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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日子倒也不壞。蘋果樹想,陽光,新鮮空氣。有時間思考。當然還有蜜蜂,春天的時候。
艾斯卡等待著、傾聽著,直到寂靜在她耳中咆哮起來。這時,有什麼東西開始敲洗碗間的小窗戶,動作輕柔而固執。過了一會兒,聲音停了。又過了一會兒,聲音重新在她頭頂的卧室響起——是微弱的摩擦聲,像是腳爪發出的聲響。
第二天早上,格蘭妮趕在艾斯卡起床之前把法杖藏在屋頂的茅草里,免得它再惹出什麼亂子來。
太陽像個紅球似的懸在山頂上,有幾顆勤快的星星已經來到了空中。
「艾斯卡?」她下定了決心。
蘋果樹聳聳肩。雪花像瀑布般紛紛下落。
「呃,」艾斯卡道,「我……我不記得了。反正你肯定知道的,對吧?大家都知道你會魔法。」
「曉不得。結婚吧,我猜。」
「現在你給我好好聽著,葛爾多·史密斯!」
艾斯卡吃下早餐,喝光了一品脫山羊奶,一點也看不出過去二十四個鐘頭的痕迹。以前她從沒在格蘭妮的小屋裡待過這麼長時間,這次自以為得到了許可,於是利用老太婆洗碗擠羊奶的工夫一探究竟。
「是的,魔法。但不是點火的魔法。真正的魔法。」
艾斯卡抬頭盯著格蘭妮·維若蠟。老太婆的臉消瘦、灰白。死人就是這樣的嗎?她的胸口怎麼沒有起伏?
「我敢說它們在山羊語里是有名字的。」她含含糊糊地說,「它們拿人的名字來幹嗎?」

她跪下來開始生火,渾身的關節都咔咔咔地直抱怨。生火可不是什麼美差,不但需要干蘑菇渣子、刨花、折斷的小樹枝,還得使勁地噗噗吹,不停地低聲咒罵。
「魔法已經找到她了!巫師的魔法!錯誤的魔法,明白?不是她該有的魔法!」
貓頭鷹噗地從樹枝上飛走了。要不是怕影響飛行,格蘭妮一定會氣得發抖。巫師!老是夸夸其談,把咒語像蝴蝶一樣釘在書里。最糟糕的是,他們以為自己的魔法才是唯一有價值的魔法。
艾斯卡嘆了口氣,「爸爸不會同意的。」

刀刃般凜冽的寒氣刺痛了她的皮膚。霜凍在雪上鋪了層硬殼。她一點兒也不在乎自己要去哪兒,寂靜的恐懼帶來了燃燒的決心:跑得越快越好。
格蘭妮自己也養了幾巢蜜蜂,可這棵樹提到「蜜蜂」的時候讓人覺得噁心兮兮的,格蘭妮馬上對蜂蜜倒盡了胃口。這就好像有人提醒你雞蛋本來是沒出生的小雞一樣。
你們這些巫師的想法還真是怪有意思的。
然後,有什麼東西敲了敲窗戶。艾斯卡拿起蠟燭頭,透過厚厚的圓形玻璃往外瞅。
鐵匠垮了:「不。」
巫女回來時她已經睡著了。格蘭妮把她抱到床上,接著閂上窗戶,但這些她都一無所知。
其實主要就是死記硬背。
「隨你便。」古爾塔語調輕鬆偷快,心頭如釋重負,還差一點做到不露聲色。
鐵匠從煅爐旁退開,雙手半舉著,想擋住老太婆的怒火。她朝他逼近,一根手指義憤填膺地戳著空氣。
等他們刨開雪堆來到門口,再說服鑰匙乖乖轉動,光線已經開始從空中撤退了。
貓頭鷹飛出森林,掠過村裡的屋頂,降落在史密斯家果園裡最大的蘋果樹上,抖落了好些雪花。樹上覆蓋著厚厚的槲寄生。
艾斯卡扒開廁所門前的積雪把門一拉,卻發現裡頭其實既整潔又乾淨,最嚇人的東西不過是本舊年鑒。準確地說,是半本舊年鑒,它被仔細地掛在一根釘子上。儘管格蘭妮從哲學的高度反對閱讀,但她絕對相信書是有用的,特別是書頁輕軟細薄的那種。
「那請你說說看,我該怎麼做呢?」格蘭妮的話似乎是衝著爐板去的。
艾斯卡點點頭。在錘頂山區,巫女的地位同其他文化里的修女、稅吏還有清潔工之類很相似。也就是說,她們受人尊敬,有時甚至是崇拜。她們完成了從邏輯上講必須有人去做的工作,大家通常對此表示讚賞,可要是與她們同處一室又老覺得不舒服。
格蘭妮·維若蠟睜開雙眼盯著天花板。這玩意兒不但嘎吱作響,還鼓了起來,活像頂帳篷。
