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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itre 12 Au coeur de la Durasie在杜拉斯作品的中心

Chapitre 12 Au coeur de la Durasie
在杜拉斯作品的中心

在特魯維爾,她又恢復了有規律的寫作;大海的來回運動她太熟悉了,讓她想起了思潮的變化和退潮時一望無際的沙灘,給了她重新碼字的能力,也給了她埋葬文字的勇氣。然而,這種和諧並不完全。她常常把各種感情混淆在一起,總是生活在這種慾望的喧囂中,但她也喜歡嚴格、有序。這是從母親瑪麗·勒格朗那兒遺傳來的。她喜歡表面上一切都井井有條,早上鋪床,安排當天的日常用品,這是進入寫作、潛入作品不可缺少的條件。
然而,她卻受成功的鼓勵,繼續進攻她神秘故事中最堅硬的內核,在目的不明的大胆行動中,隨身帶著扔在諾夫勒堡藍色衣櫃里的筆記本,重讀,卻想不起來自己曾經寫過這些文字。她知道那裡面有些東西,可怕的時間,好像被定格了,關於納粹的暴行,集中營,羅貝爾·昂泰爾姆的流放及其歸來。
不過,佔上風的還是誤會,書名讓人覺得有點冒失,坦白得有點無恥,繼續激起情感和慾望,變得通俗了,面向「並非為他們而寫的公眾」(皮埃爾·諾拉語)。杜拉斯勝利了,因為她證明了文章可以有多種讀法,文章應該擁有眾多閱讀層次,以達到永恆。
1984年9月28日,她到「文化訪談」做節目時,媒體激動到極點。她一直拒絕參加這類節目,她贊同格林、夏爾、米肖的觀點,認為這是糟蹋文學。但她常常改變主意,後來又同意去了,條件是節目必須完全以她為內容,讚美她的出現,把她神聖化。她穿著一件寫著「看杜拉斯」的翻領套衫出現了,黑色的背心,戴著戒指和手鐲。像是倫勃朗畫中的母親,細細的皺紋破壞了她的臉,卻讓她顯得更漂亮了。她似乎很自信,回答得很巧妙,以打破沉默。在她對面,主持人啞口無言,他相信杜拉斯所說的話,相信她的傳奇,伊甸影院,但杜拉斯難以模仿的聲音有點陰險,她臉帶微笑,說故事發生在其他地方,帶有其他時代、其他流派的色彩。
她想寫的,想以某種形式把它搬進書中、搬到故事里的,是揚·安德烈亞,是這本書被題獻的人。她想設法「找到那個男人」,找到他的秘密,把他寫進書中。《烏髮碧眼》的誕生非常讓人痛苦,它是在揚·安德烈亞的叫嚷和吼叫聲中寫成的,是在那種愛的痛苦、對「女性身體的厭惡」中寫成的。她用這麼幾句話來概括這本書:「我18歲,愛上了一個討厭我的慾望與身體的男人。」她給他口述文字,他無法忍受了,便「衝著她大喊」。作品就是在這種粗暴的環境中寫成的,抓住了讓他們走到一起的那種關係,那種不可能卻可以觸摸得到、感覺得到的愛情中的某些東西,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東西。
製作條件所帶來的痛苦讓她回到了書上,重又感到了孤獨,她要對自己負責。這個變化無常的我,她太了解其節奏和內心起伏了。「對我來說,電影,完蛋了。」1985年7月,她在《電影手冊》中斬釘截鐵地說。
《烏髮碧眼》及後來於1986年12月出版的《諾曼底海濱的妓|女》(La Pute de la côte normande)中,她現在所渴望的這種新的方式達到了高潮,生活與傳奇混在一起,故事和現實難分難解。1987年她在《艾米莉·.》(Emily L.)中這樣解釋內心的話:「我不相信我寫的是我們的故事。四年之後,就不會是同樣的故事了……不是的……我現在所寫的,是另外的東西,它想被納入其中,消失其中,也許是某些廣闊得多的東西。」
