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瞪著稚氣的眼睛聽我數落。

我們要醉了。

然後，當然，我的前途問題又一次擺在我的面前。在一個多少有些長的時期，我怎麼辦？像所有人一樣，我也習慣於為自己的前途操心。但這是最後一次，我的意思是從我陪同她旅行以後，很快我就對這種操心厭倦了。很快，我那個一心想釣鯡魚的同道便佔據了我更多的心思。我倒很想認識他，我喜歡這種人。獨自面對一個女人和地平線，只有一隻信天翁偶爾飛來棲息在帆索上，人會不會感到害怕？可能，在茫茫的太平洋上，抵達第一個中途港以前的八天，人會有一些不由自主的恐懼。不過我不太害怕。

他的口氣不同於布律諾。他不探詢。我對他說我是累了。

這天下午，我由於喝下那麼多威士忌而頭腦昏沉，躺在床鋪上，在房艙里待了很久。我很想睡，但一躺下，睡意就無影無蹤了。又一次，我無法入睡。我試著看書，但堅持不了多久，大概只有一個故事我看得進去，然而這個故事還沒寫出來。於是我把書扔在地下，望著它，笑起來。也許是威士忌的作用。我覺得這書真逗，它的一半書頁翻了過來，只要願意，盡可以把它聯想成某個人剛剛跌跤的姿勢。她呢，她想必睡了。這是一個兩杯威士忌下肚便忘了一切，倒頭就睡的女人。那個想釣鯡魚的人，那個說親愛的我們走吧的人，甚至可能還有那個讀黑格爾著作的人，他們都沒能受得了她這樣的落拓不羈。我自得其樂，有時我就這樣。接著時間過去，酒意消失，隨之而去的是https://read.99csw.com那種想笑的慾望。

他們不嚴肅。 我說。

是這樣的，我想。

我在這艘船上很愜意。 我說。

我不知道你曾等什麼。

再說，我這輩子一直在工作， 我說， 第一次什麼也不幹，反倒覺得疲勞。

從沒有嗎？

您累了。 他說。

總之， 我說， 你是個漂亮的妓|女。

即使這樣， 我笑著說， 也還是挺挑剔的。

你把書扔了？

你走吧。

我想是吧。

她沒笑，不做聲了。接著她又問： 你肯定不會無聊？

繼續說吧。

你做什麼了？

另外一個人胃口好，在陸上已經這樣，到了船上，更是了不得。他覺得在船上吃不夠，三餐之間就去廚房，吞食香蕉。他受制於好得出奇的身體。他喜歡優裕的生活，想在船上繼續享福。

那麼……是他讓你對這樣的錯誤有一種基本的需要？

要是你不喜歡讀書， 她說， 幾乎可以肯定你會感到無聊的。

我認出了他，中午和昨晚在餐廳見過他。一個三十五歲的傢伙，頭髮褐色，像個茨岡人。我覺得他話最少。她告訴過我，他上船一年多了，好像還沒有要離去的意思。布律諾走了，只剩下我和他留在甲板上。夕陽西下，他在給絞盤塗油漆。她提起過的洛朗就是他。我記得，昨晚在餐廳，他是唯一對我表示的好感似乎多於好奇的人。

這是個累人的女人。 我說。

我儘可能一聲不吭，聽她說。

我笑了，但布律諾僅微微一笑。

他觀海，也絕不看比鯡魚群更遠的地方。他想做的，就是停https://ｒｅaｄ.９９csw•ｃｏm下船，釣幾條上來。

另一個水手沒有跟著微笑。

是啊， 她說， 有一個人我忘了。這個人對生活的渴望，向來就是想把一艘船上的門把手擦得鋥亮，就是想過室外生活和擦拭銅器。他一生都在等……她摘下太陽鏡，注意盯著我。

也就是說， 她笑著說， 這樣的錯誤，我還從沒有犯過。

她不怎麼吃驚。但她沒有立即出去。我望了她很長時間，沒對她說一句話，沒做一個動作。話語和動作不會有任何作用。然後，我再次請她走。

啊！ 她微笑著說， 這個詞挺美。你說得很好。

正是這樣， 我說， 我一個人絕對找不到。

在想那個對你說'親愛的，我們走吧'的人。

她喝掉她那杯威士忌，說道：

肯定。回你的房艙吧。

等直布羅陀水手。 她笑著說。

最可怕的是那個信天主的人。 她說， 有時候這種事在陸上是看不出來的，甚至在海上也很難看出來。我覺察到了，因為他在水手裡沒任何夥伴，還時刻打聽他們的私生活。不過我堅信洛朗在我之前就發現什麼了。一天晚上，我把那個人灌醉了，他開始吐露真情，我鼓勵他講，末了他對我說，直布羅陀水手殺了人，他是個不幸的人，讓人憐憫，為他祈禱可能對他有用。

