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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蘭妮在回家途中遇上了頭飢餓的熊。巫女的後背一路上痛得要命,實在沒心情看狗熊沖自己咆哮。她低聲嘟囔了幾個字,狗熊目瞪口呆,不過留給它驚訝的時間不長,因為它徑直朝一棵大樹撞了過去,好幾個鐘頭之後才悠悠蘇醒。
它冷得像冰。它在冒煙。
「不,借體。」
他們在一個雪堆上猛然停住。格蘭妮摔下來,在雪裡大口喘氣,極力回想自己究竟為什麼要跑來受這份罪。
格蘭妮的手指狠狠地敲著門柱,嘴裏哼著一闋單調、苦澀的小曲。
「什麼,就是了解很多東西?」
她正飛快地失去自我,卻不記得自己失去的是什麼。她驚惶失措,趕緊往內心挖掘,想要抓住些什麼。
她再次把手伸向大鳥的腦袋,安撫它的情緒,驅散它的恐懼。老鷹由著她把自己提起來,彆扭地坐到她手腕上。它收緊爪子,劃破了格蘭妮的皮膚。
誰都知道——至少巫女們都知道——一群群的蜜蜂其實都只是被人稱作「蜂群」的生物的一部分,每隻蜜蜂都是這個生物的一個細胞。格蘭妮很少同蜂群|交流思想,一方面是因為昆蟲的心靈很奇怪,帶著一股錫味兒,感覺格格不人,但主要還是因為她懷疑蜂群其實比自己要機靈多了。
艾斯卡陶醉在這種感覺中,命令自己疲乏的肌肉更加努力。但有些東西似乎不大對勁。她的思維好像不受控制,在打轉、在消失。痛苦、興奮、疲勞,一起湧入她心裏,可同時還有些別的什麼正在流逝。記憶隨風飄散。她剛抓住一個想法,這想法就蒸發得無影無蹤,什麼也沒剩下。
「一點點就好?」艾斯卡懇求道。

「就這些!」艾斯卡驚恐萬狀。
她必須付出代價。憑著格蘭妮對巫師的了解,這代價是不會低的。可你要是總在價錢上猶豫不決,又上商店來幹嗎呢?
她把一隻手伸進涌動的昆蟲堆里,喉嚨深處發出一種微弱而尖銳的喉音。蜂群中有了動靜,一隻大蜜蜂緩緩爬到她手上。它比自己的同胞更長更胖,幾隻工蜂跟上來,撫摸它,照顧它。
「那兒,蜜蜂,」格蘭妮·維若蠟說,「這是真正的魔法。」
「詛咒?」艾斯卡怯生生地問。
最後她說,「我想我知道了。」
「就是其他地方。」她說,「和這兒一樣,但又不同。」
可附近再找不出別的力量了。即使用這種力量,現在恐怕也已經太遲了。
她知道該怎麼做,只需要一點點竅門,就像打響指——說起來,打響指她倒真沒成功過——然後她就可以體會飛翔的感覺,親自體會,而不只是品嘗一點點二手貨。
然後她想:我這麼說究竟是為了誰好?我自己?這兒有力量,但不是我的那種力量。
格蘭妮開始罵罵咧咧,又很快改變了主意,因為她發現自己口裡的話全都綻放成了鑲著七彩花邊的雲朵。
艾斯卡恨恨地瞪著她。
然後她可以——
她溫柔地呼喚它。老鷹盤旋著靠近了。
