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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一

第二部

十一

她突然扭頭看我,不做聲了。
這是個浪漫的女人。
所以, 我說, 永遠不該灰心。
奎爾恰內拉。 她說。
這次繞了一小圈。 我說。
她微微一笑。
馬賽市內夜闌人靜。我們沿小街下去,走向汽車。
你在羅卡同一個女人在一起。 他說, 我在埃奧洛旅館見過你。
什麼都干過一點,從沒有好好乾下去。
倘若這是文學作品, 她又說, 那麼,從這次邂逅開始,我就來講文學故事吧。
他停下不漆了,口氣有點生硬地說:你要她做什麼?把錢都捐給兒童?
她喝了威士忌。接著,她向義大利海岸那邊望去,相當長時間,一言不發。我在等她說話,她當然知道,我覺得沒必要提醒她。她轉向我,略帶點嘲諷說:
不錯。 我說, 她回巴黎了。
我餓了。 我說。
有意思, 我說, 倘若有人在書里講述這個故事,沒人會相信。
我會說到這一點。 我說。
那你呢?
通常, 他說, 她接到信息后,都不繞道走的。
二十公里。你認識?
是啊,她的故事。
三年。 她說。
我改變話題,問道:
什麼都不明白了。
應該什麼?
那是沒法講述的。 她說。
他對他們說的話,我沒有全部聽見,只聽到了頭一句,那是他帶著詢問的口氣高聲說的'英國人嗎'。其餘的話,他都是低聲說的。他一隻手提著旅行箱,另一隻手拿著一樣小東西,像是信封。他揚起的臉毫無表情。我們的朋友過了片刻才明白是怎麼回事。接著,冷清、寂靜的街上響起一聲憤怒的叫喊。這句話我完全聽清楚了。 快滾開! 我們的朋友叫道。我丈夫也聽見了,扭過頭去,這次認出了他。而他九_九_藏_書客氣地微微一笑,不屑回應,繼續走他的路。他徑直來到我們跟前。一瞥之間,他認出了我,停住了腳步。
真奇怪,我認為你會留在這艘船上。
我也笑了。我們彼此心照。
我們在躺椅上躺一會兒。我這就去給你取一杯威士忌。
這是個男人,走得很快。他提著一隻看起來很輕的小旅行箱。他一邊走,一邊讓那箱子在手臂底下擺動著。他沒穿大衣。
他打斷我的話。
她拿起我的盤子,站起來。我跟著她到吧台。那裡還有烤魚和蔬菜燉小羊肉。我選了蔬菜燉小羊肉,說道:
嗨, 我笑著說, 總之,這是歷史性的一刻。
我笑了,問道:
真的, 我又說, 她有錢。
他不斷望著我,說道:
我找過你, 她說, 在絞盤邊找到了你。我讓你睡了。
不能因為在船上,就天天吃魚。
忘卻了一切。 我說, 醒來時,我什麼都不明白了。
這是可能的事。我也會說明。
他幾乎用煞有介事的口氣接著說:這是世界上最後幾個巨富之一。一個人竟敢做她所做的事,可能是世上最後一次。
那段關係持續了六個月?
就這樣。 我笑著說,又加了一句, 她有錢。
我把兩張躺椅移近。她勉強躺了下來。我去給她取威士忌。
里窩那離比薩不遠吧?
講述她的故事?
那麼, 我說, 隨便你編個什麼。可你必須和我說話。
比薩,我認識。一周前我在那兒。城市毀了。幸虧廣場沒被炸中。那兒很熱。
我們有三年沒見面了。我穿著晚禮服。我看見他正端量著。我身上的裘皮大衣昂貴而華麗,他把眼睛轉向和我一起的男人。他也認出了他。他似乎感到驚訝,九*九*藏*書但這隻是剎那間的事。他重新轉向我,沖我微笑。我對他還笑不出來。我兩眼緊盯著他。
你看起來挺怪。 她說。
然後,你又遇見了他。
是的。我也喜歡待在這艘船上。
不過, 他說, 我不反對繞道走。
他也笑了。
這不是文學作品, 過了一會兒,她補充說, 就算是文學作品,在某些時候,為了明白某些道理,這樣的邂逅也是有必要的。
你無法想象。
我還是得查一查地圖。 我說。
什麼都不明白了?
我們笑了,彷彿這是個有趣的玩笑。
她笑了。她關注地看著我吃,不過是偷偷地看。
他很驚訝。走在我們前面的朋友一直在向前走,沒有發覺我們已不再跟著他們。
在你的美國式小說里,要是提起這次重逢,你必須說明它對於我非常重要。它使我可以……稍微領會並明白這段經歷意味著什麼,也就是說,不管怎樣,他可能具有的意義,甚至於他已經對我具有的意義……自從那次邂逅以後,我就相信再次遇見他是可能的事,不論何時遇見任何人都是可能的事。我也相信我應該去尋找他,就像別人應該……
看到義大利海岸像這樣在眼前掠過,人隨時都會有下船的衝動。 我說。
夜總會在我們身後關了門。我們是最後的顧客。無論到哪兒,我們都是最後的顧客。大概也是最遊手好閒的人。我已成了那種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的人。
他有一雙很美的眼睛,笑眯眯的。
我在甲板上睡著了,我還從來沒這樣睡過。
待在露天, 我說, 容易覺得餓。
我認為這是她能做的最好的事。為什麼不呢?
