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5

5

她輕輕走到房間另一頭,推開小窗戶。人類文明在夜間釋放的古怪氣味飄了進來:街道的潮氣,花園的芬芳,還有遠處一個負荷過重的廁所發出的味兒。艾斯卡四下看看,發現房子外頭貼著濕漉漉的瓷磚。
「阿阿格,阿格,沙阿赫,古克?」
「沒錯,但看看那些雪片後頭……」
說話的語氣是從格蘭妮那兒學來的。有一次,格蘭妮把生菜煮成了黃色,連最堅強的維生素也沒能挺過來。艾斯卡對這盤營養豐富的東西缺乏興趣,那時格蘭妮就是這麼開導她的。可落進斯吉勒那雙異常敏感的耳朵里,這句話卻成了一句不祥的預言。他一陣哆嗦:到了什麼鬼地方,他才會感謝幾口陳啤酒和濃羊奶?實在沒法想象。真要那樣,他還不如死了算了。
「女孩子就不能給自己找條出路嗎?」
「你看見船上有個小女孩嗎?」靴子嗒嗒兩聲。
樓梯「嘎吱」一聲。兩聲。隨後周圍變得靜悄悄的,像是有人拚命站著不動時製造出的那種憋悶、恐怖的安靜。
誰在吹口哨。艾斯卡醒了。她一動不動地躺著,腦子裡把昨晚的事兒過了一遍,直到想起自己為什麼在這個地方。然後,她很小心地翻個身,把油布揭開一條縫。
「你也太無情了!」
希爾塔凝視著她。
格蘭妮真希望自己對巫師怎麼使魔法能多些了解,這在她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彷彿看見艾斯卡被魔法填滿,每塊組織、每個毛孔都脹得鼓鼓的。然後那東西就開始泄漏——剛開始很慢,一條一條的小弧線噴到地上,接著越聚越多,最終釋放出巨大、神秘的力量。想想看,它能搞出什麼樣的亂子來。
在她身後,錘頂山仍然像圍欄一般圈住白雲,但它們不再像艾斯卡記憶中那麼高高在上了。距離侵蝕了它們的威嚴。
斯吉勒萬分小心地轉過身,瞥了眼背後的酒桶。屋裡的味兒變了,古老的木頭裡微微滲出純金般香醇的味道。
「那麼,這就是大家說的航行了。」艾斯卡望著遠處不斷後退的河岸,「看上去沒什麼特別嘛。」
他意識到旅店裡的每個人都咧開嘴看好戲,於是趴到吧台上,小心翼翼地往下瞅了瞅。艾斯卡抬頭瞪著他。直直地盯著他們的眼睛,格蘭妮總這麼說,把你的力量集中到他們身上,把他們瞪蔫。沒人能瞪過巫女,當然,山羊除外。
「那不是小女孩該碰的東西!」老闆娘厲聲喝道。
因此只要哪個年輕人顯示出哪怕一丁點擁有這項天賦的跡象,族人便會竭盡所能,給予他最最充分的鼓勵。這些年輕人會在特別舉辦的正式場合展開競爭,看誰能更進一步扭曲真相。記錄在案的第一個冠軍謊話是:「其實我爺爺個子挺高。」終於,他們摸清了其中的奧妙,於是族裡的「騙子部」宣告成立。
他鄭重其事地從櫃檯下的儲物櫃里拿出個小玻璃杯,從龍頭中釋放出幾滴暗金色液體,拿到燈光下,熟門熟路地轉動杯子,神情若有所思。接著他嗅了嗅味道,把它一口倒進嘴裏。
前面有扇大門,看上去挺友好。歡快的聲響乘著黃色的燈光滑出來,聚集在鵝卵石路面上。艾斯卡朝大門走去,疲乏而堅定,手中的法杖就像魔鬼的燈塔,仍在隨機釋放魔法。
斯吉勒扭扭捏捏地說:「唔,你知道的。那個。」
哪怕是個二流的酒店主人,他或多或少也會跟自己的啤酒有些共鳴。斯吉勒突然發現,身後大桶的共振突然失去了它那種撲騰的旋律,轉而釋放出更加奶里奶氣的音符。
「這是艘駁船,是不?」
「唔,隨你便,」格蘭妮道,「反正看了也白搭——」
「提琴家之謎」的店主人常常自詡世事練達,這倒不假。但他太傻了,凶不起來,又一把懶骨頭,搞不出什麼太卑鄙的把戲。他那副身子板還真到過不少地方,只可惜他的腦子始終局限於他那個腦袋瓜。