格蘭妮嚼著一塊去掉麵包皮的三明治,「哦。他是個自然神,」她說,「有時候他會以一株橡樹的形象現身,或者半人半羊,不過在我眼裡,他基本上是個討厭的麻煩。當然,你只能在樹林深處見到他。他吹長笛。吹得糟透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話。」
讓我們試著描述一下法杖的反應,活動、行動、活潑——所有這些詞都極端地不準確。
一股力量像半塊磚頭一樣結結實實地擊中了她。她感到自己被抬了起來,往下看時,卻驚訝地發現雙腳仍牢牢地站在地板上。她試著往前邁一步,結果魔法噴發到她周遭的空氣中。她伸手想扶住牆壁,結果古老的木條在她手下騷動,竟長出了新葉。一股魔法的旋風在屋裡打著旋,捲起灰塵,賦予它們短暫的生命,讓它們顯示出令人心煩意亂的形態;盥洗架上本來放著水壺和臉盆,上頭還描繪著特別動人的薔薇花|蕾圖案,現在也碎成了一片一片的,而它們那位待在床底下的姐妹,「卧房經典瓷器三件套」的老三,則化作某種可怕的東西,鬼鬼祟祟地溜了。
群山之上,日落時分晶瑩的空氣中,老鷹艾斯卡越飛越高,痛飲飛翔的瓊漿。
「沒必要擺出這副表情,」格蘭妮道:「有一天你會感謝我的。前途未卜就開始隨心所欲,這可不行。想耍把戲,先得知道出了岔子該怎麼辦。沒學會走不能急著跑。」
「你不是害怕了吧?」格蘭妮問,「第一次常會這樣,再說——」
「什麼?」
……感到一股溫柔的壓力制止了自己。
「按你的說法,真正的魔法,是的。」
「請便。」
她們來到小屋邊緣向的一側,在一張發白的長凳上坐下。眼前的藥草已經有一尺來高了,長著好大一堆淺綠色葉子,看上去很有些駭人。
「你的蜜蜂,」她繼續道,「就是你的蜂蜜酒,你的蠟https://read.99csw.com,你的蜂膠和蜂蜜。那,蜜蜂可是好東西。而且全由女王蜂說了算。」她加上一句,帶點讚許的意思。
「關於借體,第一個要點就是你必須待在一個安全的地方,要舒舒服服的。」她弄平身後的草,「最好是在床上。」
「好了,」格蘭妮在長凳上坐好,「你知道掛在門邊的那頂帽子吧?去把它拿來。」
整個世界都在艾斯卡眼前展開——所有的大陸,所有的海島,所有的河流,特別是那一圈壯美的邊緣洋。
碟形世界的光線年老體弱,舉動遲緩沉重。格蘭妮站在小屋門口,望著它漸漸離開山區,將穿越森林的小河染成金色。有時它會堆積在谷地,直到白晝完全褪去,消失。
格蘭妮走在花園的蜂箱之間,清晨的風抽打著她的裙子。蜂箱周圍種滿琉璃苣和香蜂草,非常茂密。她從一個蜂箱走到另一個蜂箱,敲打蜂箱蓋。然後,她站在琉璃苣和香蜂草叢中,伸長雙臂,唱出幾個極高的調子,那是普通人根本聽不到的高音。
格蘭妮睜開眼睛,正好看見大鳥順著長滿青草的山坡盤旋,掠過山腰往下飛去。它發出勝利的高呼,聲音嘶啞。老鷹越飛越遠,最後成了個不斷消失的小黑點,只有另一聲啼叫的迴音仍在附近回蕩。
「神仙挺不錯的。」看著風景吃午餐時,格蘭妮這麼說道:「你不去煩他們,他們也不來煩你。」
「不。」格蘭妮堅定地說。
艾斯卡心想,終於
「我要走回去。」她冷冷地說。
