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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二十二

第二部

二十二

我們憑倚在舷牆上,彼此靠得很近,望著海峽到來。
就這樣我又上了船,布律諾在背後監視我。我直接去酒吧。
據說她在尋找一個人。不過只是傳聞……
船駛入海峽。塔里法到了。這個彈丸之地煙霧繚繞,彷彿在陽光下燃燒。在它潔白的腳下,海水正暗暗起著世間最神奇的變化。起風了。大西洋出現了。她終於轉向我,望著我問道: 如果全部是我編造出來的呢?
我沒有喝酒, 我說, 我會扶著你走,我很想要你一起去。
船上住著一個女人。 他說, 她在週遊世界。
我喝下滾燙的咖啡,味道相當好。我喜歡喝咖啡,早晨喝很多。廣場是單行線,卡車不斷環繞它行駛。卡車上的鐵屑在陽光下發出強烈的光。一個阿拉伯小販在我面前停下來,推銷一些樸素的城市景觀明信片。我買了一張。我從衣袋裡掏出一支鉛筆,在明信片的右邊寫下雅克琳的地址,也就是我的地址。這是我打算在離開歐洲之前要做的一件事。我邊寫邊看我的手。離開羅卡以來,由於缺少衣服,我沒換洗過,我既沒有時間也不太需要洗澡。那個侍者站在我身邊,瞭望港口。對他來說,我是完全無關緊要的。不過一天之中這個時辰,咖啡館的侍者不知做什麼好,他們喜歡這個時辰。
您不舒服?
我又要了一杯咖啡。他馬上給我端來了,告訴我總共一百三十五法郎。我給了他一張一千法郎面值的鈔票。他沒有零錢,走開去找錢了。這樣我又爭取到十來分鐘。我喝了咖啡,它香溢滿口,宛如她芬芳馥郁的秀髮。侍者拿著找頭回來。我終於決定走了。我重新開始在城裡轉悠。我的疲倦可能有所緩解,然而咖啡使我心跳加速,我還只能慢慢悠悠地走。飯館內人逐漸走空了。
來了一個單身顧客,叫他。我在尋思能給雅克琳寫點什麼,可是想不出來。我的手很臟。我寫下:我想你。隨即我撕掉了這張明信片。那些停泊在港口的遊艇在海上搖晃。一些遊手好閒的女人在露天座前走過,幾個妓|女在窺視無所事事的單身男人。她們都把我重新引向她。她大概還在我的房艙里睡覺。我想起她睡時毫無顧忌的模樣。想象得太多,我就覺得身體不好受。
那個侍者再次來到我身邊,我向他要一杯冰薄荷酒。我想讓自己一直涼到心窩裡,再也感覺不到痛苦。我一口氣喝了下去,然而薄荷酒同樣把我引向她。我試著回味佛羅倫薩的冰薄荷酒,那酒曾把我整個吸引住,使我大汗淋漓,但我回味不出來。這杯薄荷酒不同,九九藏書具有一種使人疲乏不堪的味道。我再也想不起那一連五天的炎夏天氣里的酷熱和我的孤獨感。我成了一個沒有回憶的人。同佛羅倫薩的薄荷酒一樣,雅克琳也很難再回到我的腦海里,我已既認不清她的模樣,也聽不出她的嗓音了。我離開她已有六天。
香草味。 他說, 這是最好的。
我們之間的事情變得不能迴避了。就像她告訴我的一樣。
巉岩漸漸遠去,也帶走了使人困惑、令人眩暈的現實世界。
我大概餓了,卻並不想吃東西。我有其他要操心的事,我不知道是重新回到船上去,還是讓遊艇丟下我開走。我發現一個廣場中心的小公園,在一株梧桐的樹蔭下有一張空長椅。我坐下,睡著了。我大概睡了半個小時,醒來后,那種幸福感依然使我惶恐,我仍舊不知道要不要再上船。雖然心中沒譜,我還是站起身子,開始尋找我來時的那條大街。這花了我一點時間。大街始終沒變,照樣使人疲勞,被人行橫道的紅燈隔斷,街面覆蓋著一層波形起伏的車流,那是從港口駛上來的卡車。我沿著早上那條路朝碼頭走下去,一直緩步而行。直布羅陀號泊在那兒的陽光里,甲板上空無一人。船正在加燃料油。布律諾值班。他向我走來,說道:
你在文身下刺的是雅典娜。 我也友好地說。
冰鎮的?
