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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二

第二部

十二

'那我呢?我已和他結婚了,怎麼辦?'他望著我。他想必明白了許多事,而此前,他由於遲鈍,一直忽略了而並不明白。他對我說: '安娜,我不能拿。'
我接過來,放在我的皮手籠里。信封冰冷。我想那塊麵包也該是冰冷的,他是靠著這些信封才能買下那塊麵包。總之,他送給我的是他充饑的麵包。可我還是接下了。突然,我們聽見: 「這多少錢?」
「這是習慣,」我說,「為了他可以說這不是你送給我的。否則,他自以為有失體面。」
'我們認識那個賣貨人。'我丈夫說。
'我全要。'我指著那些明信片。我們的老闆依然靠在牆上,受著可怕的忌妒的折磨,乘他不在旁邊,他低聲對我說: 「你好。」
我感到我丈夫的手在我的胳臂下拉著我往前走。我用力掙脫。他鬆開了我。
我問什麼惡行,可誰也說不出來。我感覺到在整個世界上,只有我孤零零地和他在一起。我在手籠里緊緊抓住那疊信封。我相信,我仍像頭一天那樣愛他。
'怎麼那樣巧。'
他撿完了鈔票,用空著的那隻手把鈔票遞給我丈夫,另一隻手拿著信封。箱子里只剩下了那塊麵包。我對他說: 「不,必須拿著。」
「為了您放開她。」我丈夫有氣無力地答道。
「你是在開玩笑。」他親切地說。
他猛地抬起頭來。這一次他沒說他不能拿了。我對他解釋:
「不,」他說,「不該這樣做。」
「你殺那個美國人時,大概拿的錢比這個少,少許多,不是嗎?」
我對她微微一笑。
'不,'我說,'您搞錯了,那是在西普里斯號上。'
不管怎樣,這句準確不過的話引我發笑。
不, 她說, 不講這事。我講我願意講的事。不能毫無保留地對所有人講。有時候。我說,我在做一次觀光旅行。
何況,那天晚上,我只是很難克制自己,更難以保持沉默。我說了我所知道的而我丈夫尚不知情的事,這就是他二十歲時在巴黎殺了一個我不知其名的美國人。我說出了我知道的那一點點情況。
他在激動中,給了我十件相同的東西。唯有花才是以這樣的方式送的,湊在一起,紮成花束。然而我捧在手中的就是花。只有那些照片可能被看做是誨淫的。明信片上介紹艾菲爾鐵塔和朝聖日的盧爾德岩洞。照片很薄,顯然是從小冊子上裁下來的,明信片同它們捆在一起,好讓人在數量上產生錯覺。九-九-藏-書
哦!後來,我的生活中,一切都無關緊要了。我們趕上朋友。他們一點也沒聽到我們的談話,只聽見我的叫聲,但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不過,他們看到我們買下了他們拒絕的商品,感到吃驚。
我又去給她取了一杯威士忌。洛朗一直在酒吧,和另一個水手玩牌。他是那樣全神貫注,連我進去都沒看見。我回到甲板上時,她正倚著舷牆,在觀看海岸。我把威士忌交給她。遊艇從一個小港前駛過,碼頭是空的,幾乎沒有燈光。
'可我不能拿,好啦!'他說。
我說必須這樣,必須這樣。
這是他的方式,告訴我他記得一切。我應該……是的,像從前一樣閉上眼睛。於是他就應該明白,對我也是同樣,我完全記得一切。這種狀態持續了幾秒鐘,但已足夠使我們這次在黎明時分的重逢,具有了往昔工作之後相聚在我的房艙里同樣的激|情。我睜開眼睛,他仍在看著我。我恢復了鎮定,再次對他說:
'確實,'我丈夫說,'遊艇那時叫西普里斯號。'他又隨便補充說那人從直布羅陀來。我說他既不來自直布羅陀也不來自上海,沒人知道他從哪裡來。