她有些疑惑,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要找的那隻鳥。格蘭妮冒著再被啄一口的危險緊緊盯住老鷹的眼珠。她拚命說服自己,在那雙邪惡的橙色眼睛深處,在目力幾乎難以企及的地方,的的確確存在著那麼一點奇異的閃光。
艾斯卡的臉上寫滿期待。格蘭妮從來沒見過她如此興奮。
艾斯卡考慮了一會兒,然後巧妙地問:「現在你急不急?」
金色的光線緩緩湧向碟形世界,宛如衝上泥灘的第一股波浪。此時,老鷹正朝著天穹越飛越高,緩慢扇動的雙翼強有力地擊打著空氣。
格蘭妮沉吟半晌。她再也找不出別的借口了。她暗想,我肯定會後悔的——這一想法後來顯示了相當的預見性。
「啊,」格蘭妮道:「想知道?」
唯一一點兒沒碰的就是魔法。
「可借體是什麼啊?」
「泥炭沼和積水池,時間是從——」

艾斯卡發覺自己的意識背後瀰漫著一片銀色的雲,那就是格蘭妮。她搜索一番,找到了老鷹。差點就錯過了。它的意識細小而強烈,像個紫色的箭頭。它正專心致志地飛行,一點也沒注意到她。
回到家,格蘭妮把艾斯卡放在床上,然後升起火。她把山羊帶迴圈里,擠了奶,幹完了晚上該做的家務活。
「所以說——」格蘭妮鼓勵道。
蜂箱里一陣喧嘩,突然間,空中擠滿了身體肥壯、聲音低沉的大眼睛雄蜂。它們繞著她的腦袋飛著,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加入到她的吟唱中。
格蘭妮拿起法杖走上樓梯,來到那間低矮的卧室里。艾斯卡躺在狹窄的小床上,頭頂是老舊的天花板。
春天漸漸真的有了春天的樣子。格蘭妮現在常帶上艾斯卡,去隱蔽的池塘或高處布滿碎石的山坡採集罕見的植物,有時一去就是一整天。艾斯卡很喜歡這麼散步。在山的高處,陽光猛烈地灑向大地,空氣卻還冰冰涼。植物貼著地表生長,非常茂盛。從最高的幾座山頂,她能一直看到環繞在世界邊緣的邊緣洋;而在相反的方向,錘頂山脈向遠處延伸,永遠被冬季懷抱。山脈一路指向世界的中軸,那兒有座十英里高的山,全是石頭與堅冰,大家普遍認定神仙們就住在山上。
山谷在她們眼前伸展,格蘭妮四下搜索,終於發現了自己想要的東西。遠處,在一片藍色薄霧籠罩的森林上空,一隻灰色的老鷹正懶洋洋地盤旋著。眼下它很放鬆。非常合適。
就這些?這可是個很了不起的這些。」格蘭妮道,「不過並非僅僅如此,這不是全部。還有其他的東西。」
艾斯卡順從地走進屋裡,從鉤子上取下格蘭妮的帽子。它又尖又高,不用說,是黑色的。
她盲目地伸出手去,摸到盥洗架的邊緣,借力坐了起來。水壺和臉盆完好無損,對此她倒並不太吃驚;可是,好奇心戰勝了疼痛,她飛快地朝床底下瞄了一眼。沒錯,一切如常。
日落。
法杖一顫,從地上抬起一點,在空中轉個彎,懸在齊腰高的位置,擺出邀請的姿態。
「我感覺得到該怎麼做,格蘭妮。」
格蘭妮撓撓下巴。她回憶起所有孩子都上過read.99csw.com的一課:那個有魔力的字眼是什麼來著?