這有什麼用? 她問。
別再喝了, 我說, 我們去城裡轉一圈。
安娜。
那麼, 我說, 真到了這個地步?
它不太好吃。
她站不住了。 埃帕米農達斯說。
它的對面是西班牙海岸,隱蔽、陰暗,上面覆蓋著拉丁世界最後幾片松林。
你不在丹吉爾下船了?
埃帕米農達斯走開了,我沒叫他陪我們去,他可能有點不快。我和她一起下到她的房艙里,我幫她穿戴。她換了一身夏裝,這是我認識她以來第一次。我記得這件紅綠相間的棉布連衣裙。她又戴了一頂帽子,要裝進她的全部秀髮顯得小了點,她把它高高擱在頭頂上。帽子下,她的臉搖晃著,好似一個睡著的女人勉強睜開眼睛。她想獨自走下舷梯,但做不到,她怕起來,半道停下了。我用力摟住她,把她送下去。我不知她喝了多少威士忌,但她真的醉醺醺了。她單獨和埃帕米農達斯在一起時,總喝個不停。我們剛到岸上,她就要在一家咖啡館停下來再喝。可是這裏沒有咖啡館。我這樣告訴她,逼著她走路。我們沿橫著的一條街往上走,到了那條大街。她停了下來,又想進一家咖啡館,可是那裡仍然沒有咖啡館。於是她說她想在長椅上坐一坐。我不願她這樣,因為我擔心一旦坐下來,她就會睡著的。她不聽,做出要坐的姿勢九*九*藏*書,我使勁拉她,而她一心要抗拒我,結果她的帽子掉下來,秀髮完全散開了。她幾乎沒發覺。我撿起帽子。她披散著頭髮,重又走起來。行人們停下來,望著我們走過。她沒有覺察,有時她太疲乏了,索性閉上眼睛。我從來沒見過她這副模樣。我汗流浹背。但我比剛才有勁多了,能硬拉著她走。我們可能用了半小時,走到大街一半的地方。坡道變得平緩了。時間是下午四點。起風了,把她披散的長發吹回到她身上,遮住了她的上腹部和乳|房。我這樣使勁硬拉著她走,別人會以為我在把她拖往警察局,或者以為她發瘋了。可我覺得她美極了,遠不是我能形容的。我和她一樣醉了,是看著她陶醉了。她不停地要我放開她。
你看起來醉了。
我大概略微驚跳了一下,但他正望著港口,沒注意到。他對那些船感興趣。
白天剩餘的時間和一部分夜晚,我都在等她中度過。可我甚至吃晚飯時也沒看到她。
我把她留在房艙里,去餐廳喝了一杯咖啡,就下船了。我想,我甚至沒花時間從甲板上看一看這座城市。我很快下了船,開始溜達。時間大概是十一點,大氣已經熱起來。不過海風掠過城市,這種熱天還是可以忍受的。我走上我碰到的第一條橫向街道,一刻鐘后,我不知不覺地進了城,來到一條嘈雜的大街上,兩邊種著矮小的棕櫚樹。我睡得太少,不僅是頭天夜裡,而且是到了羅卡以後的所有夜晚,我已精疲力竭。這條大街很長,想必是城內的商業要道。它一頭通向海港,另一頭通往一個看不清楚的廣場。一些裝煤的巨大卡車從上面下來,另一些載著貨物箱、機器或鐵屑的卡車在艱難地往上爬。從我站的這個高度望去,整條街自海港到廣一場一覽無遺。街道幾乎完全被兩列長長的車隊覆蓋,尤其是卡車,斷斷續續,有規律地每隔一段距離,就被人行橫道的紅燈攔住。這些車看上去差不多以同樣的速度前行,在一種有規律的遲緩波動中停停走走。這條大街在我看來真的好像無窮無盡,宛如大海一般變幻不定,閃閃發光。我不得不在一條長椅上坐下,才能承受這樣的景緻。離我不遠,一支國際警察儀仗隊正穿過這條街,銅管樂隊走在前面。儀仗隊步伐整齊,驕傲地在卡車司機面前行進,把他們逗樂了。等儀仗隊走過,我從長椅上站起來,朝廣場方向走上去。好像那裡會有一些樹,和沒有一絲蔭涼的矮種棕櫚樹不同,尤其會有咖啡館的露天座。我走得很慢。我覺得,我就像在佛羅倫薩去找小卡車司機時一樣累。