雪地上的小腳印已經被剛剛飄落的雪花蓋住了一些,不過仍然隱約可見。格蘭妮·維若蠟裹上披肩,罵罵咧咧地出發了。
於是,當冬天轉過身,開始慢慢吞吞、猶猶豫豫地爬向春天時,艾斯卡開始長時間地住在格蘭妮·維若蠟家,學習當個巫女。
「魔法是有的。」格蘭妮道,「有這種魔法,還有別的魔法。但是,最重要的一點,我的孩子,就是要明白魔法該派什麼用場、不該派什麼用場。我跟你講,魔法根本就不該用來生火。你就相信我的話好了。要是造物主想讓人用魔法生火,那他就不會賜予我們——那個,火柴了。」
格蘭妮從碗櫥上拿下一個深色的木頭盒子。說起錘頂山脈的草藥,格蘭妮可謂所向無敵,誰都不如她了解耳朵草、少女的祈禱以及愛心草的各種用途,她自己也覺得挺得意。但有的時候,她也不得不使用那些來自「大老遠」(對格蘭妮而言,這代表任何在一天之內趕不到的地方)的成藥,數量不多,交易的時候她滿心猜疑,儲藏也分外仔細。
那你只好訓練她。它說。
「但喝蘋果白蘭地的時候,你只能用小杯子,而且只能九-九-藏-書喝上一點兒,還不能常喝,因為這酒上頭?」
椅子自娛自樂地搖起來,除此之外,寂靜像恐怖的黑色煙霧般變厚、伸展,充滿了整個房間。
會來些可怕的東西,哥哥是這麼說的。
「什麼區別?」

艾斯卡眼睜睜看著一個長長的陰影脫離黑暗,朝她一點點靠近。她跪下來,又累又怕,腦子一片空白,開始在刺骨的積雪下尋找棍子。
「我們得去找人來,現在就去,天馬上就要黑了。」他有氣無力地說,「但瑟恩得留下。」
「怎麼那麼凶啊。」她說。
法杖動了。至多隻能算是微微一顫,但格蘭妮的手在艾斯卡肩頭咫尺處停住。她瞪著法杖上的木頭紋飾,看它還敢不敢再動。
你必須放她走,她想,魔法已經開始顯現出來了。
「你看,魔法有一種——屬於自己的生命。那沒關係,因為——反正,你知道,巫師的魔法——」她抬頭看見他臉上大大的問號,只好重頭再來,「嗯,你知道蘋果汁吧?」
「她死了嗎?」古爾塔問,就好像艾斯卡是這方面的專家似的。
他的兄弟驚恐萬狀地看著他。
她身後的樹是棵山毛櫸,滑溜溜的,沒法爬。
鐵匠又點點頭,他發現自己似乎沒能對談話做出什麼貢獻,於是加上一句:「沒錯。」
她發現法杖靠在碗櫃邊的牆上。
這似乎起了作用,不是因為這話讓人安心,而是因為它實在過於弱智。球心裏一個聲音悶悶地說:「你知道,我已經八歲了。」

我是為那孩子來的,艾斯卡。她嘶撕地說。
它的理論基礎正是如此,是的。
鐵匠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被打敗了。他老婆早就表明態度,說她蠻喜歡這主意。現在想想看,好處倒也不少。畢竟格蘭妮總不能老活著不死吧,能做附近唯一的巫女她爹大概也不壞。
月亮的外殼好似乳酪,滿天的繁星細小、明亮又無情無義。周圍的森林是一圈黑色的陰影和蒼白的積雪,她發現有些影子竟然在移動。
房椽上有隻小貓頭鷹,和不少其他動物一樣,它也覺得同格蘭妮一起生活的好處勝過偶爾的不便。格蘭妮一張口,它便乖乖地飛到她手上。巫女撫摸著它錐形的腦袋,四下尋找一個舒服的地方——看來只好在草堆上將就躺躺了。
格蘭妮在滿地白雪覆蓋的枯枝間奮力往前走。
「可以用魔法啊。」
「沒有煙。」古爾塔道。
「哦,」格蘭妮的手仍在擠奶,「你覺得自己長大以後會幹些什麼?」
格蘭妮把一個熏得漆黑的舊水壺掛在吊鉤上,艾斯卡又問:「那你能用魔法生火嗎?我是說,如果你想那麼乾的話,如果准你那麼乾的話。」
「你能飛嗎?」
格蘭妮嘆了口氣。要想把事情弄明白只有一個法子,而她幹這種事兒實在是嫌老了。
「你是說魔法?」艾斯卡眼睛一亮。
「是的,可是——」
「她被影子之類的東西嚇了一跳。」格蘭妮捏捏女孩的手,「還有點迷迷糊糊的,得好好暖和暖和。我準備讓她在我這兒睡一覺,要是你不介意的話。」
