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7

7

塞門瞅見她的表情,匆匆忙忙地把書合上了。
艾斯卡雙眼眯成一道窄縫。她伸長手臂,法杖直指大門,開始集中精神。一條細細的火舌從法杖里竄出,撲向大門。冰一閃,化作蒸汽,但那黑暗——她現在確定那並非金屬——輕而易舉地吸收了她的力量。她釋放出雙倍的能量,任由法杖將自己儲備的魔法化作一道閃光,光線如此強烈,她不得不閉上眼睛(卻仍能在心裏看見一道明亮的直線)。
格蘭妮微微一笑,只不過是蜥蜴的笑法。
「這是魔法,」格蘭妮說,「它想尋找一條出路。巫女的魔法和巫師的魔法,我不知道,大概會相互蠶食之類的。我想。」
「他告訴我大學不收女學生!」
幽冥大學外的廣場上擠滿了人,格蘭妮和艾斯卡站在人群中凝視著大門。最後艾斯卡說:「我看不出怎麼才能進去。」
他帶頭走上了一段寬闊的階梯,來到兩扇讓人印象深刻的大門前。至少它們的設計意圖是要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設計師在沉甸甸的大鎖、彎曲的鉸鏈、黃銅的釘子和雕刻雜亂的拱頂上很下了一番工夫,目的是讓每一個走進大門的人都清清楚楚地意識到,自己絕對算不上什麼大人物。
「滾開!」格蘭妮一面尖叫,一面摘下帽子使勁揮舞。
白晝趕上來了。陽光傾盆而下,前方的石頭似乎瞬間光芒萬丈。格蘭妮感到掃帚在傾斜,下方的陰影似乎有種令人恐懼的吸引力,讓她移不開眼睛。陰影越來越近了。
——接著大地變得一片模糊。
那是特里德爾。他咧開嘴,笑得像條憂心忡忡的毒蛇。
有人把艾斯卡裹在了毯子里。
「一點點魔法而已,」他喃喃地說,「我正在鑽鑽鑽——」
「還有,這個可憐的女人要撫養這麼多女兒,多不容易啊。我想大家真該多為她們考慮考慮。」
她身後傳來一陣深思的沉默。然後艾斯卡說:「我不知道。我需要它,它就在我腦袋裡。就像你想起了自己忘掉的什麼東西。」
「我不明白。」
「我們飛得不太快,格蘭妮。」艾斯卡怯生生地說。
「是格蘭妮。並不真的是我嬸嬸,她有點像是大家的嬸嬸。」
「你真能帶我進去?」她的眼睛閃閃發光。
一個幽冥學位能帶來巨大的榮譽和特權,所以,為大學的位置而展開的競爭相當慘烈。此刻大廳里有不少男孩到處亂竄、互相施放小咒語,其中為數眾多的失敗者將不得不一輩子當個低級的魔術師。魔術師相當於魔法世界的技工,他們留起自大的鬍鬚,胳膊肘上打著皮革補丁,每逢宴會總能看見他們滿心猜疑地湊在一起。
「我?哦,沒錯。當然。抱歉,心不在焉。想成為巫師的年輕女士,咱們看看吧,嗯?」
而她們的確就快要撞上大地了。她及時提醒自己抓緊帽子、振作精神。掃帚顫抖著、傾斜著——
「那那個,圖書書書館。」塞門的聲音里是滿滿的驚嘆與崇敬,「我我能看看嗎?」
在黎明第二次到來之前,她已經成功地降落到地面五英尺之內。
夜晚出現在她眼前,就像被無情的清晨所驅趕的一條殘破的黑線。她心驚肉跳、目不轉睛地看著這條線變成了一個黑團,一片污漬。最後,整個大陸的黑暗撲面而來。
「怎麼回事?」
「是的。」艾斯卡說。特里德爾的舉止里有些什麼東西,讓她不由自我主地加上一句敬語,「是的,先生。只不過我們進不去。」
「硬玉。」格蘭妮平靜地說。
他暫時放開韁繩,雙手在空氣中比劃了一個複雜的符號。
他聲音里的詫異狠狠地蟄了她一下。
她不會忘記艾斯卡的大笑。她還忘不了(就算拼盡全力也不行)大地在身下飛奔,整個山脈帶著噁心的颼颼聲一閃而逝。
「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麼主意,巫師先生,反正我不喜歡。」她說,「艾斯卡,你知道我們住哪兒。你要非得當個傻瓜也行,但至少要當你自己的傻瓜。」