「別,」格蘭妮平靜地說,「這麼做沒有半點好處。」
「暴露?暴露給誰?」
「幾乎沒有過。」格蘭妮說,「你想學魔法?看好了。」
「啊,詛咒,我的孩子,沒必要一副魂不附體的樣子!等需要的時候,你也會詛咒的。當你獨自一人,而且沒人能幫你,而且——」
可它仍然沒有流露出哪怕一點點智力的跡象。
她讓老鷹站在床欄杆上,把注意力轉向法杖。被她一瞪,法杖上的雕刻再次變幻起來——它們從沒顯露過自己真正的樣子。
「嗯?」
「好,」格蘭妮贊了一聲,「我們不要飛得太遠。如果你想要它轉彎,你就必須——」
格蘭妮飛快地瞥了眼屋子角落裡的陰影。
她小心地揭開第一個蜂箱。
「那也有可能。但借體可不像看上去那麼容易,雖然我得承認你確實有些天分。今天已經夠了,讓它飛到咱們的身體上邊,我來教你怎麼回歸。」
「有城市之類的東西?」
格蘭妮·維若蠟一晚只睡幾個鐘頭,半夜還會醒過來一次,這是習慣。這晚醒來時房間里一切照舊,只有燈罩成了個袖珍版太陽系,周圍環繞著幾隻愚蠢的飛蛾。
她感覺不出帽子有什麼古怪,裡頭也沒有暗袋。只是一頂巫女戴的帽子罷了。格蘭妮去村裡時總戴著它,但在森林里她只裹一張皮革頭巾。
「什麼?唔,不急。」
「夠了。在哪兒能找到水黃瓜?」
「它們不蜇你嗎?」艾斯卡後退幾步。蜜蜂傾巢而出,密密麻麻地爬在蜂箱的木板上。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沒必要現在就暴露你自己。」
但現在不是講究體面的時候。格蘭妮跑回門后抓起帽子,然後再不耽擱,抬腿爬上法杖,儘力坐穩——當然是側坐,兩個膝蓋把裙子夾得緊緊的。
「以——」格蘭妮遲疑了半晌,她對咒語有些生疏,「——以樹榦和石頭的名義,我命令你服從!」
格蘭妮轉向法杖。對方正直直地立在雪堆上。
艾斯卡把雙手放到身後,閉上眼睛:「大豌豆花的花蕊,老頭長褲的根莖,血水睡蓮的莖,還有——」
老鷹趴在壁爐前破舊的小地毯上。它喝過些水,還吞下幾條生肉。格蘭妮對著水嘀咕了些咒語,通常這是為了糊弄病人,可誰知道呢,沒準兒裡頭還真有些法力。
格蘭妮在餐桌旁坐下。
「那就說說看。」
「就是說,在雪線之上。」格蘭妮說。
「是的,是的。」艾斯卡彎了彎手指(天曉得它們究竟在哪兒),大鳥倚著氣流轉了過去。
她盡量和善地拍拍艾斯卡的手。「要理解這些你還太年輕,」她說,「可等長大些你就會發現,人很難從自己的腦子裡走出來。你也一樣。」她加上一句,好像在背誦一句格言似的。
現在正好試試——
課程都很實際。比如整理廚房的桌子和「基礎草藥學」;清掃羊糞和「真菌的用途」;洗洗涮涮和「召喚低級神靈」;還總得照看洗碗間的大銅鍋,與之相應的是「蒸餾法的理論與實踐」。終於,邊緣地帶的暖風吹來,積雪融化,只有樹木腳下中軸方向的地方還留著一道道爛泥的時候,艾斯卡學會了準備一系列的藥膏,好幾種藥用白蘭地,二十來種注射液和許多神秘的藥水。格蘭妮保證她以後會了解它們的用途。
她能感到流轉的空氣拂過她的羽毛。這隻鷹沒在捕食,只是享受著陽光照在雙翼上的感覺。下方的大地無足輕重,可空氣……空氣是個三維的東西,複雜、多變,是交錯的螺旋和曲線,一直延伸到遠方,是圍繞著熱柱的「之」字形氣流。她……
艾斯卡不假思索地行了個屈膝禮。
只不過這裏恰好是一段峭壁的突出部分,垂直往下好幾百英尺才有一堆尖利的黑色石塊。
格蘭妮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小心翼翼地理理裙子,穿在裏面的法蘭絨於是露出幾英寸,暴露在陽光下,讓她的老骨頭也能享受享受溫熱的撫愛。

