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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一支粉筆從講桌上飛起來,開始在他身後的黑板上寫寫畫畫。艾斯卡對巫師的魔法已經很有些了解,知道這是件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事兒——塞門才來大學幾個星期,而大多數學生到第二年年底都還掌握不了小懸浮術。
艾斯卡四下一看,發現沒人注意自己,於是隨手抽出一本書。它在她手裡一下子彈開,艾斯卡沮喪地看見了許多和塞門書里一樣的那種難看圖形。這種圖形她完全不懂,而且為此暗自慶幸一一那些單詞像是些主陋的生物,正在對彼此幹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要是當真知道它們是什麼意思,那才嚇人呢。她奮力把書合上,那些詞語似乎在拚命抵抗。封面上有幅圖,看上去讓人起疑,挺像是寒冷的沙漠中的某個生物。反正絕對不是只喜氣洋洋的小貓。
「你在這兒幹嗎,格蘭妮?」
特里德爾固執己見:「不,我記得他好像是說,如果你朝任意一個方向走出足夠遠,你就能看見自己的後腦勺。」
「圖書館?」微忒矮夫人道,「俺從沒聽說誰會打掃圖書館!」她看來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艾斯卡扭頭看看手裡的法杖,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她知道剛才不是自己手滑了。法杖是衝著塞門去的,它的木頭心裏閃著殺機。
「不浪費,不受窮。」格蘭妮鄭重其事地說。她一輩子都活在舊衣服的水平上,當然不肯讓一時的繁榮沖昏頭腦。「你吃得飽嗎?」
她還得出一個結論,就是自己應該學會認字。閱讀好像是巫師魔法的關鍵,因為巫師的魔法全是詞語。他們似乎認為名字和實物是一碼事,假如改變了名字就改變了那樣東西。至少按照艾斯卡的理解,他們是這麼想的……
「你嘛,你不是在走自己的路嗎,」格蘭妮道,「無論那條道在哪兒。」
「——巫師——」
問題是她一丁點兒巫術也沒學到。她可以在下課後溜進空蕩蕩的教室,黑板上總畫著些圖形,高級課程過後地板上也有,可這些形狀對她毫無意義。而且還很難看。
「在這兒?」
艾斯卡盯著他。她感到寂寞,迷惑,還有不止一點點被出賣的感覺。每個人似乎都在忙著過自己的日子,除了她。她只能一輩子跟在巫師後頭替他們收拾。這不公平,她受夠了。
周圍書本微弱的沙沙聲化作書頁絕望而急切的顫動。有些力量比較強大的書發了瘋似的扇動書頁,奮力從鐵鏈的盡頭躍起,蹦出了書架。頂格有本特別大的魔法書一個猛子紮下來——同時還扯斷了鐵鏈——像只驚嚇過度的小雞一般撲騰著跑掉了,身後散落了一地的書頁。
塞門繼續講解。世界是由無數細小的東西組成的,它們的存在只能由它們不在這一事實確定。魔法可以把這些不斷旋轉的虛無的小傢伙串在一起,把它們變成星星、蝴蝶和鑽石。一切都是由虛無構成的。
「唔,嗯。」艾斯卡道。
「地板上那個是誰?」
地板上有血跡,塞門紋絲不動地躺在中央。艾斯卡低頭盯著他,然後抬頭看看靜止的空氣,再看看法杖。這傢伙渾身都是自鳴得意的神情。
一陣意味深長的停頓。
「是的,」微忒矮夫人道,「這倒是,不是嗎?」
艾斯卡突然發現,拋開他對整個造物的過敏反應不談,要是好好給他理個發,再上幾堂課糾正一下舉止,塞門其實還挺帥氣。這個想法很不尋常,艾斯卡把它儲藏起來,準備今後進一步研究。
「你們兩個,把他帶到醫務室去。其他人最好把書都找回來。那個該死的圖書館館長在哪兒?他難道不知道嗎?不能讓臨界物質集中到一起。」
巫師們一落座,塞門就開始說話。他拿出自己的筆記讀起來,每次結巴的時候,所有巫師都異口同聲地為他補上那個字,簡直身不由己。
「可我呢?」
猩猩緩緩伸出手來,然後帶著勝利的微笑,一把抓過香蕉。
目的地近在眼前。這時,她突然聽到一堵牆沖自己「喂!」了一聲。艾斯卡定睛一看,原來是格蘭妮。倒不是說格蘭妮有本事隱身,但她的確有種天分,能把自己融入景物里,讓人難以發現。
一次事故把圖書館館長變成了一隻猩猩,之後他拒絕了所有把他變回去的企圖,並用手語解釋說,當個猩猩比當人強多了,因為所有深邃的哲學問題都化作一個疑問:下九九藏書一隻香蕉會從哪兒來?再說了,長長的胳膊和適合攀爬的腳掌不剛好可以對付高高的書架嗎?