「是你嗎?」
艾斯卡由著自己往前一倒,把頭枕在格蘭妮的大腿上。她又聞到了熟悉的味道,有樟腦味兒、好多種草藥味兒,還有一絲山羊的味兒。格蘭妮拍拍她,暗自祈禱這一拍能算得上安撫。
艾斯卡有些迷惑,她低頭看看攤開在男孩身前的黃色書頁。書上滿是複雜的紅、黑兩色符號,也不知為什麼,它們給人的感覺彷彿一個滴滴答答的不明包裹,威力巨大,令人害怕,與此同時還相當吸引眼球,其吸引力跟惡性|事故的魅力屬於同一類型。你會覺得自己挺想了解它們的意圖,可同時又不禁懷疑,要真明白了准得後悔。
「這就是嗎?」艾斯卡問,「看著有點像是——融化了。」
「看來是的。」
「我想是的,」她端起架子,「我從沒試過。」
老巫女傾過身子,一隻手摸摸艾斯卡的前額;那感覺跟被一隻裝滿熱骰子的短襪撫摸差不多。
大門朝里打開,露出一個被一塊塊草坪包圍在中間的寬大庭院。庭院之後是一座雄偉而鬆鬆垮垮的大樓,也可能是好幾座大樓。這很難講,因為那麼許多扶壁、拱門、塔、橋read.99csw.com、圓頂、炮塔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全都擠在了一塊兒,可看起來又不像是為了取暖的樣子。
「是的,可怎麼做?」
格蘭妮緊緊地抓住艾斯卡的肩膀。
讓人垂涎的尖帽子和各種星象符號,奪目的袍子和代表權力的法杖——這一切都不會屬於他們。可至少他們還能藐視那些咒術師。咒術師通常身體發福,成天興高采烈,發音總是吞掉「H」。他們喜歡暢飲啤酒,跟那些衣服緊得不像話、渾身上下瘦巴巴的可憐女人鬼混。最讓魔術師們憤怒的是,他們居然意識不到自己的地位有多低,還不停地跟魔術師講笑話。而地位最低的——當然,這是指巫女之外的最低——還得算奇術師。他們完全沒上過學,其能力剛好足以勝任清洗蒸餾器的活兒。許多咒語都需要些額外的東西,什麼被撞死的人墳頭上的土啦,什麼從歡蹦亂跳的老虎身上取來的精|液啦,或者一種被連根拔起時會發出超聲波尖叫的植物啦。派誰去搜集這些?喏。
首先是在魔法方面取得豐功偉績,例如尋回一件年代久遠、威力巨大的古物,或者發明某種全新的咒語也成。不過這一項現在已經極少能實現了。在過去,偉大的巫師能從世界混沌、純粹的魔法中構建嶄新的咒語,事實上,如今巫師們使用的所有咒語都是由他們傳下來的。但這樣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術士的時代早已成為過去。
「我趕上來了,就這樣。我猜特里德爾先生想要你出來看看大學。」
一輪新月正在下落,世界邊緣方向出現了一道淡淡的黑色光芒。看來,儘管不可思議,然而新的一天竟然又要到了。
黑暗讓飛行顯得不那麼可怕了。同時意味著假如艾斯卡沒興趣繼續當飛行員,掃帚應該可以靠自己相當遲鈍的魔法飛起來。
「真好看。」艾斯卡說,「是座城市嗎?」
艾斯卡抓住一根灌木坐起來。她覺得輕飄飄的,好像隨時會飄走。
因此,更常見的方法是在一位受人尊敬的高階巫師那裡當一陣子學徒,然後由他擔保,進入大學。
「我想去瞧瞧。」
「是的。」艾斯卡信心十足地說。
這段旅程真的不長,但格蘭妮知道自己絕對永生難忘,特別是吃壞肚子后在凌晨三點嘔吐時。她不會忘記疾馳的空氣中嗡嗡作響的虹彩,還有那種可怕的重力(彷彿宇宙上突然坐了個又大又沉的傢伙似的)。
「那怎麼辦?」她問,「我會夢到好多好多東西呢!」
無論它叫什麼,它都把大學塞得滿滿當當的。巫師們在迴廊下散步,在樹下的長椅上小憩。鈴聲響起,年輕巫師急急忙忙一路小跑,胳膊里抱滿了書——假如是高年級生,書就會拍打著書頁飛起來,跟在主人身後。空氣中有魔法的油膩感,還有錫的味道。