哦，不會的，你完全不必為此擔心。

不太逗趣兒的也行。 我說著笑了，這樣的笑法使她明白了。

她隨即看見掉在地下的書。她說： 我睡著了。

你確信這種事在陸上看不出來。

過了一會兒，他還在塗油漆。黃九九藏書昏降臨，美好而無窮無盡。

我躺了很長時間，什麼也不幹，想著這些事。接著，我聽見過道里她的腳步聲。她敲了敲門，走進來。其實，我一直在等著她。

就這些？

只要這艘船上的人明白一些， 我說， 這就夠了。不可能讓所有的人都明白。

你收集各種男人。 我說。

他們本該做什麼？用望遠鏡察看地平線打發時光嗎？

我也不知道。人人都在等什麼呢？

她慌了，垂下眼睛，答不上話來。

她一點也不覺得受到冒犯。

她補充說：

他們有一種完全特殊的洞察力。 我說。

這馬上就看出來了。 我說。

我喝了兩杯威士忌，我對此還不習慣。

你說得不清楚， 她笑著說， 要是你在美國式小說里這樣敘述事情，沒人能懂。

等什麼？ 我問。

那個一心只想著鯡魚的人呢？

其實，這個人我本來可以留下的。

但要是從不犯錯誤，那也叫人夠受。 她說。

我沒搭腔。她關心地補上一句：

她笑得那樣開心，連眼淚都流出來了。她摘下太陽鏡，擦了擦眼睛。

不，再沒有逗趣兒的了。

幹什麼活兒？

我們不說話了。接著，我突然想起那個曾對她說 親愛的，我們走吧，忘了那個男人 的人，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我對您說過， 布律諾說， 這是個累人的女人。

她微笑了。

有過許多人。我只挑那些有趣的講給你聽。曾有一個人，頭一天晚上就對我說：'說吧，現在全講出來，你最好告訴我，那個荒唐的故事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問：'什麼故事？'他說：'ｈttｐｓ://ｒｅａｄ.9９ｃsw•ｃｏｍ當然是直布羅陀水手的故事。'那時船還沒有駛離我們相識的那個港口。

你愛這麼說也可以。 她說， 一個妓|女就是這樣的嗎？

肯寧有遺漏。 我說， 這些不能做的事，我只列舉了一小部分，不過，即使全部事先告知，還是不知道這艘船上無論如何是待不下去的，不可能真正待下去。

還有一個，人也不錯，船剛開，他就說：'瞧，有魚群追隨我們。'果真有鯡魚群在追隨我們。有人給他解釋說一向這樣，有時我們被鯊魚群一連追隨八天。於是他一心只想著鯡魚。

你真的不能不犯……這些錯誤嗎？

她摘下太陽鏡，觀海。接著，用極其真誠的口氣說： 我可不知道。

過去你是做什麼的？

我也許可以讀讀黑格爾的著作。

喂， 她說， 我可從沒有帶過一個酒鬼上船。

看出有許多東西和行為不能帶上這艘船，諸如照相機、科隆香水、巴爾扎克或黑格爾的著作。甚至還有集郵冊、刻有姓名開頭字母的戒指、簡陋的鐵鞋拔、好胃口、對烤羊肉的偏好、對留在岸上的小家庭的惦掛、對前途的擔憂、對痛苦往事的耿耿於懷、釣鯡魚的嗜好、作息時間表，醞釀中的小說、隨筆、暈船、愛饒舌、過於不聲不響、嗜睡。

整天抄寫出生證和死亡證。

你說的像一本書里寫的。 我說。

我從來沒想到， 她說， 這艘船上的人有特殊的洞察力。

我喝第二杯威士忌。我的心跳得厲害極了，大概既因為喝了威士忌，也因為我們躺在驕陽下。突然，她放聲大笑，鮮明地回想起什麼事來。她說：ｈttｐｓ://rｅaｄ•99ｃsｗ•coｍ

可怕。 他說。

多喝一點，少喝一點， 我說， 有什麼關係？

人可以犯一生錯誤。

有過一個人，上船頭一天晚上就對我說：'親愛的，我們走吧，忘了那個男人。你正在自討苦吃。'她在一陣狂笑中接著說：

她不做聲了。

沒有人不累人。 另一個水手說。

新奇是累人的， 他說， 就是這樣。

看出什麼？

可能你會感到有點無聊。

繼續說吧。 我說。

這樣一來， 我笑著說， 你就全犯齊了。

那我很願意。 她說。

她指了指書。

無關緊要。那次我很不客氣。

你在想什麼？ 她問我。

您累了。 布律諾說。

並不總是， 她猶豫了一下， 我認為不小心謹慎地選擇是沒盡到我的責任。

這一回，她出去了。我隨即在她之後也走出房艙。我直接去見布律諾，他還在修弦樂器。我精疲力竭，在他身邊的甲板上躺下。他不是一個人，還有個水手同他在一起，正在給絞盤重新塗油漆。我打算某些天晚上睡在甲板上，因為在一艘船的甲板上睡覺，是我夢寐以求的事。再說，我想獨自一個人，不再等她。

在殖民部身份登記處任職。我在那裡待了八年。

另外還有一個人， 她說，停不下來了， 他上船第三天取出一架照相機。'這是萊卡牌照相機，'他對我說，'可我還有一架羅萊弗萊克斯牌的，一架蔡斯牌的。那架蔡斯牌小照相機雖然不太先進，仍然是我最喜歡的。'他帶著羅萊弗萊克斯或萊卡，要不就是蔡斯，在甲板上溜達，說是在捕捉海的效果。他要為不為人知的大海攝製一本相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