不過這一次,城市沒有在我周圍收縮合攏,相反,它越來越大,我真以為永遠也走不九*九*藏*書到頭,因而一旦到了廣場上的咖啡館,我會一輩子待在那裡不動了。我非常幸福。我幾乎在每張長椅上坐下來,聽一聽。全城的人都在熱情地工作。這樣傾聽時,需要某種專註,透過沿街往上開的卡車巨大的響聲,可以辨認出港口那邊傳來的遙遠而嘈雜的喧嘩。我又站起來,往前走。我可能花了一個小時才到達廣場。咖啡館的露天座剛灑過水,在梧桐的樹蔭下展開擺著。我走到第一個露天座就停了下來。正是在這兒,大概由於過度疲倦,我搞不清楚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我感到我再也沒有力量活下去了。但這種感覺持續不長,一眨眼的工夫就過去了。咖啡館的侍者穿一身白衣,手裡拿著一塊餐巾,問我要喝什麼。我說:咖啡。我沒有為直布羅陀水手的女人殉情。
一段時間以來,我已不試圖看清他文身下所刺的名字。他忽地一伸身子,我瞥見了,是雅典娜。我為他刺上這個名字而高興。
風停了。天氣比早上悶熱多了。我走著,很快就聽到鍾敲兩點。
我沒有一次對到達廣場放棄希望。我們到了。碰見第一家咖啡館的露天座,她同樣不由自主地坐下了,恰好就是一小時前我逗留的那一家。她把頭後仰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就這樣平靜地待著。侍者走過來,正是早上那個人。他認出了我,向我問好。他站在我們面前。他和我,我們一起望著她。他明白了,對我親切地微微笑了笑。
直布羅陀號今兒早晨到了。 他說。
我對她一再說必須往前走,卻不告訴她為什麼,我自己難道知道嗎?不知道,但絕對必須這樣做。她一時也信了,邁開步子走了幾分鐘。接著她的醉意又上來了,她再一次要我放開她,同時儘力拖住我的腳步。於是我重新開始說服她絕對必須往前走。
兩客香草冰淇淋。 我又說一遍。
放開我。
她又試了試,仍然不行,她放棄了。
她睜開眼睛,我把她的秀髮攏到後邊。她聽任我做。她熱極了,頭髮粘在額頭上。
侍者用目光詢問我。
全部。
白色的別墅坐落在炸藥包似的岩石上,鱗次櫛比,擁擠得令人窒息,卻顯示出高度的愛國心。別墅里的英國人在沾染鮮血的西班牙土地上安睡,始終無動於衷。
您想吃點什麼嗎?
還有就是,聽說她像克羅伊斯一樣富有。她總得找點事乾乾。
我不知道。
您認識這艘船?
她面對著一杯威士忌,坐在裏面。她看到我穿過碼頭上了船。埃帕米農達斯和她在一起。她一https://read.99csw.com直在擔心。一見到我,她就不害羞地說了出來。
你必須走動。 我說。
我們吃冰淇淋。 我說。
等一會兒。 我說。
不到六點,比她告訴我的時間略早一些,我們到達直布羅陀。
我走近她,挽住她的胳臂,把她帶走。
那得另外要點東西。
我立刻看出她大概喝了不少威士忌。埃帕米農達斯似乎很高興看見我。
三十六米長的遊艇不多,這是最後幾艘中的一艘,自然誰都認識。
我叫回那個侍者,他就在離我們幾米的地方,懷著好奇心不停地瞟我們。我向他要了兩客冰淇淋。
你會看到我在哪兒下船的。你該上船去。
我們倆心領神會地笑了。然後,他回酒吧,我回我的房艙。
我下去時存艙口碰見她。她攔住我,小聲告訴我——低著頭,說得很快——明晨六點半左右,我們將通過直布羅陀海峽。
那就來熱的,可能更合適。
海峽慢慢臨近,卻帶來了同樣使人困惑、同樣令人眩暈的虛幻景象。海水難以覺察地變換了顏色。非洲海岸聳立在眼前,乾燥、裸|露,像一座由鹽堆成的高原。峻峭的海岸線在休達處斷裂。
什麼味的?