「這頂帽子里,」她莊嚴地說,「隱藏著巫女的一個秘密。如果你不能說出這秘密是什麼,那我最好別再教你了;而一旦知道帽子的秘密,你就再也沒法回頭了。告訴我,你對這頂帽子了解多少?」

據說掃帚已經重新在年輕一代的巫女中間流行起來,但格蘭妮本人對此絕不敢苟同。騎著件小家什在空中疾馳,還能有什麼體面可言?再說,騎在這東西上肯定太通風了。
格蘭妮錯了。老鷹的意識幾乎沒有任何抵抗,也沒時間容它恐慌。艾斯卡用自己的意識裹住它。一瞬間的掙九九藏書扎之後,它消融在她的意識里。
「聽著,」格蘭妮道,「假如有人傷風,你給他瓶烈性紅酒很可能就行了。沒錯,可如果你想確保它有效,那你就要讓人的心使它發揮作用。告訴他這是加入了月光的仙女之酒什麼的。對著它咕噥幾句。這跟詛咒是一個道理。」
她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一想到這主意她就恨得牙痒痒,但她還是拿來一架小木梯,嘎吱嘎吱地爬上屋頂,從茅草深處拖出法杖。
「但首先,我們必須向蜂群致敬。」格蘭妮盡其所能在「蜂群」兩個字下邊加上了著重號。
「很好。」格蘭妮著實吃了一驚,「你怎麼辦到的?」
她在老鷹的頭腦中搜索。老鷹的意識還在,生動而尖銳,沒有問題,但那裡還有些別的東西。當然,心靈是沒有顏色的,但老鷹的意識彷彿是一縷縷的紫色,而在它們周圍和中間,還夾雜著幾縷微弱的銀色。
「鞠躬。我跟你說過的,」她倒並沒有生氣,「巫女們只鞠躬。」她示範了一次。
她們在群山上空滑行,艾斯卡興奮地探究著老鷹的感官。格蘭妮的聲音穿透她的意識,帶給她指示、引導和警告。但是她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聽上去太難懂了。為什麼她不能接管老鷹的意識呢?不會傷到它的。
「完全正確。當然,這也是魔法的一種。」
又是一個黎明。小屋裡空蕩蕩的,只有艾斯卡的身體還一動不動,靜靜地躺在床上。
老鷹拍打雙翼,來到兩具靜止的身體上方。艾斯卡的意識之眼看見兩條通道開啟了。格蘭妮的意識消失了。
她放手一搏:「請?」
正午了。接著,第二天的光線也開始慢慢退去。她在廚房裡漫無目的地踱著步子。有時她會瘋狂地做一陣家務:歷史悠久的污垢從地板縫裡挖出來,爐板上一冬的煤灰都颳了個乾乾淨淨,再用黑鉛擦得奄奄一息。碗櫃背後的一窩老鼠也被溫柔而堅決地請進了羊圈。
格蘭妮伸手在她後腦勺上一拍。
等法杖飛出樹林,來到高山草地時,她已經有些適應了,也就是說,她已經可以只靠膝蓋和雙手牢牢抓穩,當然,前提是她不介意一路倒吊著走。她的帽子倒還有些用處,其形狀完全符合空氣動力學原理。
「因為巫女必須與眾不同,這也是秘密的一部分。」
她回到涼爽的小屋裡,坐在搖椅上盯著房門。
她抱起毫不反抗的老鷹走下樓梯,打開後門讓它離開。大鳥吃力地飛到最近的一棵樹上,然後停下來休養生息。它隱約覺得自己該對某個人懷恨在心,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記不起原因何在。
「躺下,握住我的手。看見上頭那隻老鷹了嗎?」
法杖衝進黑色的絕壁間。據說在冰巨人的時代,冰河曾沿著這裏光禿禿的河谷奔流。空氣變得稀薄起來,格蘭妮的喉嚨一陣刺痛。
積雪遺留下來的最後一點蹤跡已經消失殆盡,春風開始在山間遊盪,森林里的空氣帶上了松脂和腐葉增肥的泥土的氣味。最早開放的幾朵花對抗著夜晚的霜凍,蜜蜂也開始活動。