在文化部的協助下,杜拉斯把這個故事拍成了電影,演員塔吉亞娜·穆金娜、達尼埃爾·蓋林、安德烈·杜索里埃、皮埃爾·阿迪提、阿克塞爾·博戈烏斯拉夫斯基、馬蒂娜·謝瓦里埃,還有永遠忠誠的努坦出色的聲音在影片中功不可沒。
1986年2月到5月,她與共和國總統的五次談話(發表在《他人報》上),就是這類寫作的典範。她擺脫了所有的新聞檢查,面對眾人與自身,在她和弗朗索瓦·密特朗長期友誼的支持下,和總統觸及了極廣泛的問題:巴黎人在第三世界國家停留遇到的困難,地球精神抵抗組織,討厭她的勒龐,「法蘭西的垃圾」,被她稱為肯亞「哥特式公主」的卡倫·布里克森。關於真相的傳播、信任和單純。她無論在哪裡都這樣,處於極端的、生硬的天真狀態,對所有沒有觸及的地方,對新的領域進行分析。
她不加掩飾地談論酗酒,真實地顯示出痛苦;談論文學、想探索的秘密、其他作家及其地位(薩特,她一再說,算不上是作家),想到什麼說什麼,很多話事先並沒有想好,而是即興的,爆發出來的,重新想起來的,也許是她最關心的;談她所做的所有事情,現在還在做;尤其是談她自己,這是她避免不了的。那本書重印了,暢銷得使午夜出版社難以滿足「添貨」的需要。
書中呈現出一種虛幻的真實,矛盾處處,也就是說,真實的生活之間連接得很不嚴密,如漫天霜雪,給語言撒上了一些白色的粉末,把似乎已經清楚的東西又弄糊塗了,甚至弄得更加難懂。杜拉斯顯然是違約了,「關於我的生平的故事不存在」。她的生活,就在這種肉|欲的親近中,在零零碎碎的事情中,在對他人冷漠而變化無常的恐懼中。
報社主編塞爾日·朱利知道,案件正在預審時發表這樣一篇文章會有什麼危險,於是便加了一張插頁,說杜拉https://read.99csw.com斯的文章只是作家的預見,並給讀者打「預防針」,說「在對現實進行幻想,尋找並不一定是真相的真相,但它仍然是一種真相,即所寫文章的真相」。但對杜拉斯來說,作家的真相就是可以大聲公開的真相,聖經時代預言者所說的真相。她確信自己在目光短淺的人所沒有的清醒中「看見」的東西,記者看不到;確信自己具有她所說的那種「才能」,能達到某種高層次的現實。
在這萬頭亂攢的作品中,似乎無法抓住頭緒,況且杜拉斯像一個搖起頭來嘎嘎亂響的玩具,發瘋似的挖掘,挖到最後,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她淹沒在不可知中,自我滅亡了。是否真的有過這種生活?這種行走中的、流淌的、空白的、圈不住的、組織不起來的記憶會變成什麼?它不會只是一種漂泊,坐著船,行駛在神奇的領域?不會是在漆黑的大海上漂泊,就像蘭波的醉舟,就此讓「船體破裂」,渴望前往大海,就像走向死亡?
儘管是在夏天,在假期間,這篇文章還是引起了風波。人們不允許杜拉斯亂說,影響司法,代替司法,扮演預言者的角色,超越界限,利用自己的名望。她卻將之看作是「政治上正確的」專制,道德獨裁的開始。
正如她在法國電視一台1988年6月26日到7月17日間播出的系列節目之一當中所說的那樣:「我在訪談中所說的話和我通常所寫的東西沒有區別。」她充滿熱情地從事這種新聞活動,以至於把它帶入了文壇。現在,她在書中或新聞中所寫的東西,符合她的急性子和與生俱來的野蠻,符合她對生存和知識的強烈渴望。她以這種濃縮的形式、思想的交鋒和劍走偏鋒的方式,忠實于寫作。
她勉強從1985年遭遇的健康問題中恢復過來。她「曾失去理智」,肺氣腫造成腦部供血不足,讓她又習慣性地陷入譫妄。每次發病,她都覺得納粹又回來了,那是她永遠的敵人,總是驅之不去;還有偷戒指的盜賊,兇惡的野獸闖進她的房間,闖進她的地盤;最後,還有猶太人。
