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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七

第二部

十七

我住在一艘船上。 我說。
為什麼?為了擰斷這段時間的脖子。我成功了。我把它攥在手裡,這樣做弄得我很疼。我聽見孩子的笑聲。我站起來。孩子驀地不笑了,逃開去。
輪到我向前開。我離那男人很近。他跟我剛才看到的人已毫無共同之處。我覺得他有點幼稚,因為他完全不知道就在片刻之前,對她和對我,他幾乎就是要找的人了。
這看起來沒什麼,但從他拒絕談下去,埃帕米農達斯看到一種證據,這證據確實很模糊,卻使他無法釋懷。
他站起來,像被人撞見在做壞事似的,猛然把童車推到石板另一邊的槐樹蔭下。那小的沒有醒。然後他又回來坐在剛才的同一塊石板上,重新開始默默地凝視我。
是的。有點鬈。
他站在離我幾米遠的大太陽下。突然,我終於能夠看見他,打量他了。我認出了他。我認出了直布羅陀水手。她當然沒有他的任何相片,我也從來沒想象過他有一張什麼樣的臉。但我不需要這些標誌。我認出他,就像人不必了解,就能認出海或別的什麼?認出無辜。這種感覺持續了幾秒鐘,隨後就結束了。我再也認不出任何人了。這不是他的目光,而是一般人的目光。普遍的聽天由命的心理像陰影似的很快遮蔽了這種目光。人們只會在片刻之間產生錯覺,但這就足以使她見到他時又一次差點暈倒——
是真的。這艘船叫直布羅陀號。
您停到這邊來。 他對她說, 我得先接待其他人。
他的眼裡流露出一種無法滿足的近乎痛苦的神情。暫時,他把我忘了,想著飛機。接著,我看到他從夢想返回現實。他走到離我很近的地方,仍然在觀察我。
這是真的嗎?
她的秀髮由一條綠頭巾束住,在這條頭巾和她的黑套衫之間,就是那塊可以殺死她的地方。快到時,她開得飛快,並以這樣的速度一直開到加油站。我很難跟上她。不過很快就到了。離開塞特港一刻鐘后,在埃帕米農達斯指出的十七公里處,出現了那些由皮埃羅操作的漂亮的紅色汽油泵。在加油站的門廊下,已經有三輛車。她放慢速度,非常規範地轉了彎,排到這些車後面。我也減速,轉彎,排到她後面,離她約兩米遠。她依然沒看見我,至少我這樣認為。她背對著我,我仍舊只能看見她在綠頭巾和黑套衫之間露出的頸背。她停了發動機。那男人在幾米遠處給車加油,眼睛盯著一個油泵的壓力表。她從座位上探起身,打量了他片刻,又有點突然地跌坐了回去。第一輛車開走了。那男人朝第二輛車走來,這時他看見了她。他也打量了她一會兒。除了這持續的目光,什麼也沒有發生。他似乎沒認出任何人。她望著他九九藏書的目光,我無法看到。他的目光,我覺得是投向一個他並不認識的美麗的單身女人的。他平靜地灌滿第二輛車的油箱,不時瞅她一眼。他大概已不那麼年輕了。但我看不清他。她處在我們兩個之間,她的在場使空氣都燃燒起來。我只看到一張精神不濟的臉,好像被火燒得變了樣。
這時她本該開走,卻下了車。她轉過頭來,看見了我。她大概知道我在後面,並沒顯出驚訝。她微微一笑,神情既強調,又無奈,自我們結識以來,我還從沒有見她這樣笑過。她讓我知道,她一分一秒也不會忘記我的存在,即使在她以為找到了他的時候。在我看來,她還在為事已如此表示歉意。我竭力控制自己不去叫她。她很快轉向那個男人。從背後看,我覺得她一身黑棉套衫、黑褲子,穿著奇特。她的臉此刻會不會嚇跑那個男人?然而,他一點都沒逃的跡象。
他兩眼望地,等她說話。她向他提了些通常的問題。
別讓他待在太陽下。 我說。
輪到她了。她似乎沒意識到。據我所能做的判斷,她好像矇矓入睡了。那男人走過來,微笑著對她說: 您向前開一點?
她把手放在埃帕米農達斯頭上高出一點的地方,審視了相當長時間。
你站起來。
什麼樣的藍,像你的襯衫,像海一樣?