格蘭妮在村子里總戴著這頂帽子。還有黑色的大斗篷。那肯定不是什麼魔法斗篷,因為冬天里它常被用來給山羊當被子蓋,到春天的時候格蘭妮還得洗洗。
老鷹還蹲在床柱上。艾斯卡仍然在熟睡,看得出這是真正的睡眠,她不再是一具靜止不動的空殼。
中午,雄蜂們回來了,格蘭妮讀過蜜蜂那銳利、尖刻的意識,得知它們沒能發現艾斯卡的蹤跡。
艾斯卡低頭看看蜂王,又抬頭看著巫女。「不,」她說,「我覺得你只是非常了解蜜蜂。」
「你要懂了我才覺得奇怪呢,」格蘭妮輕快地說,「不過你倒可以說五種對乾咳有好處的藥草來聽聽。」
格蘭妮對力量的運用並不陌生。她很清楚,自己依賴的是溫和的壓力,是巧妙的掌控方向。當然,她不會這麼說自己——她只會說,只要知道該往哪兒看,你總能找到可以發力之處。法杖蘊含的力量粗獷、強烈而純粹,是從塑造宇宙之力中蒸餾出的魔法。
「沒有,」她說,「這兒的麻煩已經夠多了,沒必要再到大老遠去尋了來。」
她又試了一次。我是艾斯卡,尋覓風之路,肌肉的疼痛,尖銳的空氣,寒冷的空氣……
我是我是
格蘭妮不以為然地瞄了眼綿延上萬英里的土地。
「你認識很多神仙?」
她低頭看看艾斯卡和老鷹,他們對眼前的一切似乎毫無反應。她努力集中精神。
她爬下來,把法杖扔到一個花床上。她瞪著它。格蘭妮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似乎法杖也在瞪著自己。
「該死。」她並沒有特彆強調這兩個字,只是站起身,拍拍衣服,「哼」的一聲憋足勁兒,把了無生氣的艾斯卡扛到肩上。
艾斯卡趴在地上,俯視著九*九*藏*書眼前的大地。幾隻自給自足、吃苦耐勞的大黃蜂在百里香叢中來來去去。背上的太陽挺暖和,但在這麼高的地方,石塊中軸向的一邊還是有些殘雪。
「好了,」她說,「現在怎麼么么么么么么——」
她意識到一種尖銳的嘁嘁喳喳聲,視野邊緣還有陰影出沒。唉,這種事遲早要發生的。它們來了,魔法的噴發永遠會吸引它們。你只能學著視而不見。
格蘭妮咧嘴笑了。
「霍吉?」
「還有,我想是時候讓你分享幾個秘密了。」她補充道。
「可這不是真的!」艾斯卡抗議道,「這不是魔法,這是這是——」
「可這是為什麼?」艾斯卡抱怨道。
「當然,我想。所以我才問的,格蘭妮。」艾斯卡義正詞嚴地說。
「唔?」
身後傳來彷彿衣料裂開的鼾聲。格蘭妮睡著了。
她清清嗓子,天曉得接下來該怎麼辦?也許她可以——
幾英尺外的石突下有一團羽毛。見格蘭妮靠近,一顆腦袋神經質地抬了起來,老鷹用兇猛、驚恐的眼睛對她怒目而視。它想飛走,卻跌倒在地。巫女伸出手去,老鷹一口啄下了一塊三角形的肉。
「明白了。」格蘭妮自言自語,聲音很平靜。她四下看了看,找到塊大小合適的巨石,然後躲到石頭背後——顯然是為了體面的緣故——幾秒鐘之後手拿襯裙走了出來。老鷹拚命反抗,好幾個星期精細入微的針線活全給糟蹋了,不過她終於把它裹了起來,免得自己再受皮肉之苦。
「我不懂。」
「因為你戴著它所以它是頂巫女的帽子。反過來,你因為戴了它所以才是巫女。唔。」
她遲疑片刻,艾斯卡眼裡的疑惑讓她不自在,她不由得有些支吾:「——而且人家不尊重你的時候。大聲說出你的詛咒,要複雜,要長,需要的話自己編也行,但它會起作用的。第二天,等他們傷了拇指或者從梯子上掉下來或者家裡的狗死了,他們會想起你來。下次他們就規矩了。」
「你覺得我用了魔法嗎?」
「我見過雷神幾面,」格蘭妮說,「當然,還有霍吉。」
「你是怎麼辦到的?」艾斯卡問。