「你看,其他每個地方我都打掃過了。」艾斯卡甜甜地說。
一陣魔法風颳走了艾斯卡的頭巾,那吹得她的頭髮在腦後飛揚。她看見塞門極力靠在一個書架上站穩腳跟,魔法書在他周圍不斷爆炸。空氣厚重,有股錫的味道,還嗡嗡作響。
可惜沒人來看。
他們默默地思考著這個問題。
她意識到遠處傳來說話聲和匆忙的腳步聲。
「哦。」艾斯卡說。格蘭妮瞪她一眼。
「Demonylogie Malyfycorum of Henchanse thee Unsatyfactory。像這種書,你覺得你怎麼才能學會讀?」
「這會兒沒功夫管這個。」她說,「今晚之前我有好幾個大單子,要是一直這樣,我就得訓練個幫手了。你就不能來看看我嗎?等你哪個下午放假,或者她們讓你閑下來的時候?」
它們的模樣怎麼看都不是良善之輩。
「他是誰?」

「它們想進來!」她尖叫道。
是塞門,兩隻胳膊下各夾著本書。艾斯卡紅了臉。
這是一個狹小的房間,男孩躺在一張硬床上,額頭上搭了條冷毛巾。特里德爾和喀忒角仔細地觀察著他。
她抬起一隻手遮住眼睛,另一隻抓起法杖,朝矗立在頭頂的影子揮舞。真希望我們能告訴大家一道灼|熱的純白色火焰滌盪了污穢的空氣,使它沒能物化成……
掃帚沿著走廊飛快地掃啊掃,激起好大一團團灰塵。假如你仔細看,就會發現灰塵好像被吸進掃帚裡頭去了。假如你再仔細些,還會發現掃帚柄上有些奇異的紋路,與其說是刻上去的還不如說是粘在了上頭,而且它們還在你眼皮底下不斷變幻形狀。
「——告訴你——」艾斯卡自動補充道。
艾斯卡把手從耳朵上拿開,「書頁上有什麼東西嗎?」
「對——頭,」他解釋道,「對——頭。」
「我不早說過了嘛。」
她不止一次地希望法杖能講話。其他僕人都挺友好,可跟她們能談些什麼呢,反正跟魔法無關。
艾斯卡從木板中間一瞅,那些不是學生,他們是巫師。根據他們的袍子判斷,地位還挺高。爬上講台的傢伙艾斯卡更是不會認錯。他像個線拴得太緊的木偶,重重地撞上了講桌,還心不在焉地道了聲歉。那是塞門。誰的眼睛也不會那麼像熱水裡的兩個生雞蛋,鼻子還擤得紅彤彤的。對於塞門而言,空氣中的花粉含量永遠都是無窮大。
「——一隻鱷魚?」特里德爾提了個建議。
「我肯定他是這麼說的。」喀忒角開始冒汗了。
艾斯卡很給面子地考慮了一番。「不,」她說,「我想不會。」
「——焉——」
「我在這兒工作。我掃地。」她晃晃法杖作為解釋。
「——沒什麼問題。」塞門寬宏大量地承認道。
塞門莊嚴地點點頭,「嗯。每一張張紙都有個嗚嗚嗚嗚——」
不久之前,有人模模糊糊地意識到應該讓大家「快樂地學習」,於是決定把大學的走廊粉刷一次,給它增加點亮色。這一招沒有奏效。全宇宙都知道,無論你多麼小心地選擇顏色,公共場所的色調最終都會變成嘔吐綠、難以啟齒的棕色、尼古丁黃或者外科器械的粉紅。通過某些難以理解的交感共振過程,漆成這些顏色的走廊總帶著點兒煮捲心菜的味兒——即使附近從來沒煮過捲心菜也難逃一劫。
「不,」格蘭妮說,「我是說,也許。」
按照艾斯卡的邏輯,所有這些書中肯定有一本是教你怎麼讀其他書的。她不太確定怎樣才能找到它,但在靈魂深處,她感到這本書的封面上多半畫著樂呵呵的兔子和喜氣洋洋的小貓。