這些事兒你肯定明白,可艾斯卡卻一無所知。
格蘭妮賞了她一記衛生眼,「希爾塔·羊訪得,這麼咋咋呼呼的,我都替你害臊。我像是擔心的樣子嗎?」
「枉我跟你說了老半天,看來你是一點沒明白。」格蘭妮嚴厲地說,「我們只需要回你家等著就成。」
他說:「你的羊奶,」然後又加上一句,「小姐。」
「你就不怕我把你扔給——給梭子魚?」那個腦袋發現她一臉茫然,「大個子淡水魚,」它熱心地加上一句,「游得快。好多牙齒。梭子魚。」
頭頂的油布被飛快地掀到一邊,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大腦袋低頭笑了。
「你可以瞧瞧再說嘛。」艾斯卡說。

「什麼?」
要走丟其實蠻費工夫,但她終於還是成功地閃到兩個貨攤之間,然後溜進了一條小巷子。格蘭妮不厭其煩地警告過她,城市裡藏著好多可怕的東西,語言簡直無法形容。這顯示出老太婆對氣質學的認識何等貧乏,因為她的話恰好讓艾斯卡下定決心,一定要親眼看看那些東西到底什麼樣。
「事實上,格蘭妮對這個問題有很多——」
格蘭妮·維若蠟看了眼起居室,幾乎難以掩飾自己的輕蔑。滿屋子的纓纓穗穗,珠簾、星圖和黑貓。格蘭妮受不了貓,她抽了抽鼻子。
他皺起眉頭。
艾斯卡有些疲倦。格蘭妮·維若蠟在原則上對夜晚持讚賞的態度,但卻很難容忍污糟糟的燭光——假如天黑后需要閱讀,她通常會說服貓頭鷹過來坐在椅背上,借用它的眼睛。所以艾斯卡總在日落時分上床睡覺,而現在離太陽下山已經很久了。
「只要你願意。」艾斯卡道,「我還會用雙臂或三臂蒸餾器,會造清漆、釉料、乳酪,造蠟和蠟燭,挑選種子和根莖,絕妙草藥八十種里的大多數我都知道;我會紡紗、刷毛、浸麻,我會織布,知道怎麼用織機,要是有人幫我起針我還能打毛線,我了解土地和石頭,會木工活,連三角榫眼和榫舌都能做,還會根據動物和天象預測天氣,我能讓蜜蜂多多繁殖,釀五種蜂蜜酒,做染料、黏著劑和顏料,我會做大部分的錫匠活,會修理靴子,保養和製作絕大多數皮革。如果你們有山羊我還可以照顧它們,我喜歡山羊。」九-九-藏-書
「熏香,」希爾塔在格蘭妮的嘲笑面前勇敢地振作起來,「顧客很欣賞。」她說,「你知道,這能賦予他們適宜的心境。」
「我想她們應該找個有出路的男孩。」那人咧嘴一笑,露出無數克拉的金光。他伸出一隻戴滿戒指的手,「過來吃點早飯。」
艾斯卡下了床,輕手輕腳走到門前。樓下好一陣嚇人的咒罵,絕對少兒不宜。她從門邊探出腦袋,樓下是斯吉勒太太的臉。
法杖仍然從吧台上探出個腦袋,跟個潛望鏡似的。斯吉勒敢對天發誓,它也在盯著自己。
他老婆好不耐煩地哼了一聲,從無力反抗的斯吉勒手裡奪過酒杯。她聞了一聞,又依次看看十個酒桶,然後迎上丈夫難以聚焦的眼睛。在一個屬於夫婦二人的天堂里,他們無聲地計算著六百加侖三次蒸餾的山區白桃白蘭地能賣多少錢,結果把兩人知道的數字用光了也沒算出個所以然來。
「好吧,」他說,「要是你能有點用處,你可以留下。對了,你能演奏什麼樂器嗎?」
「不,不會真的扔。沒必要害怕。」
「古怪的天氣。」她這麼說完全是因為想不出更好的話講。即使閉上雙眼,那些亮閃閃的塵埃也仍然在她的視網膜上跳動。
「把法杖給我!」
「我們怎麼辦?」
艾斯卡筆直地坐起身,正好看見斯吉勒從又高又陡的樓梯上滾了下去,還拚命地拍打手臂,彷彿上頭纏繞著什麼東西似的。又一聲尖叫,那是斯吉勒落到了他老婆身上。
「呃。沒有。對不起。」他眼睛一亮,「他們是祖恩人。」他說,「要是孩子跟他們一起,那就穩當了。人家說祖恩人總是可以信賴的,非常熱愛家庭生活。」