「我在幾英里之外。」她說,「我把意識集中在你身上,結果卻突然發現你似乎無處不在。就像座燈塔似的,沒錯,還閃閃發光呢。至於火嘛——看看周圍。」
所以黎明並不像在其他世界那樣慌慌張張;新的一天不會突然爆發,它有點像泥漿之類的東西,一點點地濺到沉睡的大地上,類似於偷偷湧上沙灘的潮汐,緩緩地將夜晚如沙雕般融化。它傾向於把大山包圍起來,如果樹木長得很密,它從樹林中出來時會被切成一條條緞帶,被陰影分割開來。
設計師是個巫師。他忘了安門環。
艾斯卡從不知道「集合名詞」是什麼東西,就算它一口唾沫啐到她眼裡她也認不出人家。不過她知道許多羊在一起叫羊群,許多巫女在一起叫巫女集會。她還不知道大家把一大群巫師叫做什麼。巫師門派?協會?圈子?
「我——我想我辦不到。」
「可我睡著了!我只是在做夢!」
她一口氣爬上一片黏土沙洲。低矮茂密的荊豆叢在她小腿上留下道道紅印,接下來前方再沒有什麼阻撓,她跑上了橙色懸崖包圍中的貧瘠高地。
艾斯卡第一回做這樣的夢是在首次借體之後,現在她已經對此習以為常,這份熟悉幾乎取代了恐懼。發現自己坐在一個灰撲撲、亮閃閃的平原上,頭頂布滿莫名其妙的星星時,她立刻明白自己又進入另一個夢魘了。
它持續了很久。這是艾斯卡有生以來聽到的最可惡的聲音之一。
艾斯卡咬住嘴唇。
「有點。你不識字嗎,艾斯卡?」
格蘭妮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些疑心,或許人人都如此重視的那些書本里真有什麼要緊的東西?當然,她之所以反對閱讀完全是為了倫理道德的緣故。聽說好多書都是死人寫的,那麼很顯然,讀這些書不就跟通靈術一樣糟嗎?格蘭妮不敢苟同的東西不算少,簡直足以組成一個無限多元的宇宙,其中就包括跟死人說話這一項。誰都知道,死人自己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掉到地上我們會怎麼樣?」
「我知道自己在幹嗎,小姐。」格蘭妮厲聲道。她緊緊地攥住掃帚,想靠意志力讓自己變得越輕越好。
「是的。現在我們可以放慢速度了吧?」
問題在於,熱衷於魔法和神秘主義的人會花上大把時間徘徊于光明的邊界,結果引起潛伏于暗黑空間的生物的注意九九藏書,這些東西本來就不知疲倦地努力突入這些人所在的現實,正好將他們變成自己的工具。
為什麼?格蘭妮喋喋不休地說起當巫女時,她一心想著巫師強大的魔法;可一聽到特里德爾的尖嗓門,她就決心拼了命也要成為巫女。她要同時成為這兩者,否則什麼也不要。他們越是阻撓,她越要這麼干。
「對我來說這速度已經很夠了!」
她已經快到跟前,可大門竟砰地關閉了。它們其實並沒動彈;只不過前一秒鐘門還懶洋洋地敞開著,后一秒就緊緊地關了起來。關門聲讓地平線也震顫不已。
我們已經指出過,光線在碟形世界走得很慢,這是因為它要穿過碟形世界巨大而古老的魔法力場的關係。
不過,應該還比不上她的麻煩,至少格蘭妮自己是這麼想的。她低頭看看漆黑的大地,一時間好不困惑,茫然地思索著為什麼星星會跑到腳下去了。
「謝謝你。」
她感到一股麻刺感。她必須做些什麼,免得自己炸開。
「夠了。」特里德爾厲聲道。他低頭看看艾斯卡,好像剛剛發現她在這兒,然後把眉頭一皺。
格蘭妮說:「?」接著她清清發乾的喉嚨,重振旗鼓,「艾斯卡?」
「你會學到的。」格蘭妮說,「現在告訴我那個夢。他們不肯讓你進他們的學校,對嗎?」
「帕姆夫人,」格蘭妮謹慎地說,「一位非常可敬的女士。」
一輛牛車把她救出了苦海。這輛色彩明亮的大塊頭來到幽冥大學門前,車夫在離格蘭妮幾尺遠的地方拉住韁繩說:「打擾一下,我的好夫人,不過能不能幫個忙,往旁邊挪一挪?」