「你說會讓我看看真正的魔法,你還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艾斯卡道,「現在你就不急,對吧?」
我是艾斯卡,我偷走了一隻老鷹的身體,風拂動羽毛的感覺,飢餓,向下搜索,不是大地……
時間漸漸流逝。雖然力量在她腦中悸動,但這仍舊是件令人精疲力竭的苦差事,就跟在月光下穿針引線差不多。現在,格蘭妮終於抓住了一把銀色,她彷彿置身於一個遲緩、沉重的世界中,慢慢地將這把銀色朝艾斯卡拋去。它化作一片雲,像旋渦一般旋轉著消失了。

「你還不是巫女呢。說出三種對腸胃有好處的草藥。」
「是咒語嗎?」
接著它們離開了,在逐漸增強的光線中向上飛去,消失在樹梢之後。
「唔。」
「我有一次夢到過一個城市,」艾斯卡道,「裡頭有好多好多人,還有一座大房子,有好大的門,魔法大門——」
「好吧。」她簡短地說。
「可這看起來還是不像魔法。」艾斯卡的腳在地上蹭來蹭去。
「那好吧,」格蘭妮只得讓步,「但你必須慢慢地飛,明白?還有,不許往高處走。」
「你從來沒去看過?」
「所以說大家看見你的帽子和斗篷他們就知道你是個巫女,所以你的魔法才靈驗?」
格蘭妮低頭看看艾斯卡靜止的身體。這孩子倒是不重,可離家那麼遠,天也快黑了。
格蘭妮一面擺弄帽子,一面緊緊地盯著它。
她抬起眼睛,倒不是因為聽到了什麼,或許只是由於空氣的質地發生了某種變化。是法杖。它不計前嫌,回到了小屋裡。
黎明時分她再次醒來,蠟燭早已經熄滅。艾斯卡仍處於無法喚醒的淺睡中,那是借體者的睡眠。
「唔。」格蘭妮小心地檢視老鷹的意識,它依然對乘客們的存在一無所知。這下子她真給震住了。格蘭妮自己身上可是難得見到這種事。
「你真以為自己是頭一個嗎,我的孩子?你以為我們全都沒這麼想過?佔據另一具身體,乘風破浪?你真以為事情就那麼簡單?」
事實上,由於她稍稍有了些經驗,或許還因為法杖更小心了些,他們的回程幾乎算得上平穩。格蘭妮有些動搖了。假以時日,沒準她真能改變對飛行的看法,從滿心厭惡變成僅僅是不喜歡。這其實不難,訣竅就在於找個法子不讓自己往地上看。
在如此的高度,什麼也沒有,甚至聽不見一點聲音。
「可我該當個巫女啊!」
「別以為你贏了,因為你沒有。」她呵斥道,「只不過我沒那閑工夫,不想浪費時間。你肯定知道她在哪兒。我命令你帶我過去!」
「有兩個,呃,方面。」
這頂帽子沒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只不過村九九藏書裡誰也沒有這樣的帽子;可它也並不會因此就有了魔法。艾斯卡咬住嘴唇,她彷彿看見自己被送回家去,顏面掃地。
她知道雄蜂很快就能抵達樹林深處的各個野生蜂房。幾個鐘頭之內,山區草場的每個角落都會受到最細緻的搜查。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艾斯卡往帽子里瞅了瞅。裡邊有些金屬襯裡,幫助帽子保持形狀,還有幾根帽針。僅此而已。
「第二個要點,」格蘭妮的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來,「就是不要打攪主人。假如你讓對方發現了自己的存在,它要麼會反抗,要麼會驚慌失措,無論如何你都毫無勝算。它當了一輩子的老鷹,你沒有。」
格蘭妮·維若蠟睜開眼睛,直直地望向天空。這兒的天更暗些,沒那麼藍,有些發紫。她想:有何不可?她學得很快。她對草藥學比我還要精通。我在她這年紀的時候,老尕茉·圖姆特天天讓我附身借體、移形換位、練習傳送。或許我是謹慎過頭了。