時間在流逝。四周毫無動靜。
「可是——」鐵匠一面繞著鐵砧躲,一面試著開口。
格蘭妮咬住嘴唇。她一直沒弄明白小孩到底是怎麼回事,偶爾想到他們(這個「偶爾」其實相當罕見),總把他們當成介於動物和人類之間的某種東西。她知道怎麼對付嬰兒:你把牛奶塞進一頭,再儘可能把另一頭收拾乾淨就得了。成年人更簡單,因為他們自己就會吃喝拉撒。可兩者之間的那一段卻是她從沒探索過的未知世界。她對此唯一的心得就是要防止他們染上什麼要命的東西,同時祈禱一切都會好起來。
「一種獾。」格蘭妮在林區的信譽足足維持了四十年,靠的就是從不承認自己的無知。
艾斯卡尖叫起來。聲音從卧房的地板彈下來,割開了整個小屋。
太棒了!蘋果樹說。格蘭妮憤怒地鳴叫起來。
貓頭鷹動了動,它張開雙翼飛到小窗台上,隨後悄無聲息地滑入夜色。
艾斯卡一臉茫然,「曉不得。」

艾斯卡說,「沒必要那樣生火,格蘭妮。」
從沒有女人當巫師的。這違反天性。你還不如說巫女可以是男人好了。
那不是她該有的魔法!格蘭妮尖叫道,那是巫師的魔法,不是女人的魔法!她還不知道那是什麼玩意兒,但它今晚已經殺死了一打野狼!
地上的小球沒有展開。
至少你總算能派上點用場了。格蘭妮想,寧肯當一棵樹,也不願當巫師,對嗎?
艾斯卡記起了所有孩子都上過的一課:遇上狼的時候就爬樹,不然生堆火也行。要是都不成,那就撿根棍子,至少要讓它們也疼疼。只是千萬別跑,絕不要以為自己能跑過它們。
我說什麼了?我沒有倒吸一口冷氣,你一定要原諒我。
「呃,」眼前的人據說已經死掉了,鐵匠不太清楚跟這種人談話該怎麼開頭才好,「他們,呃,告訴我說你——病了。」他轉身瞪了兒子們一眼。
「你想結婚嗎?」
格蘭妮渾身一僵,眼睛盯著爐板。這是好多年前鐵匠為她打的,樣子挺漂亮,有貓頭https://read.99csw.com鷹和蝙蝠圖案做裝飾。不過這會兒她沒心思欣賞設計。
艾斯卡覺得自己應該拿出勇氣來,可在這樣的夜晚,勇氣的壽命並不比蠟燭更長。她雙目緊閉,再次摸索著穿過漆黑的廚房,最後來到了門口。
鐵匠再點點頭。
「我是。」
「大象是啥玩意兒?」
她慢慢吞吞地走到火爐邊,往餘燼上扔了幾根柴火,接著鼓動風箱。火焰朝著煙囪熊熊燃燒起來。
「我去看看,你們說呢?。」她加上一句。
「八歲的人才不在雪地里蜷成一團呢。」成人與兒童的交流的確錯綜複雜,必須小心試探,步步為營。
假如你把巫女定義成崇拜泛創造衝動的人,也就是說崇敬基本要素的人——蘋果樹開始滔滔不絕。接下來的幾分鐘里,格蘭妮·維若蠟火冒三丈、極不耐煩地聽對方大談特談什麼母親女神,還有什麼原始月亮崇拜,她告訴自己,她格蘭妮很清楚巫女是怎麼一回事。巫女就是草藥、詛咒、在夜裡飛翔,還有大致遵循傳統。巫女這一行里肯定不包括任何詭計多端的女神之類的東西,無論她是不是什麼母親。等對方說到光著身子跳舞的部分,她只能努力不去聽它。在格蘭妮一層層錯綜複雜的內衣和襯裙下頭的確存在著些皮膚,這她知道,但知道並不意味著她對光著身子跳舞之類活動表示贊同。
「那,你可以喝上很多蘋果汁,它讓你覺得舒服,僅此而已,對吧?」
格蘭妮是個疲乏的老人,又度過了漫長的一天,此刻她的頭腦絕對算不上太清醒,可她是巫女,要想生存下去,必須有當機立斷的本事。她的眼睛還盯著火焰中的法杖,耳朵里還充斥著艾斯卡的尖叫聲,雙手卻已經伸向了那個黑色的大水壺。她把水壺倒在火上,從蒸汽里拽出法杖,然後憂心忡忡地跑上樓梯,生怕自己會看到什麼可怕的景象。
很有前途的孩子,蘋果樹想,我一直在關注她。她挺喜歡蘋果。
爪子剛一碰到樹皮,她就知道自己猜對了。這棵樹討厭她,她能感到它想把自己趕走。
還是看不出什麼效果。
這麼早?真了不起。