「他吸收知識的樣子簡直不可思議。」喀忒角道,「我使了一輩子魔法,可說起來,直到他解釋給我聽,我才算真正理解了魔法是怎麼回事。如此清晰,如此的,唔,明顯。」

塞門痛苦的臉龐轉向她。一本嚇得發瘋的古書重重地砸在他腰上,然後高高地跳上了書架。塞門被撞倒在地,滑出去老遠。一群百科全書滾滾而來,書架被鐵鏈拴住,只好跟在它們身後。艾斯卡趕緊跳到一旁,然https://read.99csw.com後手腳並用爬到塞門身邊。
「對——頭?」圖書館館長從艾斯卡面前退開。但她聽說過他,絕對是有備而來。她掏出一根香蕉。
「——頁多多出來好多。」
「只不過我們從來沒——那麼干過。」微忒矮夫人說,「可俺無論如何都想不出這到底是為什麼。」
「那我走了。」她留下這麼一句,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廚房的入口。她的斗篷飄起來,艾斯卡發現上頭竟然有紅色的條紋。葡萄酒一樣的暗紅,但一樣是紅色。格蘭妮穿在外頭的衣服從來都是經髒的黑色,誰也沒見她穿過別的。紅色,實在駭人聽聞。
「嗯。」艾斯卡說,「格蘭妮,關於巫師的魔法,全都是用說的,詞語——」
「他一次也沒醒過來?」
這時,一個僕人進來點亮了燈。那些生物消失了,變成完全無害的陰影,潛伏在房間的各個角落。
那些灰色的東西一閃,旋即消失了蹤影。
「你能肯定他說的不是別人的後腦勺嗎?」
「有多久了?」喀忒角問。
事實上,所有這些魔法的存在扭曲了周圍的空間。在圖書館里,宇宙的棉布,或許還有法蘭絨,被扭成了非常特別的形狀。數百萬困在書中的詞語無力逃離,只能彎曲四周的現實。
閱讀。那就意味著圖書館。塞門說裡頭有成千本書,而在那些詞語中間肯定有一兩個是她認識的。艾斯卡扛起掃帚,毅然決然地朝微忒矮夫人的辦公室走去。
「只不過什麼?」
(這一點艾斯卡倒還有些體會。自從她打掃過高階巫師的洗手間,或者說自從法杖在艾斯卡檢查小便池的時候幹完那活兒起,她就有些懷疑或許真是這麼回事。根據小便池的構造,再加上哥哥們在家裡火堆前洗澡時給她留下的模糊印象,艾斯卡形成了自己的「比較解剖學基本原理」。高階巫師的洗手間是個不可思議的地方,有真正的自來水,好玩的瓷磚。最重要的是,還有兩面巨大的銀鏡子面對面地嵌在兩堵牆上,這樣,照鏡子的人就能看到自己的樣子不斷地重複再重複,直到小得看不見為止。這是艾斯卡第一次接觸到「無限」這個概念。不過我們扯遠了,還是回到剛才的問題上來。她之所以對塞門的這番話有些興趣,就因為她老有些懷疑,無數鏡中艾斯卡里的一個,視線盡頭的那個,好像在沖她招手似的。)
「要是很嚇人就別跟我說。」
大學的教室是按照漏斗的原理設計的,一排排的座椅——碟形世界最偉大的巫師們的臀部已經把它們磨得光可照人——從高到低成梯形往下,中心是個工作台,還有幾張黑板和足夠畫八元靈符的一塊地板。座椅底下有許多死角,艾斯卡發現它們是很好的觀察點,可以從巫師學徒的尖角靴後頭看見老師。課堂非常寧靜,老師低沉的嗡嗡聲柔和地飄浮在她頭頂,像格蘭妮種植特殊草藥的園子里那些恍恍惚惚的蜜蜂發出的聲音。她從沒見過任何真正的魔法,似乎永遠都是詞語。巫師好像非常喜歡詞語。