「誰?」希爾塔還在努力理解那句「回到文明中去」是什麼意思。
「那又有什麼用?」希爾塔的淚水眼看就要決堤。
其他種族對此則相當惱火。他們覺得祖恩人應該採用那些約定俗成的頭銜,比如「外交官」或者「公共關係事務部長」之類。他們總覺得祖恩人是在取笑大家。
「小船。」他糾正道。他比她爸爸高些,不過年紀更輕,打扮得像個吉普賽人。滿口的牙竟大都變成了金子,但艾斯卡認為現在還不到打探原因的時候。他的皮膚是那種很深的棕褐色,有錢人得花無數的時間,用昂貴的假期和一塊塊錫箔紙才能達到這種境界;事實上根本不必如此大費周折,你只需要每天在露天幹活累個半死就成。
「永遠也摸不透這些硅做的玩意。」她說,「在我小時候,你只需要往一碗水裡加上滴墨汁就夠了。讓我們看看,嗯……」
「沒錯。」
斯吉勒重新走上樓梯,艾斯卡趕緊把法杖推到房頂上,自己靠窗戶上的雕花保持平衡,跟著慢慢走了出去。房頂往下傾斜,延伸到一幢外屋上。瓷磚凹凸不平,她勉強保持身體直立,半是滑半是爬,往下落了六英尺,降到一堆舊酒桶上。艾斯卡麻利地從滑溜溜的木頭上爬下來,輕輕鬆鬆一趟小跑,離開了旅店的院子。
「對,我猜你也不知道。」
斯吉勒從吧台上直起身子,一部分是為了躲避艾斯卡的眼神——他那雙可憐的眼睛已經開始變得水汪汪的了,但主要還是因為他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心裏頓時湧起一股寒意。
動物的意識很簡單,因此非常尖銳。動物從不會把經歷拆成一點一點的,成天揣摩自己錯過了什麼。在它們眼裡,宇宙從頭到腳只有四種表達:(a)交配的對象;(b)食物;(c)逃跑的對象;(d)石頭。這就把心靈從無謂的傻想中解放出來,讓它對真正重要的事情異常敏銳。事實上,一般的動物誰會邊走邊嚼口香糖?
「是——是的,」他說,「呃,我當時不知道不該讓他們走。」
希爾塔迷惑不解地看她一眼,然後爬上掃帚,搖搖晃晃地飛進煙囪的陰影里,速度極其緩慢。要是把掃帚比作汽車的話,這一把該是輛打破了窗戶的莫里斯·邁納老爺車。
「別浪費,」一個聲音說,「總有一天,你會感謝它的。」
「哦,沒錯。」希爾塔聲音直發顫,「祖恩人的名聲一向很好。」

她沒想到要擔心。在她生命的頭八年,世界一直是個特別無聊的地方,現在它總算變得有點意思了,艾斯卡不願意顯得忘恩負義。
「要不是你笨得——」太太開始嘮嘮叨叨。
「嗯,有點。你的嘴唇抿得薄薄的。」
斯吉勒搖搖頭。「巫師怕不是拿根法杖就能當的。」他說,「再說了,我聽說巫師不準結婚,甚至不準——」他有些猶豫。
「該死的玩意兒老閃個不停。」她沖它呵幾口氣,用袖子擦了擦。希爾塔從她肩上往裡瞅。
「——小船——」
我們已經提到過,要找到人類的意識比搜索狐狸之類的意識困難多了。人的意識把這一論調視為污衊,並且決心問個為什麼。read•99csw•com以下就是原因。
「呃,啤酒。」
遠處的口哨聲里加進了狗叫。艾斯卡在羊毛里躺下,意識向遠處伸展,找到了那隻動物的意識,溫和地進入它的大腦。從這個效率低下、組織混亂的大腦里,她了解到船上至少有四個人,還有其他駁船同它串在一起,上頭載著更多的人。其中一些似乎是孩子。
「我敢說我不知道幹嗎要這樣。水燒上了嗎?」格蘭妮伸手揭開蓋在希爾塔水晶球上的天鵝絨,下面是塊跟她腦袋一般大小的球形石英。
「凝結到法杖里?」
「那他們就真是蠢得沒譜了。」她厲聲道,「想想看,她帶著法杖。」
要是晚上特別特別冷,格蘭妮會加一勺在她的羊奶里。勺子必須是木頭的,因為它對金屬可不太友好。