格蘭妮一面詛咒巫師和他們的所作所為,一面把法杖舉過頭頂,狠狠往下一扔。法杖越過爐架,落到火焰最燙的地方。
「她的心很堅強,想控制她也許得花上一些時間。」格蘭妮道,「但它們遲早會來挑戰的。」
匆匆趕路的鐵匠聽到了什麼動靜。格蘭妮也一樣。那是一種堅定的呼呼聲,像是鵝在飛行。這個聲音經過時,連積雪雲都沸騰扭曲起來。
「總之,我們會帶人回來的,快得很。走吧,瑟恩。」
鑰匙同一個蟲繭、半截蠟燭分享門邊的架子。艾斯卡小心翼翼地把它拿起來,生怕打擾了繭子,然後趕緊跑回哥哥們身邊。
山羊一邊咀嚼一邊打飽嗝,在安逸的夜晚吞咽不止。除了它們,整座房子里一片寂靜。
圓圈中間還有一小堆東西,緊緊蜷成一團。格蘭妮費力地跪下來,輕輕伸出手去。
「可它們肯定得有名字啊!」她說,「每樣東西都有名字。」
格蘭妮·維若蠟回到樓下,把搖椅移近壁爐。
鐵匠點點頭。他並不真的明白,但他猜得出,假如自己流露出這層意思,格蘭妮肯定會搬出好些嚇人的細節。
他們道過別,只聽到兩個男孩的抗議聲源源不斷地從樹叢中傳來,格蘭妮開門把艾斯卡推進屋裡,再把門插好。她打開碗柜上的儲物櫃,拿出幾支蠟燭點上,然後從一個老舊的箱子里翻出幾床德高望重但還能湊合著用的羊毛毯,毯子上帶著一股子驅蟲草藥的味兒。格蘭妮用這些毛毯把艾斯卡裹起來,讓她坐在搖椅上。
古爾塔看她一眼,鬆了口氣。
「你不想結婚嗎?」
瑟恩張開嘴準備哇哇大哭。艾斯卡趕緊說:「我留下。我不怕。這不過是格蘭妮。」
地上能看見個白色的圓圈,裏面的雪被壓平了。圓圈邊緣躺著幾隻狼,要麼是死了,要麼是頭腦發達,知道裝死。
她在黑黢黢的廚房裡摸索了好一陣,終於找到一個蠟燭台和一個火絨盒。她費了一番功夫點燃蠟燭,把它放在桌上,可惜它並沒有真正照亮房間,只是往黑暗中塞滿陰影罷了。艾斯卡在冰冷的壁爐旁找到了格蘭妮的搖椅,坐下來開始等待。
「留下幹嗎?」
「沒錯。」格蘭妮說。
「它們都是魔法。就算你學不會騎大象,學騎馬總該沒問題。」
「這就是區別。」格蘭妮道。
壁爐里「砰」的一聲,一大塊煤灰掉了下來,她聽見那讓人絕望的嚓嚓聲從煙囪里傳出來,於是拉開門閂,一把推開房門,衝進黑夜中。
屋裡的大廚房又黑又冷,一股子雪味兒。廚房裡從來都黑咕隆咚,但平常他們總能在大大的煙囪下看到一大堆火,還能聞到格蘭妮熬煮各種東西的強烈氣昧——那些東西有時讓你頭疼,還有時讓你產生幻覺。他們猶猶豫豫地四處打探,呼喚格蘭妮的名字,最後,艾斯卡認為這麼拖拉下去不是辦法,決定上樓去看看。狹窄的樓梯底端有一扇門,拇指按在插銷上叮噹一聲,感覺格外地響亮。
她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幾乎忘了呼吸。敲打聲再度響起,又再度消失。一陣短暫的寂靜之後,門閂開始咔嗒作響。
格蘭妮停下來,氣稍稍平了些。
原來如此簡單。它現在不會反抗了。
夜晚接近尾聲,天空開始泛白,她回到了小屋。至少她的身體有機會癱在草堆里打個盹,https://read.99csw.com好好休息了一番。格蘭妮盼著能在搖椅里搖上幾個鐘頭,整理整理思緒。現在正是好時候,黑夜尚未完全離去,白晝也沒有真正開始,思維毫無掩飾地呈現出來,明白又清晰。她……
艾斯卡坐在狹窄的小床上,毫髮無損卻哇哇直叫。格蘭妮摟住小女孩,想要安慰她。她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對,只好胡亂拍拍孩子的後背,再加上些令人安心的嘟囔。效果似乎還行。尖叫變成嚎啕,終於轉成抽泣。格蘭妮斷斷續續地聽出些諸如「火」、「燙」之類的字眼,她的嘴唇抿成了薄薄的一條線。
「那麼我會跟他談談。」
我不會走的,她想。