我呢, 他說, 我喜歡的是飛機。
好像總有點感冒似的。
不必急。 她說。
我用手給他比畫了一下距離。他注視著我的動作。他已不再膽怯,完全不怕了。
你怎麼啦? 洛朗問。
他是栗色頭髮嗎?
這會給我個教訓。 我說。我笑了。他注意審視我。
你好。 我和藹可親地說。
天氣好極了。
也許不是傻瓜大王, 皮埃羅說, 可我很想睡了。
她也起立。他們並肩站在一起。安娜的頭髮正好齊埃帕米農達斯的上耳廓。
他的眼睛睜大了。他站起來,走近我。
不,我不是。
我在塞特港的出口處追上了她,那是一條窄道,交通受一個集市的影響慢了下來。我跟著她。她不可能覺察,由於集市擁擠,她必須全神貫注。她駕駛技術很好,既靈活又準確。我在一段時間內和她保持十來米遠的距離。上了通往蒙彼利埃的公路后,她加快了速度。她的車大概比我的車動力大,不過我還是能在兩百米遠的地方,相當近地跟著她。天氣大概很晴朗。我不知為什麼要跟著她,也許是因為我不可能留在船上等她。我清楚地看到她。有時我幾乎追上她了,只在相距五十米的地方跟著她。
我是一聽就注意到的。
什麼?
他沒有埃羅省的口音,談吐優雅,令人感到意外。我不想和他談下去了。喝下第四杯白蘭地后,https://read•99csw.com我付了賬,出了小酒館,緊接著走上一條向右拐的小路。我不知做什麼好。我渴望再見到她,就像第一次在海灘上那樣,但必須等到她和加油站的男人斷絕關係。在白蘭地的作用下,我越發想象她也許正在脫她的黑套衫,不過這可以忍受。我走著。整條路都是鋪得亂七八糟的石板,大概是運來修人行道的,由於戰爭,就連同修人行道的計劃一起放棄了。我走了五百米遠,看夠了石板,就在其中一塊上坐了下來。我仍然在等。遠處傳來工廠的汽笛聲。正午,沒有一輛汽車開過這條路,僅僅不時出現一輛自行車。小路通向一些圍著籬笆的、十分破舊的小屋,小屋周圍長著幾株已經發黃的細小槐樹。大部分小屋是木製的,覆蓋著塗瀝青的紙。鐵絲在小屋之間勾勒出一些不確定的界線,那上面晾著內衣。鍋碗瓢盆的聲音攙雜著叫罵聲,一直傳到我這兒。小屋裡的居民正在吃飯。
你住在一艘船上?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
你要我陪你嗎?
如果你不是船長,那你幹什麼呢?
我認出她的聲音,儘管我幾乎聽不見。那男人已完全恢復了他的面容。現在他望著她的目光既粗俗又放肆,實質上卻是清醒、自信和好奇。誰知道呢,他的臉怎麼會現出,或者是重現如此荒誕的相似,哪怕只在片刻之間?
這是她過後告訴我的。她貼著路沿緩慢地向汽油泵開過去。一輛汽車開到我後面。我跟著她給這輛車讓出位子。她始終緊抓著方向盤。
真的那麼藍,一眼就注意到?
我要出去兜一圈。
他瞧都不瞧我一眼。不,他對發生的事一點也不明白。他心不在焉地給我加了油,急著打發走他的男顧客,好去照應那個女人。
他敘述完了。他說,他所能做的,就是不管在哪裡,都不惜一切代價去探查、找到直布羅陀水手,給她送去信息,好像對他來說這是一種不能迴避的義務。他為這一次沒能做得更好,沒能給她帶來更多其他證據而表示歉意。他承認,上述這些證據更多的是出於直覺,而不是事實本身。但他補充說,他認為它們並不因此就可以忽視。我想起她告訴過我,這是兩年來埃帕米農達斯第三次給她送來信息。他敘述時,我注意聽了,對他仔細觀察了,也跟著大笑了。我確信自己信了他的話。現在他講完了,對自己說的故事卻將信將疑,而且突然懷疑自己策劃這事是別有用心,只是為了使她來塞特港找他,因為他在塞特和蒙彼利埃之間跑夠了,他渴望再次出海旅行。儘管如此,我依然相信他的真誠。我想她也一樣。他的真誠一望而知。即使他顯得有些沮喪,不也是因為他發現這種辨認九九藏書是完全不能言傳的,任何敘述都說不清楚——即使是對她說?
她考慮了一下。
埃帕米農達斯沒回答。突然,他像我一樣看到她的臉色蒼白了許多。這是在他形容了他的嗓音之後,一下子發生的。沒有人再笑了。
你好。 他說。
嗓音呢?