要知道,由於大部分祖恩人都不會撒謊,於是他們對任何有本事指鹿為馬的同胞崇敬有加,而「騙子」的地位則更是顯赫非常。他會在所有需要與外界打交道的場合代表自己的部落,因為普通的祖恩人早就放棄了理解外面世界的努力。祖恩人部落為自己的「騙子」們深感驕傲。
「這可不是閃光,它代表著某些東西。」她緩緩說道。
他老婆問道:「怕它會變成什麼噁心的玩意兒?」斯吉勒點點頭。
「在城裡可不一樣,」希爾塔說,「做人總要與時俱進嘛。」

「我以為,即使不藉助這些小把戲,希爾塔,我們一樣能幹好一門非常可敬的營生。」格蘭妮坐下來,著手把帽針從身上取下來,這同樣是門可敬的營生,同時非常漫長、艱難。
「你準備走著去追她?」希爾塔嚇得目瞪口呆,「可路上有森林和野獸!」
「我總比駁船走得快。」她說,「那條河繞來繞去的,我可以走直線。」
她意識到阿穆斯查特正偷眼瞟著在爐子邊做針線活的大老婆。按照祖恩的傳統,她渾身一片黑色。格蘭妮保準會舉雙手贊成這種打扮。
她放開狗,又盯著外頭的景緻看了許久。此刻駁船正穿行在高高的橘紅色懸崖間,崖上點綴著無數色彩各異的岩石,彷彿某個飢腸轆轆的造物主大發神威,做了個創紀錄的總匯三明治。艾斯卡竭力迴避一個念頭。可它堅持著,就好像來自地獄邊緣的舞者,固執地待在「生命」這個舞台的角落裡,怎麼也不肯離開。她遲早得出去。倒不是胃覺得多委屈,問題在於她的膀胱再也耽擱不起了。
「至少她正朝大學的方向去。」希爾塔說,「他們會知道該怎麼辦的。」
「吉普賽人總來趕集,或許他們把她帶走了。」
「從我這兒看只是亮閃閃的。」格蘭妮堅持說,「小銀光到處飄,跟那種飄雪花的玻璃玩具差不離。倒還真挺漂亮。」
視點很高,她身後還有一條寬廣的土地,由於距離的緣故顯得有些發藍,一條大河像條醉醺醺的蛇一般在土地上蜿蜒。前景里有些浮動的銀光,但它們不過是,打個比方說,一場由光線形成的暴風雪中的幾片雪花,這暴風雪懶洋洋地盤旋著,就像一場衰老的龍捲風,中間又夾雜著大雪。龍捲風如漏斗般不斷下降、下降,降到朦朧的大地上。格蘭妮拚命睜大眼睛,剛好能分辨出河上的幾個小點。
格蘭妮時刻準備相信關於城裡人的任何壞話,不過在這個問題上她還算心裡有數。
「我不知道。水倒真的挺多。這是你的輪船嗎?」
「去河邊看過沒?她也許掉進河裡了!」
「很好,我正想回到文明中去呢。她需要我。那根法杖開始行動了。我早說過它會的,可誰肯聽我的?」
艾斯卡站在駁船的甲板上四下張望。河水在寬闊的河谷中流淌,像開庭前的質詢一樣遲緩。天空剛好嵌進河谷上空,比餅乾桶還要藍。
「我敢說她有。」阿穆斯查特看了眼自己的大老婆,對方几乎難以察覺地點了點頭。
她踢起街上的霧氣,旅店裡的兩位還在吵架。
奧乎蘭周圍一大片全是鄉下地方,附近的人都會來這裏趕集,因此集市會一直持續到日落。每個貨棚和小攤都點上了火把,明亮的燈光從旅店敞開的大門中傾瀉出來。就連神廟也掛上各色燈飾來吸引晝伏夜出的禮拜者。
這種事兒她還真沒想過。「不,」她老老實實地答道,「為什麼?你會嗎?」
或許她可以——
「這都是真的?」艾斯卡滿腹狐疑地環視著駁船擁擠的船艙。
「哦,我覺得這也是他們自找的。來吧,你先走,去把水燒上。」
在陌生的駁船上睡覺是很愚蠢的,駁船通常很早出發(太陽剛一露臉就啟程),你不會不知道,一覺醒來時,你已經把多少懸崖絕壁拋到了身後,或者第二天眼前會有怎樣一番全新的景象……
對於一個專事貿易的種族而言,這是個不小的缺憾。於是,幾千年來,祖恩的長者們仔細研究了這一奇特的力量,它在其他人身上如此豐沛,憑什麼就沒他們祖恩人的份?