粉筆在他身後的黑板上吱吱地前進。有時候塞門必須停下來向巫師們解釋某些符號,艾斯卡覺得他們總是因為一些傻乎乎的句子激動不已。之後粉筆又開始寫寫畫畫,像顆彗星劃過黑暗,在身後留下一串粉塵。
「我敢說說說普通的、馴服的詞詞詞——」
「正是如此,」喀忒角說,「他是個當術士的料,毫無疑問。你帶他來是正確的。」
「要是那書架離得再近些,咱們就能看看傳聞是不是屬實了。」
「格蘭妮不肯跟我講,」她說,「我猜這是跟男人和女人有關的什麼事兒。」
然後特里德爾說,「我只希望他沒事。燒已經退了,可他好像不願意醒過來。」
「你好!艾斯卡,對吧?你你怎怎麼進來來的?」
「唔,嗯。」
喀忒角張開嘴望著對方,最後他說:「噢,那很簡單。你看,魔法充滿了整個世界,只不過是同時在所有的方向上,你明白吧,而且——」他不太自信地揮揮手,想從特里德爾臉上找出一絲理解的痕迹,「換句話說,任何物質,好比一個橙子,一個世界,又或者,或者——」
「他他們告告告——」
走廊的某處響起鈴聲。艾斯卡從窗台上一躍而下,抓過法杖,開始勤勤懇懇地掃起地來。教室門被砰砰地推開,https://read•99csw•com走廊里擠滿學生,他們從她兩旁擁過,好像流水繞過石頭。有好幾分鐘,四下一片混亂。然後門又都關上了,幾聲遲緩的腳步消失在遠處,最後又剩下了艾斯卡一個人。
艾斯卡把一整串香蕉塞進他手裡,不給他機會拒絕,一溜煙地鑽進書架中間。
「為什麼?」艾斯卡問,「裡頭就沒灰嗎?」
「我殺了他!」艾斯卡低聲道。
「其實不是這麼回事。其實我在學認字,好當個巫師。」
塞門的話讓她有些困擾。有一半時間,他似乎是在說世界的真實程度就像個肥皂泡,或者像個夢。
「沒有。」

「你過得怎麼樣,嗯?」格蘭妮問,「魔法的事進展如何?」
「——詞語——」
「我對那那個不太了解。這些書書書可能有些,嗯,攻擊性。如果不不當心,那們會開始讀你的。」
「——你受傷害害害,你知道。我真真的不想。這地地方可能很不不安——」
「對,我敢肯定他說的是自己的後腦勺。」他說,「我記得他還說有辦法證明。」
「你百分之百肯定?」艾斯卡問。
這麼說來,有些書寫會一心希望變回那些東西。想到這裏,艾斯卡自己的腦袋也已經成了漿糊一樣的東西。但她敢肯定,真正有魔力的詞就是那些憤怒地扭動、極力逃跑變身的詞。
有一點倒是很清楚:圖書館里並不安靜。時不時會有魔法噴發的吱吱聲和噝噝聲,還能看到第八色的閃光從一個書架飛上另一個。鎖鏈微微叮噹作響。當然,還有幾千張紙在皮革裹成的監獄里弄出的細微的颯颯聲。
有時候他好像是在說,除非被人思維,否則什麼東西都不存在,而世界之所以存在完全是因為人們不斷地想象它。可接下來他又好像在說什麼存在著很多世界,全都差不多,全都好像是在同一個地方,但又被一層陰影分隔開來,這樣所有可以發生的事情都能有個地方發生。
「別說了,」艾斯卡說,「我連猜都不想猜。我還以為讀書是件挺安寧的事兒,我是說,格蘭妮每天都讀她的年鑒,從沒遇到過什麼麻煩。」
「我可以以以叫看門的來把你帶帶走。」
「——希望——」
「你總說希爾塔在利用女性同胞的愚蠢。」艾斯卡說,「你說過,算命的巫女該覺得害臊才是。苒說了,你不需要舊衣服。」
現實回來了,還努力裝出一副自己從沒離開過的樣子。寂靜像厚重的天鵝絨般,一波一波地降落下來。那是種沉重的、不斷回蕩的寂靜。幾本書重重地從空中落下,暗地裡覺得自己挺傻。