她不予理睬,對挖苦、嘲笑和當眾侮辱充耳不聞,確信自己「胸有全球」。好像《情人》的成功驅散了她的恐懼,在自己寫作的同時,她也想談論「一切事情。談論一切,談論我」。她十分細心地選擇向她提問題的人和發表她文章的報紙,成了大眾時代的見證人,開啟了奇特的道路,進行一些老是不恰當、讓人意想不到的分析。所有的政治事件在她身上都有反應:提巴烏和新喀里多尼亞、約埃爾·考夫曼與黎巴嫩人質事件、戈爾巴喬夫和俄羅斯重建、綠色和平組織事件……
「想寫愛情,就要反對語言浪費:在那個讓人恐慌的區域,語言既太多又太少。」羅蘭·巴特在《愛的絮語》中曾如此說。
如同音樂中的密接和應,交響樂的所有主題都聚集在一起,她在這個故事中也回憶了情感教育和母親對她的教育。突然間,一切都出現了,那些已被埋葬的東西,記憶之井,在十多年當中,仍不斷地冒出,滋潤著作品,創造著作品,像地震一樣動搖它,展現著它的斷裂之處,那就是書。
《情人》的成功永遠把杜拉斯放在極令人覬覦的暢銷書作者行列之中了嗎?但她之後出版的書沒有引起同樣的反響,這證明她並未像人們所批評的那樣,試圖討好讀者。她的作品中絲毫沒有摻雜誘惑和伎倆。
但杜拉斯的成功,永遠來自「公眾的錯誤」,正如她在談及《廣島之戀》時所說的那樣。事實上,沒有哪本書比《情人》更適合杜拉斯的美學,沒有哪本書比它更不按時間順序來講述,它像一般的傳記那麼通俗,講述著表面化的事情。
讓-雅克·戈蒂埃尤其說到促使她導演《音樂》的「蹩腳才能」,「人們還以為她是想最糟地模仿克勞德·雷吉」。在這之前,他還抱怨《音樂之二》已失去魅力。
總是這樣換來換去,就像是跳板,從一篇文章跳到另一篇文章,從一種形式跳到另一種形式。人們跟她講述了這個名叫歐內斯托的小男孩的故事,他「不想上學,因為人們教給他一些他不知道的東西」。歐內斯托,窮人家的孩子,不想學識字,什麼都不想學。
她的思想很極端:只有懂得女性之愛的人才有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作家,否則,永遠不可能,她說,那樣的話他就無法達到事物和世界秘密的中心。由於這個原因,她蔑視紀德和科克托,對他們極其無情,由於他們是同性戀者,所以在她看來是「不夠」的。那種東西,她激動地說,不過是一種滑稽可笑的愛情,一面自戀的鏡子。同性戀者從來不可能去愛別人,他們只是自身的倒影,總是陶醉在自己的光環中。那種她甚至不再設法擺脫的痛苦,讓她以某種方式走近了最終有利於她的創作的神秘主義。
該書的銷量讓她在多個星期內處於周刊排行榜的榜首,她成了一個暢銷書作者,打破了所有的銷售記錄:一百多萬冊,還不算俱樂部版和國外的譯本。法國評論界總的來說是讚賞這本書的,當然也有不少不和諧的聲音,認為語https://read.99csw.com言松垮,句法有錯誤,主題放縱,但克洛德·魯瓦、德尼·羅什、弗朗索瓦·努里西埃、皮埃爾·阿蘇里、艾爾維·勒馬松都說這本書充滿了魅力,給人以閱讀的快樂;說書中有種音樂性,從一個主題變化到另一個主題,貫穿著整個故事。作者試圖把這種音樂固定在相冊上,然而徒勞,圖像似乎逃避墳墓的陷阱,前往他方,來到作品永遠未完成的空間。美國人也許從杜拉斯的語言中認出了適合他們自身文學的節奏,尤其是那種敘述方式很接近海明威。兩個季度以後,1986年,美國人給了她讓人覬覦的里茲-巴黎-海明威獎。她十分樂意地接受了況且她覺得跟20年代「垮掉的一代」有些意氣相投。她因此感謝美國的大學教授們首先開始研究她,邀請她,認為她在法國文壇具有重要地位。
「除此之外,只有空缺、空白和空洞,不過,在她看來,生活中最重要的秘密正是在那裡,通過作品的不懈請求,它們也許會偶然暴露。」
三輪之後結果揭曉,她在10票當中獲得了6票,這表明她並沒有獲得一致通過。學院是給全部的著作頒獎,而不是給一本書頒獎,它向公眾推出了一位長期以來被疏離和否定的女作家。
