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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六

第二部

十六

埃帕米農達斯受到鼓勵,繼續往下說。還不止這些,先是有一天晚上,他聽見皮埃羅在吹一支法國外籍軍團的曲子,而他知道從前許多水手都熟悉外籍軍團的歌曲,正是這種事加上其他事,使他更確信自己的推測。隨後是有一天晚上,埃帕米農達斯的卡車發動機出了故障,他和皮埃羅就此展開了一場很有意思的對話。機會太好了,埃帕米農達斯設法讓皮埃羅相信故障剛剛發生,他沒法這樣開車了,其實故障是前一天發生的。
就是說,我也不清楚了。 布律諾說, 如果覺得這很有趣,那麼確實可以再待一待。應該順其自然。
哦, 洛朗又一次說, 即使沒有殺人犯,你最終肯定能找到別的事,我確信無疑……
我在什麼地方看到過這種報道。 洛朗說, 在他的成就記錄上記有二十五個人被撞,對你的直布羅陀水手,他大概沒太算錯賬。
需要的就是一種縈繞在腦際的好念頭,僅此而已。
直布羅陀是個美麗的小地方。 埃帕米農達斯說。
我開始覺得這很有趣了。 他說。
你使我讚嘆不已。 洛朗說。
可他不是你。 洛朗說。
然而是個為鋼鐵業感到羞慚的人。 洛朗說。
我們三個人都笑了,尤其是她和我。但同時也沒有忘記,很清楚,如果洛朗不在場,我們一點都不想笑。
這次是她請我出去。
埃帕米農達斯換了職業。他成了塞特和蒙彼利埃之間的長途卡車司機。他就是在從事這個職業期間,有機會遇見了直布羅陀水手。直布羅陀水手也換了職業,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他在國家公路上開了一家加油站,正好在塞特和蒙彼利埃之間。聽到這個消息,她笑了,我也一樣。埃帕米農達斯一開始說,我就為一種不可抑制的歡快情緒所控制。他很有風度地講述著。講到加油站時,他為告訴她這樣一個消息而表示歉意,但他補充說,直布羅陀的水手們做他們能做的事,而不完全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們和其他人截然不同。這座加油站非常現代化,生意很好,想必賺了不少錢。直布羅陀水手是加油站的經理,據說還是共同所有人。
哪怕只是通過造遊艇的鋼鐵。 我說。
我在等你。 她說。
他眉開眼笑地指著海岸。
第一次見到皮埃羅,埃帕米農達斯就產生了強烈印象。那時他什麼都沒聯想,離所有這些故事還遠著呢,但他產生了強烈印象。為什麼?他沒法確切地說出來。是由於皮埃羅的有點冷漠、抑鬱,甚至像影片里男主角的氣派?還是由於他開車時的勇敢?
不是只有軸承業。 我說。
為找一個好借口。 我說。
她離開我們去梳頭。船靠岸時,她已回來了。
這沒關係。 她說。
這樣說著,他露出一種奇怪的微笑,一種比第一次更怪的微笑。怎麼來描述他的微笑呢?怎麼向你描述你自己的微笑呢?這是無法講述的事情。
九*九*藏*書像對付其他東西一樣, 皮埃羅說, 必須是內行才行。
我在土倫下了船,在岸上待了一小時。我沒建議她下船。我不知自己會不會再上船。可我又上了船。這一天,儘管中途停靠了,似乎還是長得沒結沒完。我整個兒是待在房艙里打發的。她沒有來找我。晚餐時,我見到了她。她看上去和前一天同樣平靜,然而目光里有一種痛苦的倦意,這是我從沒有見過的。有個水手問她是不是病了,她說沒有。這天晚上,她又很快回自己的房艙。我立刻就去找她。
他還是根本算錯了。 我說。
早該這樣了。 洛朗說, 駛離西西里后,他就一直拉長臉。
他為什麼不對他說比如這樣的話:'只在我們之間談談,我對滾珠軸承有點厭倦了。乘您這次事故,我要改變一下,慷慨施與。'那他現在就可以像兔子一樣在跑。
在我之後不久,她也來到甲板上。她在酒吧門口叫我。我們情緒頗佳地互道了早安,她還第一次問起我的情況。她像平常一樣穿著黑色的長褲和套衫,但還沒梳頭,秀髮飄垂在肩上。我告訴她,我身體不錯,睡得很少。她再沒問什麼。她靠在門上,喝了兩杯咖啡,然後走上甲板,觀看塞特城。她向布律諾問好,他也在觀看這座城市,一直眉開眼笑。我知道她在為布律諾的事擔心,她看見他在笑,很高興。她同他一起笑,好似為見到這座城市而笑,這情景很奇特。