比如,路旁有個男人擺出三個杯子和一粒乾癟的豌豆,邀請大夥來探索這個由運氣與可能性構成的激動人心的世界。他隱約意識到一個小傢伙嚴肅地旁觀了一陣子,接著,從他拿起的每個杯子里都落下了瀑布一樣多的豆子。幾秒鐘之內,小豆豆已經淹到了他的膝蓋。不過壘得更高的是他的債務,突然之間他就欠了每個人一大筆錢。
「是的?」
「我們這兒沒有羊奶。」他使勁看了法杖幾眼,兩隻眉毛在鼻子上湊到一塊兒,密謀起來。
他絕望了。
「是製革廠的味兒嗎?」她責備地說。

時不時的,在這塵埃聚成的漏斗中央會有一道光芒之類的東西read.99csw.com一閃而過。
「等什麼?」
還有一隻可憐巴巴的小猴子,它被拴在鏈子上,每當它的主人拿起手風琴,弄出些怕人的噪音,它就得胡亂扭上幾下。突然之間,它轉過身,那紅眼睛一眯,狠狠地咬了主人的小腿一口,接著咬斷鏈子,抓起當晚的收入從房頂逃走了。想知道錢究竟花在了什麼地方?歷史對此保持了沉默。

艾斯卡看著他,嘴上一圈白鬍子。
事實上,魔法好像只在她沒想它時才會成功。就好像是她的意識擋了魔法的道。
「該死,」她說,「我從來都不喜歡那根法杖。」
真怪,法杖油漆過的表面上那些奇特的雕刻竟讓她安心。艾斯卡睡著了,夢裡有鐲子、古怪的包裹和許許多多的山,高空中遠遠地閃耀著星星,還有一個寒冷的沙漠,稀奇古怪的生物在乾燥的沙地上徘徊,用昆蟲般的眼睛盯著她……
人群中的希爾塔就像條體態輕盈的細蛇,滑行在乾枯的草叢裡。她的整個貨攤和貨物都背在背上,體積小得令人驚訝,滿身的首飾咔嚓作響,抵得上滿滿一口袋的弗拉門哥舞者。格蘭妮吃力地跟在她身後,雙腳走不慣鵝卵石路面,痛得要命。
他把這話在腦子裡過了一遍,不由皺起眉頭,開始第二次嘗試。
桃子白蘭地的氣息充滿了整個房間,小刀一般尖利。他關上龍頭,放鬆下來。
沒準兒他還真要死了。

「可能吧。依你看他們已經走出多遠了?」
「不是!周圍全是荒野,有強盜還有——別的。」
「還不好說。讓我試試,它已經習慣我了。」希爾塔把另一把椅子上的貓推開,身子前傾,凝視著玻璃深處。
艾斯卡輕快地點點頭。「那不就得了?」她說,「我不介意睡在羊毛里。而且我還可以補償你。我會使——」她頓了一頓,沒說完的句子像一小卷水晶般懸在空中,最終,「謹慎」成功競拍到對舌頭的控制權,「——是個好幫手。」
「這是哪兒?」空氣中有股沼澤和莎草的味兒。
他猶猶豫豫地跟在老婆身後,離開光線黯淡的酒吧間。說起來,巫師的生活或許也沒那麼糟。
「我跟你說它咬我來著!」
與通常的情形不同,他們對真相的僵化堅持似乎並非出自某位神仙之手,而是有著遺傳學的基礎。要一個普通祖恩人撒謊就跟要他在水下呼吸一樣。事實上,想想這個概念就足以讓他們心煩意亂;撒個小謊的意義簡直不亞於完全顛覆整個宇宙。
第二天早上,那十桶白蘭地還真變成了些噁心的東西,斯吉勒關於巫師生活的看法也得到了全面印證。
「誰也沒有。」格蘭妮冷冷地說。
而一般的人則恰恰相反。他們在各種層面上無休無止地揣度各種東西,只被自己生理的日曆和時鐘打斷個幾十次。有將要表達的想法,有私底下的想法,有真正的想法,有關於想法的想法,還有整整一個全音階的潛意識裡的想法。對於心靈感應者而言,人類的腦袋實在聒噪得要命,那就像個火車終點站,所有喇叭都在一起怒吼。又彷彿一整個調頻波段——更別提裡頭有些廣播電台還聲名狼藉,它們是禁海上的亡命之徒,專在深夜播放些邊緣性的小曲兒。
按照大眾認可的、富於詩意的描述,在集市上行走應該有如夜晚的白天鵝掠過海灣一般。這在實踐上確實有一定困難,結果艾斯卡只好滿足於成為一輛碰碰車,從一具身體彈到另一具身體,法杖尖在她頭上一碼處晃來晃去,惹得不少人轉過頭來,而且並不全是因為自己被砸到了的緣故;鎮上時不時也會來個把巫師,但四英尺高、長頭髮的還沒人見過。
格蘭妮望著她離開,隨後順著濕漉漉的街道磕磕絆絆地跟了上去。她早已下定決心,誰也別想把她弄上那種東西!