在電影方面,她的作品始終讓導演們感興趣。她滿腦子都是畫面,準備自己改編,《火戰》和《熊》的導演讓-雅克·阿諾購買了版權。在越南經過許多磨難之後,影片拍攝完了,1992年第一季度在巴黎上映。
她有這種癖好或衝動,總是重寫過去的作品,給它們以新的活力,賦予它們新的意義。她知道,只有不知疲倦地編織,才能解開她生命中的真正故事。1985年2月到3月,她決定在圓點劇場的雷諾-巴洛廳重新演出《音樂之二》。薩米·弗雷和繆繆代替了1965年的演出者克萊爾·德呂卡和勒內·埃魯克。她自己擔任導演,忠於這一建立在直覺、寂靜之上的細微工作,讓劇本自己發揮作用,給它以話語權,聽演員們如何說,然後做出修改,增加寂靜的力量,讓沉默和表白的輕柔音樂迴響得更厲害。靈魂的所有碎片都聚集在外省那個公寓的大廳里,昔日的伴侶就是在那裡重逢的。
那個時期,她好像被《情人》的影響弄得飄飄然,確信「她遇到了什麼」,正如她對米歇爾·芒索所說的那樣,相信自己早就獲知某些古老的秘密,由於神秘的遺傳系統和她容納不了的靈光。
然而,創作的衝動像是求救的呼喊,不絕於耳。她在缺乏愛情或在沒有上帝的狀況下(這對她來說其實是一樣的)寫作,她寫得很多,因為她處於極大的失望和痛苦之中。揚·安德烈亞生活在她身邊,他們現在成了伴侶。她知道如何強迫大家都接受他了,包括她的親朋好友;但與此同時,揚·安德烈亞又是她痛苦的根源。不過,她知道他是刺|激她創作的那根刺棒,是讓她繼續活下去的動力。她之所以寫作,是為了不陷入災難,為了不讓這種關係失敗。她被迫對它進行全面加工,根據自己的想象改造它,因為她永遠追隨著身體的故事,這個身體,愛情已經死亡,無法再燃起。為了讓這具身體感受到慾望,她的慾望,必須在揚·安德烈亞拒絕的情況下適應它,然後改變它,給它指出另一個方向。在漆黑的房間,內心的影子就此激起,作品接二連三,簡短但信息密集,充滿了熱情和火焰。但這種改變甚至拋棄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必須通過暴力,通過失望的燒灼,通過對自身的重新否定和斷臂。「她憤怒地大叫,」她在《烏髮碧眼》中寫道,「……然後不再叫了,而是哭了。接著她睡著了,他來到她身旁。他喚醒了她,要她說出自己心裏的想法。她相信已為時太晚,他們無法再分開。」有時,她試圖驅趕揚·安德烈亞,因為甚至連侮辱對他也絲毫不起作用了。那就趕走他,把他的東西從黑岩旅館的欄杆上扔下去,甚至不再擔心在堪作道德風範的鄰居們當中引起風波。鄰居們到處散布說,他們就像泰納迪埃夫婦,可憐的艷遇。但她不在乎。揚走了,又回來。她對他明說,她無法愛上「這樣的男人」,於是發明了另一種形式的愛。朋友們覺得這太悲愴了,配不上她,埋沒了她的才能,但正是她自己把這種愛變成了她的才能之一,構成揚·安德烈亞後來所說的「那場愛情」的元素。「那場愛情帶走了一切」,她說,但在內心深處,她又為此而高興,一種悲劇性的快樂。因為這種不可思議的東西給了她新的寫作方式,讓她接近了她所陌生的一塊大陸,很快有人在那裡歷險。「雞|奸的黑色大陸。」她說。她把同性戀與雞|奸,一切都混為一談,正如紀德或科克托那一代有產者所做的那樣。
她的生命節拍模仿著書的節奏,那種「苦役」的節奏迫使她寫作,「消除和替代」,永遠更加堅定地編織作品散亂的情節。
「傳說或真實的故事」,她不斷地用兩個詞來捉迷藏,用一本又一本書來創造另一個自我,最真實、最真誠的自我,試圖把那張追尋了那麼久的真實照片大白于天下,完完整整地重建生活,給它以最合適的形態。
她一生中唯一想追回的,就是「這種關於死亡或愛情的想法,與她相像的死亡,對那個男人和(他的)孩子的愛」。