「你還能實實在在地幹些事兒,」艾斯卡道,「哼!」
恐懼可以通過一切感官潛入內心。比如鎖上的黑屋子裡傳出的意味深長的輕笑,一勺沙拉里露出的半截毛毛蟲,寄宿房間里的古怪氣味,或者花椰菜乾酪里鼻涕蟲的味道。不過通常都沒有觸覺的份兒。
「哦,不!把所有這些咒語都抓住得花多少工夫啊。你知道它們總喜歡找地方躲起來……」
特里德爾沉吟半晌。
法杖像只蛇一樣在她手裡扭動,「砰」地砸到塞門的腦門上。
特里德爾點點頭。
「來給微忒矮夫人算命。」帶著些許志得意滿的神情,格蘭妮舉起一大捆舊衣服。她的笑容很快消失在艾斯卡嚴厲的目光下。
「那個,城裡跟鄉下不一樣。」她說,「都怪那些不自然的食物,城裡人總是為了將來擔驚受怕。再說,」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在為自己開脫,「我憑什麼不能給別人算命?」
「不,我是說——」不等艾斯卡說完,格蘭妮性急地揮揮手。
好玩的是,他似乎覺得這種事很讓人著迷。
最後,喀忒角非常緩慢而小心地打破了沉寂。「我是這麼看這個問題的。」他說,「在我聽他說話之前,我跟其他人一個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很迷惑,對生命中所有的小細節都很不確定。可現在,」他眼裡綻放出光彩,「雖然我還是非常迷惑、很不確定,但我的迷惑和不確定已經是更高級別的了,明白?至少我已經認識到,自己對宇宙中真正基本的和重要的事實全都迷迷糊糊的。」
「那個新人。你知道,就是據說腦殼裡滿滿地都是腦子的那個?」
「嗯,」微忒矮夫人沉吟半晌,「聽你這麼一說,俺猜read.99csw.com裡頭肯定有灰塵。俺從沒想到過這點。」
一個重要的區別在於,和那些注視著塞門的東西相比,飛蛾的臉即使湊近了看也像大白兔一樣友好。
「沒錯,但你不會這麼干。」
「魔法書又在打打鬧鬧了……」
「這我倒不記得。」特里德爾說。
但昨天不一樣。艾斯卡坐在滿是灰塵的暗處,試著施些最最簡單的魔法。就在這時,她聽見門開了,靴子重重地踏在地板上。這本身就很稀奇。艾斯卡對時間表了如指掌,來這間教室的通常是二年級學生,而他們這會兒正在健身房聽疾風約法爾講初級消解咒語呢。(鍛煉身體對魔法學生沒什麼用處。所謂健身房是間被一根根鉛棍和花楸木包圍的大房子,新手可以在裡頭練習高級魔法,而不會對宇宙的平衡產生嚴重破壞。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一定能避免對他們自己產生嚴重破壞。魔法對笨蛋毫不憐憫。有些蠢笨的學生算運氣好,還能走著出去,其他的只能裝在瓶子里往外運了。)
「解釋什麼?」喀忒角顯出憂心忡忡的樣子。
「只不過——」恃里德爾道。
他拽著猶猶豫豫的艾斯卡,帶她走上古老的書架迷宮中的一條岔道。幾秒鐘后,一隊被喧囂吸引來的高階巫師就轉過彎走了過來。
艾斯卡只覺得房間的牆壁變得像煙一樣輕薄而縹渺,彷彿牆裡頭的虛無正在擴張,準備吞噬把自己定義為牆的那個東西。本該是牆壁的地方出現了那個熟悉的平原,寒冷、空曠、閃閃發光,遠處還有古老殘破的小山。雕像般靜止的生物正往下看。它們的數量增加了好多。無論怎麼看,它們都很像聚集在燈火周圍的飛蛾。