幾周后,我想這樣也許更好。拿著比他平時收入高出上百倍的錢,他大概是耐不住的。現在我依然相信他去賭博了。這是個在生活中從來就不顧一切的男人,他又一次沒能顧及我。鬥牌后,在我身邊,他照樣會萎靡不振。我寧願他在厭煩我時https://read.99csw.com去鬥牌。我甚至最終從這種表面的不忠中,看到了一種無限忠誠的意願。他和我一樣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們返回旅館。
「您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沒生氣。
'你們買了他的蹩腳貨?'朋友問。
她不說了。
最先說話的人既不是他也不是我,而是我丈夫。只有他覺得這最初時刻持久的沉默難以忍受,想打破它。他做得很笨拙。
'請您收下吧。'我丈夫說。
「不管怎樣,」我說,「他數都沒有數過。」
回來后很難堪。我丈夫說他早就料到了,此人不可能待在上海。我提醒他別忘了我一直沒讓他過舒心日子。我第一次認定用空洞的諾言安慰他是沒有用的。
'不可能。正像您說的,人做他能做的事。我不能拿。'於是,我第一回對他說了我從來沒對他說過的話。我是叫出來的,說我愛他。
在回旅館的路上,我也突然想起一件事。他頭上有一個傷疤,掩在濃密的頭髮里。有天晚上,他睡著時,我發現了這個傷疤。我很驚異,傷疤中間竟有一樣類似黑刺的東西——那是勞斯萊斯轎車的漆——嵌在白色的頭皮上,顯得很突出。我覺得奇怪,但沒有太重視。我甚至沒問他這是怎麼回事。
我等了整整三天三夜,等他來電話。這不是我失去理智,他可以隨心所欲給我打電話。所有電話簿上都有我的電話號碼。
卡斯蒂利 翁切 洛 , 她說 , 除 非已經到了 羅西 尼亞諾。
他繼續注視我丈夫,說:
對那些你帶上船的人,你講嗎?
第二天,我們回到了巴黎。
我問:
我回答:「好。」
「我看出來了。」他說。
這時我丈夫回來了。但他似乎沒有覺察。他抬起一個膝蓋,把箱子放在上面。箱子被雨水泡得翹曲著,大概同他的衣服一樣舊,想必他隨身攜帶它已有不少時間。他打開箱子,裏面亂放著十來個信封,全都同他手上拿著的那個一樣。還有一塊麵包混在其中。除了麵包和信封,箱子里再沒別的東西。他把信封一個一個地全read.99csw.com撿起來,遞給我。
我對他微微一笑。有時候,心情惡劣的日子,這種日子有過許多,我以為他終於被人抓住、殺了。沒這回事。一個這樣的男人,不,不會的,這個世界依然自豪地容納著他。他和這個世界是多麼相稱!他是最適合這個世界的一個居民,畢竟,他是深解它的奧秘的行家。啊!活著對這個人是多麼合適!他突然重新出現,背後又有什麼故事?必須經過多少循環交替,多少日日夜夜,多少飢餓、女人、牌局,多少命運的打擊,才最終把他帶到我的面前?我的經歷在我看來有些可恥。他剛才微笑著說:「我看出來了。」難道不是想說'這是早在意料之中的'?我不願談這個話題。我對他說:
我由衷地笑了。我有三年沒這樣笑過。我心裏想,他老是使我感到驚訝。我說:
我記得,他的聲音具有一種真誠懇求的意味。
在中艙的光線下,我看不清她,而我很想好好看看她。不過這還可以克制。
戰爭爆發了。時光如流。這一回,我直到四年後才又見到他。
「她是我妻子。」我丈夫說。
有時候, 她說, 我講些別的事。
我也看不出來,不過這不要緊。我笑得連路都走不動了。
他始終感到驚訝,非常客氣。我對他說:'告訴我,他能做出什麼別的事?'
有人要求你講時,你講嗎?
這時,我們的朋友想起了某件事。他問我這樁罪行發生多久了。我說五六年。他告訴我,差不多就在那個時間,巴黎確實發生了一樁眾說紛紜的命案。案犯年紀很輕,被害人是個著名的美國實業家。
「你不再當船員啦?」
她停下不說了。
'這是鼓勵惡行。'他妻子說道。
後來呢?