埃帕米農達斯也在觀察我,不過他的好奇心比我有節制。他想必見到過在我之前的其他幾個人,對這種事不會大驚小怪了。何況,被視為一個女人生活中必需的男人之一,我對此已不再感到尷尬。埃帕米農達斯的好奇心很快就滿足了。他開始講述。
你應該睡在甲板上。 她慢騰騰地說。
還遠沒到時候,你要我怎麼講?但我很快會告訴你什麼是它最值得注意的特點。我也會告訴你追逐它的技巧,那將是說不完的。
如果你拿起一張地圖, 他還對埃帕米農達斯說, 看到地中海入口處的那塊峰岩,你就會相信魔鬼, 他又補上一句,或者信奉上帝,這隨你的心境而定。
鋼鐵業。 她說, 不管是制鋼珠,還是造遊艇……反正離不開鋼鐵。
是的,我認為我能教你某些一起追逐它的技巧。回你的房艙吧。
可以這樣說, 皮埃羅應答, 這取決於怎麼看它。不管怎樣,這是個戰略要點,重要極了,令人無法想象。
她躺在鋪位上,我站在她旁邊。我相信我在發抖。
你發揮得很好。 洛朗說。
她停下來,點燃一支煙。
可現在,就是這一丁點兒使埃帕米農達斯對皮埃羅的了解,超過了全省所有的人,他們對他一無所知。六個月里,他每周在加油站停四次——該做的就得做。他獲悉的第一件事,就是皮埃羅從前曾在船上幹活。一旦取得這個信息,事情就進展得九-九-藏-書快些了。每次停下來,他們都習慣於追憶往事,回想他們在航行中經過的世界某個地方。談到這個話題,埃帕米農達斯說他覺得以下的做法更精明,就是不對皮埃羅講他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旅行的,他這樣做有沒有道理?她認定他有道理。決定命運的一天來了,他們談起直布羅陀。埃帕米農達斯問皮埃羅是否知道直布羅陀。
他受到女人的垂青?他的孤獨和籠罩著他的神秘?怎麼解釋埃帕米農達斯能認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怎麼解釋這些明擺著的事?
這真是左右為難! 我說, 所有人都會像納爾遜·納爾遜那樣行事的,不是嗎?想一想這是怎樣的左右為難。
其實,我從來沒對任何人講過。我不會講。
總而言之,說真的, 我問, 還有什麼?
你再留一段時間,我會很高興的。 她說。
追逐它的技巧? 她說,有些意外, 世上沒有人能教我什麼。
為了什麼?
她勉強笑了笑。
'從前我有過一個女人,'皮埃羅說, 埃帕米農達斯臉紅了,捧腹大笑起來, '可她緊粘著我不放,我不想再被纏住了。'
一旦躺在那裡,知道她就在身邊,我終於睡著片刻。我在她之前醒來。我也是和衣睡的。我輕輕地出了房艙,走到餐廳。我喝了很多咖啡。所有的水手都在甲板上。九點鐘,我們到了土倫港。我才睡了四個小時。我走向甲板時,耀眼的感覺和昨天、和每天沒什麼差異。我大概還不習慣海的光線。
埃帕米農達斯年輕貌美,原籍是希臘。從他看她的目光,我就明白他對他在船上的日子還念念不忘。我在他身上看到的第一樣東西,顯然不是他的臉,而是透過他微開的襯衫看到他心口部位一塊奇特的花紋。那也是一顆心,非常準確地描在他自己的心上,然而有一把匕首穿心而過。刀鋒下,血淋淋地刻著一個名字,開頭的字母是A。再遠我看不清了。重新見到她,他是那樣激動,這顆刺上去的心和他自己的心同時跳著,插在裏面的匕首在他的傷口內痙攣地抖動。這想必曾經是一次年輕人崇高的愛情。我熱情地同他握手,甚至可能熱情得有點過分。她發覺我在努力看清他的文身,向我微微一笑。自從離開皮翁比諾,她還是第一次這樣看我。我相信她想以這種方式讓我放心,她知道我們將走出困境,關鍵在於耐心和真心誠意,對,就是真心誠意。埃帕米農達斯和水手們,尤其和他很熟悉的洛朗一番感情抒發之後,大家聚在酒吧里喝酒,埃帕米農達斯大概更喜歡單獨跟她在一起,然而她堅持要我同他們一道待著。我們喝了一瓶香檳酒。
意外的是, 她說, 這正好讓他擺脫了左右為難的處境。https://read.99csw.com