《夏雨》中,她讓歐內斯托說:「所有的生命都是一樣的,除了孩子的生命。對於孩子,人們一無所知。」
她的九*九*藏*書生活總是在時間的交點上度過,穿越遺忘與記憶模糊的地帶,阻擋時間的正常秩序:「我沒有故事,沒有生活。」她不斷地這樣宣稱。對她來說只有現時在粗暴地對待她,她燃燒著自己,撞擊著,就像是隕星,存在了瞬間便化為碎片,被深埋了,後來又被發現,沒有一塊是完整的,完全處於無序當中。
她的生命從這個破了口、口子張得大大的地區回來了。她在這種無法描述的虛空中用鎬頭挖著,想創造生存的空間。她在《情人》中所說的,就是她在生活中所信的,即「時間之間或深或淺的」呼應,讓它們自己發生作用,不去要干預。「寫作的考驗,」她在《新觀察家》中談起《情人》的時候說,「在於每天要與正在作的書保持一致,再次跟它保持協調,受它支配。與它保持協調,與書。」
她反覆咀嚼把她與初始知識結合起來的這種悲結,就像咀嚼祈禱用的麵餅。她一直擁有那種知識,甚至在小時候就有了,「因為誰也沒有辦法讓我們改變記憶」,她寫了《情人》,那是過去所有作品的另一個版本,另一道光芒。
評論對她不利,好像杜拉斯在媒體上的成功不知不覺地引起了詆毀和諷刺。這麼多年來作者不惜代價所表現出來的自由,她被公眾承認,她在作品中的前進方式,她在生活中不顧別人,等等,對他們來說,她的那種自戀簡直難以容忍,她所有的社會活動都沒有得到評論界的寬容和愛護。過去的「宿敵」沒有因她巨大的成功而停止嘲諷或稍微閉一下嘴,反而變本加厲,重又進行不公正的活動,製造陰謀。
現在,她更多地住在特魯維爾,疏遠了諾夫勒堡和巴黎,好像靠近大海能給她新的源泉,能讓她更好地「領悟上帝的意思」。她喜歡夏日的溫和,陽光把海灘、沙子和黑岩旅館的石頭照得金燦燦的。那種神奇的美景,眼看就要被破壞,那種美好的時光,應該從死神手中奪過來。所以,應該填滿它。她也喜歡揚·安德烈亞回來,喜歡他們和好,兩人經常去散步,去翁弗勒爾、基爾博夫的海邊,沿著海灣的那條道路,旁邊有灘涂,小木屋孤零零地立在翠綠的草地上。
和揚·安德烈亞在一起,一直到現在還是兩難的選擇:「他說他沒辦法,他一點都沒辦法這樣做(愛),跟一個女人,」她說,而且,怎麼能離得開他呢?「愛情,」她補充說,「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縷亮光。」那就另找辦法來解決這一可悲的矛盾。著名的「實驗」促使她接受了這樣一種局面,從而清除了這一巨大的障礙,讓慾望改變了方式。最終要重新創造愛情,因為她一直要求得到它,「世上的任何愛情都不能代替這樣愛」。和揚·安德烈亞一起生活,不管怎麼說都是一種愛。她常常氣憤得大叫起來,激動起來,對他表現出蔑視甚至仇恨,但最後總是回到他身邊。那個時期,有過放棄,愛情曾誤入歧途,試圖把他們倆之間的奇特關係改變成迷人的幾乎是神秘的完成時:「每天所發生的,」她解釋說,「並非天天都會來臨。有時,沒有發生的恰恰是一天中最重要的。當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時候,這是最讓人想念的。」所以,愛情就像是照片的底片,在日常生活的背面,一切都已完成,已更新。這種不可避免、命中注定的狀況總之讓杜拉斯非常高興。這是一種用武力迫使對方接受的妥協,但很穩妥,她以此來平息嚴峻的事態。長期以來,她表現出對神秘事件的興趣,比如說大德蘭,又或者加爾默羅會修女(60年代,她不是去過訪問過加爾默羅會修女,被她們極端的生活所震驚嗎?她們滿足於另一種愛,戒除了人類所有的慾望),這無疑給了她一個很好的辦法,以最少的痛苦接受了這一狀況。