當爸的不清楚自己到底介不介意,但有一件事他確信無疑,他老婆和村裡的所有女人都對格蘭妮·維若蠟佩服得五體投地,甚至敬若神明,要是他敢說半個不字,以後就別想再有舒心日子過了。
「總得有誰陪著死人啊。」古爾塔道,「還記得德格哈特叔叔死的時候嗎?爸爸陪他坐了一整晚,好像還點了蠟燭什麼的。要不然會有什麼可怕的東西來把你的靈魂帶到……帶到某個地方。」他越說越沒信心,「然後死人就會回來,纏著你不放。」
「如果你父母同意的話。」
小屋輻射出空曠的氣息,他們能感覺到。窗戶的確像是眼睛,在雪的映襯下漆黑而險惡。在錘頂山的冬天,誰也不會讓自家的火熄滅,事關面子,馬虎不得。
她摸索著來到房間的另一邊,差點兒被搖椅絆個跟頭,然後她把搖椅拽到門口,儘力用它抵住房門。門閂最後咔嗒一聲,再也不響了。
她發現小屋裡的生活並不如想象中的井然有序。山羊的名字就是一例。
事實上,格蘭妮茫然不知所措,不過她知道自己必須干點什麼。
艾斯卡盯著老太婆身下的百衲被。有的時候,一個小細節竟能無限膨脹,充滿整個世界。瑟恩開始抽泣,可她幾乎沒聽見。真怪。她想起這床被子是父親兩個冬天之前做的,那時的大雪幾乎同現在一樣糟,鐵匠鋪里沒什麼活兒可干,於是他把從世界各個角落趕來「臭屁」的破布頭縫到一起,有絲綢,還有身處困境的皮革、水棉和塔嘎羊毛。他對縫縫補補不怎麼拿手,結果弄出了個一塊一塊的怪東西,與其說是被子還不如說是只壓扁的烏龜。去年春節的時候,她媽媽很大方地把它送給了格蘭妮,而且……
那又怎麼樣?誰規定女人就不能當巫師的?
「喔,是嗎?」她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你知道更好的辦法,呃?」
「看上去沒人。」瑟恩說。
「明白了。」最後她說,「原來是這麼回事,對嗎?在我自己的房子里,呃?」
「很好,」格蘭妮說,「我本來該請你進來坐坐,可我這兒還沒升火——」
「好的,好的,」他說,「只要你不嫌麻煩。我明早讓人來接她,行嗎?」
「我剛才在休息,多半是打瞌睡了。我總是睡得很沉。」
「可是,」他說,「如果她有巫師的魔法,那學巫女的魔法又管啥用呢?你不是說它們不一樣嗎?」
小屋裡,烏鴉重重地落進壁爐,撲了一身煤灰;它暴躁地自言自語,跳進陰影中。幾秒鐘之後,樓梯前的門閂「嘭」的開了,翅膀扇動的聲音一路上了樓。
「它們會照做的,需要我的時候它們就叫喚。」
格蘭妮長嘆一聲。「巫女魔法和巫師魔法的區別。」她說,「它已經找到她了,如果她不能控制它,她就會被別的什麼所控制。魔法就好像一扇門,裏面有些可怕的東西。你明白了?」
那就送她去大學。
四周安靜下來。
「討厭的小鬼。」她一邊嘟囔一邊想要飛到床欄杆上。烏鴉望著她,露出饒有興趣的樣子。類似的場景它早見過不知多少回了,並且,儘管鳥類的腦子說不上太好使,它還是在自己能力所及的範圍內(當然,這個範圍委實不算大)好好斟酌了一番,最後的結論是,既然格蘭妮肯按時供應熏肉皮和廚房剩菜,還提供一個暖烘烘的窩給它過夜,偶爾讓巫女分享自己的腦袋倒也不吃虧。
法杖直直地立在雪地里。格蘭妮小心翼翼地走過它身邊,感到法杖似乎朝自己轉過身來。
「是我,小傢伙。是老格蘭妮。」
艾斯卡一口一口地啜著飲料,腳後跟在椅子腿上敲來敲去。這東西有股子奇怪的辣味兒,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做的。當然,她早就嘗過格蘭妮熬的草藥,裡頭總有蜂蜜,數量多少要看她覺得你的反應是不是過於誇張。艾斯卡知道,格蘭妮還製作了不少在整個山區都很有名的特製藥水,提到那些病症的時候,她媽媽——間或還有些年輕女人——總是很隱晦地揚起眉毛,壓低聲音……