我想請您檢查一下我的輪胎。 她說。
我在半路把車停下。我無事可干。我還不想回去。我點燃一支香煙。她的微笑重又浮上我的腦海,我看得十分清晰,就像她剛剛向我投來似的。我滿頭大汗。那微笑第二次在我眼前閃過,接著是第三次。我儘力不再去看它,儘力想別的事,拒絕這幸福,比如想象她正獨自同那男人待在加油站裏面,她光著身子穿著黑套衫,她很輕佻地脫去那件黑套衫。然而她的微笑更加有力,它不斷向我撲來,以其威力將我所能想象的東西一掃而光。
從我到了以後,大孩子把他的行程縮短了,好在我面前頻繁經過。我引起了他很大的好奇心。小的那個在童車裡睡著了,腦袋晃來晃去,一條清鼻涕從鼻孔流下,直到上嘴唇的隆起部分才止住。亂蓬蓬的直發垂到他的眼睛上,有幾綹夾進了眼皮里。夏末的蒼蠅接連不斷地撲到他的臉上,也沒吵醒他。大孩子不時停下來望著我。他赤腳,瘦削,頭髮蓬亂而無光澤。他穿著一件女孩的罩衫,腦袋狹小。他們是世間完全被遺忘的會思想的傢伙。
你不知道這東西刺人嗎?
他一聲不響地點點頭。煙的氣味驅散不了飄浮在空氣里的腐臭氣。這兩個孩子想必就在這種氣味中出生長大。
她把手按在額頭上。
我呢, 埃帕米農達斯說, 你到我的這個位置,就是我到他的那個位置。
他指了指包括我在內的顧客。她重新上了車,退讓到邊上,停靠得不好。
眼睛呢?
非常非常藍?
你不是在給我瞎編吧?
我渴望再喝一杯白蘭地,但我下不了決心離開這孩子。
你要是搞錯到這種程度,那就滑稽了。 她說。
你的讚賞太晚了, 皮埃羅說, 這東西二十年前就發明了。再說現在已是午夜零點十分了。
埃帕米農達斯對耽擱他這麼晚表示歉意,但仍然堅持再說一會兒。
他有多高?
她又想了想。
他更加放心一點。他在離我十米遠的地方發現一塊石板,就在上面坐下。我拿出一支香煙,抽起來。槐樹的陰影稀稀落落,天很熱。我注意到那孩子忘了他弟弟,童車放在大太陽下,那小的依然在睡,頭仰在陽光里。
確實是美好的九月。 老闆說。
不管怎樣,這個發明真是妙不可言。 他說。
我又向蒙彼利埃駛去。一旦接近市郊,我又停了下來。然後,我一直開到郊區。我把車停在路上,走進https://read.99csw.com我看到的第一家小酒館。我接連喝了三杯白蘭地。然後,我和老闆攀談起來。
哦。 她說。
這是我藉著酒勁和小酒館里的蔭涼,剛剛覺察到的。
一眼就注意到。一看到這雙眼睛,心裏就想,喲,這雙藍眼睛真是少見。
怎麼啦? 布律諾說, 這是……這是考驗。 埃帕米農達斯指著我說,神情慌張而自豪。
一艘像這裏的房子一樣大的船。 我繼續說。
我重新上了通往蒙彼利埃的公路,讓她獨自同他在一起。
加十升。 我說。
你是船長嗎?