黃昏在逝去。船沿著義大利海岸航行,靠得很近。我指read.99csw.com著海上一團發光的水汽給他看。那是一座城市,相當大。
她又笑了。她情緒很好。我們同水手們海闊天空地漫談,開玩笑。一些人很想一直開到西西里,再北上去塞特港。另一些人說西西里可能還很熱,最好是提前在皮翁比諾海面就斜插過去。
天還沒有亮,大概凌晨五點光景。黑夜既漫長又深沉。那天夜晚,想必同六年前他犯下罪行的那個夜晚十分相似。當時,除了我說過他殺的是個美國人,我還不知道殺的究竟是誰。
我也會說明。 我說。
過了里窩那,是什麼地方?
他穿著一套夏季的服裝,不合身,也舊了。像從前一樣,他沒有大衣。然而,在這冬天的凌晨,他好像不覺得冷。彷彿,不錯,就是這樣,他隨身攜帶著夏日的溫暖。我記得他是那樣英俊。當時,我再見到的他就同第一天睡在遊艇甲板上的他一樣,還是那樣美。自上海分開以後,有時候,我曾懷疑他是不是像我過去認為的那樣美。不,我錯了。他的目光依然沒變,仍舊燃燒著激|情,為內心的秘密而不安。此後,所有別的目光都使我感到厭倦。他有很久沒去理髮店了。像從前一模一樣,他的頭髮剪得不好,太長了。他不可能去理髮店而不冒生命危險。唯一的新情況,是他變得幾乎和他當年被救到遊艇時一樣瘦削。不過,飢餓對於他就像對於夜裡沒有主人的野貓一樣自然。儘管他瘦了,我還是認出了他,僅憑他的眼睛我就能認出他。他帶著一絲歉意向我微笑,我懂他的意思,因為那天晚上在上海,他沒有回到船上。我認出他時多麼想叫出來。他的微笑不帶任何羞愧,沒有絲毫悲傷,只表露出一種難以抑制的純read.99csw.com真。他忘了他的箱子和裏面裝的東西,忘了在夜裡這個時候到這條街上來是為了什麼,也忘了寒冷和飢餓。他很高興見到我。
那麼現在呢?
那是一個冬天,在馬賽。我們來海濱遊玩,在馬賽逗留。
我也這麼認為。 我說。
你要這樣說也可以。不錯,是歷史性的一刻。
我們的兩位朋友走在我們前面。他們感覺冷,加快了步子。我們還沒有走到五十米處,突然有個人從大麻田路出來。他沿小街往上走,正好和我們的方向相反。
你到船上來做對了。 他說。
凌晨五點,我們四個人走出夜總會。我記得那天夜晚是那樣漫長而深沉。那種情境我能多次在腦海里重現。
沒人談起到塞特港之後幹什麼。晚飯吃完了,我到甲板上去觀看連綿不斷的義大利海岸。她來會我。
不是。我不知道。里窩那已經過了。 他說,又用說笑的口氣補上一句, 我們就這樣去塞特港。
我站住了。他幾乎剛從大麻田路出來,僅僅看到他走路的姿態,我就立刻認出了他。我丈夫覺得驚奇,問我:「發生什麼事啦?」我沒法回答他。我待在原處不動,看著他走過來。我記得,我丈夫也扭過頭去瞅他。他看見一個男人向我們走來,但沒認出他。雖然這個人在他生活中也曾具有某種重要性,但或許是從沒有同他親密相處過,他不可能那麼遠就認出他。如他所說,他以為是別的什麼妨礙他妻子走路並回答他。他不清楚是什麼。
皮翁比諾,船肯定要在那裡停靠一下。
現在變換一下。 他說。
他不笑了,也不搭腔。
我不太想說話。 她帶點懇求的意味說。
我又遇見了他。事情總是這樣。不是說我忘了他,正當我終於以為有一read.99csw•com天我也許能不以回憶他度日,而是也可以靠別的什麼為生,這時我遇見了他。
是這樣, 我說, 浪漫。
我們是四個人:我丈夫、他的兩個朋友和我。我們在一家夜總會過了一夜,那夜總會處在大麻田路附近的一條小街上。這條街向下直通大麻田路。我們之所以能夠邂逅,是因為我們的兩輛汽車沒有停在小街上,而是停放在大麻田路。由於缺少車位,我們沒能把車停靠在小街上。正是去取車的時候,我們遇見了他。
太陽一下子變成紫紅色,在地平線上顯得碩大無朋。一陣微風習習吹來。我們再沒什麼可說的了。他把刷子放進一個油漆罐里,合上蓋子,點起一支香煙。我們望著連綿不斷的海岸,海岸上亮起越來越多的燈光。
他也走了。黃昏在繼續逝去。我認識她已有四天三夜了。我沒有立即睡著。我有足夠的時間看到幾個小港從船前閃過,然後夜色降臨。夜幕開始籠罩甲板和海面。它也罩住了我,折磨著我的心。天空在相當長時間內依然是亮的。我睡著了一會兒,它才變黑。大約一小時以後,我醒過來,感到餓了。我去餐廳,她在裏面。她沖我微笑,我在她對面坐下。洛朗也在那兒,向我友好示意。
不,當然。我說不清楚,然而這艘遊艇還是……
我不知道。 她說,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你嫁給了遊艇老闆,變得富有了,幾年過去了。
你忘卻了一切?
是這樣。
里窩那?
我指著海岸上一個發光的亮點給她看。
他望著我。
他在馬路上停了一會兒,抬起頭,環顧自己的四周。忽然,他快步向我們的朋友斜插過去,在他們面前站住了。他們吃了一驚,也停了下來。他對他們說話。他離我不遠,大約十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