她接受了這一榮耀,儘管退出梅迪西文學獎評委會之後,她曾揭露說這些獎搞陰謀,抨擊評獎體系。有些崇拜她的人希望她能像薩特拒絕諾貝爾獎那樣,拒絕這個獎,把她名聲在外的喜歡惹是生非的精神推向極致,但她絲毫沒有這樣做。也許是那麼多年的辛勤勞動;也許為了讓她的勞動得到公眾的承認,她長期以來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她感到疲倦了;也許還因為終於被當作了一個重要人物而心中竊喜,她顯示出了矛盾的一面。然而,她沒有上當,六年之後,她以慣常的粗暴,在接受搖滾雜誌《不可妥協》的採訪時說:「當年我獲得那個男人的獎的時候,書才印了25萬冊,那天晚上,評委當中有人失望得哭了。這一切,都因為獲得龔古爾獎的是一個女人,也許吧!」這表明,她對幕後交易不抱任何幻想。但在當時,巴黎還是有流言蜚語,說是弗朗索瓦·密特朗可能就在那個時候給龔古爾學院送了一個大禮包,數額客觀,他是否想因此得到回報?是否有交易?那個佛羅倫薩總統,精通各種手腕,他是否要求評委們答應獎賞他在抵抗時期的戰友、選舉期間重要的支持者?那個厚顏無恥的女人,對《抵擋太平洋的堤壩》在龔古爾獎評選中失敗所帶來的恥辱一直耿耿於懷,她是否曾以某種方式告訴他,她不在意?
1980年夏天的日記,使她想通過這一普通的方式來表達,抓住回聲、瞬間的衝動和流逝的時間碎片。
是的 ,克 里斯 蒂娜 ·.,「 崇高九_九_藏_書 的, 絕對 崇高 的克 里斯 蒂娜·.」,那個「裸|露山岡上的女人」,是個悲劇性的女英雄。她對兒子可能實施的謀殺,是為了報復別人可能對她,對所有女人實施的謀殺。那些女人被孤立在「大地角落」,孤立在「黑暗」中,以讓「她們像以前那樣」,待在被男人奴役的千年黑夜當中。
在她的私生活和她想在書中表現出來的東西之間,這種鱗狀疊蓋的東西太密了,最後都在作品中混淆和交織在一起。作品是杜拉斯唯一具有活力的地方。在「如此可怕的那個86年夏」,她把自己的痛苦寫進了書中,身體的痛苦,她的身體,被所愛的男人拒絕的身體,「不可能發生的故事」,但也是「可能發生的故事」,因為她在其他地方經歷過,迴避過,而且同樣是在情場。
她再次否認這是傳記,或有著特別的用意,把現實之線弄亂了,羅貝爾·昂泰爾姆成了羅貝爾·.,直到1986年2月26日她就這個話題與弗朗索瓦·密特朗對談時,她還堅持這樣稱呼。她說,在《痛苦》中,他「寫了一本書,講述他以為自己在德國遭遇到的經歷」,這樣就讓人懷疑這與現實有什麼聯繫了,削弱了《人類》的重要意義和影響範圍。一切都發生在與她前夫的這種衝突關係中,寫作,她的寫作,好像只有在別人的遮掩下才能完成,似乎她野蠻的語言只有消除了表面的敘述之後才能找到源泉,好像她最終還得觸及那種謀殺,那種寂靜,以讓作品具有大海的氣息,擺脫已知的所有參照,只聽從想象的召喚,躲藏在神話之鄉。
這種時間,她現在想把它歸還給文學,讓文學富有內涵。杜拉斯本人成了那種痛苦的象徵,而昂泰爾姆則象徵著新生和生命力。1983年之後,昂泰爾姆又病了,住進了醫院。對於他,她已無能為力,除了把這個故事,把《痛苦》用文字表達出來。她試圖把它說出來,以便更好地理解,「知道」,如她常說的那樣,「證明我們這個時代最恐怖的事情」。儘管在她的許多讀者看來,這種證明當中有某些她故意透露出來的不光彩的成分。
這麼說,在她的船艙里,是否只剩下模糊的畫面和味道,偷偷地在小巷裡販賣的熏魚的味道,魚露淡淡的苦味?堤壩的淤泥上漂浮著死螃蟹,肚子裡布滿水的,擱淺在稻田的水窪中;潮水在安提費爾聯合化工企業的氣味中與海灣里的死水混在一起,發出惡臭。在讓人噁心的煙霧中,勒阿弗爾港口旁邊的那個神秘的石油工業城,正在接受現代貢禮:霓虹燈、發電站、鋼鐵聯合企業。沒有這些東西,生活將成為杜拉斯渴望的那種假期,自由自在,就像布丹畫筆下天空中的亂雲,已被海風吹得乾乾淨淨?