「你怎麼知道的?」
過了一會兒,艾斯卡低聲說,「他們不會讓我進大學的。一個巫師跟我說了,而且我還夢到了,是那種真實的夢。你知道,就是你告訴我的那種,應——應什麼來著。」
她們來到安科-莫波克已經三天了,讓格蘭妮吃驚的是,自己竟然過得挺愉快。她在「黃泉」為她倆找了個住處,那是城裡一個歷史悠久的街區,居民大都是夜行動物,從不管彼此的閑事,因為好奇心不僅能殺死貓,還會拴塊石頭在它腳上,再扔進河裡。房間在頂樓,旁邊住著位口碑很好的商人,他專營贓物,其基地堪稱固若金湯。俗話不是說,「籬笆扎得牢,鄰居處得好」嘛。
「多麼不同尋常的女人。」特里德爾含混地贊道,「我發現你還帶著你的掃帚。好極了。」
她們遊覽了安科-莫波克的名勝,它擁擠的碼頭,它為數眾多的橋樑,它的露天劇場,它的阿拉伯式城堡,還有它那幾條滿滿當當全是神廟的街道。格蘭妮帶著若有所思的眼神清點過神廟的數量;神仙歷來要求信徒以不符合自己本性的方式生活,由此引起的副作用總能讓巫女們生意興隆。
事實是,巫師的心靈能賦予思想以形體。巫女通常跟業已存在的東西打交道,而一個巫師,假如他足夠強大,則能讓自己的想象變得有血有肉。這本來不會惹出什麼麻煩,只可惜被人們粗枝大葉地稱作「時空宇宙」的東西不過是一小圈燭光,飄蕩在某種更討厭、更難以預料的東西里。圈住「正常」的欄杆並不牢固,有些古怪的東西咕嚕咕嚕地繞著它打轉。在時間邊緣那些深深的裂痕里,神秘的喧囂與嚎叫不絕於耳。有些東西讓黑暗也不由得戰戰兢兢。
她要當巫女,還要當巫師。她會讓他們好好瞧瞧
「火?」她咕噥道。
艾斯卡的腦袋在格蘭妮大腿上轉了個方向,滿腹狐疑地睜開一隻眼睛。
大廳里全是巫師和男孩。還有男孩的父母。
「魔法,我猜。」格蘭妮酸溜溜地說,「巫師就這德行。除了他們,誰都知道該買個門環什麼的。」
特里德爾用自己的法杖輕叩大門。它稍一遲疑,然後門閂緩緩拉動,門開了。
「你得念句見鬼的口令才進得去,準是這麼回事。」她補充道。
《亡靈通訊》(它的真名《黃頁書》只為某些瘋狂的高手所知)中那些古老黑暗、恐怖駭人的神明——貝爾·杉哈洛斯、赤·乎拉艮、「內部的東西」——時時刻刻準備著潛入沉睡的心靈。因此夢魘通常色彩斑斕,而且總是令人厭惡。
格蘭妮避到一旁。在她看來,這樣徹徹底底的禮貌無異於最深刻的冒犯,更別提竟有人把自己想成他的「好夫人」。就在這時,車夫看見了艾斯卡。
艾斯卡發現大廳里也有幾個女人,因為即使年輕巫師也有媽媽和姐妹。整個家族都來跟前程遠大的兒子告別。擤鼻涕、抹眼淚的聲音不絕於耳,當然還有硬幣的叮噹聲,那是驕傲的父親往自己後代的手裡塞零花錢。
她身後有什麼動靜。艾斯卡回頭一看,法杖脫去了掃帚的偽裝,正直直地立在沙地上。螺旋形的光線在磨光的木頭和無人能識的雕刻間蠕動著。
「——鑽研——」艾斯卡不假思索地補充道。
但她最無法忘卻的還是追上夜晚的情景。
「為什麼要在窗戶上釘鐵條?」艾斯卡問。
「你有點發燒。」她加上一句,「毒日頭底下待太久,又睡在冷冰冰的地上。誰讓你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的。」

艾斯卡走在特里德爾和塞門中間,如饑似渴地把這一九_九_藏_書切吞進肚裏。空氣中的不僅僅是魔法,而且是馴服的、為人所用的魔法,就好像水渠里的水一樣。是力量沒錯,但這力量已經被套上了轡頭。
「我們以以以為你走了。每個人都以以以為你跟別人在一起,等等等我們停下來——」
「喔,」她說,「是我乾的?」
剎那間,她感到心臟彷彿凍結一般:或許她們真的飛過了世界邊緣?但緊接著她便意識到,下頭那成千上萬的小光點閃啊閃的,顏色未免太黃了。再說了,誰聽說星星會排列得整整齊齊的?