艾斯卡遞給頭羊一把乾草,面色嚴峻。格蘭妮若有所思地望著她。格蘭妮很清楚,山羊的確有它們自己的名字:比如「那只是我孩子的山羊」、「那只是我媽媽的山羊」、「那隻領頭的山羊」,外加其他半打名字,甚至包括「這隻山羊的山羊」。它們有一個複雜的種群體系,還有四個胃、一個在安靜的夜晚忙忙碌碌的消化系統。人老喜歡管它們叫「黃油盅」之類,在格蘭妮看來,這名字對這種高貴的動物簡直就是大不敬。
「你長大了想當個什麼?」
「唔,」艾斯卡停下來想了想,「那你怎麼能讓它們按你說的做呢?」
鐵匠從長椅上拿起自己的鐵鎚看了看,好像從沒見過它似的,然後又把它放下來。

蘋果樹說,我已經不是巫師了,一棵樹而已。https://read.99csw.com
「我認識的所有大人都結婚了,」她又想了想,謹慎地加上一句,「除了你。」
格蘭妮問:「你想學做巫女嗎?」
格蘭妮轉動搖椅,面朝它坐下。她用手托住下巴,臉上顯現出不屈不撓的決心。
小圓球沒吱聲。
「我也能學?」
格蘭妮專心致志地把幾根小樹枝排放在微弱的火苗上。
訓練?我哪兒知道該怎麼訓練巫師!
她在鐵砧上坐下,極力想些讓人平靜的事。
可是天氣的確很糟,狼群實在太餓,早把物競天擇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沒必要去前門浪費工夫。在「臭屁」,只有屍體和新娘才從前門出入,而格蘭妮歷來竭力避免同這兩者扯上任何關係。後門前積了一堆雪,一攤水上面結的冰好好的,沒人弄破。
好些樹枝咔咔地折斷了。一個又大又沉的東西落在格蘭妮身旁的杉樹上,哀嚎著墜進雪裡。另一隻從她頭頂直直地飛過,撞到了樹榦上。
「以前我也在這兒見過它,」他說,「我猜是格蘭妮在喂它——過去是格蘭妮在喂它。」他更正道。
「是的,可——」
「嗯?」
格蘭妮抖了抖羽毛。
「不,」她重複道,語氣平緩下來,「不,你怎麼會知道呢。」
鍛造間最陰暗的角落裡有些響動,讓白貓在自己的寶座上驚醒過來。鐵匠跟兩個近乎歇斯底里的男孩兒出門去了,離開前仔細鎖好了大門。白貓饒有興味地看著一個細長的影子戳了戳門鎖,又試了試鉸鏈。
她集中精力回想:我有一雙手臂,而不是翅膀,也不用一蹦一跳地走路。附身借體之後應該躺一會兒,讓精神適應身體,這樣做才是明智之舉,但她很清楚,自己現在沒這個時間。
一隻亮閃閃的黃眼珠正沖她眨巴眼睛。
「不用不用,沒關係。」鐵匠趕緊拒絕,「我的晚飯還在爐子上坐著呢,都快熬幹了。」他低頭瞥了古爾塔一眼,小傢伙剛張開嘴準備說點什麼,馬上明智地改變了主意。
「你是我接生的,你這個傻瓜,直到今天你也沒比那時多長半點見識——」
她拿起一根蠟燭,穿過洗碗間,來到養山羊的小屋子裡。山羊自顧自地坐在圍欄里望著她,半點不害怕。三個月每天按時加料,現在它們一個個都吃飽喝足,像毛球似的。空氣挺暖和,還有些胃脹氣的味兒。
在夜晚的靜謐中,蘋果樹說,好啊,儘管嚇唬我吧,就因為我是棵樹。典型的女人。
門是橡木製成的,被壓力和時間磨鍊得異常堅硬,但這並沒能阻止它被炸到街對面去。
「點根蠟燭什麼的,」他說,「死人的時候好像就該這麼著。然後——」
「還有比飛更好的東西。」
輪到格蘭妮傷腦筋了。
格蘭妮的身體不再動彈。貓頭鷹感到她進入自己心裏,干是客客氣氣地為她騰出一塊地方。格蘭妮知道自己肯定得後悔,一天之中借體兩次,第二天清早她準會精疲力竭,而且還抑制不住地想吃老鼠。當然,她年輕的時候,這些事根本不在話下。那時她總是與牡鹿一起奔跑,同狐狸一道狩獵,探索鼴鼠古怪陰暗的生活,幾乎沒有一個夜晚是在自己的身體里度過的。但現在這麼做已經越來越難了,特別是回歸的時候。或許有一天她會再也回不來,或許留在家裡的身體會變成一堆死肉。這種死法說不定倒也不算太糟,沒錯。
蘋果樹結束了長篇獨白。格蘭妮等了一會兒,確定對方不準備再添油加醋了,這才開口道,你覺得巫女就是這麼一回事,對嗎?