我記得很清楚。一旦獨自回到我的卧室里,我就從容不迫了。我脫掉衣服,拉上窗帘,躺在床上。直到這時,我才取出那些信封,把它們一個接一個地打開。一共有十個。每個信封里裝著十張照片和兩張明信片,由一根類似酸奶罐上的細橡皮圈束住。每個信封里的十張照片和兩張明信片都是一樣的九-九-藏-書
「你怎麼啦?」他問我。
「這不可能。」他說。
「是我送給你的。」
他一直遞著那沓鈔票。
「送給你。」
他只消翻開一本,找西普里斯號前船主的名字就行了。我卻沒有任何辦法再找到他。我等了三天三夜。他沒有來電話。
我想好好看看她的慾望,一下子變得很難克制了。
我一直盯著那塊麵包。我叫起來:「既然他已給你扔在箱子里,那就不必還給他。」
「不該這樣做。」
「不要錢,」他回答,「既然是給她的。」但我丈夫沒有這樣理解。他從衣袋內抽出一沓一千法郎面值的鈔票,扔進了敞開的箱子里。由於箱子小,鈔票散落在那塊麵包上,把它遮住了一半。錢很多,他看了一小會兒,便一張一張地撿起來。就像他剛才撿那些信封似的,只是稍慢一點。這時,我對他說:
'他 曾是 水手,'我丈夫說,'在 安娜 號上 干過 六個月。'
人會考慮這種可能性,考慮這種意外的情況發生時怎麼應付,不是嗎?可是,也許事情突發時,人考慮得太多,倒反而更加應付不了。他大概就是考慮得太多了。這個千思萬慮的男人,這會兒卻奇怪地一籌莫展。他問他:
我們進了我的房艙。她躺在鋪位上,散漫,疲倦。我在她身邊坐下。
你經常講這事吧。 我說。
'可我不能拿。'
'這樁命案一直撲朔迷離。'朋友繼續說,'那是個夜晚,在蒙馬特爾。納爾遜·納爾遜乘坐的勞斯萊斯轎車撞倒了一個年輕人。街道既窄又暗,勞斯萊斯開得很快。年輕人來不及讓開,就被撞倒了。轎車的擋泥板撞到他頭上,他血流如注。美國人讓他上了車,吩咐司機去最近的醫院。可到了醫院,轎車裡卻只有那美國人被掐死的屍體。他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叫喊。司機什麼都沒發覺。納爾遜·納爾遜的錢夾不見了,據說裏面裝有一大筆錢。人們猜想他把錢夾拿出來要補償受傷的年輕人,而這個年輕人見到那麼多的錢就失去了理智。'我詢問朋友,想了解更多案情,但他再也記不起什麼了。
九九藏書'我不知道。怎麼正好是滾珠軸承業大王。'
說完這話,他稍稍避開我們,走到一座大樓門前,背靠在牆上,我想他感到不舒服了。但大概半真半假,不太厲害,不至於躺到地上。他一走開,我們就交談了。他問我: 「好嗎?」
'我不願意你還給他。'
'這不完全是他的錯,他做了他能做的事。'箱子里一直只剩下那塊麵包。此刻我丈夫也在望著他,不接那些鈔票。
這樣講,我感到疲憊不堪。 她說。
我還想喝一杯威士忌。 她說。
我丈夫沒搭腔。他已經在後悔這個有點淺薄的舉動。
不, 她說, 不過, 她猶豫了一下,略微有些難為情, 我免不了很想這樣做。
'啊,'朋友說,'你們認識他,那就是另一回事……'我問是怎麼回事,可誰也說不出來。
'真的,滾珠軸承業?'
「是少許多,」他在打趣,「還不到一半。」
「我全要。」
'你必須接受這些錢,因為我愛你。'我跑著離去。我丈夫跟著我。第一次我回頭張望時,看見他沒有試圖來追我。他望著我遠去。我從他手的形狀猜想他還遞著那沓鈔票。到了小街下端,第二次我再回頭張望時,已看不見他了,他走了。直到兩年以後,我才又見到他。
他注視我丈夫。
聽了這話,朋友擺出內行的樣子說:'一個怪傢伙。'於是我告訴他們這是什麼人。我偶爾有這種不合常規的舉動。但我不認為這樣做太冒失。我有充分理由,因為這些人像我一樣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至於同他們講而不是同別人講,在我看來是一回事。我對我丈夫的所有朋友都所知甚少。
你來。 我說。
他很平靜,稍微有點驚訝。
聽見這句問話,我們才意識到我丈夫就在這兒。
我想這是一種有益的疲憊。 我說。
'我想起來了,'朋友嚷道,'那人是納爾遜·納爾遜,滾珠軸承業大王。'
然而,自從他娶了我,他本該想到這樣的重逢有一天可能發生。
我丈夫說他看不出有什麼道理。
'什麼?'我丈夫問。
'這不可能,你明明知道,我不能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