「你本來可以當個巫師,那咱們就用不著費這番工夫了。你這人怎麼一點抱負也沒有?」
門開了。樓梯上的燭光照出斯吉勒黑黑的影子。一陣壓低嗓門的竊竊私語之後,斯吉勒躡手躡腳地朝床頭靠攏。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沒抓住,法杖滑到一邊去了,不過他迅速發動第二波攻勢,把法杖抓進手裡,這才緩緩地舒了口長氣。
「幫什麼?」他問,「洗洗涮涮還有打掃之類的,是不?」
「這是句謊話嗎?」
最讓祖恩部落的敵人感到惱火的並不僅僅是他們誠實。的確,他們的誠實絕對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但在誠實之外,他們還直率得要命,一點拐彎抹角也不會。祖恩人從來弄不懂什麼「委婉的說法」,就算把「委婉」塞進他們手裡,他們也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才好。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會把它稱作「用好聽的話說些討厭的事兒」。
斯吉勒只賣啤酒,按顧客們的說法,那是從貓裡頭出來的。沒有哪只自尊自重的山羊能忍受「提琴手之謎」的那股味兒。
是啊,這種隱喻的森林,不是隨便哪個樵夫都能砍開一條道路來的。
「我有些錢。」艾斯卡道。格蘭妮總說:永遠準備好付錢,這樣你就不必付了,因為誰都想給你留個好印象。這就是氣質學。
「我不能那麼干。」阿穆斯查特說。
「尖叫或是巨響或是火球什麼的。」格蘭妮含含糊糊地說。
原來她在這兒。只不過,這個「這兒」已經挪了窩。
斯吉勒太太的反應比當丈夫的要快些,她彎腰朝艾斯卡露出微笑。小女孩過於疲勞,沒法再眯起眼睛瞪回去。老闆娘的笑容實在不怎麼樣,因為她難得練習。
「你呢?」阿穆斯查特露出他金礦樣式的微笑,可他眼裡沒有笑意,「為什麼我會發現你九_九_藏_書在我的羊毛上?阿穆斯查特不是拐子。你家裡有些人會擔心的,是不?」
格蘭妮站在碼頭上,靴子嗒嗒地叩著腳下的木頭。一個小個子男人站在她跟前,此人履行著相當於奧乎蘭碼頭管理員的職責,現在有幸接收格蘭妮標誌性瞪眼的全部力量,看上去整個人都快蔫了。她的表情或許沒有拇指夾那麼兇殘,但它似乎在暗示對方,拇指夾的可能性是絕對存在的。
斯吉勒從老婆身旁沖向酒桶,一隻手按住最近的那個龍頭。他頓了頓,然後猛地一擰。
「巴耳格沙,納格!」
「我是在生氣,沒別的。」
格蘭妮看了看。
「你是說,他們在黎明前離開了?」格蘭妮道。
「二十英里左右吧。駁船不過是在溜達。那些祖恩人並不急著趕路。」
要是有人肯仔細觀察一番,保准能發現好些奇怪的現象。
「我敢肯定我不知道你指的到底是哪個。」斯吉勒夫人尖刻地說。
艾斯卡往身後的地板伸出手,抓緊那根光滑的木頭。「不,」她說,「它是我的。」
而艾斯卡則走丟了。
「格蘭妮從不喜歡看人無所事事的。」她說,接著又加上一句作為進一步解釋,「她總說手巧的女孩兒絕不會缺衣少穿。」
「那她肯定已經掉出來了。她會游泳啊。我想她是藏起來了,該死的小鬼。」
「我不怕。」
「羊奶,」那孩子仍在不知疲倦地集中注意力,「從山羊裡頭出來的,你知道吧?」
「不準幹嗎?巫師不準幹嗎?」
格蘭妮要想只靠心靈的魔法找到艾斯卡,那自然是大海撈針。
阿穆斯查特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她覺得對方期待著自己繼續。
「或者找不著丈夫,我猜。」阿穆斯查特有些虛弱地點點頭。
「收你的錢?不,做夢也沒想過。」斯吉勒趕忙澄清。他從吧台上探出身子,「不過能不能請你,呃,把剩下的變回去?這附近點羊奶的人不多。」
「好。」格蘭妮站起身,挑釁地抬起下巴。她伸手去拿自己的帽子,然後撿起那一口袋隨身攜帶的財物。