「肯定挺有意思的,看書。」艾斯卡說。
人們常把魔法世界里地位較低的人通稱為流浪巫師,這是一種很普遍的誤解。事實上,流浪巫術是極其可敬、高度專業的魔法形式,它吸引的是安靜、深思熟慮的人,個個都具備德魯伊的品性和親近樹木的傾向。要是你邀請一位流浪巫師參加宴會,他會把半個晚上的時間花在對盆栽說話上,另外半個晚上則用來傾聽對方回答。
「我一一我不知道。我心裏有幅圖,是我希望事情變成的樣子。然後,然後我,就好像——跑到那幅圖裡去了。」
「他錯了。」
「呃。」格蘭妮說。
「掃帚要墜毀了!咱們就不能幹點什麼嗎?」
「我們?」特里德爾瞟了眼格蘭妮,「哦,是的,當然。這位是你嬸嬸?」
「格蘭妮!」艾斯卡憤怒的語氣很有成年人的風格,這是孩子叱責任性的大人時專用的口吻,「我想你沒聽明白。我不想往地上撞。地從來沒惹過我。」
「他們說世界邊緣有一圈巨大的瀑布,從那兒往下看就能瞧見星星,是真的嗎?」
文明的恐怖至今尚未顯形,雖然的確曾有個扒手打上了格蘭妮手提包的主意。讓路人瞠目結舌的是,格蘭妮竟叫他回來,而他居然真的回來了,一邊走還一邊跟造反的雙腳展開激戰。她凝視著他的臉,沒人發現她的眼睛起了什麼變化,也沒人聽到她往對方畏縮的耳朵里耳語了些什麼,但扒手把她的錢還給了她,還買一贈一,附送許多屬於別人的錢。在她放他離開之前,他甚至保證要刮個臉,把脊背挺挺直,餘生做個更好的人。黃昏時分,格蘭妮的特徵已經傳遍了「小偷、扒手、強盜及相關產業行會」的每一個分部,同時傳達的還有一條嚴格的指令,要求其成員不惜一切代價避開此人。竊賊是黑夜的生物,跟麻煩打照面時一眼就能認出它來。
她瞟了眼世界邊緣,又低頭看看身旁的掃帚。

很多東西我們就乾脆省略了,比如忙前忙后,把掃帚纏緊,低聲詛咒矮人,當魔法斷斷續續閃動時一瞬間的希望,閃光消失時那可怕的陰暗情緒,重新把掃帚纏一回,接著又是跑前跑后,咒語的突然生效,磕磕絆絆地就座,大喊大叫,起飛……
事實上,有些觀察者在面對如此美景時只會喋喋不休地抱怨,什麼人怎麼受得了這種強光啊,什麼眼睛肯定看不到這種光啊之類的。對於這些人,我們只能反駁說,那你站在雲上幹什麼?