「我只是是不希希希——」
窗外的天空中,光線漸漸褪去,教室越來越暗,粉筆的字跡開始發光。在艾斯卡看來,黑板好像並非黑色,而是根本不存在,它只是在世界上切掉的一個方形的窟窿。
艾斯卡用手指塞起耳朵,但沒塞太緊,免得錯過什麼精彩的內容。
艾斯卡瞥見塞門頭頂上有個若隱若現的旋渦。那一剎那,她看見了它們,來自寒冷地方的那些巨大的灰色身影。它們注視著他。在平靜的圖書館里,在魔法的重量將宇宙磨得特別薄的地方,它們決定行動。
特里德爾聳聳肩,「三天。」
「呃,我猜要要是是是我跟你說說你不該待在這這兒,你不會聽聽的,對吧?」年輕的巫師道。
「只不過你究竟理解到了什麼?」特里德爾說,「這問題讓我有些心煩意亂。我是說,你能解釋嗎?」
艾斯卡坐在一扇又高又深的窗戶前,盯著窗外的城市。她比平常更鬱悶,所以掃帚也拿出加倍的力氣向灰塵進攻。古老的蜘蛛網化為虛無,蜘蛛絕望地催動八條腿逃命。牆裡的老鼠緊貼在一起,小腿抵在洞壁上。蛀蟲在天花板上的房梁里拚命掙扎,可還是被無情地從自己的隧道中吸了出來。
特里德爾點點頭。「我一直沒從這個角度考慮過,」他說,「但你說的完全正確。他確確實實擴展了無知的疆界。宇宙中有那麼多東西我們簡直一無所知。」
塞門無言地搖搖頭。一本書撐開了裝訂線,紙張嘩啦啦地落到他們頭上。
「他昏過去了。看樣子是被書架砸的。」
「訓練個幫手?」艾斯卡驚惶地問,「你是說訓練一個巫女學徒?」
圖書館館長搖搖頭,還在拉她。
她又想起了前一天的事兒。
塞門一臉茫然地看著她,然後他咧開嘴笑了。艾斯卡趕緊回憶對方的問題。
伴隨著塞門的聲音,這一小截粉筆吱吱地在一片黑色上溜過。即使不結巴,他的演講技巧也很成問題:他會把筆記掉到地上,還經常說錯,老是嗯嗯啊啊的。在艾斯卡看來,他壓根兒沒說出個什麼名堂。許多短語滲到她的藏身之處。「宇宙的基本質地」就是其中之一,她不明白那是什麼玩意兒,也許他指的是棉布,又或者是法蘭絨?而「可能性矩陣的不穩定性」她簡直摸不著頭腦。
她從沒同時看到過兩本以上的書,所以在她眼裡這座圖書館也沒什麼特別的。沒錯,向遠處延伸的地板好像變成了牆壁,這是有點兒怪;書架也對眼睛耍起了把戲,它們似乎糾結在更多的維度中,而不是通常的三維,這也挺古怪;而且只要抬起頭,你還能在天花板上看見書架,有時還有個把學生若無其事地在架子九*九*藏*書間徘徊,這也相當讓人吃驚。
喀忒角重重地在床沿上坐下,疲憊不堪地揉揉鼻樑。塞門從來都不怎麼健康,現在他的臉更是深深凹了進去,怪嚇人的。
「就是它們把書嚇壞了!」她在他耳朵旁尖叫道,「你看不見嗎?就在那上頭?」
「詞語可能有力量,僅此而已。」塞門堅定地把書塞回書架上,書嘎吱嘎吱地沖他晃動鐵鏈,「而且大家不都說說說筆利於於於——」
.男孩拿自己潮濕的眼晴望著她,看了好幾秒鐘。然後他輕輕地拿過艾斯卡手裡的書,看了看標題。
「——第二天一早他他們發現他所有衣服都在椅子上上,還有他的帽子就放在衣服上上,而且書書——」