這天夜裡,為了避免在我的房艙里等她,我又一次在甲板上睡覺。像昨天和前天夜間一樣,破曉時,我醒了。我已有一整天沒單獨見她了。可我就像同她一起睡后那樣疲倦。我憑倚在舷牆上。我們已到法國海岸。船正沿著海岸航行,靠得相當近。一些小港口相繼在船前滑過,馬路上的燈光投射到海面上。我沒心思觀看。我把頭俯在舷牆上,閉著眼睛。於是我感到自己什麼也不想,感到她的形象充斥了我,直達我的指尖。她在自己的房艙里睡覺,我除了想象她的睡眠,其他一概設想不出來。城市在旁邊一座座退去,它們沒有別的意義,只是一般事物展現在沉睡者面前而已。我已經覺得,這樣的克制我可能堅持不了多久,我必須儘快同她說話。我就在那裡,額頭靠在舷牆上,待了很久。接著太陽升起來了。我下去回我的房艙,幾乎不自覺地陶醉在對熟睡的她的想象中。她就在裏面,大概等了我很久,最後睡著了。床頭柜上有一瓶威士忌。這是個不理智的女人。她和衣睡覺,被單纏在身上,涼鞋掉在地上,雙腿露在外面。她可能沒喝太多威士忌,瓶里還剩有一半。然而她睡得很沉。我不願她醒來,為避免長時間觀看她,就在地毯上躺下了。我很珍視她的休息。
哪一個水手不知道直布羅陀? 皮埃羅說。
那天晚上,事情到此為止。埃帕米農達斯沒堅持問下去。直到一個星期後,他才敢這樣做。他也許可以等更長時間,但他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她看出我很想要一個補充的解釋,就說:他是一筆完全建立在鋼鐵業上的巨額財富的唯一繼承人。
這不成其為理由。 她說, 我認為——我仔細考慮過了——他唯一能做的事,還是只有死去。他這一生,製造了不計其數的滾珠軸承,成了這個行業的大王。世上所有的車子都在納爾遜的滾珠上運行,不是嗎?那麼,由於絕無可能讓地球有朝一日也需要滾珠來圍繞軸線轉動,納爾遜·納爾遜的富有想象力的生活也就可以說到此為止了。他正是死於缺乏想象力。
人都很傻。我也一樣,成了傻瓜。
我壓根兒不知道我想要什麼。 我說。
如果是滾珠軸承的問題, 皮埃羅說, 我懂一點,咱們看看吧。
埃帕米農達斯表示同意。
我們三個人哄然大笑。埃帕米農達斯再次表示歉意,但他不該向她道出全部真相嗎?
洛朗過來,正好聽見他說的話。
這次,人們叫他皮埃羅。在省里,人人都認識皮埃羅。然而沒有人知道他來自何處。他到埃羅省才三年,總之解放后馬上就來了。他的名字皮埃羅可能不是他的名字,但是既然所有人,甚至包括你,都不知道直布羅陀水手的真名,那有什麼關係呢?還有什麼比名字,無論是自己的還是他人的,都更不算回事呢?埃帕米農達斯本人,塞特港的人不是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赫拉克勒斯嗎?而他自己——他嘲諷似的微微一笑——從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叫他。她同意他的說法。埃帕米農達斯繼續說,皮埃羅有一大批顧客。還有什麼呢?從他的口音可以判斷,他是法國人,大概在巴黎的蒙馬特爾住了相當長時間。皮埃羅是個愛在家修修弄弄的人,手藝無人可比。星期天,可以看見他坐進一輛美國汽車,那是他低價買進的,起初是輛破舊車子,經過自己修理,現在輕易就開到時速一百二十公里。另一個特點是,皮埃羅沒有固定的女人。他有許多臨時的情婦,甚至有不少女顧客,那些有錢、無所事事、埃羅省的大亨們滿足不了的女人,但他沒有結婚,而是獨自生活。有一天,埃帕米農達斯問他為什麼不結婚,皮埃羅告訴他一件事,他不無遺憾地將這事彙報給安娜。九*九*藏*書
我靠在酒吧的門上,請他放心。我說: 是我不習慣於這光。
洛朗開始低聲歌唱。我們不再說什麼了。然後,她突然走了。我在洛朗身邊待了很久。有一個小時,幾乎沒和他說話。接著,我也走了。我沒回我的房艙,而是走上甲板,依舊在絞盤附近。我沒睡覺。當我進餐廳的時候,她正好離開,瞧都沒瞧我一眼。
我說。
每天,埃帕米農達斯都經過皮埃羅的加油站,去蒙彼利埃的市場裝運蔬菜——他是蔬菜運輸承攬者。他晚上將近十一點經過加油站,皮埃羅半夜十二點才關門。埃帕米農達斯經常停下來,兩人聊一會兒。可是皮埃羅那樣不健談——這又是一件給人強烈印象的事,不是嗎?——他必須花幾個星期的時間才能了解他一丁點兒。
碰到一個人,對一個海峽有這樣個性化的見解,是不是很罕見?安娜站起身來,擁抱了埃帕米農達斯。
也很奇特。 埃帕米農達斯強調說。
她向我探身詢問。
她由衷地笑了,一直避免看我。
為了旅行。 我笑著說。
那又為了什麼?