接著,它熄滅了。
「唔,我猜我們可以從掃帚上下來。」
「我覺得我們應該飛低些,格蘭妮。」她急切地說,「你說過,這把掃帚不肯在陽光下飛。」她瞄了眼身下的大地。它看上去銳利、蒼茫,還帶著點期待之情。
「唔,這個,」格蘭妮說,「我可說不準——」
「你邀請我進來的。」艾斯卡說。
「我知道你醒了。」格蘭妮·維若蠟的聲音說,「你可以幫幫忙,升堆火。這鬼地方木頭倒不少。」
他抬起眼睛,臉上露出個憂心忡忡的微笑。
她站起來,拍拍裙子上的銀色細沙,朝大門走去。
「他們很友好。」艾斯卡承認,「你知道街角那棟房子吧?就是有位胖胖的夫人和許多年輕女士住的那棟?你說她們都是她親戚的那個?」
「他有時時時候有點別出心裁,」塞門咕噥道,「不不不過他人不不壞。」
「該死。」她說,「好吧,那就來吧。把怪物都帶上來,我只希望不是那隻臉上長螺的。」
格蘭妮對準她的腳踝使勁踢了一下,但艾斯卡亳不理會,「是我。」
九*九*藏*書我說,這不是那位認為女人也能成為巫師的年輕女士嗎?」
艾斯卡四下一看。在她們身後,世界邊緣像圈金色的火焰,雲彩點綴其間。
她拿起法杖,使勁敲打大門。第八色的火花紛紛落下,但黑色的金屬毫髮無損。
「傻瓜。你只看出他相信自個兒說的是真話。世界並不總是人以為的樣子。」
「多有意思啊。來加入我們的,是嗎?」
塞門低頭看著他的書,拿塊紅色手帕擦了擦流水汩汩的眼睛。
格蘭妮凝視著黑夜。她從沒聽說過這樣的魔法,但聽上去似乎非常強大,恐怕還挺危險。跑進圖裡!當然,所有魔法都會以某種方式改變世界,巫師以為魔法就是干這個的一一他們才不肯理會那種「放世界一馬、只改變人類自己」的想法哩。但艾斯卡的話不像比喻,似乎就是字面上那個意思。這需要仔細考量。在地上考量。
「我沒聽錯吧?」格蘭妮的神色有些古怪。
艾斯卡伸手去摸。它們是黑色的,非常冷,上頭已經開始結冰了。
「你為什麼在這兒?」
簡而言之,住在「黃泉」的有名譽掃地的神仙,無照經營的小偷,夜晚工作的小姐,倒賣異國商品的小販,心靈的鍊金術士,還有巡迴演出的伶人;一句話,文明輪軸上的潤滑劑全都能在這兒找到。
「嗯,首先我們要直奔幽冥大學。」格蘭妮做出了決定,「他們肯定對不能控制魔法、做夢火辣的學徒很有一套,否則那地方早就燒成灰了。」
醒來時她渾身直打哆嗦。午夜已經過去很久了,星星看上去濕漉漉的,寒氣逼人;空氣中充滿了夜晚那種繁忙的寂靜:成百上千個毛茸茸的小東西在小心翼翼地忙碌著,既要找到晚飯,同時還得避免變成別人的盤中餐。
她轉過身,大踏步地穿過廣場。
「原來你以為這種事很容易?」格蘭妮問,「你以為只要晃晃法杖,從大門走進去就得了?『我來了,我想當個巫師,非常感謝!』」
「整晚整晚都有人去拜訪她們。我觀察過。真不知道她們什麼時候才有機會睡會兒覺。」
大門的確是又大又黑,看上去還真像是由凝固的黑暗製成的。
格蘭妮又給大學寫了兩封信。依舊沒有迴音。
使用魔法有不少副作用,其中之一就是栩栩如生、令人煩惱的夢境。這是有原因的,但這個原因想不得,光想想就足以讓一個巫師噩夢連連。
「我們到了?」他神情古怪地瞅她一眼,「你也也來了?」
格蘭妮狂亂地搜索地表。這要是座城市,那未免也太大了些。不過她稍一思索,立刻意識到這兒聞起來倒的確有一大群人的味道。
「然後你就想把門燒掉?」
「要是你——」她開口道。可艾斯卡硬是一扭,抬腳就往牛車跑。
其中一座有著又高又窄的窗戶,顯得低矮而陰鬱。
「今後機會多的是。」特里德爾說。塞門帶著無限的渴望瞅了大樓最後一眼。