在有些宇宙里,圖書館館長或許是個安全穩當的職業,風險只在於大部頭書可能落到腦袋上,但魔法圖書館的館長絕不是隨便哪個粗心大意的人都能幹的活。咒語擁有力量,把它們寫下來塞進書里絲毫不能減弱這種力量。那東西會泄漏。魔法書之間常起反應,產生擁有自我意識的隨機魔法。通常必須把魔法書用鐵鏈固定在書架上,不過不是為了防盜……
然而艾斯卡手心底下的地板起了什麼變化。她低下頭,面孔立刻被恐懼扭曲得不成樣子,因為滿是灰塵的地板突然布滿了沙粒。乾燥,而且非常非常的冷。
一陣停頓。
「才華橫溢的腦袋,這小夥子。」他說,「他對魔法與物質的基本原理的解釋——相當了不起。」

一隻手輕輕滑進她掌心,感覺好像是挺高級的皮手套;身後一個聲音極輕地說了聲「對——頭」。她轉過身,發現自己正俯視著圖書館館長那張神情溫柔、類似車內胎的臉。他把一隻手指放到唇上,做出個明白無誤的手勢,然後輕輕地拉了拉她的手。
它們讓艾斯卡想起塞門書里的畫。它們彷彿是活的。她眺望著安科-莫波克的屋頂,開始著手推理:寫下來的東西只不過是大家說出來的詞語,把它們夾在紙張中間直到它們變成化石為止。(碟形世界里,人人都知道化石。有那麼一段時間,造物主還沒想清楚自己到底要造點什麼,於是就在更新世百無聊賴地胡搞一氣,那些大塊大塊螺旋形的貝殼和造得很差勁的生物就是那時候留下的。)而人說出的詞語不過是真實存在的影子。但是,有些東西太了不得,你沒法完全把它禁錮在詞語裡頭,而這些詞本身也太過強大,沒法用書寫完全馴服。
不過也並非完全沒有好處,這她不得不承認。吃的很簡單,但分量夠足,而且她在房頂那兒還有個房間,這實在挺奢侈,因為她可以在裡頭一直躺到早上五點,按格蘭妮的標準那簡直就是中午了。工作確實不難。她只需要一開始打掃打掃就行,法杖很快就會弄清該幹些什麼,然後她就可以在一邊玩兒,等法杖把活幹完。要是有人靠近,法杖會立刻倚到牆上,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什麼意思?」
「對,一隻鱷魚,或者——無論什麼東西,其形象的塑造基本上都跟胡蘿蔔一個樣。」
「——于劍,」艾斯卡道,「沒錯,不過要你選,你更願意讓哪個刺一下?」
普通人只能對普通事無知,他們卻比這些人更無知。這一事實帶來一種奇特的溫暖,兩人默默地體會著。
「呃,」艾斯卡道,「嗯,就這麼一直嘗試,直到你能讀為止,不是嗎?就像擠奶,或者織毛衣,或者……」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一一在讀讀《亡靈通訊》,結果他他心不在在在——」
她的指尖是細細的銀沙。
「——過去有個嗚嗚嗚——」
事情挺古怪。
艾斯卡腳下的地板是勿庸置疑的木頭。她狠狠地踢了它一腳,好讓自己安心。
「他說的那些事。」特里德爾的聲音里透著一絲絕望,「哦,他說的都是真的,我知道。可他說的到底是什麼?」
「大家都這麼說。」特里德爾垂頭喪氣地說,「他們說這就像摘下遮眼布,第一次看見了陽光。」
艾斯卡瞟了眼身旁的猩猩,對方沖她聳聳眉毛。他從身旁的書架上抽出一本落滿灰的《園藝咒語》,又從書背後掏出一根軟耷耷的棕色香蕉,接著便安安靜靜、津津有味地吃起來。他心裏明鏡似的:無論出了什麼亂子,它們都穩穩噹噹地屬於人類。正因為認識到這一點,他才得以展現出這種心安理得的愜意。