在旁邊的一個攤子上,一盒杏仁蛋白軟糖做的鴨子活了過來,它們興奮地呷呷叫著,越過攤主落到了河裡(第二天黎明之前它們融了個乾乾淨淨。瞧瞧,這就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好多細小的形狀,那些你不需要的重新回到形狀的大池塘里,接著你找到另外一些自己需要的,把它們放在一處,然後它們就好像、好像在勾勾連連,也就是說,它們可以把任何合適的東西變成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東西,然後……
瘦巴巴的老闆娘聽店裡靜悄悄的,於是從裡屋出來一探究竟。斯吉勒趕緊揮揮手。只見艾斯卡站在吧台前,雙目緊閉,嘴唇嚅動,身體微微搖晃,老闆娘驚得忘了言語。
「我猜格蘭妮會來找我的,」艾斯卡說,「但我想她不會太擔心。只是生氣,我猜。無論如何,我反正是要去安科-莫波克的。你可以在那兒把輪船停一下——」
她在街角和希爾塔碰頭。希爾塔急得發瘋,她帶來了自己的掃帚,要求來一次空中搜索(不過必須非常隱秘:奧乎蘭的男人對舒諾神膏愛不釋手,但飛行的女人卻被他們列為違禁品)。
以下就是她看見的東西。
一股溫暖的氣息迎面撲來,是羊毛脂和廚房垃圾的味兒。駁船上滿載著羊毛。
而貨攤本身則溜進一條巷子里,從此再也沒有露面。
「凝結到艾斯卡那裡。」她一字一頓地說。
「——隨你便。我不在乎梭子魚。」
「我跟格蘭妮走散了。」
她凝視著水晶球躍動的心臟,試圖用它幫助自己集中精神,找出艾斯卡的所在。即使佔盡天時地利,水晶球也很難駕馭,而通常情況下,盯著它看意味著未來註定發生一件事——可怕的偏頭痛。格蘭妮從不信任水晶球,覺得它們帶著點巫師味兒;在她看來,這鬼東西恨不能把你的心像螺殼裡的螺螄肉一樣吸出來。
此時此刻,格蘭妮正在兩條街以外。按照其他人的標準,她也一樣走失了。當然她自己並不這麼看。她知道自己在哪兒,只不過這個「哪兒」不知道她。
他的表情一成不變,只是眼睛有些濕潤,喉嚨稍稍顫抖。艾斯卡和老闆娘發現他額頭上滲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珠。十秒鐘過去了,他彷彿下定決心,要打破某項英勇的記錄。他的手指在吧台上畫出一個怪模怪樣的花紋。他的耳朵里似乎還冒出了幾縷青煙,但那或許只是想象而已。
艾斯卡看了它一眼。「是的。」她說,隱瞞似乎沒什麼用處,「請問能拉我出來嗎?」
「你怎麼到這兒來的,小傢伙?」她的語氣暗示著薑餅屋,聲音像爐門關閉。
艾斯卡漫無目的地在灰色的街道上遊盪,終於來到奧乎蘭的小河港。寬寬的平底駁船隨波蕩漾,有一兩艘的煙囪里還冒出縷縷青煙,看上去特別友好。艾斯卡輕而易舉地爬上離自己最近的一艘船,用法杖撩開蓋住大半個船身的油布。
事實上,奧乎蘭是個非常野蠻、極其不開化的地方,以至於天黑之後簡直沒什麼活動,最多只能在慾望買賣市場里找到一點點很不專業的交易,外加一星半點小偷小摸和缺乏節制的開懷暢飲,喝到最後,要麼撲通跌倒要麼引吭高歌,有時候兩者也會同時出現。

「看上去可不少啊。」
他往旁邊移開了些。艾斯卡專心喝奶,把法杖靠在吧台上,讓斯吉勒渾身不舒服。
格蘭妮冒險再瞄了水晶球一眼。
「是的,是我的。」他決心奪回主動,「我倒想知道,你又在我的船上幹嗎呢?從家裡跑出來的,是不?你要是個男孩,我準會以為你是跑出來想給九-九-藏-書自己找條出路來著,嗯?」
艾斯卡躺在閣樓平空多出來的大床上,毛茸茸的床單略微有些潮。她挺累,卻怎麼也睡不著。床上太冷了。她猶豫不決,心裏挺想用魔法為它加加熱,但最後還是放棄了。無論試驗的時候多麼當心,她好像就是對火焰魔法沒轍。它們要麼根本就不起作用,要麼就是作用得過分。格蘭妮小屋周圍的樹木時刻處於重大危險之中,不受控制鑽進地里的火球把地上打出無數個洞。格蘭妮說了,就算巫師當不成,她的未來也一樣很有保障,至少可以幫人造下水道或者打井什麼的。
他拿起個勉強算是千凈的酒杯,仔仔細細地用拇指擦了一遍,從龍頭下接滿一杯奶。他意識到顧客們正偷偷開溜。沒人喜歡魔法,特別是女人使魔法。誰知道待會兒她們會不會再心血來潮,搞出什麼花樣來?