很難說,比我略高一點。
我不要。埃帕米農達斯臉色蒼白,好似如夢初醒。他擋在汽車前。
他說 內行 這個詞時口氣很怪。埃帕米農達斯覺得,在這種口氣和殺死納爾遜·納爾遜——他又改口為處決納爾遜·納爾遜——之間,具有一種聯繫,也許是久遠的,但還是存在的……發明這東西的人, 埃帕米農達斯繼續說, 決不是傻瓜大王。
我樂了。埃帕米農達斯也樂了。她跟著樂了,然而不如我們樂。
我面前有一株開花的蕁麻,美極了。時間在不停地流逝。我俯下身子,喀嚓一聲,我折斷了這株蕁麻,將它揉搓在手心裏。
我忘了。 我說。
什麼也不幹。我是個乘客。
過來。 我叫他。
像海一樣。
她站起來,說她要去那裡。她從酒吧門旁的艙口下到底艙。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留下來。我不得不努力思索,才想起多年來她只有一些偶然遇上的男人,她應當把這種習慣保持下去,這就是她的忠實。那男人受到誘惑,好奇地望著她。不過他已失去一點自信,也許他感覺到我和她之間發生著什麼事。
他慢騰騰地走回來,顯然需要一個解釋。
我大聲叫他讓我過去。洛朗抓住他的胳臂,把他拉開。我還看見布律諾在聳肩。他對埃帕米農達斯說,應該讓我們自己去擺脫窘境。我想,洛朗叱責了他。
我要二十升。 她說。
很藍。
距離蒙彼利埃還有三十公里。這輛車行駛性能很好。速度表升到一百,接著一百一十,然後一百二十。我就儘可能維持在時速一百二十公里。由於這是我平生頭一次開這麼快,路況又不太好,所以我開得十分小心。直到我和一輛車交錯而過,或者超過一輛車,或者在轉彎前放慢車速,我才想起她大概還在那裡,單獨同那男人在一起,我才想起她轉過頭來對我的微微一笑。
遊艇所載的兩輛汽車就停放在底艙。埃帕米農達斯好像在猶豫,然後他下到碼頭上,說是要通知洛朗打開艙門。底艙里很暗。她沒點燈。她霍地向我轉過身來,投入我懷裡。她抖得非常厲害,我想她在哭泣。我抬起她的頭,發現她不在哭,九*九*藏*書而在笑。我們只喝了一瓶香檳酒,而她需要比平時多很多的酒才可能喝醉。一陣震耳的響聲傳到關著的底艙,洛朗開始打開艙門的齒輪裝置。她沒法擺脫我的懷抱,我難以放開她。艙門開始微微開啟,底艙里亮了一點。我們一直彼此相擁著,她在笑,我卻無法放開她。由於閉著眼睛,她看不見底艙已漸漸打開,我們就要置身在光天化日之下。我試圖推開她,但我還做不到。我已有兩天遠離她而獨自睡覺。突然,埃帕米農達斯的腦袋出現了,彷彿被艙門的上邊緣割斷了似的。我猛地把她推開。埃帕米農達斯看了看我們,扭過頭,走開了。她走向正對著艙門的一輛汽車。這輛車停在底艙入口處幾米遠,要走到那裡,必須繞過第二輛車。那輛車擋著她的道,她撞在上面,整個身子倒在擋泥板上。她沒有重新站起來,而是雙臂抱著擋泥板,就這樣倒著。洛朗和布律諾從開著的艙門望著她,接著埃帕米農達斯又半途折回。我沒有馬上想到應該幫她站起來。她平躺在擋泥板上,兩手緊緊抓住擋泥板的邊,我感覺她像在休息,而這樣做是必要的。是布律諾驚叫起來。這時我才沖向她,將她扶起。我問她摔疼了沒有,她說沒有。她上了車,開動了發動機,她的臉專註而平靜。於是我害怕了,大聲叫她。也許發動機聲音太響?她似乎什麼也沒聽見。我又叫了一聲。她駛過架在底艙和碼頭之間的艙門,開走了。我跑到底艙門口,最後一次叫喊她的名字。她沒回頭,消失在碼頭的柵欄後邊。我上了另一輛汽車,開動起來。洛朗很快過來,後面跟著埃帕米農達斯和布律諾。他們聽見我叫她。
這也是一聽就讓人注意到嗎?
為什麼不會是個加油站呢? 她低聲說。
由於我不動窩,大孩子鼓起勇氣。他把弟弟停放在離我幾米遠的地方,然後一步步往我的方向走來,幾乎是不知不覺的,因我一動不動而放了心。這樣持續了相當長時間。他仔細觀察了我一會兒,像在看一樣危險的、恐怖的,又新奇得令人難以抗拒的東西。我抬起頭,沖他笑了笑。我可能做得太張揚,他退縮了一步。他極其孤僻。我重新保持不動,免得嚇跑他。
這是你弟弟?
一般的藍,我就不會注意到,是的,非常非常藍。
我忽然發覺我不是小路上唯一的人。兩個孩子在我面前走來走去。大的那個看上去十來歲,用一輛童車推著他的弟弟,從我拐進來的那個路口,一直推到三十米開外的一個截斷了道路的垃圾坑,那裡面冒出雜亂的廢鐵和蕁麻。垃圾坑後邊有一道短荊棘圍欄,再遠就是一直延伸到國家公路樹下的草地,草地上有兩個沒有網的足球球門。空氣里飄散著一股腐臭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