黎明時分半晦半明的光線中,整個高地彷彿一個燒焦的土塊。艾斯卡身前的懸崖被高溫壓成了玻璃一般,那場折磨大概讓它曾像焦油一樣四處流淌;懸崖上還有許多巨大的裂縫,是熔化的石塊和岩渣。艾斯卡豎起耳朵,岩石冷卻的「噼啪」聲仍然隱約可聞。
直到徹徹底底地迷了路她才停下,但憤怒仍在熊熊燃燒。她過去也生過氣,可從不像現在這樣;平時的憤怒像煅爐剛點燃時的紅色火苗,閃亮閃亮的,僅此而已;這次不一樣——它後頭有風箱在吹,已經凝結成了削金斷玉的藍白色火焰。
「我還是更喜歡森林。」艾斯卡說。
塞門和她一樣激動,不過臉上倒不怎麼看得出來,唯一的表現就是他的眼淚更豐沛、結巴更嚴重了。他老是停下來,把各個學院和研究大樓指給艾斯卡看。
「真有趣,不是嗎?真不知道我是怎麼弄的。」
總之,格蘭妮甚至在考慮,要不要找間稍大些的房子,帶一點點花園的那種,然後把自己的山羊接來。氣味兒可能是個問題,不過山羊也只好忍著點兒。

絕大多數人對此一無所知,這樣也好,要是大家知道一影之隔的地方潛伏著怎樣的恐怖,人人都會躲在床上用被單蒙住腦袋,那世界就沒法運轉了。

格蘭妮放出困在喉嚨里的一口氣。
「是的。你知道,伸出手指頭,然後嗚的一聲。升火。」格蘭妮酸溜溜地說。她坐在一塊石頭上,儘力調整到一個不驚動自己關節炎的姿勢。
然而,儘管這些人對軟魔法格外欣賞,附近的巫女卻相當短缺。幾個鐘頭之內,格蘭妮到來的消息就滲透了每個角落,各式各樣的人像溪流一樣淌到她門前,有偷偷溜來的,有秘密潛行的,也有大搖大擺走來的。他們來這裏尋找藥劑、咒語、關於未來的消息,以及其他各種私人的、個性化的服務。巫女們提供這種服務的傳統由來已久,誰的生活要有些陰雲密布,抑或乾脆是狂風暴雨,來找她們准沒錯。
但這次的夢魘似乎有了變化。艾斯卡四下一看,發現自己身後升起了一座雄偉的黑色城堡。它的塔樓直衝雲霄,消失在繁星之中。燈光、焰火和引人入勝的音樂瀑布般從城牆上涌下。兩扇偌大的城門敞開著,像是發出邀請。看來裡頭似乎在舉辦一場挺有意思的聚會。
https://read•99csw.com斯卡一手緊抓格蘭妮,一手拿著法杖。她們在離地面幾百英尺的地方——咱們實話實說吧——磨磨蹭蹭地前進。幾隻鳥一路尾隨著她們,對這棵會飛的樹很感興趣。
要想進入幽冥大學,你有兩條路可走(事實上還有第三條,不過此時巫師們還沒意識到這一點)。
格蘭妮正為找個合用的咒語搜腸刮肚,同時也為氣質學對石頭不起作用而深感遺憾,所以她沒聽出艾斯卡的語調里已經帶上了些鑽石般尖利的成分,否則她或許不會對她說:「你這話跟掃帚說去吧。」
整個商隊的速度只比步行快一點。艾斯卡跳下車來,把法杖從臨時的藏身之處——大車一側的袋子和木桶中間——拖出來,然後朝商隊前進的反方向跑去。透過模糊的淚眼,她瞄到塞門從大車後頭探出腦袋,手裡還捧著本翻開的書。他滿臉迷惑地笑笑,開口想說些什麼,但她沒有理會,徑直跑下了小路。
頭頂的城牆上響起一陣竊笑聲。如果是哈哈大笑,特別是那種氣勢驚人、能激起許多回聲的惡魔般的大笑,倒還不至於那麼糟。但這隻是——竊笑。
「對,他們取笑我!」
大部分人都能抵禦它們無情的試探,但在人熟睡時,這種試探會達到前所未有的強度。
一個立足點夠高的觀察者——我們姑且假設他站在空間邊緣的一朵卷層雲上好了——這樣一個觀察者會告訴我們陽光湧向大地的模樣多麼可愛,它在平原上怎樣跳躍,遇上高地時又如何慢下來,還有它那優美絕倫的……
「當然。我敢肯定,每個門派的首腦見到你都會非常高興的。非常詫異和驚喜。」他呵呵地笑了兩聲。