「連影子也沒有。」格蘭妮說。
他名叫阿穆斯查特·巴哈爾·祖恩,同自己的三個老婆和三個孩子住在船上。他是個騙子。
她翻個身,努力忽略床上那股淡淡的蘑菇味兒,然後伸出手去在黑暗中摸索,握住靠在床頭的法杖。斯吉勒太太一再堅持要把法杖拿到樓下,可艾斯卡寸步不讓。世界之大,只有這一樣東西她拿得準是屬於自己一個人的。
「格蘭妮又在哪兒呢,親愛的?」爐門又是「當」的一聲。對於所有在這片隱喻的叢林中遊盪的人來說,今晚都將是個嚴峻的考驗。
「是的。」
「你想到一張又舒服又暖和的羽毛大床上睡一覺嗎?」
她集中精神,在心裏描繪出那種味道。艾斯卡已經開始掌握一些小技巧,雖然還沒法完全理解,但她發現自己能把味道分解成好多細小的形狀……
「等等。有什麼東西。」
「喔。」一隻棕色的胳膊幫她爬出羊毛窩,胳膊和腦袋之間有正常的配件連接著。
艾斯卡想了想。她隱約記得過去嘗過一次啤酒,那味道實在讓人不敢恭維。還好她記得另外一種東西。在「臭屁」,人人都覺得那比啤酒強多了。那是格蘭妮最寶貝的配方之一。它對身體很好,因為裡邊只有水果,再加上煮煮凍凍和在小火上小心地一點點測試。
她沒成功,不過倒是接收到了通過上千個大腦的外差波傳遞來的感應。這麼多個腦袋在同時思考,試圖說服她相信,這個世界實在比她想象中還要傻。
「沒錯。巫師的法杖就是這樣,它能蒸餾魔法之類的。」
他試探著擰開一個龍頭,眼睜睜地瞅著一股濃稠的奶汁緩緩流下來。
格蘭妮轉向希爾塔,發現對方就像只不知所措的蝴蝶,不停地撲騰。格蘭妮揚起眉毛。
「也就是說這兒只有河啦。」對方拍拍她的手。「別擔心,」他加上一句,「它早就習慣了。」
「不。」阿穆斯查特的語氣十分堅定。他的小妻正在一個漂亮的迷你爐子上煮粥,聽了這話咯咯笑起來。三個孩子從桌邊探出腦袋,莊嚴地望著艾斯卡。
「你從不說真話嗎?」
他終於把它吞下肚裏。斯吉勒似乎拿定了主意,他莊嚴地轉向艾斯卡:「赫瓦耳,役西,分內西,薩阿格斯,役西格斯,噢格西?」
事實上,艾斯卡更像是一個穿過乾草地的縱火犯,或是一粒在反應堆里彈來彈去的中子。當然,這樣比喻有些過於詩意了。只要我們假想中的觀察者把爆發出歇斯底里和混亂的地方連成一條線,就可以清楚地描繪出艾斯卡的行進路線。不過,像所有稱職的催化劑一樣,她並不親自參与自己引發的反應,等所有非假想的潛在觀察者把視線從事故上移開,她早已經擠到別處去了。
「那,那,」它說,「瞧瞧咱們這兒都有些啥?偷渡客,是不?」
「其實我想先借用一下你的廁所。」艾斯卡說。那人的下巴掉下來。
艾斯卡上上下下把河打量一番。它已經比在奧乎蘭時寬多了。
「它是我的。」艾斯卡說著,輕輕關上了門。她一面聽著樓下的嘀咕,一面試著思考對策。要不要把那對夫婦變成別的什麼東西?不過這大概只會惹出一大堆亂子,再說她也拿不準到底該怎麼變。
「依我看那可不是天氣。」希爾塔道,「人眼大概看不見,可水晶球讓它顯了形。我認為那是魔法,從空氣中冷凝的魔法。」
艾斯卡迎上他穩定的目光,連眼皮兒也沒動一下,「大概可以。」
法杖「咔嗒」一聲掉到地上,周身閃爍著一層淡淡的第八色光芒。
希爾塔的住所在一家草藥店樓上,前頭擋著座製革廠,從窗戶望去,奧乎蘭的屋頂盡收眼底。她選這兒是因為這地方夠隱蔽,按照她的說法,「眼光獨到的顧客寧願在一種靜謐的氛圍下挑選特殊的商品,在這裏,謹慎是我永遠的座右銘。」
格蘭妮眨巴眨巴眼睛,抬起頭來。屋裡似乎暗得很。
因此,等法杖在他手裡動起來時,他肺里一點氣也沒剩下,簡直沒法尖叫了。他感覺到了它的鱗片、它扭曲的形狀,還有肌肉……
艾斯卡滿懷感激地望著她,點了點頭。不過,她隱約意識到,這女人的臉就跟只熱切的白貂差不多。
「呣。」格蘭妮轉身朝鎮中心走去。碼頭管理員立馬渾身癱軟,就好像有人把衣架從他的襯衣底下拿走了。
他不太習慣聽棍子對自己說話。特別是這根棍子還尖聲尖氣地要羊奶喝。
「某個地方,我猜。」
「我沒把它變成羊奶,只不過知道它會是羊奶,因為我想要羊奶。」她說,「你覺得它是什麼?」
店主的名字叫斯吉勒,他發現自己正跟一個好像有點兒眯眯眼的小女孩面面相覷。
「什麼?」
「安科河的上遊河谷。」逮住她的人回答道,「你覺得它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