杜拉斯現在就在那個區域,一個難以描述的地方。她在那裡摸索著,把那裡當作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地區,所有的時間都混淆在一起,想象與真實,幻想與保存的照片,從「我」到「她」,小女孩,她,年輕的姑娘,孩子。
她最後一次拍攝電影,是跟另外兩個作者一起合作的:她兒子讓·馬斯科羅和兒子的朋友讓-馬克·杜里納(Jean-Marc Turine)。1985年5月29日上映的那部叫作《孩子們》(Les Enfants)的電影,被原因不明的製作問題蒙上了陰影:「我在那裡,就像剛從垃圾堆里出來。」她說。電影根據以童話形式發表的一個故事《啊,歐內斯托》改編,後來自己也成了1990年出版的《夏雨》的藍本。
那本書很快就獲得了成功,長時間被愚弄的公眾好像最終將知道,將進入作者最隱秘的內心,滿足自己的好奇。
杜拉斯的生命歷程就是這樣的。她確信自己好像將回到童年,永遠接受某些「隱秘的,永遠不公開的修改」。
杜拉斯給《痛苦》以悲愴的節奏,達到了她的作品總是試圖觸及的深淵底部。她所說的「痛苦的單調、歲月的重複、語言的貧乏」是用一種悲慘的音步來描述的,就像是拉辛的宣敘調;有些新讀者發現它充滿了火藥味,具有她身上一直都有的那種「罪惡本能」,作品的原動力。
如果說她講述她對民兵泰爾的慾望,卻並非像人們所指責的那樣,是為了吸引眼球,而是因為文學就是為了吸引眼球。她無法省略這一事實,這一「無所不能」的慾望,甚至愛上一個正在被清除的叛徒,因為這種慾望左右著她,她無法躲避,猶如想殺人、想虐待的慾望,殺德國人和與他們合作的人,虐待他們。她所前往的那個不可避免的地方,正是寫作的目的所在。
她回到了不斷地追在自己身後的東西,循著香料的味道和西貢大街上的嘈雜和擁擠,回到了那個可怕的家庭。這個家庭向她顯示了古老的力量,給她傳遞了野蠻和謀殺的本能。整部小說都圍繞著她跟那個年輕的中國人持續了一年多的關係展開。他來找她,就像《抵禦太平洋的堤壩》中的約先生,開著一輛跑車,送她鑽戒。
好像是她似乎在《八〇年夏》之後就簽署的「自傳條約」所迫,在與揚·安德烈亞建立了關係之後,她重拾自信,開始創作後來於1https://read.99csw.com984年7月出版的《情人》
評論家們以為展現出來的東西——他們說,怎麼能忘記在「一座經常被水淹的屋子裡」,竟然有如此具有印象主義色彩的手稿——其實就是杜拉斯作品的秘密本身,也就是她從一開始就編織的東西,她用噴發而出的文字匆匆記錄的這些波浪般湧來的慾望。文字太多了,不能全都算是文學,比如說假期間所作的筆記,後來用來作為寫《薩瓦納灣》和《伊甸影院》的素材了。
書上了龔古爾獎的名單。《抵禦太平洋的堤壩》34年之後,出版了50多種各類著作之後,她似乎很有可能得獎,但在文學圈裡,誰也沒有真正相信,大家都認為龔古爾學院的某些選擇已經遭到反對,它不會再違反該獎頒發給年輕作者的精神,頒發給一個如此有威望的作家。
她的許多讀者沒有預料到會是這樣,他們大都買了那本獲龔古爾獎的書,讀了以後卻感到失望。線索非常複雜,語言顯然脫節,風格有時很不協調,這些都讓他們有些泄氣,不少人放棄了閱讀,她因此回到了在男性團體中流亡的狀態。書有時是會把人拽回到那裡面的。