「艾斯卡麗娜·史密斯,你要再不聽話,我就狠狠揍你一頓!」
「你到底知不知道它能幹些什麼?」
蠟燭融化,熄滅了。
太棒了?想想看,要是她跟哥哥們吵架,然後大發脾氣,會怎麼樣?
好吧,現在聽我說,「理論基礎樹」先生。要是女人可以成為巫師的話,她們就該可以長出長長的白鬍子來。所以,她絕對不會變成巫師的明白?像巫師那樣搗騰魔法是錯的聽見了?胡亂擺弄力量,整些光啊火啊的,她才不會跟那扯上關係,祝你晚安!
雲已散去,淡淡的月色使群山隱約閃爍。格蘭妮一邊透過貓頭鷹的眼睛往外看,一邊在樹林中疾飛。一旦身體適應,誰都會對飛行之外的旅行方式不屑一顧!她最喜歡借用鳥類的身體,用它們去四處探索。高處有無人涉足的河谷,黑色絕壁間隱藏著湖泊,岩石表面上有被牆圍起的小塊平地(屬於那些最隱秘、謹慎的生物)。有一次她同每年春秋路過山區的野鵝一道飛行,結果飛得太遠,差點回不來。那是她這輩子最嚇人的經歷。
格蘭妮躺在床上,雙臂緊緊地交叉在胸前。小窗被風吹開了,細密的雪花灑落到地板和床上。
遠處出現了古怪的光,還能聽到奇特的嗖嗖、砰砰聲,夾雜著恐懼、痛苦的嚎叫。這使得格蘭妮·維若蠟不必再辛辛苦苦追蹤腳印了。她朝著光亮趕去,幾隻狼閃電般地與她擦肩而過,它們耷拉著耳朵,決心無比堅定:無論遇上什麼障礙,一定要拚命跑得越遠越好。
鐵匠點點頭。這個話題讓他終於可以找回一點自信,但他仍然不清楚談話在朝哪個方向發展。
她是女的!格蘭妮在樹枝上蹦來蹦去,不停地叫喚。
窗檯外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原來是只烏鴉落在那兒,疑心重重地朝他們眨著眼。古爾塔大喊一聲,把帽子扔了過去https://read.99csw.com。烏鴉忿忿不平地叫著飛走了。古爾塔關上窗戶。
「是啊。」鐵匠有些發懵,「唔,這麼說一切都好。艾斯卡怎麼了?」
艾斯卡想說「咱們回去吧」,可她知道,要這麼一說,男孩子們立馬就會逃得無影無蹤,於是她說:「媽說格蘭妮家廁所的釘子上掛了把鑰匙。」這句話其實也好不到哪兒去。即使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廁所里也會藏著不少怕人的東西,什麼黃蜂巢啊,大蜘蛛啊,屋頂上神秘的沙沙聲啊,而冬天天氣特別糟的時候,可能還有冬眠的小熊。在眾人好說歹說請它移駕乾草倉之前,准得害一家人都得上急性便秘。而在巫女的廁所里,找著什麼都不奇怪。
「哦,該死。」她拿不準是不是該試試尋找艾斯卡的意識。問題是,人類的意識從不像動物的那樣清晰、明顯,再說森林本身強大的精神也在干擾著她,毫無準備的搜索會像在雷暴中傾聽瀑布的聲音一般困難重重。群狼的意識倒是非常清晰,無需搜尋,她就能接收到一種尖銳的、噁心的感覺,嘴裏充滿血腥的味道。
他們嘩啦嘩啦地跑下樓梯。艾斯卡送他們出去,接著插上了後門。
艾斯卡暗想,這些窗戶就像眼睛。但她把話咽進了肚子里。
格蘭妮吹滅蠟燭,仰面躺下,貓頭鷹立在她的一根手指上。
它旋轉著降到樹梢,接著猛地衝進空地。狼群也聽到了它的聲音,只可惜對它們而言為時已晚。
「現在再說烈酒,蘋果白蘭地。」巫女說。鐵匠又點點頭。「臭屁」的每個居民都會在冬天釀蘋果白蘭地,把裝蘋果酒的盆子放到屋外,第二天早上把冰去掉,剩下中間的一小點酒精就成了。
艾斯卡哆嗦了一下。格蘭妮胡亂拍拍她。
.有些什麼東西,她告訴自己,就潛伏在那孩子的心裏。她真不願意去刨根問底追究它們的來歷,但她想到了狼群的下場。還有那些用魔法生火的傻話,只有巫師才那麼干,那是他們最早學會的把戲之一。