我睡得很少,但這天夜晚,我睡在自己的房艙里。我同前一天醒得一樣早。不眠之夜過後,少不了喝新鮮而滾燙的咖啡。這艘船上的人們預見到,失眠的人絕對需要咖啡。布律諾向我走來,神情很怪。
我問他為什麼情緒這麼好。
能不能在絕不歪曲這些事實的情況下,將它們解釋明白?
我們離船塢還有百來米遠。一個男人走到碼頭上,對著船招手。她笑著向他揮手致意。我來到她身邊。她說:你會看到,像埃帕米農達斯這樣的,沒有第二人。
也許還不會。 布律諾說, 自從聽你們談起埃帕米農達斯,我就很想認識他。
不管怎樣, 她說, 殺人犯不是天天有人這樣關注的。
她站起來,順從地穿上涼鞋,返回她的房艙。我拿起被單,去甲板上睡。
啊, 她說, 毫read.99csw.com無疑問,可以這麼斷定。
那是個重要位置。 皮埃羅繼續說。埃帕米農達斯覺得他的微笑意味深長。
我不是總能理解你的話, 皮埃羅應答, 我看不出來。
我做不到。
塞特港,再過半小時就到了。得去叫醒她。
你病了。 他說。
沒有人搭腔。
給我講講吧。 她說。
他著手修理。埃帕米農達斯覺得他也許有點煩躁。他拆下發動機,軸承磨壞了,他換了新的。活一幹完,埃帕米農達斯就試著聊一會兒。
你真有想象力。 她笑著說。
那麼就像您一樣。 布律諾說,他一直在笑,好似喝了通宵。
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直布羅陀激發了皮埃羅的想象力,埃帕米農達斯覺得他談到這個海峽比談到其他任何地方話都多。
他為避開他的家人而出海航行, 她說, 你想必知道,在這些人家裡…… 她微笑了, 不過鋼鐵業總能使他們聯合起來。證據就是……
涼風再次把我吹醒。船剛剛繞科西嘉岬航行,時間大約是凌晨五點多。風把科西嘉島叢林的氣味一直吹到船上。我在甲板上一直待到旭日東升,目送科西嘉島在水天交界處消失,聞著漸漸散盡的叢林清香。然後我下到我的房艙,在裏面半睡半醒地待了大半個上午。接著我又走上甲板,直到中午用餐時,我才見到她。她顯得平靜,甚至快活。我們避免交談,避免只有我們兩個人待在酒吧里。我們已養成習慣在同一張桌上用餐,我對此後悔莫及。但我們已沒法不這樣做,哪怕只做給水手們看。午餐后我很快離開她,去找洛朗,他這天在舵艙值班。我們在一起說閑話,沒說到她,說到直布羅陀水手和納爾遜·納爾遜。我在那裡待了半個小時,不料她也來了。她碰見我似乎感到有點驚訝,但幾乎沒表露出來。從我認識她以來,她第一回給人印象有些無所事事。她在洛朗跟前坐下,參加我們的談話。我們正在談納爾遜·納爾遜,我們在笑。洛朗說:據說,他慣常給他的受害者提供豐厚的終身年金,以這種方式給自己弄到慷慨的名聲。這樣對他加倍有利。由於他的重要生意,他不得不開快車,經過精密盤算,他謹慎開車會比不時撞翻個人耽誤更多的時間。
世上有沒有人知道,這可憐的雙納爾遜本該怎麼做。 洛朗說。
或者, 她繼續說, 只要他對他說:'看到您年輕人頭上流出的血,我難受極了。'那麼不需要他破費一個子兒,他就依然可以像兔子一樣在跑。
一個鋼鐵業里的天真漢。 洛朗說, 可如今, 他笑著補充說, 鋼鐵業落在好人手裡了。
確實。 她說, 總之,這取決於一句話……你肯定能找出別的事來說,我確信無疑。 洛朗說。
現在, 她說, 現在就講。
你仍然要在塞特港離船嗎?
想一想的話,滾珠軸承確實是個好發明。可我對此一竅不通。 埃帕米農達斯說。
你不在塞特港離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