答案開始在艾斯卡心裏成形,但她不怎麼喜歡它。這跟格蘭妮的許多答案一樣,不過是文字遊戲。她把你早就知道的事情說出來,只不過換了種說法,讓它們聽起來好像很了不起似的。
現在她只能祈禱,希望艾斯卡醒來以後不會忍不住想去撲兔子。
一個陰影橫穿森林,又是尖叫又是詛咒,所到之處動物四散奔逃。格蘭妮抓得很緊,指關節都白了,兩隻瘦腿發瘋似的亂踢。在樹梢上,她學到了有關重心和氣流的重要課程。法杖只管往前沖,對她的呼喊充耳不聞。
她試著回想格蘭妮勉勉強強泄漏的一星半點知識。你知道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人不知道什麼。魔法可以是錯誤的地點的正確的東西,或者正確的地點的錯誤的東西。它可以是——
「你能教我嗎?」
「格蘭妮!」
格蘭妮坐下來,前後搖晃。她知道自己是無能為力了。她無法把糾結交錯的精神分開,錘頂山區的任何人都辦不到,就連——
「跟我講講下頭那些地方。」她懶洋洋地說。
甚至也許從來都不夠早。
「了解那些其他人不知道的東西。」格蘭妮小心翼翼地把蜂王放回它的臣民中間,關上了蜂箱蓋。
格蘭妮醒了,發現自己倚在門上,明亮的陽光刺痛她的雙眼,她全身都像害了牙周炎。
「很好。你學了不少。」
艾斯卡一言不發。
「我能看看嗎?」
「正確,」格蘭妮道,「這就叫氣質學。」她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銀髮。格蘭妮的頭髮緊緊地綰在一起,連石頭也能敲碎。
心靈能塑造身體,可惜艾斯卡明白得太晚了。借體是一回事,但如果誰真想要竊取另一種形態,是一定會受到懲罰的。
「你不能控制它。現在還不行。控制真正的野生動物不是件簡單的事。你得——就像是暗示,讓它感到是自己想要這麼做。當然,馴化的動物就完全不同了,但你不能讓任何動物去幹完全違背它天性的事。現在試著找找老鷹的意識。」
「有一次我救了一個人的命。」格蘭妮說,「特製的藥水,每天兩次。開水加點莓汁。跟他說是我從矮人那兒買來的。這就是最重要的部分,真的。只要他們有這個心,大多數時候,大多數人都能自己挺過去,你只要給他們一點影響就夠了。」
那兒有……她在風中盤旋,下邊的草地上躺著兩個小人……
法杖木頭木腦地看著她。
她把山羊放出去吃草,眼睛專註地搜索天空。

「我不怕,」艾斯卡道:「我怎麼控制它呢?」
我是艾斯卡,向上、向上,空氣潮氣濕潤白色,高高在上,天空稀薄……
「大多數魔法都不是魔法。」她說,「多數時候,魔法就是知道正確的藥草,學會觀察天氣,了解動物的行為方式。當然還有人的。」
「可這不是魔法!」
她檢查了所有的窗戶,把它們都打開;等天色暗下來,她點起一盞燈,放在窗台上。
「應該是的。」
她溜進老鷹的腦袋裡,再次看見了意識的絲線,銀色的細絲緊緊纏繞著紫色,二者顯示出共同的形狀。但現在她能看到絲線的盡頭,只需小心翼翼地在這裏一推或是一拉,就能把它們分開。形勢是那麼顯而易見地好轉,她聽到自己放聲大笑,笑聲化作彎彎曲曲的橙、紅兩色陰影,消失在天花板里。
「先別管這個。」
「我——不知道,就是自然而然的。」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格蘭妮總是含糊其辭。
「真正的魔法?」艾斯卡問,「不是草藥和氣質學?」
艾斯卡眯起眼,望著暖烘烘的深色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