他走開了。我輕聲叫她:
她沒有叫嚷,而是以一種不變的溫柔語氣要求我,有時還夾雜著某種驚訝,因為我執意不聽從她。
她入睡時,船到丹吉爾已有一個小時。我們始終默默不語。
我起床,走到甲板上。她已經在那裡了。全船的人,連埃帕米農達斯在內,都在熟睡。她穿著睡袍,沒梳頭。大概她也睡得不多。我們互相什麼也沒說。我們沒什麼可聊的,或者不如說我們再沒什麼可以閑聊的,哪怕是問好。我走到船頭,她的身邊。
我擔心了。
那也改變不了什麼。 我說。
我很好,但累了。
他什麼也沒吃過。 埃帕米農達斯說。
就這樣不停地環繞地球?
好吧,熱的。 我說。
我想必在這家咖啡館待了很久。咖啡館內漸漸客滿,都是剛用完午餐的。侍者很快非常忙碌,不再和我說話。露天座上已沒有任何空位。他走過來,委婉地示意我該走了。
然後,她看著我吃,一聲不吭,反應遲鈍,呆板地盯著我的每一個動作,就像第一次看到我似的。我吃完后,她站起來,去取三杯威士忌。埃帕米農達斯幫她端了回來。她腳步不穩。
你不吃冰淇淋?
全部?
我有點醉了。 她微笑著說。
扔了不好, 我說, 為了這個侍者。
是的, 她說, 到了這個地步。
我什麼都不想吃。他注意到,我正往遊艇港那邊眺望。這是用午餐的時九九藏書間,顧客還不多,他有時間閑聊。
船轉向了。海水變成綠色,起了泡沫。海峽變寬了。海水、天空和她眼睛的顏色都改變了。她轉向船頭,一直在等。
我掏出皮夾子,裏面裝著我所擁有的一切,是我前一段人生的全部積蓄。這段生活持續了八年,我卻已毫無記憶。我把一張一百法郎的鈔票放在桌上,對侍者說我想再待一會兒。
我吃不了。
她沒反對。她觀看行人,這會兒有很多。下午即將結束。但卡車仍然都在行駛。這個時候,也有一些遊覽大客車。侍者端來冰淇淋,不是很好吃。她嘗了一匙,撅了撅嘴,放下了。然後她看著我吃我那客冰淇淋,似乎很感興趣。我全都吃完了。大街上發生了交通阻塞,廣場上擠滿了卡車和大客車。兩輛大客車停在咖啡館前面,一輛內全是小女孩,另一輛都是小男孩。所有的汽車同時按起了喇叭。小男孩們唱著《在我的金髮姑娘身邊》,而小女孩們唱著一首英國歌曲。在小男孩乘的大客車前面,有另一輛大客車,上面的美國老太太們正激動地望著那輛小男孩乘坐的車。嘈雜聲震耳欲聾。她眯起眼睛,受不了這鬧聲。她一點也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就好像我是乘她睡著時把她從遊艇搬到了這個露天座上,她只好聽之任之了。她的面容一直是憂傷的,但她的醉意消了一些。
一百法郎。 他說, 請原諒。
你該上船去。
我是醉了。
確實……只是傳聞……
沒用。 我說, 什麼都沒用。
你以為是什麼?你瞧,我猶豫過,心想有一天我可能看上去會像個傻瓜,於是……
她站起來,走去拿了一塊麵包和乳酪,遞給我,接著,彷彿這是她喝了那麼多威士忌后還能做的最後一件事,她倒在我身邊的一把靠背椅上。
不, 她說, 不要冰淇淋。
喝了咖啡和一杯摻水的薄荷酒。
我去找過你了, 他打趣著說, 總是找人,誰都要找,這可不是人過的日子。是不是也得開始找你了……
我在一家咖啡館里。 我說。
船在巉岩前駛過。有兩架飛機在峻岩上空飛行,它們閃閃發亮,繞著巉岩盤旋的圈子越來越小,活像兩隻瞄著獵狗的禿鷲。
我倒寧願你去妓院了。 她說。
這個問題惹我發笑。他又明白了。
好像他還需要這個。 埃帕米農達斯說。
她撅了撅嘴,勉強微笑了笑。
他走開了。廣場朝向大海,是這座城市的最高點。城市一直延展到商業港,以及商業港右邊稍遠處的遊艇港。直布羅陀號就泊在那裡,是所有遊艇中最大的一艘,一眼就能認出。她可能還在睡覺,也可能醒了,正尋思我在哪兒。還可能,直布羅陀水手已到了船上,誰知道呢?侍者端著咖啡過來。
你喝酒了。 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