她的敘述技巧在當時完全成了異類,她好像成了一個自己也在尋找幽靈的幽靈,尋找轉瞬即逝的過去的幽靈,讓故事具有「霧的厚度」。隆斯達爾扮演的杜拉斯,被福柯認了出來。她寫道,正如福柯後來在《雷諾-巴洛叢刊》中所指出的那樣「在記憶的層面,一種完全清除了任何回憶的記憶,那無非是一種霧,不斷地反彈著記憶,關於記憶的記憶,每種記憶都消除所有的回憶,如此無窮無盡。」
這種要求嚴格、往往是專制的生活,讓揚感到窒息,他逃跑了,跑到海邊與英俊的酒吧男約會去了正如杜拉斯公開說的那樣。對她來說,他逃跑的那段時間太痛苦了,她無法忍受,於是對他產生了極大的怨恨,恨得強烈、野蠻而兇惡。被她叫作「天使」的人被她罵得狗血淋頭,嗤之以鼻。她認為他很懶,「他什麼都不幹」,她說。所以,當他表現得像她在許多作品,從《毀滅吧,她說》到《愛》中描寫的懶洋洋的主人公時,她就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無所事事和懶惰。那時,粗魯得讓人不敢相信的話從她嘴裏飛出來,「讓人噁心的話」,她說。她對自己一直很清醒,就像對世界保持清醒一樣,所有藐視人的詞彙從遠古涌到她的嘴裏,吐到同性戀者臉上,什麼「雞|奸」「基佬」,等等。漸漸地,她開始真的控訴同性戀了,把它當作是一種致命的疾病,一種讓人無法忍受的瘟疫,給人帶來死亡,讓人無力,造成社會的墮落。她說,「我覺得只有異性戀,迅雷般短暫的異性戀才是愛情。當一個女人被一個男人深入時,心才會被觸動,我說的是器官。如果沒有體驗過這一點,就談不上擁有。我說的是性遊戲。」所以,她又羡慕起大德蘭和貝南的那尊著名雕像來,雕像上,那位聖女被天使的雙刃劍當胸擊中。
她不相信生活中太美滿的故事,好像它們不能反映真實生活的內在現實,不能反映慾望的隱秘活動,不能反映美好的東西和恐怖之物:「人們從生命的起點出發,經歷一系列事件,戰爭、更換地址、結婚,然後下來走到現時。」她抱怨這種邏輯。
影片帶有尤內斯庫和貝凱特的那種滑稽可笑的風格,再次反映了她所有思想的動力:獲得知識之前的感覺。她以詼諧的方式肯定了沒有知識之前,人所預感到的東西,那種先於知識的東西把她的人物帶入詩中,帶入荒誕與非理性之中。
她處於同性戀的秘密的中心,處於她所謂的一切男人共同的中心和那種「不合法的」考驗的中心。在《諾曼底海濱的妓|女》與《烏髮碧眼》的某幾頁當中,她展現了這種愛情在生活與寫作之間、在難以容忍痛苦和幸福之間的博弈。她就是這樣寫作的,以「不體面的方式,風波就是在那裡引起的」。
她對 什麼 都發 表意 見給 《解 放報 》《 他人 報》 (L'Au t re Journal)寫文章,長時間接受的電台訪談。1985年7月,她發表了一篇關於克里斯蒂娜·維勒曼的帶有預言性的文章,引起了很大的反響。那個女人被控殺死了自己的孩子格雷高里。杜拉斯對謀殺案素來感興趣,她所有的作品都表明了這一點。她產生了一些直覺,想進行證明,於是去實地調查,進入了「物質的具體性」,也就是說到了悲劇發生的孚日山區高高的土地上,接近那座房子。房子很新,沒有花園,四周種著冷杉,旁邊是流水灰暗骯髒的河流。
她想寫下來的就是這種不可想象的東西,她跟那個男人所經歷過的事情。那個男人「什麼地方都去……到遠處去尋找英俊的男人,酒吧男,來自異域的高大的酒吧男,阿根廷或古巴的男人」,晚上,他「興奮地」回來,回到她身邊,面對著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