個白天和夜晚都在一起。歐內斯托獨自站在冉娜面前,而冉娜現在變成一個不言不語、態度粗野、叫人害怕的女人。
母親瞧著歐內斯托這個瘋孩子。
沉默。
歐內斯托:並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離開了學校。離開學校的是我。
母親低聲說:你三個月就念完了市鎮學校里所有的年級,歐內斯托!
母親:不是這樣,埃米利奧。我不知道當時是怎麼回事。
母親:好的。不再去想。
母親:噢……噢,歐內斯托……呵啦啦……
歐內斯托:別再想弗拉基米爾,忘掉弗拉基米爾吧,媽媽。
母親:對。好自行車,然後更好。好冰箱,好取暖器。然後是錢。但我一無所有。我這一輩子,只有你是我喜歡的,歐內斯托。
母親:你呢,你為什麼不去馬戲場?
母親瞧著這個孩子,突然很反感。
母親:我向你承認一件事,昂里科……當他們很小時……有時我真想拋棄他們,這我從來沒有告訴你。
母親:你今天在生氣,歐內斯托。
兩人都不說話。他們害怕,但不再說出來。害怕讓他們膽怯。
冉娜:沒有。父親也會一樣的。他們會說什麼呢?
母親:哪裡都去。這你也知道,埃九-九-藏-書米利奧。
他們不再相互看著。他們看著地面。接著歐內斯托再次從凳子上站起來。
冉娜默默地在他對面坐下,於是父親醒了。他有點不好意思,然後向冉娜道歉。他對她說他很難受就像他年輕時有幾次因母親而難受一樣。他還說別太在意他的痛苦,它會過去的,就像母親曾經帶給他的痛苦一樣。
歐內斯托:很遺憾,媽媽。當我們能給父母點東西時,他們已經太老了,不願意給自己添麻煩……所以人們的關係總是滯后的。我想告訴你,媽媽,我特意要快快長大,好減少你我之間的差距,可這沒有用……
歐內斯托沒有回答。
「漢卡·利索夫斯卡雅。」
沉默。歐內斯托顯得深不可測的溫和。
母親:小學教師說如果所有的孩子都離開學校,他就只好捲鋪蓋走了。
冉娜喊道:你什麼都不明白還是怎麼回事?對於我這是幸福……可怕的……瘋狂的幸福。
歐內斯托:對。
歐內斯托走回來,默默地瞧著她流淚。然後對她說話。
冉娜去叢林找他。他哭著睡過去了。
母親:就是現在我也不知道。
父親:你總是對生活要求太高了,吉內塔。
父親:我有時猜得到……

歐內斯托叫了起來:你別哭,媽媽,求你別哭了。
歐內斯托:有點忘了。
沉默。
父親駭然地跑掉了,免得再聽她講。冉娜這時為歐內斯托的幸福抽泣,並低聲呼喚他。
母親:……真叫我激動,埃米利奧……(片刻)你知道他現在學什麼了……化學……自己學……他讀化學還懂化學……
沉默。
母親將埃米利奧抱在懷中,將臉轉開。
「她是誰?」
歐內斯托:如果我願意,人們可以把我看作是讀了四十年哲學的孩子。我要是願意,可以以此謀生。不應該再害怕失敗。
歐內斯托:對於你這種情形,我一直知道點,是的……
歐內斯托:是的,媽媽。現在我要去巴黎找幾所大學了……這是必然的。
母親:小姑娘也要走。
風停了。高速公路上的汽車少了。路燈燈光在黑色的水泥灘上空固定不動。冉娜瞧著燈光。
https://read.99csw•com歐內斯托:有一點點。
歐內斯托和冉娜將弟妹們留在苜蓿地里,自己站在小屋前的小路上。父親和母親在廚房的玻璃窗后看著他們,但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
母親:我不哭,過去了……
母親這次流淚了。
父親:別說了,埃米利婭……
這是在廚房裡。櫻桃樹在屋外。歐內斯托在窗口。盛夏的光線很穩定。母親朝屋外看。歐內斯托來到母親面前坐了下來。
沉默。
冉娜也抬起了頭,突然被父親身上所顯露的那個陌生男人嚇呆了。她將手從父親手上挪開。他沒有動,繼續說:
沉默。
沉默。
母親猶豫著,說了出來。
母親感到驚恐。
沉默。父親只知道流淚。
母親:從前只要有獅子你就朝前摔倒……

「你的母親,那時她二十歲。」
冉娜:甚至這樣……這是幸福。
歐內斯托:我對馬戲從來不感興趣,媽媽……你非得要我說一遍……
弟妹們很小時,歐內斯托常對他們說:要是你們穿過高速公路,哪怕只一次,母親也會殺了我。
然而較大的幾個孩子,也就是替代冉娜和歐內斯托看管弟妹的孩子,他們已經開始觀望塞納河對岸的那座城市了,他們從未去過那裡,甚至不知道它的名字。
母親:我想拋下你們。永遠不回來。
沉默。接著父親用哽咽的聲音提問。
母親:陌生人……
沉默。
父親:是的。
歐內斯托:三個月。你知道我在做什麼嗎,媽媽,我到好幾所學校門口聽講,然後就會了。就這樣。
沉默。
歐內斯托和母親笑得流淚。
母親:你忘記了?
母親:比冉娜好?
母親:你現在在做什麼,歐內斯蒂諾?
母親喊叫起來:不……不……別害怕,歐內斯托……你別怕……特別是你……
母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埃米利奧。有一天孩子們會走的,那就是悲哀。
母親在回憶:你有多久沒上學了,歐內斯托……?
母親:昂里科,我不想告訴你,但是中學也結束了……再過兩個禮拜就結束了……現在是上大學……他要去巴黎,讀大學……
母親:對我來說這是極大的幸福,埃米利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