你這個混蛋。格蘭妮驚呆了。
「沒什麼好『可』的。」
艾斯卡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
「如果一件事值得干,那它才值得干。」成年人被逼得無路可退的時候,總把格言警句當成救命稻草。
「也許。」格蘭妮回答道。當然,事實上她幹不了:火沒有心,不是活物,這是三個原因之中的兩個。
她切了些乾燥的紅色樹葉放進杯子里,又加上蜂蜜和壺裡的熱水,然後把杯子塞給艾斯卡。她用半張毯子裹起一大塊圓形的石頭,把它們放到壁爐下面備用,待會兒可以暖床。最後,她嚴厲地指示小女孩不準亂動,這才去了洗碗間。
鐵匠來到小屋時,格蘭妮正好領著艾斯卡回到家裡。男孩子們躲在爸爸背後往外瞅。
古爾塔緩過勁來。
格蘭妮靠近樹榦。
格蘭妮對一件事堅信不移:從來沒有哪個女人成為巫師,現在也不會。
最後,她讓孩子睡下,為她蓋好被子,躡手躡腳地走下樓去。
巫師是永遠不會理解的。要是他們想進入誰的心裏,準會像蟊賊一樣偷偷摸摸,倒不是真有什麼壞心眼,而是他們根本想象不出還能有什麼別的方式。這些蠢貨。想想看,奪走貓頭鷹的身體有什麼用呢?你飛不起來,那需要用整整一生來學習。只能用溫和的方法,在它心裏同它一起飛,像微風拂動樹葉般溫柔地引導它。
格蘭妮有些猶豫。它怎麼不幹脆問她魚乾嗎不能變成鳥呢。她深吸一口氣,準備說話,然而又停了下來。她很清楚,對這個問題有一個尖銳的、深刻的、毀滅性的,並且最重要的是不證自明的答案。唯一的麻煩在於,她就是想它不起來。這讓她惱火到了極點。
「那樣容易多了。」
看艾斯卡的口形,又一個「曉」字正準備脫口而出,不過她瞄到了格蘭妮的眼睛,趕緊停下來想了想。
「壞壞的臭狼狼把咱們嚇怕怕了,啊?」她胡謅了一句。
艾斯卡拚命往高處跑,直到再也跑不動了,才在周圍的樹上摸索記號。這次她還算走運,不過圓點和凹槽的樣式告訴她此地離村子足有一英里多,而且她還跑錯了方向。
「家裡好像還有些牛奶和餅乾。」格蘭妮大胆推進。
格蘭妮紋絲不動地立在原地。
「抽不出時間。」最後她說,「要乾的事兒太多了,你知道。」
空氣變得沉重起來。緊接著,法杖紋絲不動,但顯出了退讓的架勢。與此同時,有某種無法形容的東西讓格蘭妮清楚地意識到,在法杖自己看來,這絕對不是一次失利,只是戰略上的撤退而已;它可不想讓她誤以為自己贏了,因為她根本沒有。
「不過是格蘭妮的屋子罷了,」她說,「沒什麼不對勁的。」
火勢讓人滿意。格蘭妮轉過身,為保險起見還低聲念了幾句防護咒語,然後一把抓住法杖。它沒抵抗;害她差點摔個跟頭。不過她到底把它抓在手裡了。法杖摸上去麻麻的,裡頭有魔法特有的力量,像潛伏的雷暴。她哈哈大笑。
「爸爸說你是個巫女。」艾斯卡試探著說。
誰都知道山裡有狼。有的夜晚,它們的嚎叫會從高處回蕩而下,但它們極少靠近村子——如今這些狼的祖宗都是過去時代的倖存者,而它們之所以能活著,就是因為能總結出人肉硌牙這個道理。
格蘭妮找到靴子穿好,大步走下樓梯,一路堅決地抵禦飛行的衝動。門敞開著,地板上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雪。
格蘭妮正在給領頭的山羊擠奶,羊奶很快流進小桶里,她繞過山羊梨形的肚子看了艾斯卡一眼。
「好吧。」他說。
法杖又回到了牆邊,身上沒有一點被燒過的痕迹。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