掃帚慢下來。周圍環繞的虹彩砰一聲消失,格蘭妮發現自己又開始以一種體面的速度前進了。轉換的過程沒有顛簸,甚至連一點顫抖也感覺不到。
過了幾秒鐘,艾斯卡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摸摸大門。寒氣幾乎凍掉她的指頭。
「怎麼說呢,」格蘭妮道,「這兒其實跟森林還真有點像,真的。再說,這兒的人對巫女實在是推崇備至。」
「不,我看得出他說的是真話。你知道,格蘭妮,你能看得出別人說的是不是——」
「特里德爾先生邀請我來著,他說每個人見到我都會很驚喜的。」疑慮在她眼睛深處露出一點尾巴,「是這樣嗎?」
「艾斯卡麗娜·史密斯——」格蘭妮準備說些什麼,卻又停住了。她把目光轉向特里德爾。
格蘭妮暗地裡搖了搖頭。白晝在她們身後窮追不捨。她找到一個火把稀疏、光線昏暗的地方(在她看來,這表示這裡是一個貧窮的街區,而窮人對巫女從不反感),然後輕輕將掃帚頭往下一按。
「那,我們怎麼能這麼干呢?」特里德爾的聲音像葡萄乾布丁一樣親切,「我說,這怎麼行。把我們的第一位巫師小姐擋在門外?絕對是學校的恥辱。能允許我陪你進去嗎?」
格蘭妮開始時不勝其煩,接著覺得有些尷尬,然後就飄飄然起來。她的顧客都挺有錢,而錢的確挺有用;另外,他們也付出尊敬——這可是石頭一樣堅挺的硬通貨。
「那要看我能不能找到塊軟和的石頭。」格蘭妮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格蘭妮!」
正午的陽光從懸崖上傾瀉下來,空氣中有股蜂蜜和杜松子酒的味兒。她躺下來,透過樹葉望著幾近紫色的天穹,終於進入了夢鄉。
「不!我是說,不,現在別。」
格蘭妮號稱知道一切問題的答案,這一名聲可謂堅不可摧。如果能讓她承認自己的無知,哪怕是對她自己,也絕對是一項驚人的成就。可現在,好奇心像蟲子一樣,把她的心當成蘋果,在裡頭鑽來鑽去。
「對,很有趣。」格蘭妮虛弱地說,「不過能讓我來飛嗎?我可不想咱倆飛出世界邊緣。拜託?」
「是的,這就是了,」特里德爾說,「母校,炫麗壯觀的母校。當然,這裏面要比外頭大得多,跟冰山一樣,反正別人是這麼跟我說的,我從沒見過那種東西。幽冥大學,好多地方都幽幽冥冥的,所以才叫這名字。現在去後頭把塞門叫出來,好嗎?」
「沒錯。」
「你,」她終於問,「是怎麼弄的?」
有一瞬間,她們正好平衡在黎明的浪尖上,眼看著它在無聲的雷鳴中降落大地。哪個衝浪者也沒見過這樣的波浪,但掃帚衝破了陽光的炙烤,平穩地滑進它背後的陰涼。
艾斯卡掀開厚厚的帘子,把腦袋探進車廂里。塞門躺在一堆毯子上,抱著好大一本書,還在紙片上做筆記。
艾斯卡來到一片光禿禿的絕壁前,往一叢鋪開的低矮杜松灌木下一坐,內心為種種計劃和煩惱而激動不已。特里德爾是對的;他們不會讓她進大學。光有法杖成不了巫師,她還需要訓練,可沒人會訓練她。
她朝大門的方向揮舞掃帚。
聽聽這些冷嘲熱諷!不過咱們還是回到碟形世界來吧。掃帚正在黎明的頂點拚命往前沖,身後殘存的黑夜越來越少。
她們周圍的空氣里散發著熏香、穀物、香料和啤酒的氣息,但更主要的是一種由地下水的高水位、好幾千個人和粗獷的排泄方式引起的味道。
「就是那種夢。」
塞門咽口唾沫,「呃,因因為魔法書書書和其其他書書書不同,它們有自自己的——」
格蘭妮僵硬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